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是这样说,罗慈脸上的表情就越是轻松。

“莫要如此,嫂嫂,接着说。”

冬菇道:“可是如果一定要我在相府与安南王府之间选一个,那我定会选择相府。”

罗慈幽幽道:“哦?为何?”

冬菇又道:“因为相府有你在。”

罗慈看着巷口外熙熙攘攘的街道,“有我在又如何?”

冬菇正色道:“罗慈,我知道你对我也并无感情,但是我相信你对罗侯还是留有情义的。我劝他将东西拿出来,我希望你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说到这,冬菇放低语气,“小妹,你大哥身体已经这样了,我们夫妻别无所求,只想平淡过完余生,还请你成全。”

我们夫妻,别无所求。

罗慈像是早已料到冬菇的话一样,淡笑道:“嫂嫂,你是个聪明人。”

冬菇不语。

“你能让他做出正确的决定,我的确要感谢你。”罗慈转过身,“至于安全,你可以放心。”

冬菇道:“安南王府并非易于之辈。”

“呵。”罗慈道,“我既说了你可以放心,自然有我的理由。嫂嫂不必多问。”

冬菇点点头,“……好,那便有劳小妹了。”

罗慈负手抬头,看向冬菇。

“你们要何时出发?”

“明日。”

“好。”罗慈道,“我与你们同去。”

冬菇毫不意外,“我原也是这样打算的。”

见冬菇毫不迟疑应下,罗慈又放心一些,“那还有诸多事务要准备,罗慈这便告辞了,还请嫂嫂代我同大哥解释。”

“好的。”

罗慈离开,冬菇静静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说不出话。

回到院落,冬菇看见罗侯拄着拐杖站住门口。她知道罗侯懂得自己与罗慈有话谈,他不便露面,可是心中的担忧却是怎样也隐藏不了的。

见冬菇回来,罗侯拄着拐往前走了几步。冬菇看着罗侯,他立于冬日炎阳之下,黑衣残躯,沉稳木讷。其实不怪别人不懂他们的情义,单看沉默的罗侯,谁能想到他心中含着的感情是那般深沉。

只有我,冬菇对自己说,只有我知道,只有我懂他。在这个世界上,这颗坚定真挚的心,只有我才配拥有。

冬菇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罗侯抱住。

“你……”罗侯仓促间难掌平衡,身子打了个晃,被冬菇扶得稳稳的。

“相公……”冬菇的脸埋在罗侯的肩窝。罗侯站稳,单臂将她环在胸前,再没多问什么。

“她愿意相信我们。”冬菇轻道。

罗侯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冬菇抱得更紧了些。

可是,却不是为了情……

后一句话,冬菇咽在心里,没有说出。

很多事,罗侯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好比说这世间有一种人,他们再也无法接受他人的好意,只因自己算计了太多,失去了相信的资格。

55第五十五章

那天晚上,冬菇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罗侯不知其意,只是尽力帮她忙。

夜晚,入眠之时,冬菇久久不能闭眼。

有些事,她没有同罗侯说。比如说如果事情真像她想的那么顺利,那他们就不会再回来这里了。这一夜,有可能是他们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夜。

这间年代久远的小宅院,寄托了冬菇太多太多的感情。这是冬菇心中第一个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虽然不大,也不奢华,可是终究难舍。

她与罗侯朋友很少,平时也没有往来的街坊邻居。她与他的故事,从头到尾,只有这间小屋子记载下来。

翌日清晨,罗慈很早便到了,冬菇与罗侯也准备好行李上路。

关门的时候,冬菇最后看了一眼整间院落。

这院落就像它的主人。

安安静静的火房,卧房,画间,还有小小的储物房。以及院落中间那棵并不粗壮的老树。

冬菇有一瞬间觉得,它们好似是知道了些什么,在晨光默默中注视着他们,祝福着他们。

简单朴实的物件,朦胧普通的记忆。直到离开之时,冬菇才发现,它们对自己是如此的重要。

关上的门,正如回不了的过去。而转身,意味着面向未来,踏上另外一条路。

“嫂嫂,我给大哥准备了一辆马车,这样东西也方便放一些。”罗慈道。

冬菇笑笑,“小妹有心了。”

