她们到的时候，冉羡正拿了本书坐在温泉池子旁边的石头上看着。他身上依然裹着黑色的披风，连头一起罩着，只有捏着书的苍白手指露在外面。
“哥哥！”冉芳欢欢喜喜的喊了一声。
“这是箬表姐，姑姑的女儿。”冉芳记挂着季箬还在跟季箮玩游戏，所以并没有把眼前的人是季箮的事情透露给冉羡。
“你们来了。”冉羡起身朝她们点头。
季箬目光落在冉羡的手指上，盯得专心致志。
冉羡的手指不正常的苍白，上面还有一些可怕的斑，看起来就像是被烫伤过一样。
“我们去那边说话。”季箬随手指了指竹躺椅那边。
冉羡昨天答应了她，于是主动开口把丫鬟们支使下去煮茶点了。
季箬指着冉羡的手，道：“表哥身上是不是长满了这种斑？小的米粒大小，大的比鸡蛋还大？大夫们说这是尸人斑，长这个是因为表哥本该是死人，却强行活在这个世界上？”
冉羡吃惊，他看向冉芳，心想，大夫不是要望闻问切么，箬表妹怎么会看几根手指就能看出他什么病症，大夫们说了什么话了？一定是妹妹告诉她的！
殊不知，冉芳比他还要吃惊呢！
“他们都哄你呢！”季箬说。
冉羡嘴角抽了抽，他觉得自己这个箬表妹才像是要哄他的样子。
冉芳却单纯得很，问季箬：“真的吗？”
然后咬牙切齿：“都说医者父母心，我们冉家世代行善，哥哥更没有做过什么错事，那些大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治不好你哥哥的病，又不想被人说无能。”季箬抬了抬下巴，一本正经道，“其实要治好这病也不难，只需三步就能痊愈了。”
听着越来越像是神棍了啊，连蒙古大夫都不会这么治病的了！
冉羡带着哄小姑娘的心思，附和着问道：“哪三步？”
季箬道：“第一步，从这个温泉山庄搬出去；第二步，找一个天气炎热的地方，在一个朝阳的房间住下来；第三步，天天跟泥腿子一样去下苦力。只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你这病就能好了。”
其实这病真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庄户人家也有人得的，只是庄户人家大多穷苦，又病得没有冉羡这么严重，所以一般不会去看大夫。每天依旧早出晚归的干农活，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
冉羡得了这病之后，冉家一直遮遮掩掩的找名医，找太医，能有什么用？住在温泉山庄，虽然让冉羡身上的斑块看起来不再扩散，可五脏六腑却受了影响，变得脆弱起来。
“是不是哦？”冉芳一脸怀疑。
季箬眼珠子一转，道：“我娘有一个庄子，现在说不定有什么农活…那边有荷塘，咱们去可以采莲花吃莲子，不如羡表哥和芳表妹同我一起去那边消暑。我和芳表妹正好吃些农家味儿，羡表哥去干农活。”
“就这么说定了。”她抿着嘴儿笑，“回头我就跟娘说。”
冉芳迟疑道：“可是…”
“芳表妹不想去玩吗？”季箬打断她的话。
想啊，可是不想让自己的哥哥真的去干农活啊！自己的哥哥这么瘦弱，两个哥哥加起来都没有人家庄户汉子一个壮实呢！
“好啊！”冉羡应了。
不过是半个月不泡温泉罢了。
季家这两个表妹在他和冉芳心里是很特别的存在，既然妹妹都跟她这么亲近，自己也愿意答应箬表妹的任何要求。
除了亲缘关系和对表妹的疼爱，还有一丝他自己的小心思。
妹妹出生艰难，他有病在身，需得及早给妹妹找好足够多的靠山，护她一世无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定下行程暂别离
“去庄子里避暑？”
冉三老太太和季冉氏都有些意外。
冉羡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因为父母走得早，所以他很少跟长辈们提什么要求。这么多年，提过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一人独自用膳。
同妹妹表妹去季冉氏的庄子避暑还是他第二次主动提出要求。
都正是年少，冉三老太太也不愿意将他拘在一方小天地里面。可是，冉羡跟别的孩子不同，他正患病。冉三老太太皱了皱眉，道：“倒不是不许你去，只是你姑姑的那些个庄子，可没有一个有温泉的。”
季箬随口道：“那就挖一个池子，池子四周掏空，在里面烧炭呗。”
季箮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劳民伤财，这般为了一个有病的人，划算么？
冉三老太太却道：“这倒是个好法子。芸娘，你派人去跟佃户们说一下，谁愿意挖池子，冉家来出工钱。”
若是给工钱，就不算劳民了，只怕大家还巴不得冉家多挖几个池子。
