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乱 作者:青枚【完结】

【文案】


她掌握着后宫实际的权力,
她背负着天下的骂名,
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
谁人能解?
她巧笑倩兮,特立独行,
谁都摸不透她真正的想法,
她是…
好吧,这不是永德长公主,是叶卡婕琳娜二世 = =

【正文】


紫薇乱

楔子 昔梦梧桐烟


“元和十二年七月,帝崩。太子邕嗣,年号元清。帝幼弱,太后垂帘,长主辅之。”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他们姜家没有男人了吗?竟然由两个女人来主事。”平宗看毕潜藏在凤都的探子发来的密报颇不以为然,将那幅写满字的白色绫缎递给侍立在身旁的一名身材颀长的年青人,“子衾你看看,有什么头绪没有。”
罗邂接过飞速浏览了一遍笑道:“姜家并非没有男人,而是能干的男人太多,有野心的男人也太多了。先帝嫡亲兄弟四个,先帝最幼却得继大统,不服气的人多得很。先帝暴毙,原因不明,后宫之中朝堂之上处处杀机四服,幸而几位王爷的势力相互牵制,谁都不能令他人俯首,这才便宜了邕这个不满一岁的娃娃。太后也是一个精明的人,自然不敢将皇位托付给那几位叔伯,但她一介妇人又怎么斗得过那些凶神,依臣看,请永德公主辅佐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平宗嗤笑道:“难道这个永德公主就不是一介妇人?南朝的那几个王爷我倒是知道,的确不是善与之辈。”
“王爷有所不知,先帝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阿丫若生为男子,当继大统’的话,阿丫就是这位永德公主的乳名。据闻当今太后本就是永德公主的侍读宫女,偶被先帝宠幸诞下太子。能帮她的也只有旧主而已了。先帝的话虽只是玩笑之言,但如今想来却成了公主摄政最好的依据。”
“哦?”罗邂的话让平宗来了兴趣,他眯起眼靠在椅背上,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问道:“这个永德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依你看你们那位先帝的话是否言过其实?”
罗邂垂首道:“臣父尚在时,臣曾见过公主一面,不过那是年龄尚幼,对公主毫无印象。”
“那就等于没见过嘛。”
“不过这从些年来臣在南边的人时时传来的消息看,这位永德公主是个极聪慧博学的人,因此颇受先帝宠爱,就连先帝召见大臣,商议国事也常将她带在身边。先帝还常对近臣们说,他要将阿丫嫁给最杰出的才俊,日后若他早亡,公主的驸马便是可以托付江山的周公之选。”说到这里罗邂忽然止住话头,像是想起什么来。
“怎么不说下去了?”平宗追问。
罗邂回神,用微笑掩饰住心头微微的震动,沉吟了一下才说:“臣是突然想起…算来永德公主也已经十八岁了,竟然一直没有指婚,倒是一桩奇事。”
平宗盯着他,目光毫不虚饰地犀利,悠然道:“可惜呀,如果当初你父亲不死,你没有投来北朝,本座倒是觉得你就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咯。”
罗邂惶然辞道:“将军说笑了。臣南朝已无半分留恋,只盼能助将军早日平定江南,入主凤都,建下千秋功业,也为家父报仇,便是背尽骂名也在所不惜。”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经微微发颤,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悲愤的情绪。
“你又来了。”平宗摆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怪我,好好的提起这个话头儿来招你。我们丁零人虽然不像你们汉人那么看重父慈子孝之类的理法,可身为儿子要是连杀父之仇都不报的话,那是没人会看的起他的。所以你放心,本王一定会助你报仇雪恨的。”
这番话说得既体贴又入理,罗邂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称谢,又表了几句忠心,恰逢后方龙城有公文送来,罗邂便寻机告退。
