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安勍目光迷离,看着桌上的茶盏。

“罗公子,若我牵连冬菇了,你当如何?”

罗侯看着他,“你若动她,我必杀你。”

他目光淡然,语气平常,可是这话一出口,周遭气氛为之一变,安勍平白感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刺得他脊梁发麻。

再看罗侯,仍是刚刚那副样子,没有言语,却更胜威胁,没有表情,却更胜凶恶。

安勍暗自压下心中那一瞬的恐惧,他不服,对于罗侯,他永远都抱有一种求胜的心态。

“罗公子,我不会伤害冬菇。”

罗侯点点头。

“不过不是因为你的话。”

罗侯道:“什么意思?”

安勍看着他,目光穿透罗侯的眼睛,看向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人。

“罗公子,有的时候,简单的事情,往往被人想的很复杂。而复杂的事,又被人想得很简单。”

罗侯皱眉,“什么意思?”

“罗侯,我接近冬菇,不是为了你手里的东西。”

“……”罗侯目光微露疑惑,“不是?那你为了什么?”

安勍看着他,那目光里竟流露出一丝怜悯。

他轻轻对罗侯道:“你往简单的想一想。”

安勍微微探身,向罗侯靠近了些。一边语气缓慢,耐心地诱导着他。

“为何我会来到这里,为何我会接近冬菇……”

“往简单想,最简单的……”

罗侯看着他,安勍就像是一条毒蛇,一点一点盘旋过来。罗侯脑中无法思考,不过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安勍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罗侯的脸颊,就像是透过他,抚摸自己的爱人。

“冬菇是谁,我是谁……”

那只手温柔轻盈,罗侯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冬菇……是普通百姓,你……你是安南王府的小王爷。”

“不……”安勍轻轻摇摇头,目光悲戚而怜悯,“不是这样……”

他的手托着罗侯的脸颊,将嘴凑到他的耳边——

“冬菇是女人,而我,是男人……”

一瞬间,夜风如刺,明月如刀。

罗侯怔怔地低头,安勍绝美的脸颊就在他的面前,月华精粹,铺洒在他的面容之上,晶莹剔透,粉面流光。

他目光凄美,长发如瀑,便如那月神下凡,完美无瑕。

罗侯此生第一次,觉得寒冷。

是那种渗透入骨里的寒冷……

47第四十七章

“你说什么……”

安勍神色幽幽,“罗侯,我说到这里,你仍不懂么……还是你懂了,却装作不懂。”

罗侯嘴唇颤抖。

“你说什么……”

安勍看见这个魁梧的男子,刚刚还沉静自若的男子,现在脆弱得仿佛他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成片。安勍心里不忍,他转过头。

“我话已至此,不必多说什么了。”

罗侯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语一样,他反反复复地重复那一句话。

安勍听不下去,他扭过头来,目中带泪。

“罗侯,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你不住,可我有什么办法。”他伸手,抓住罗侯宽厚的肩膀,“我喜欢她,我是真的喜欢她!”

“这些日子,我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每日都能看见她,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喜悦。可看见她对你百般爱护,又视我心意于无物,我心里又是多苦涩。”

“罗侯,冬菇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你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别人也爱上她呢……”

夜色凄寂,罗侯脑中混乱一片,他看向安勍,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安勍薄唇轻启。

“我都要,吕丘年的证物,还有冬菇的心。”他细长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罗侯,一字一句。

“如果只能二者选其一的话,那我要后者。”

……

罗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他打开院落的门,走进去,环顾四周,只觉空虚一片。其实这院落同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变的只是他自己的心。

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刚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带着千疮百孔的残躯。他父亲死了,母亲离开了,妹妹也不在了,整个家中,就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论做什么,都只有他一个人。他花费了很长时间适应残疾的身体,再次学会如何走路,如何生活。

可这其中的艰辛,和他流过的血汗,都无人知晓。

最长的一次,他半月不曾开口,因为没有人同他讲话,他也不会自己跟自己说。

他曾以为,他会这样活一生。

直到有一天,冬菇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她在那间木匠铺里扶住了他。罗侯回忆那一刻,心神动荡,不禁弯下了腰。她扶住了他,她还主动提出帮他送那块桌案。

他当时只觉得这是个善人,月下分别,他以为与她再见无期。

哪知后来,他们一再相遇……

“罗侯,冬菇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你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别人也爱上她呢……”

的确,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罗侯撑着拐杖,几乎狼狈地回到卧房。

见到躺在床上熟睡的女人,罗侯跪在床边,轻轻地握住冬菇的手。睡梦中的女子,神色并不轻松,眉头一直微微皱着。

罗侯就一直这样跪着,他只有一条腿承力,膝盖早已磕到发胀,可他仍然没有起来。

冬菇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像冬日的暖阳。她是罗侯生命中第一个,全心全意待他好的人。她让他第一次对残破的生活有了期待,对未来有了渴求。

他想过自己可能保不住箱子,想过自己可以保不住罗慈,也想过自己也许会死在这件事上。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失去冬菇。

罗侯嘴拙,说不出冬菇于他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有当他即将失去她时,那份撕心裂肺的难过,竟比死还痛苦。

没有她的那些日子,他连再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了。

罗侯轻轻低下头,看见自己空荡荡的衣摆,还有身后因为跪下而偏开的木脚,畸形地歪在地上。

他又想到那安勍,貌若天仙,气质如兰。罗侯手掌摊开,心中酸胀难耐。他紧闭双眼,难过地一声低呜,如藏于深穴中的受伤野兽,孤独凄凉。

我要拿什么同他争,拿什么同他争……

独腿再难支撑,罗侯终是倒在地上。

寒气随着地面渗进他的身体,他下意识抵抗,却提不起内力。残肢处受了凉意,疼得他冒出一身冷汗。他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右腿断肢,牙关紧咬,面色发青。