季冉氏笑道：“马上就是农忙时节呢，佃户们哪有时间来挖池子，不如在城里请专门的匠人过去。”
“这很好。”冉三老太太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如今天气还不是很热，用不着避暑，等池子挖好了，就到了最热的时候，到时候过去正是时候。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虽然并不信任季箬的医术，冉羡还是按照季箬的要求，开始减少泡温泉的次数。若是下人们没注意，他一天可以只泡一次。
以往他深信泡温泉能够治好他的病，几乎想一整天都待在温泉池子里面。
如今减少了泡温泉的次数，冉羡发现自己身上的斑块并没有因此增加，心里倒对季箬的话有了一丝信任，可能泡温泉对他的病真的没有好处。
京中小娘子们迎夏，大多是同自己关系好的小娘子约在一起聚一聚，共同做一些消暑的食物，给对方的长辈品尝。并且换上最好看的夏装，私心里相互攀比。
冉家娘子们的迎夏就有趣多了。
时兴的夏装自然是有的，除此之外，冉鸣还带着弟弟们给家里的姐妹寻来了许多稀奇的玩意儿，今天玩这个，明天玩那个。还请了数个名厨，然后小娘子们各自选一个，名厨们做出消暑圣品来，进行比赛。小娘子们会在自己的名厨身上压彩头，赢了之后，冉家的长辈们还会赏赐别的彩头给她们。
冉家的小娘子们多半都有自己交好的娘子，可她们年年都只和自家姐妹一起迎夏，并不接受别人家的邀请。今年多了季箮和季箬两姐妹，迎夏这几日过得比往年还要热闹许多。
她们一共在这温泉山庄待了七天。
季府向来是季冉氏主持中馈，只离开几天还好，离开的时间长了，府里就有些乱套了，管事们派了代表找了过来。
季冉氏只好同娘家人们告辞，带着季箮和季箬回了季府。
季箬离开之前，跟冉羡和冉芳约好了去避暑的时间，是在半个月后。
因着都在京城，大家要再见面也不难，所以都没有多少的离别情绪。等回到了季府，季箬先去给大老夫人请了安，陪着说了会儿话才抬脚回了锦桐院。
进了自己的小院子后，季箬看着院子角落多出来的梅花桩，愣住了。
锦桃也愣住了。
这次去温泉山庄没有带瑶柳，再加上上次索漪的事情，给瑶柳提了个醒。这段时间瑶柳格外的本分。
见季箬回来了，她忙笑着上来请安问候，甚至还跟锦桃打了招呼。
看到季箬和锦桃盯着院子角落的梅花桩看，瑶柳笑着解释道：“小姐还不知道吧，咱们院子里新添了一个一等丫鬟，名叫锦杏，那梅花桩就是她让人弄的。”
锦桃瞪大了眼睛，季府小娘子身边的一等丫鬟定额是两个，如今锦杏进来了，还是一等丫鬟，难不成是抢了她的名额？
锦桃可怜巴巴的看向季箬，想要替自己再争取一下。却见季箬疑惑的问瑶柳：“她怎么成了我的一等丫鬟？”
瑶柳压着心里的不乐意，故作自然姿态：“是夫人出门之前吩咐下来的。小姐，以后婢子就是二等丫鬟了。”
原来被换下来的是瑶柳！锦桃心里松了口气。
季箬对瑶柳还真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二老太太要往她爹身边安排人，她才要过来的。因此对自己的一等丫鬟换了个人，一点儿都不在意。
她对瑶柳点点头：“你让锦杏来一趟。”
说完就带着锦桃回了房间，后面跟着捧着东西的婆子和小丫鬟们。
这次在冉家的温泉山庄得了不少的东西，见面礼，离开的时候的赠别礼，还有冉家表兄弟表姐妹们送的各种东西，季箬得看一看，哪些东西要留下来，哪些东西要送到库房去收着。
到了闺房，她一边在内室换衣裳，一边听着珠帘外面的小丫鬟念各种东西的名字。
瑶柳不敢怠慢季箬的吩咐，很快就将锦杏叫了过来。
锦杏是一个季冉氏特意训练的丫鬟，很懂规矩，没有季箬的允许，她没有进内室去，而是隔着珠帘对季箬下跪行礼。
“进来吧。”季箬开口。
锦杏就掀开珠帘进去，只见锦桃正在给季箬梳头。
锦桃和她几乎是同时成为锦字丫鬟的，两人相互认识，可因为要学的东西不同，所以交集并不多。锦杏也只是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恭谨的接受季箬的打量。
季箬上次见过锦杏一次。说实话，跟锦桃比起来，锦杏的容貌就不起眼多了。只是从她腰背挺直稳如泰山的身形和站姿来看，不会有人觉得她是真的不起眼。
“你擅长什么？”季箬问道。
锦杏道：“回小姐的话，婢子有些功夫，擅长生存之道，夫人的意思是，小姐若是留下婢子，以后小姐出门，就由婢子贴身保护小姐。”
是了，她的那个娘，因为她爹先前允许过她出门寻找灵海和尚，猜到她以后不会同普通的小娘子一样天天弹琴绣花，所以先是给了她一大笔的银子没有要回去，现在又安排了一个会功夫的丫鬟给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死因为何需验尸