一出军帐迎面一阵寒风扑过来,裹挟着牛羊的腥膻之气。罗邂深深呼吸,将那股难闻的气味吸入肺底,憋了良久,才徐徐吐出。这里是北国,千里平野,草长牛壮。丁零骑兵三三两两从门前经过,彼此呼喝说笑着,用的语言他听不懂。丁零人的腰间都悬着匕首,在阳光下闪烁刺目。这里,不是他的故乡。
刚才他对北国的摄政王撒了谎,那位公主的模样,他至今记得。小小的人儿,还不到他的腰带高,已经会皱着眉头对他说:“你不要这样对宫女们笑,她们都忘了要做事情了,都跑到这里来看你。”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仰起的小脸只有巴掌大,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子恰在那时落在她面孔上,将她的眉眼遮得严严实实。
那一日父亲带他入宫,实是给后宫几位年长的嫔妃相看。那时的皇帝,她的父皇打算招他为驸马,罗邂是知道的。十三岁的少年学着兄长们的样子,竭力让自己的言行儒雅随和,他只是知道这个样子最讨女人们欢心,却还不曾想过成为驸马意味着什么。那时的他不知道,朝堂上的势力对比往往会左右小儿女们的终身。
如今回想起来,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拥有一位公主做妻子会是什么样。即使当那个小女孩皱着眉头仰望着他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让妻子两个字溜进脑海过。
可真是懵懂得可以。罗邂苦笑,相比于传说中永德公主七岁能做赋,十二岁就倡议订修《女范》规范后宫的早慧来,他算得上是愚钝了吧。
“阿丫…”念起这个名字,罗邂就会忍不住想起被梧桐叶盖住的那张脸。如今,这张被镶金龙椅后面的珠帘遮住的面孔,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云绊结楼远


“永嘉公主,长主姊也,尚卫尉龙庭子霄,凡二年。初,长主既贵,尝面南而坐,乃入见曰:吾与汝共坐,何如?长主笑而对曰:吾与汝共尚霄,何如?”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元清三年秋的永嘉公主谋逆案在凤都乃至整个南朝所引起轰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天也还没有消散的意思。凤都任意一个酒楼里,歌姬唱咏的,酒客谈论的莫不是这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公主谋反案。
自过了江南来,一路之上罗邂就听路人不时提起,人人都说得热闹,细问起来却没人说得清明。来来去去打听的消息也无非是永嘉公主在进宫的时候刺伤了永德长公主,当场被抓,以谋逆论罪。谋反的事情自然不好多问,问了也不会有人说明白。可蹊跷的是说完这桩行刺的案子,人们总是会多问一句:“那驸马呢?”
永嘉公主的家人却没有被株连,她的驸马龙霄自然诚惶诚恐进宫请罪,却被安然无恙地放了出来,就连永嘉公主的府邸,也只是派羽林军把守住各处门禁,不让人随便进出而已。府中大小百多号人毫发无伤。
让罗邂犯糊涂的是,永嘉公主毕竟是永德公主的姐姐,对她的家人网开一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为什么多数人在听了之后却总是一脸暧昧,连声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却没人肯说。
他坐在凤都一座靠近南城门的酒楼里,听着茶博士口沫横飞地讲永嘉公主被抓后如何涕泪交流,恨声痛骂;驸马入宫请罪又如何被置于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与永德公主观赏歌舞,喝得大醉。说得言之凿凿,仿如亲眼所见。
罗邂一声不响喝着酒,心底暗自揣测。众人说起驸马和永德公主,都是一副心照不宣地暧昧模样,从他们的话里话外,听着倒像是永德公主和驸马有私情,而永嘉公主是被他们两人合谋害了。
众人正说得热闹,就看见一个青衣小厮满头大汗咚咚踩着楼梯跑上来,一路还大声嚷嚷:“告示出来了,告示出来了,永嘉公主是受了厌胜诅咒迷失心智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太后已经赦免了她的死罪,令她在宫中修养。”他喘了口气,擦擦头上的汗,老气横秋地说:“好歹命是保住了。”
众人关心的却不是永嘉公主的生死,有几个性急的已经异口同声地问道:“那驸马呢?”