廖文介曾经同冬菇说,罗侯当年那一刀,宛如无痛,镇定自若。

可是,肢体离身,当真能无痛无觉么。

当然不可能。罗侯当年镇定,是因为心意坚决,意志压制了疼痛。如今残端再次发作,心墙却已经溃塌,那痛便放大了数倍,更胜从前。

时间仿佛静止,浑身只余疼痛。

罗侯身子痉挛战栗,双手越是用力,那残骨便越是刺痛。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地上已经渗了一滩汗水。他想站起来,却动也动不了。

如今正值正月末,杏月初,北地夜晚寒冷异常。罗侯的嘴唇已经干裂,冻得发青,他黝黑的面容也渐显苍白,意识也逐渐模糊。

罗侯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手,挣扎地触碰床边。他的思绪已经混乱,只能本能性地叫她的名字。

“冬菇……”

冬菇……

你帮帮我,帮帮我……

……

翌日清晨

冬菇在一片朦胧中睁开眼睛,外面天色大亮,她奇怪自己怎么睡得这么死。

伸手向旁边一探,罗侯不在。

也对,这个时辰他也该起身了。

冬菇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就在她坐起来的一瞬间,余光似乎是扫到什么东西。冬菇尚未扭头,可心中已蓦然生出不安情绪。

果然,她一转头,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罗侯。

他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嘴唇上干裂起皮,双手按在右腿的残端处,蜷着身子,拐杖倒在一边,浑身湿漉漉的。

他倒在那里,无声无息,就像是死了一般。

那一瞬间,冬菇连呼吸都忘了。

“罗侯——!”

冬菇几乎是滚下床,触地一刻,膝盖一弯,险些跪在地上。她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丝毫没有感觉寒冷。

“相公……相公!”

冬菇扶着罗侯的肩膀,给他抱在怀里。

“罗侯,你别吓唬我……罗侯……”冬菇叫着叫着,眼睛里留出泪水,自己还不自知,一滴一滴,落在罗侯的衣服上。

为何他会倒在这里,为何他身着一身夜行衣……

冬菇有太多疑问,可在晕倒的罗侯面前,她一点也无法思考。

“罗侯……怎么这么热……”冬菇摸到他的脸,发现他身上热得发烫。“你发烧了,你等我……”

这瘦瘦弱弱的,平日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人,此时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硬是将这山一样的男人抗上肩,背到了床上。

她将被子给罗侯盖好。

“你等我,我去给你找大夫,你等我——”

冬菇随手披了件衣服,转身欲离去。就在她转过头的一刹那,床上的人似有感应,忽然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衣角。

“……等。”

冬菇猛然回头,看见罗侯半睁着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她。冬菇蹲到床边,拉着罗侯的手,轻声问道:“相公,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罗侯宽厚的手掌,第一次如此无力,瘫软在冬菇的手中。

“……无……无碍。”

冬菇看他这个样子,心里生疼,治病要紧,她也顾不得问他什么。

“你病了,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再忍一忍,我马上就回来。”

她话一出口,明显感觉握住的手用了些力气。罗侯缓缓摇头,“不……不用,你不要去……”

冬菇轻声安抚他,“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实在担心他,急着找来大夫,她松开他的手,罗侯的手还在微微用力,可奈何他现在使不出力气,拉着她与没拉一样。

“等……”

罗侯话不成声,冬菇已经离开。

逆着门口的光线,罗侯看着那身影渐渐离去,转眼消失不见。他心里冰冷,如一脚踏空在万丈悬崖,也不管身体不适,哆哆嗦嗦地撑起身子。

冬菇刚走出屋,就听到房中沉甸甸的一声。

她心里一惊,两步跑回屋子。推开房门,只见罗侯倒在地上,手臂颤抖地支撑身体,正想努力站起来。

他刚刚着急,一时间居然忘记了自己的残疾,想下床去追她。狼狈倒地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此生,已经注定无法奔跑。

听见声音,他恍惚抬头。

伸出一只手,罗侯尽可能地去够冬菇的衣摆。

“我……我没事……你不必离开,不必离开……”

冬菇不知罗侯为何一定不要她走,可是看他这个样子,她也确实无法放心留他一人在家。

“好好,我哪都不去。”冬菇上前,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子上,慢慢站起来。

罗侯身上无力,几乎是冬菇一个人的力气将他撑起。

冬菇有意纾解他的情绪,轻轻笑道:“相公可算病了一次,平日身体太好,都给不了我展示的机会,这回让娘子好好伺候一番。”

这普普通通的话,平日说来倒无什么,可此时听在罗侯的耳朵里,“伺候”二字,竟让他觉得自己成了冬菇的累赘包袱。

他慌乱地拉住冬菇手臂。

“我……我很快会好的……我很快就会好的……”你不必照顾我,我身体很好,我什么都可以做。

冬菇以为他的意思是宽自己的心,轻声笑了笑。

“好,越快越好。”你好的越快,我就越放心。

罗侯被冬菇扶着躺在床上,冬菇的话仿佛是曾经军营里的军令,他暗自在体内蓄力,想调动起身体。可奈何昨夜对他的身子伤害太多,此时又发着高烧,怎可能会有力气。

他仰着头,躺在床板上,心中满满的对自己的厌恶。

越是没力气,罗侯越是想攒力气。一来一往,他终是花费了所有的精力,最后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