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有着绝妙技艺,可是真要在这个世界靠绘画为生却也不易,齐冬菇一向谨慎,她知道自己要先弄清这个时代人们的审美,而且若是想卖画,首先她得画画,这就要购买很多用品,冬菇不会天真的认为用些破纸破笔随便涂抹几下就可以惊艳四座,她定是要挑最好的颜料和笔墨来作画。

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穷得连想吃口肉都得省两三天的钱。

冬菇这两个月可谓是勒紧腰带,攒了点钱,可她不知道行情,不知道这世界笔墨纸砚要多少钱,所以她还只能小心翼翼地接着攒。

都收拾好后,冬菇来到林场,这片林地是析城的宝贝,资源特别丰富,林木高大结实,都是上好的木头,析城每年都要向京城运送木料。

冬菇的工作是负责运送,她家里唯一算得上资产的就是一头老牛了,每天林场进进出出的木料量很大,还有很多跟冬菇一样的负责运送木料的人,平时他们就等在林场旁边的棚子里,碰见场工喊人就过去,一般都是运进析城的,冬菇的村子里城有四里地,虽然不远,可奈何都是山路,所以送一趟也要花费些时间。

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冬菇坐在棚子里跟几个人聊天,等着活干。

有一个女人给冬菇递了水碗。

“冬菇喝些水。”

冬菇感谢地接过,喝了一口。

这女人叫周单,跟冬菇一样,都是在林场负责运送木头的,她平时与冬菇关系很好。

“冬菇,今晚来我家吃饭如何?”

“……”冬菇心里暗叹一口气,想着又来了。

周单看着冬菇的表情,自己也有些尴尬,可是想起周尚,又不得不接着说。

“冬菇,你也知道我那个弟弟,你看他非要我来请你,你就给我个面子,去吃个饭吧。”

周单的弟弟叫周尚,今年刚刚十五岁,冬菇想起这个孩子就头疼,一个月前她在运木头的途中看见周尚在路边崴了脚,那时他是打算去河边洗衣服,手里捧着木盆。

冬菇当然不会视而不见,她将周尚送回了家,并在去城里的时候给他带了伤药,就这么一个在冬菇看来正常无比的事情,愣是让年仅十五的周尚对齐冬菇生了爱恋之心。他胆子小,不敢直说,只有每天求着自己的姐姐帮他。

就这样,冬菇在这一个月中隔三差五就能从周单那里收到些小玩意,比如亲手绣的荷包,或者是一些简洁的小点心。

周单私下问过冬菇有没有对她弟弟动心,冬菇明确的说了没有,可周尚还是不愿放弃。

不过周尚长得确实很漂亮,十分符合当下的审美,小巧精致,性情也好,不少人家都看中了他。

可冬菇仅仅是把周尚当成一个孩子。

“单姐,我还是不过去了,让周尚静一静,过些日子就好了。”

“唉……也好。”

其实周单心里是希望冬菇答应的,她与冬菇关系很要好。冬菇身世可怜,可从不怨天尤人,虽然家里贫寒,可是从来没有偷盗或者占别人便宜的举动,人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也怪不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冬菇为了打破刚刚的气氛,开口道:“单姐,昨晚我去城里运货,碰见一个人。”

“哦?什么人?”

“是在李家铺子碰到的,一个有些奇怪的男人。”

周单睁大眼睛,“男人?男人晚上去木匠店铺里?”

冬菇停顿,她没有料到周单反应这么大,心想在这个世界一个男人去木匠店铺难道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她搞不准自己要不要接着说。

周单忽然一拍大腿,“啊!你碰见罗侯了吧。”

“罗侯?”

周单奇道:“冬菇你竟不认识他,真是怪了。”

齐冬菇面上笑笑,心想自己来这世界不过才两个月,能认识几个人。

“这罗侯命硬,几乎克死了全家人。”

冬菇心里一惊,“什么?”

周单笑道:“他们家本是四个人,他还有个妹妹,这罗侯小时长的还可以,可是后来越长越吓人,身形跟怪物一样,到了年纪却一直嫁不出去,求人说亲,被人家好一通嗤笑,他那父亲一时气急,人就没了,后来他们家是再也不管他的亲事了。”说到这,周单端起水碗喝了口水,讲的越发兴奋,“这还不算什么,更奇的是六年前征兵,他家里竟然让他代他妹妹去了,虽说本朝征兵也征男丁,可那都是没有人家的野人,这有门有户的一个人竟然去当兵了,你说奇不奇?”