不知为什么,一股火气呼得一下冒上来,罗邂把酒杯往桌面一扣,腾地站起来,沉声道:“结账!”他紧紧握着拳头,努力克制自己打人的冲动。
立即有伙计跑过来笑道:“爷的帐已经有人结了。”
罗邂一怔,并不张扬,点点头道声多谢,起身便走。小厮兀自眉飞色舞地说着:“驸马自然无事。太后还格外开恩,允许驸马每月进宫探望公主。”
“哦…”众人极有默契地长吁口气,各自沉默下来,在心里面回味这则消息背后不可言说的暧昧。半晌,不知谁忿忿说了一句,“便宜那姓龙的小子了。”
轰笑声从二楼散开,街上行人听见都忍不住驻足抬头,打听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店中小二便咬着耳朵将刚才在楼上听来的话告诉相好的兄弟,如此口耳相传,不过半日间便传遍了大半个凤都城。
罗邂沿着城墙根向北走,一路上酒肆茶馆商铺林立。不时有宝马香车从路上呼啸而过,带起阵阵熏风。更有不知何处歌馆传来丝竹曲乐之声,与街上商贩叫卖声一同和着紫薇门外钟楼上报时的悠悠钟声,一起织出一幅江南温软繁华的帝都胜景。
行走在其中,罗邂不禁神情恍惚。七年了,七年来时时入梦的故国从来没有改变过。无论七年前那桩血案多么轰动,到如今只怕也没有人记得了。罗家一门三十二条人命,他的父母兄嫂的血,没有在凤都城墙下的青石路面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当年鼎盛一时的罗家就此烟消云散,而凤都,仍然是凤都。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紫薇门。皇城的东南角门。
紫薇门是仅此于皇城正门天枢门的通道。天枢门只在祭祀庆典的时候才开启,平时宫人内戚行走都经过紫薇门。此处自然是整座凤都城里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一到紫薇门前,顿时不见了刚才城中的嘈杂吵闹,羽林军明光霍霍的戟钺盔甲和头盔上鲜艳怒立的雉羽是这里最鲜明的声色。
罗邂就站在紫薇门前,汉白玉铺就的空旷广场上,他的逗留格外引人注目。
当日,他的父亲下狱后,他的母亲就是在这里以头触地而死。而今的汉白玉地面仍旧洁白无瑕。
一个骑将模样的守卫已经注意到他,招呼过一个羽林郎一起朝这边过来。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骑将绕着打量了罗邂一圈,“一看见我们就跑,肯定不是好人。把头抬起来回答,你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
羽林郎跟着喝道:“说!”
话声未落,罗邂冷冷眼风扫过去,竟惊得那骑将身上一阵寒意掠过,忍不住后退两步,手扶刀柄问:“你是什么人?”
罗邂冷冷一笑,扭身就走。那骑将冲着他的背影又喝道:“你站住,别跑。”
正扰攘间听见有人问:“老王,怎么了?”
骑将回头见是郎中赵亭初,连忙行礼将情形大略说了一下,又道:“属下见他形迹可疑,想带回去询问一下。”
赵亭初皱着眉头问:“哪有什么怪人,我怎么没看见?”