她去扶罗侯,后者却并不想坐马车。罗侯扶着冬菇的手臂,轻道:“我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坐马车。”

罗慈听见他的话,走过来。

“大哥,你一个男人家,骑着马赶路像什么样子,而且你身体不便,嫂嫂也是为了你好。”

罗侯紧握木拐,看向一边。

冬菇心里也不想罗侯太过劳累,道:“小妹说的对,坐马车吧。”

罗侯不再说什么,冬菇扶着他坐上马车。因为罗侯长得高大,所以木拐也很长,放不进去马车里,只有搭在外面。

冬菇看了看马车,她实在觉得这个车有点小,罗侯坐在里面肯定不如坐她原来的牛车舒服。可是这是罗慈准备的,她也不好说什么。

罗慈骑马,冬菇赶马车。他们行进速度不快,不过一直未停。

罗慈并没有询问具体要去哪里,都是冬菇决定方向。

在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处山村。

冬菇对罗慈道:“今日在此过夜吧。”

“好。”

冬菇寻了个农户,老妇人十分好客,将冬菇一行三人迎进家中。冬菇欲拿些银两给老妇人,却被拒绝了。

老妇道:“山野陋室,没有好东西招待,一点山货,不要钱不要钱的……”

“那就多谢了。”

老妇去后堂准备饭菜,冬菇扶着罗侯坐下。

“我去给你舀点水喝。”

冬菇在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拿给罗侯喝。

老妇人端着几碟菜回来,正如她自己所说,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是些山蘑菇,青菜一类,也没有荤腥。

冬菇帮忙接过,“多谢大婶。”

老妇又端来几碗饭,一一放在众人面前。

“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怎会,大婶肯收留,我们已经感谢万分了。”

“呵呵。”老妇收拾了些东西,转身离开。

后堂

“大人,照你的吩咐,已经端上去了。”

老妇向一个背影恭敬垂首,那背影一袭红衣,艳丽无比。转过身,一声轻笑,正是吕丘年得力部下——风滞。

“下完了?”

“是,属下照大人的吩咐下好了药。”

老妇低着头,又问道:“……大人,为何只给那男人下药,剩下两个人呢?”

风滞血红指甲点着薄唇。

“有你说话的份么。”

老妇一身冷汗,腰弯得更低,“是是,属下失言,属下失言……”

“去前面吧,久了让人生疑。”

“是。”

老妇回到前堂,剩下风滞一个人比划着手,媚眼如丝。

冬菇等人毫无察觉。夜晚,一行人暂住老妇家。

罗慈倒是大方,将唯一的一处偏房让给冬菇与罗侯,自己在火房打了地铺。

条件有限,也不能多做梳洗。因为山间湿气重,罗侯的残肢又极易受寒,所以冬菇将唯一的一点热水烫了手巾,给罗侯敷脚。

她开玩笑道:“相公,我们真是好奢侈,这点水不用在脸上,居然用在脚上。”

罗侯坐在硬板床上,缓道:“我说过不用管它。”

冬菇起身亲了他一口,“不管怎么行,你这人一巴掌打不出一声来,若真是伤处受寒,不疼到死你是绝对不会同我说的。”冬菇一边帮他按摩一边抱怨,“就像上次,你莫名其妙就晕在地上,你知道差点吓死我么。幸好是你娘子我胆大心细处变不惊镇定异常面不改色……”

“改了……”

冬菇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刚说到兴头上就被罗侯打断了。

“哈?”

罗侯抬眼,“面色改了,我看见了。”

冬菇看着罗侯一本正经的样子,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伸手啪啪地打罗侯的胳膊,真实演绎了一番恼羞成怒。

“你看什么了看什么了?你当时晕得都找不着北了,还能看见我?”