“要我说啊,他们家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旁边的一个女人接了周单的话。

周单同意地点头,“我瞧也是,可这罗侯命确实是硬,当了四年兵,竟是活着回来了。”

那女人嗤笑一声,道:“活着有什么用,你看他现在这模样,又没腿又没脚,得杵半辈子的棍子走路,比以前更像怪物,男人做成这样,这辈子算是完了。”

“没……没脚?”冬菇听得心里冰冷冷的。

“是啊,你看他现在右腿没了是吧,不光这样的,他左脚也是没的,只不过自己拿木块削了个形状,硬塞进去的。”

冬菇回想起昨天晚上,男子拖着的左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周单也似是回想起罗侯,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你不知道,他回来那天给所有人都吓死了,大家都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结果就那么回来了,而且还缺斤少两的。”

“他母亲只看了他一眼就再没理过他,连夜收拾行李投奔远房亲戚,他妹妹早些时候已经过去了。结果路上,他母亲遇上了崩石。”

周单道:“要说也是真惨,消息传来那天罗侯就拄着个棍子往出事那里赶,他没了一条腿,马也不能骑,就一路走过去。那时候他还没有假脚呢,就拿点破布抱着脚裸,点着地走,走了好几天,到那就找到他母亲的遗体。”

“行了别说了,假脚假脚的,想想那天就恶心。”另一个棚子里的女人皱着眉头道。

“就是,都这个样子竟然还活在世上,真不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周围的女人们纷纷附和。

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对待残疾人极为苛刻,认为残疾是上天对人最大的惩罚,尤胜死亡,所以残疾人一般被人视作不祥,本朝残疾人不可继承家业,不可入朝为官,甚至有些庙宇都不可以进入。

“总之嫁人是别想了。”

一个女人哈哈大笑,猥琐道:“是啊,你们说谁要是跟他在一起,以后床上见的时候,弄着弄着突然摸到那秃了的大腿根,不得吓尿了啊。”

“哈哈哈哈。”

这些话越来越难以入耳,冬菇起身离开。

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些女人随口说来的话,几乎涵盖了罗侯的整个前半生,虽然只是这么短短几句,可其中的艰难却可见一斑。

其实之前冬菇看见罗侯那残缺之身时,就已经想到他必定经历过一些苦难,可她远远没有料到这苦难来得如此迅猛。

冬菇因为有前一世的记忆,所以对残疾之人并没有什么歧视的看法,因此她十分不喜那些女人说的话,她想起罗侯,那男人目光安稳平静,怎么会是这些人口中的怪物呢。

3第三章

“冬菇——”

周单远远跑来,她看见冬菇离开棚子,心想可能是这些女人说的有些过分了,让冬菇一个未成家的女人听了生气。

“单姐。”

周单皱眉道:“冬菇不要理会那些女人。”

齐冬菇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坐得有些累了。”她想了想,耐不住好奇,又问周单道:“单姐,那个罗侯家中一人没有,他怎么生活?”

周单道:“其实说起来,罗侯家里本是挺殷实的,他们家有个酒窖,在城里有个小酒馆。虽然那罗侯酿酒也不错,不过有些人不喜与他来往,所以生意也大不如前,但还是能勉强维持生计。”

冬菇点点头,还想再问些,可另一边场工开始喊人了,周单往那边望了望,“冬菇我们快些过去。”

冬菇也看向林场,道:“好。”

两人走过去,正巧赶上场工在分木头,她们俩站在后面排队,每一批木头从山里运出来都会被这样送进城里。

场工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强壮女人,也是冬菇村里的,平时对本村的人十分照顾,她看见冬菇和周单来了,在前面笑着点头示意。

冬菇跟她挥了挥手,与周单站在后面安静地等着,她们一点都不着急,因为每次林场运出木头,量都是极大的,有时甚至要运送好几天,所以没有必要抢活干。

冬菇让周单站在她前面,周单的木料是要送到临城的,临城比析城远,不过给的钱也多。

“冬菇,我先走了。”周单笑着与冬菇摆手,看起来接到这单生意她很开心。

周单走后冬菇将自己的牛车赶上前,载了三根粗壮圆木。

“这木料不用打磨,直接送到章家。”

冬菇点点头,赶车离开。

章家是析城的大户,最近修缮府邸,搞得很大动静,而且章家自己有工匠,从来不用外面的手艺人。

冬菇慢悠悠地赶着车,心里盘算着银钱。

算来算去冬菇深叹一口气,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她齐冬菇前世何时愁过钱画。

赶到析城的时候正巧是中午,是一天中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冬菇只能下车牵着牛小心翼翼地避着行人。

她手里牵着牛,不时地拍拍它。她曾不只一次感慨,这牛脾性真是太好了,从来没发过脾气,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让往哪走就往哪走。

章家可以说得上是富甲一方了,独门独院,府邸极大。冬菇赶车到那的时候发现章家门口停了两辆马车,周围站了些护卫,各个人高马大。

冬菇小心将牛车停在稍远的位置,等着人家忙完。

老牛骤停,轻摆了一下头,冬菇连忙拍拍它以示安抚。

“乖,咱们得等着,现在那地方我们可是不能过去的。”那两辆马车装饰精美,一匹马都够买冬菇全部家当的了。

就在冬菇安抚老牛之际,章府内走出来一个人,冬菇远远看着,那人她认识,是章府的大管家刘伯平。

只见刘伯平满面笑容地迎出来,弓着腰亲自给马车掀开门帘。

冬菇看得津津有味,章府势力庞大,这大管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竟然去给别人掀车帘,也不知车里究竟是什么人。

冬菇看着马车,刘伯平掀开车帘,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等这人下了马车直起腰的时候,冬菇心里不禁感叹一声,好一个妙人!