老王一愣,看见自己那手下也正愣愣站在一旁听着,心知不好,回头再看,哪里还有罗邂影子。细密的汗珠立刻就冒出来了,他连连道:“大人恕罪,刚才那人还在的,定是属下回话的功夫走脱了。”
“没事没事,”赵亭初看来心情甚好,只是笑着嘱咐他下次小心,又拍拍羽林郎的肩膀,脚步轻快地走了。只留下老王一边擦汗,一边狠狠向办事不力的属下瞪了一眼。
赵亭初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在僻静处等着他的罗邂。他趋上前去,望着罗邂的背影,努力压抑激动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四公子别见怪,那些人都是这些年进来的新人,不认得公子,多有得罪。”
罗邂淡淡说:“不碍事。”
“公子过江那天属下就收到了落霞关里兄弟传来的信儿,这些天一直在等公子。属下猜想,”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猜想公子定会到这里来祭奠夫人的。”
罗邂微微震动了一下,苦笑道:“我如今叛国投敌,哪里还有脸祭奠母亲。便是你们,我也无颜相见。”
赵亭初黯然,道:“公子这又是何苦。若不是先帝他…”
“赵大哥,”罗邂不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我的私仇,你们都不要插手。背叛国家的事,让我一个人来做吧。”
“公子既然叫我一声大哥,还不肯让我看看你长成什么样了吗?”
罗邂缓缓转过身来,“我还需要大哥的帮助,才来找你的。别的人,你就不要透露出去了。”
赵亭初定定看着眼前长身玉立,英挺俊朗的年青人,忍不住眼眶发热,“七年了,四公子也长大成人了。越来越像大公子了,只是比大公子当年要硬朗许多,北边…四公子你吃苦了。”
“这算不上什么。”罗邂淡淡道,刻意不去看赵亭初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眼睛。
又感慨了半天,从罗老爷,到三个哥哥,赵亭初将罗邂的父兄们一一感怀过后,才突然想起似的说:“四公子需要属下做什么,请尽管说。”
罗邂说:“我此次回来是为了见永德公主。”不理赵亭初惊讶的神色,他问:“这个永德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但知姜桂性


“长主幼时尝谏言修《女范》。及长,初与骑郎方僭通,复通骑郎程胄。诸臣多有议论,京城童谚云:凤都良家子,羞展女范书。”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赵亭初遵循罗邂的意思,将他带到骑郎营安置,当值的骑将正好就是白天在紫薇门前遇见的王昌合。按照两人事先商量的,罗邂化名谢紫钦,只说是赵亭初的一个世交,想在羽林军中谋个职位,拜托王昌合多照应照应。
赵亭初身为郎中,本就是王昌合的顶头上司,在羽林军的众军官中,又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能得他拜托一句,王昌合自然觉得十分荣幸。他听了赵亭初的说法倒是用上了心思,一边拿出自己藏的好酒给两人斟上,一边出主意道:“谢兄弟你一表人才,一看就知道是文武双全的名门子弟,前程远大,何况有赵大人给你引路,想进羽林军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不过咱们吃皇粮的,不怕说一句赵大人不爱听的话,不就是想活儿少干点儿,钱多捞点儿,跟个有头有脸的上司,在家人朋友面前抬的起头吗?”一边说着,一边窥视两人的神色。
赵亭初哈哈大笑,拍着王昌合的肩膀笑道:“你小子,挺老实的一个人,没看出来呀,还有这么多心眼儿。好,你说说,怎么样才能钱多捞点,活少干点儿,还要有个有头有脸的上司?”
王昌合见他没有生气,嘿嘿一笑,继续道:“在什么地方当差,跟在谁手下办事,这些事情自然要打点的。赵大人面子虽大,想要谢兄弟有个好去处,却还需要走走一个人的路子。”
赵亭初追问:“谁?”
王昌合却不说下去,目光在罗邂和赵亭初之间来回扫了扫,讪笑道:“赵大人这是在挤兑我呢。”
赵亭初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方僭吧?”继而不屑道:“他?嘿,不过是个骑郎…”
王昌合意味深长地提醒他:“如今已经是车将了,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跟赵大人平起平坐了。”
赵亭初佯怒道:“你小子不用激我,他命好,能摊上长公主,要换了我…”他说到这里看了罗邂一眼,到底没有说下去。
罗邂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两个人说起那个方僭时的语气神色和酒楼中诸人谈论驸马龙霄的神色何其相似。他不禁愈加头疼,永德公主和龙霄的那段公案还没弄明白,怎么又出来一个方僭?