“看见了……我看见了。”罗侯丝毫不在意冬菇的拍打,神情认真。

“……”冬菇一下子没了力气,盘起腿坐在床位,低着头一语不发。

罗侯收回残脚,向前探身。他一只手拉住冬菇的胳膊,将她揽进怀里。

大病初愈,罗侯略微憔悴,可难掩一身蓬勃筋骨。他一只大手握住冬菇臂膀,关节坚实突出,手指苍劲有力,虽是饱经风霜满是硬茧伤痕,却给人最踏实的安全感。

“很多事我尚不知晓,可我明白你为我付出许多。我还从未正式感谢过你,冬菇,谢谢你。”

冬菇眼眶微红,“说什么呢啊……你与我说什么谢,我们是夫妻,本就该患难与共的。”

罗侯轻轻摇头,“我人虽不聪明,可我也知道夫妻该是相互扶持的,而我受你太多恩惠,却没为你做过什么。我们之间早已不是一句夫妻可以全然了事的。”

罗侯的胸膛滚烫,肌肤之上带有他独特的阳刚浑厚之气,随他低沉言语,胸腔微微震动。冬菇靠在其上,听着罗侯少有的话语,心里一时又酸又胀。

罗侯手臂微微用力,将冬菇抱得更紧。

“罗侯陋颜残躯,也无才华,此生,是我注定亏欠你。”

“你……”冬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让罗侯打断了。

“可是这一路,罗侯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护你周全。苍天为证,若违此誓,罗侯不得好死!”

“罗侯你……”冬菇心神震荡,她知晓这个世界的人对于誓言看得极重,并非像前世那般,随口而出。罗侯立下此誓,是下定了决心。

她也紧紧抱住罗侯,“定护我周全……罗侯,为了守护誓言,你可以不怕死么……”

罗侯轻轻地摇了摇头。

“生守诺,死不悔。”

生守诺,死不悔。

冬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将头埋在罗侯的肩窝,无声流泪。

罗侯,你不懂,其实你给过我太多太多。

冬菇两世为人,对待生活难免会有一丝倦怠。天理,人心,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累了。往往别人一句话,冬菇要从太多太多的方面理解,这不是故意,而是本能。

而她的诸多疑问,却没有人能解答。

只有罗侯。

冬菇心想,只有罗侯可以。

一个是聪明的女人,脑中想了太多,越发的疲惫厌倦。一个是孤僻的男人,从不会多说什么,只有用行动来证明一切。他们的相遇相知,除了注定,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冬菇泣不成声,“好……你的誓言,我记下了……”

罗侯拥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她是他的依靠,是他的支柱,也是他此生最大的牵挂。有一句话,他未与冬菇说。

此生,他注定亏欠于她……可是……他想说,若真的有来世,等到他有完整躯体,换一副容颜,他想再与她相见。

然而话到嘴边,却只说了一半。

来世本来就虚无缥缈,可是他仍然不敢肆意决定。今生尚未过完,体会也不曾圆满,她对他是如何想的,与他一起,她后悔过么,她不甘过么,若真有来世,她还想见到他么……

冬菇哭得眼睛红肿,哽咽道:“完了……明天让小妹看见,成什么样子……”

罗侯低头看她,“无事。”

冬菇掐了他一下,“无事无事,你就知道无事,哪有女人没事就哭的啊,丢人啊。”

罗侯又道:“无事。”

冬菇直起身,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罗侯,你哭过么?”

“……”一语问得罗侯哑然,他哭过么,他不记得自己哭过。他流过血,流过汗,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流过泪。

也许某个时间他哭过,只是时间过了太久了,久得他已经忘记是什么事情,什么原因,让他流下眼泪。

“你别说你没哭过,我可不信。”

罗侯低头,他与冬菇的手还拉在一起。

“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

罗侯摇摇头。

冬菇将他抱住,“不记得也好,哭泣大多不是好事,你忘了流泪,也就忘了当时的难过。”

罗侯抬眼,“你难过么?”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