下来的是一个男子,一袭白衣,身材匀称高挑,面色光洁秀丽。从冬菇这个角度看来,这男子似乎未施粉黛,一般的大户人家公子都习惯用些胭脂水粉妆点自己,就像冬菇前一世的女人一样,可这个男子却没有,不仅这样,他头发也只是用一条白色发带简单束起,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装饰只有腰间的一块碧玉。

可就这样,也难掩他的风华绝代。

男子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然又疏离。

清风吹动他雪白的衣摆,远远一看当真如仙人一般。

冬菇心想这世界真是了不得,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她一直认为这个世道的男子大概全都像周尚一般,小巧玲珑,没想到这两天先后让她大开眼界,先是罗侯,现在又遇见这样的男人。

想到罗侯,冬菇心里一顿,又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觉,似是怜悯,又似是敬重。

等冬菇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进了院落,冬菇拍拍老牛走到府邸门口。章府门口是有护院的,冬菇不是第一次给章府送木料,护院也识得她,便叫人来卸木料。

往常都是赶着牛车从后门进去的,今天竟然在门口卸货。

护院大姐看冬菇面有疑惑,小声道:“今天府里有贵客,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冬菇恍然,“是刚刚那个马车里的人?”

护院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便压低声音道:“你看到了?那是安南王的大公子,安勍小王爷。”

冬菇点点头。

那护院还想说点什么,奈何已经来了人,只能闭嘴卸货。

原来是皇亲国戚,怪不得有如此气质。

卸好木料后有人来给冬菇算钱,一看到银钱,什么大小王爷全让冬菇抛到脑后,她仔细地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便赶车离开。

冬菇赶着车在小巷里转悠,小巷虽然不比大道宽敞,可是人少,冬菇不急着赶路,所以她通常喜欢在小路走。

当冬菇绕到一个小酒肆门口,看见了那个半熟不熟的身影时,她竟觉得隐约之中有种宿命的感觉。

早上刚刚同人谈论过的人,现在就在自己面前。

罗侯还是昨天的那身衣裳,此时他正在酒肆里收拾灰尘,普通人随手就能做的事情到他这便会很费事,当手中提着东西时,一个普通的转身对他来讲都很吃力。

冬菇就那么愣愣地在门口看着,直到罗侯发现她她才回过神来。

“我……我买酒。”

冬菇真想抽自己一巴掌,太假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假了。

罗侯将左手的工具放下,撑着木杖来到台前。

“什么酒?”

什么酒,天知道什么酒!

冬菇心里呐喊,面上却很淡然,她故作镇定地走到前面,左看看右看看。

“我能在这喝么?”冬菇看见屋子里有桌椅凳子,便问道。

罗侯没说话,只是让开了门的位置,冬菇从小门进去。里面真的很小,大多人来这里都是直接打酒离开的,极少人会在这里喝酒。

屋子是背阴面,没有阳光,即使时至中午,可仍然有些暗,散着潮气和浓浓的酒香。

冬菇其实不会喝酒,前世她身体不好,家人根本不让她沾酒,她活一世唯一喝过的就是药酒。

“你要什么酒?”

冬菇想想,道:“什么酒最便宜?”

“……”

冬菇感觉自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了,她也不怕人家笑话,自己本来就没钱,好不容易攒一点当然要省着花。

罗侯没再问她,他径直走到一个酒罐旁,打了半碗酒。

他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撑着拐杖,又要看地面又要看酒碗,走得很小心。

冬菇看他辛苦,连忙站起来,过去接过酒碗。

“我自己来就好了。”

罗侯没有推辞,将酒碗给她,冬菇端着酒碗放在桌子上,自己坐下。

罗侯坐在了她对面的凳子上。

尽管觉得很丢人,不过冬菇喝之前还是开口问了下。

“这酒多少钱?”

“这碗十钱。”

冬菇还端着的手立马放下来了,她看着罗侯,小心问道:“我还一口没动,能倒回去么?”

罗侯道:“这碗不算你钱。”

冬菇瞪大眼睛:“不算钱?为什么?”

“昨晚你帮我送桌案,这碗酒算我答谢于你。”

冬菇喜笑颜开,“那便多谢了。”

她捧起酒碗,伸头轻轻闻了闻,酒很香,似乎带着花瓣的味道。

“这酒里有花么,怎么会有花香?”

“有,桂花。”

哇,桂花酒,冬菇又闻了闻,更觉得花香四溢酒香扑鼻。她伸出舌头舔舔,酒很凉,舔在舌尖冰冰辣辣。

一旁罗侯扶着木拐站起来,接着打扫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