赵亭初用胳膊肘捅了捅王昌合,打趣说:“来来来,你给我这个兄弟说说方僭的典故。”
此时王昌合已经管辖去几碗好酒,酒意上来,话瘾也就出来了,即便赵亭初不让他说,他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方僭这小子,还是我给荐进羽林军的。他运气好,负责守卫汤泉宫。”
罗邂知道汤泉宫是凤都城外一处温泉行宫,先帝惧水,从来不曾驾幸那里,记忆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于是问道:“守卫汤泉宫也算是运气好?”
“要是以前实在算不得运气好。”王昌合喝了口酒,摆出说书的架势来,“谢兄弟不知道也不奇怪,世人都只道汤泉宫荒僻,却不晓得长公主最喜欢那里的温泉。自从辅政后,行动也比后宫其他的人方便些,长公主几乎每个月都要去汤泉宫,长则三四天,短则一二天。只不过长公主不喜张扬,每次出宫只带三四名扈从,从不用仪仗,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罢了。”
罗邂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听王大哥这么说来,长公主行事倒是有点意思。”
“嘿,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你听我跟你说。”王昌合脸上再次流露出那种暧昧的神情,满嘴酒气地凑近罗邂跟前道:“方僭这小子天生色胆包天,长公主又是个美人儿,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心的,反正每次长公主去汤泉宫,那小子都想办法弄到在浴室外面守卫的差事,这么一来二去的时间长了,还真让他得手了。”
“有趣有趣,”罗邂哈哈大笑,给王赵二人斟满酒,又仰面将自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缓了口气说:“这个方僭能得长公主芳心,只怕是个文才武功样样出众的俊杰吧。”
“哪里呀。”王昌合一脸不分,拍着桌子大摇其头,“这个姓方字儿都没多认几个,手底下的功夫也稀松的很,倒是长着一幅魁梧身架…”他冲着罗邂挤眉弄眼,“美女爱英雄,长公主不也是个女人吗?方小子至少那什么不是狗熊,哈哈哈。”
赵亭初见罗邂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攒成了拳头,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罗邂差点儿成为永德公主驸马的事儿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暗暗骂自己疏忽。他见罗邂此刻面色已经不大好了,赶紧斟酌着岔开话题,“王兄弟喝多了,怎么胡言乱语起来…”
王昌合向他瞪眼,“赵大人,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罗邂也拦住他对王昌合说:“你别管他,还有呢?你不是说有意思的事情还有很多么?永嘉公主是怎么回事儿?”
听见“永嘉公主”四个字,赵亭初心头都是一震,连王昌和也安静下来,沉默片刻才笑道:“永嘉公主的事儿,罗兄弟最好别打听。咱们在这儿嚼长公主的舌头都没关系,可千万别牵扯上那个女人。”
罗邂大奇,越发要追问,“为什么不能提?难道长公主真的跟驸马龙霄他…”
王昌合苦着脸告饶,“罗兄弟你别问了,问别人都好,这驸马龙霄可是郎中令,专管皇城卫戍,咱们羽林军,还有期门军、明光军都归他管,咱们底下说的话要是被他知道了,那可就…”
罗邂听出他话中有话,一怔,蓦然发现事情好像远比他所预料的要复杂的多。
好不容易哄走了王昌合,赵亭初见罗邂沉着脸坐在灯下,摇曳的灯影将他的面孔映得阴晴不定,心中微有不安,劝道:“四公子,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长公主她…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罗邂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忽而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了永德郁闷?笑话,我父亲被期门军抓走那天起,她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不,她还欠我三十二条人命!”
见赵亭初垂着头不说话,脸上却颇有些不以为然,罗邂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偏激了点儿,毕竟当初永德也才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他阴郁地叹口气,说:“连你都这么以为,也就难怪了。你虽然不负责传递消息,不过也应该知道崔先生吧?”