季箬自然不会拒绝这好意，她笑道：“既然成了我的一等丫鬟，自然不能只揽下出门的事情。锦桃管了我的衣裳首饰，还有我这屋里的针线，你管库房的钥匙，总是行的吧？”
饶锦杏是个稳重的人，听了这话，眼里也露出欢喜之意来：“多谢小姐，婢子一定替小姐管好库房的钥匙。”
锦字丫鬟学功夫的，也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学得最好的也不是她，只是学得比她好的那个，这两个月不知道吃了什么油腻的食物，脸上开始长痘疮，季冉氏才点了她来。
季箬若是没有看上她，有的是人供季箬挑选。
决定好了去留之后，锦杏才开口跟季箬禀报起另外一件事来：“…太医院的小薛太医来过两次，说是找小姐有事，又不肯说是什么事。婢子告诉他小姐跟夫人去了温泉山庄，不知道小薛太医有没有找过来。”
倒是不曾。
季箬道：“那你出去让人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太医院，跟小薛太医说我回来了。”
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情在外人看来总是有些暧昧的，可因着季箬和薛景的师徒名分，倒也没什么的。
锦杏应了。
等到傍晚的时候，薛景就来了季府求见。
院子里的桐花正是茂盛，风一吹，地上落了一地，紫色的煞是好看。季箬不让人都扫干净了，只吩咐人把青石道上的落花除了，免得走在上面踩烂了看着恶心。
季箬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了茶见薛景。
“师父迎夏回来了，这几天可曾玩好？”薛景笑着问道。
“自然是好的，这还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迎夏。”季箬看出薛景眼里的忧虑，直接问道，“听说你来找了我两次了，到底有什么事情？”
薛景斟酌着问道：“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听过这么一种病，病症是：吐血甚多、面色苍白，四肢冰冷出汗，心累气短，两脉虚大无根。”
季箬诧异的看着薛景：“你找我就问这个？这虽然是疑难杂症，医经多翻翻，还是能找到的。”
薛景咬了咬下唇，手有些颤抖：“师父你先听我说，这是阴伤及阳，有气随血脱之虞，应该服用益气摄血，回阳固脱之剂对不对？”
“如果没有别的症状，这么诊治应当没错。”季箬问道，“你的病人？你给开了什么方子？”
“先煎后附片五钱，另煎兑西洋参五钱，泡姜三钱，炒白芍五钱，分三次冲三七粉一钱，艾炭二钱，补骨脂四钱，杜仲四钱，以及分三次兑童子便一小杯。这么开方子，对也不对？”
“加上一钱炙甘草效果会更好，不过不加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季箬道，“服药之后，根据症状的寒热再增减剂量就可以了。”
“没有什么增减剂量了。”薛景急切道，“病人是一个小姑娘，天天跟着她爹娘走街串巷卖豆腐，那日吐血，刚好被我遇见，就出手给她诊治，还亲自带他们去药房抓了药，第二日我有事，没有去，过了一日再去那小姑娘家复诊，人已经死了。”
“死了？”季箬皱起眉头，“你看到尸首没有？”
“没有成年的小孩子死了之后不讲究入殓三天的规矩，我去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被她爹娘给埋了，两口子哭得跟泪人似的。”
季箬心生狐疑，问道：“小姑娘有没有什么哥哥弟弟？”
她担心小姑娘的爹娘太轻视女儿，如今又嫌她生了病累赘，所以故意害死了小姑娘。
“她是独女。”薛景看出季箬怀疑什么，解释道，“夫妻二人是外地人，因为爹娘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所以勉强成亲之后，两人来了京城，卖豆腐为生。感情非常好，也很宠溺小姑娘。”
那么，若是薛景没有看漏病征，这个小姑娘不该死才是。
或者有人借着这件事故意整薛景？因为治好鲁太妃的事情，薛景算是得罪了太医院某些小心眼的老太医们。
这次不等季箬开口问，薛景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了，赶紧开口道：“也不可能是有人整我，太医院的老太医们或者比较固执自负，可大家都是医者仁心，品德过关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太医院录取了。他们不可能害人性命的。”