赵亭初瞪大眼点了点头。“崔先生”是一个身份非常神秘的人物。即使他跟随罗家多年,也不知道潜藏宫中多年为罗家传递消息的崔先生是什么人。后来罗家势力逐渐扩张,在各处均派有密探,知情的人就把这些密探统称为“崔先生”。
罗邂忿忿道:“我生气是因为这些年崔先生给我传递消息从不间断,永德的事情也没少涉及,可是什么龙霄啊,方僭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却一个字都不涉及,我竟然要从那姓王的口中听这些东西。”说到郁闷处,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桌子。
“许是崔先生觉得这些事情并非紧要…”说了一半赵亭初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哼,他们都跟你一样,以为我听见这些事情会生气。”
可你的确生气了。赵亭初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灯火下,他发现罗邂的脸好像有点红。

三、不闻兰草芳


“孝惠楚皇后,字乐姌,元帝母也。…后本凤都宫人,元和八年入宫,侍永德主于紫薇宫。容颜端丽,温婉柔顺,主悦之,常令随左右,出入宫掖,上见,亦悦,乃召幸,甚宠。产一男,即为元帝。”
《后周书·孝惠楚皇后传》
至少有一件事情王昌合没有说错,方僭的路子十分管用。不过个把月的功夫,谢紫钦就已经成为一名羽林军的新骑郎,并且由方僭亲自安排,负责值守太后居住的居延宫。
没被安排到永德长公主身边,罗邂有些失望,不过这件事情倒是让他对方僭的城府印象深刻。据说自从方僭得到长公主青睐并且升任车将之后,动用各种关系手段,将公主身边的侍卫骑郎中相貌挺拔英俊的都调任到别出去了。因此罗邂被安排到远离长公主居所紫薇宫的居延宫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赵亭初对此颇为不屑,说堂堂羽林郎靠女人的裙带得势也就罢了,竟然还像女人那样善妒排挤人,就实在太丢羽林军的脸了。罗邂倒是有点钦佩方僭,他假设自己若在方僭的地位会怎么做,想来想去却完全无法想像。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情况虽然不完全令人满意,但也不算太差。公主既然与太后共同主政,见面的机会总不会太少。
太后出乎意料的年轻,罗邂初见的时候也有些诧异,继而一想,太后原是公主的侍读,两人年龄应该差不多,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太后温婉和善,并不像其他出身低贱的嫔妃那样一朝得势便不可一世,无论是对宫女太监还是他们这些羽林军骑郎都一律客气柔和,在小事上面也很少计较,哪个宫女做错了事或者怠慢了也都不往心里去,因此居延宫中倒是一团和气。想来这也是因为太后实际上并没有做过几日嫔妃,还没有来得及与后宫中的那些人勾心斗角,就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后的缘故。
罗邂见到太后第一面就想,这样一个人,的确需要有人辅佐才能替皇帝守住江山。看来,南朝名义上是太后垂帘长公主辅政,实际上朝纲大权应该都是由长公主一个人操握。
最初的失望很快就得到补偿。罗邂来到居延宫的第三天,一大早起来就发现居延宫里的气氛一扫前两日的懒散随意,宫女太监们都格外精神,做起事情来也又快又准,就连太后也特地在头上加了一根碧玉嵌明珠的簪子。一同值守的骑郎老周告诉他,今天长公主要来。
即使还没有见到人,只看居延宫这边诸人的变化,罗邂就不得不感慨长公主与太后,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人。此刻他对长公主除了最初的目的之外,额外多了一分期待。
太后刚用完早膳,长公主就到了。
此时刚刚入夏,居延宫中的草木百花都是太后亲手照料,正是到了最姹紫嫣红的时刻,庭院中间的槐树结了白色的槐花,一堆堆小花挂在新绿的枝叶间,香气满溢。那个身穿素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悄然出现在庭院门口的时候,罗邂守在太后寝宫的门外,隔着大串的槐花,那个女子在他眼中就像是从花影中幻化而来的。
直到身旁的老周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罗邂才回过神来,与老周匆匆迎下台阶,在道旁跪迎。