“更何况，那对夫妻知晓我是太医院的太医之后，并没有闹腾着让我给说法，也没有讹钱，只说他们女儿命苦，谢谢我。”
薛景说着神色变得古怪而黯然：“他们说谢谢我。”
季箬道：“你现在是想知道小姑娘到底是不是因你而死，还是想知道小姑娘的死因？”
薛景想要开口说前者的，可看着季箬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后者。
“不管怎样，我要给她一个交代。”他这里的她指的是已经死了的小姑娘。
季箬嗯了一声，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再纠结病征了，趁着尸身未腐，赶紧想办法验尸才是。”
“啊，可是那对夫妻家乡有习俗，小孩子夭折后的埋身之地不能给外人知道，也不能立坟头。”薛景有些为难。
这个习俗的言下之意就是，小姑娘的父母不会让他验尸，他想偷偷验尸更是连尸体都找不到。
季箬抬了抬眼皮子，语气清冷道：“那又如何？是你想要查的。难不成让我一个小娘子扛着铁锹到处给你挖尸体去？”
她心里有些生气了，这种事情，并不算难处理，薛景一个大男人不动脑子，偏偏来找她拿主意，实在让人有些厌烦。可看在他是一片好心的份上，这才一直忍着没有发作。
宫里面行走的人没有几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薛景也看出季箬有些不悦了，便不敢再追问他应该从哪方面着手去查的问题，而是随口说起一些太医院发生的趣事逗她开心。
季箬听他说太医院，心里一动，问道：“你爹是太医院的副院正，你跟太医院的每个太医都认识吗？”
“算是认识吧，就算没有交集，也知道对方的名讳。”
季箬便问：“你跟楼太医关系如何？”
“哪个楼太医？”太医院里面一共有三个楼太医的。
季箬道:“楼沾。”
第一百二十章 结交楼沾迎夏宴
“楼沾？”薛景有些诧异。
然后想了想，道：“楼太医我不是很熟，不过他最近似乎出了些事情，好像跟十二楼那边有些不和。”
三师兄怎么可能跟十二楼关系不和！
季箬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薛景道：“楼太医最近来太医院的次数大概有三回了。”
楼沾虽然在太医院供职，平时是不去太医院的，他常年在十二楼里面，只有每个月初五，会从宣仪门进宫见太后一次。
薛景因为楼沾最近来了太医院几次而猜测他跟十二楼不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季箬想了想，道：“你跟他能不能搭上话？”
“没人能跟他搭上话。”薛景摇了摇头。
季箬问道：“他是不是带着一把竹骨的黑伞去太医院的？”
楼沾生了不能见太阳的病，偏偏脸不能捂着，只好走哪里都带伞。
薛景有些吃惊：“师父怎么知道？”
季箬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怂恿道：“下次他再来太医院，你就想办法把他那把伞给弄坏了，不要让人看出来你是故意的。然后真诚一点跟他道歉，为了表示你对他的歉意，一定要亲自驾马车送他回去。多送几天。”
薛景吃惊，讪讪问道：“他不会打我吧？”
“打你你也忍着吧！”季箬道。
薛景欲哭无泪，可从小到大受的教导，又让他没有办法反驳自己的师父，只好一脸惨象的答应了下来。
答应下来之后，他在季箬面前卖可怜，试图让季箬自己改变主意。
“那楼太医，长得高高大大，性子却冷得很，就他来太医院的这几次，谁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好脸色，盯着谁看的时候，就像是要吃了谁！”
然而季箬听着这些话，脸上神色没有丝毫触动，只哦了两声附和。
薛景渐渐就说不下去了，他觉得有些尴尬，正要开口问季箬，自己接近楼沾做什么，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季箬对楼沾，比他还要了解！
她一个小娘子为什么会对楼沾知道得这么多？难道她在仙隐寺的时候见过楼沾？若是见过，他们关系好吗？
要是他们关系好，自己当着她的面揭楼沾的短，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嘴碎？
不不不，他们关系不可能好的，若是关系好，又怎么会让他用这种方式去接近楼沾呢！
薛景琢磨了一番之后，反而什么都没有问了，左右她是自己的师父，背着这个名头，叫自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