长公主的步伐很快,行走带风,一边说着:“都起来吧…”人已经进了屋内,只留下微风中淡淡的槐花香味,缭绕在罗邂的鼻端。
妙龄女子特有的清脆笑声从太后的寝宫传出来,罗邂回头张望,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身量长像。
“喂,”老周拽他袖子,“别看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哦,不是…”罗邂涨红了脸解释:“我是在看,长公主身边怎么没有带随从?”大周的定例,公主的随身侍从为六个宫女,四个太监,四个侍卫。即使在皇城内行走,通常也会有四个宫女和两个太监跟随,何况长公主的规格还要更高。
“谁说没带。”老周指着居延宫门外,“那不是有两个太监吗?方大人只怕一会儿也会来的。”老周似乎对长公主极为仰慕,说起来闲话不少,“不过长公主一向就这么个性子,她就是出宫行走,也就只带三四个侍卫。”
“长公主常出宫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周突然改了口风,挺起胸膛目不斜视地站直身体。
罗邂回头,果然看见方僭朝这边走来。两人赶紧上前给方僭行礼。
方僭点点头,慢悠悠问:“长公主在里面?”
“刚进去没多久。”
“嗯,”方僭点头,对他们说:“今儿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大概不会说太久话,你们都小心点,别大意了,又像上回那样出了纰漏。”
罗邂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尚不觉怎么样。旁边的老周一听这话却如临大敌,将身子绷得紧紧的恭然领命,初夏的阳光下,额头冒出点点汗珠。
方僭又说了几句公主国事繁忙,太后这边要多留意,别让公主操心的话,见两人一一凛遵,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便笑着问罗邂:“怎么样小谢,在这里还习惯吧?”
“一切都习惯。”
方僭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拍着罗邂的肩头笑道:“我对你的好处你小子可别忘了哟。”
罗邂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这个方僭似乎有点过于张狂了,莫非真是仗着长公主的宠爱,行事便毫无顾忌了?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还要过得去,他连连施礼,笑道:“那是自然,那天方大人得空了,小人做东请方大人喝酒,大人还要赏小人一个面子啊。”
“好说,好说。”方僭显然对罗邂的知情识趣十分满意,他也有心想要结交赵亭初,对罗邂也就格外客气起来,“捡日不如撞日,你今儿当完值就到紫薇门等我,我知道那儿不远就有个好馆子。”
正说着,听见一个女子笑着问:“方僭,你又在骗谁的酒喝呢?”
是永德长公主。
罗邂赶忙施礼,方僭上前想要扶长公主下台阶,被她不动声色地让开,回头对屋里说:“太后你看看,这个方僭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是欺负手下人。”
太后从里面出来,与长公主并肩站在台阶上,笑道:“让小谢请酒是应该的,他是新来的。”
“哦?”长公主听了目光又转向罗邂。
她似乎没有长大过。
当罗邂终于看清她的面孔的时候,第一个闪过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精致素净的脸庞,光洁的额头,还有那双几乎随时都闪动光芒的明亮双眸,都和记忆里一个样子。然而高高站在台阶上的那个女子分明已经是个陌生人,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掩藏的锋芒,当她的目光凝注在自己身上是,罗邂觉得有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长公主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来,“我好像见过你。”
罗邂心头一跳,连忙稳住,“微臣以前没有这个福气…”
不等他说完,第二个问题已经抛过来:“你是凤都人吗?”
“微臣…”
“你有江北的口音。”
“微臣家在落霞关。”
“这就难怪了…”长公主点点头。又问:“你叫谢紫钦?”

四、怼霾谁家女


“武都侯龙庭,凤都世家子也,先帝为清河王时,以郎入侍,长于斗鸡,上甚悦。及上即位,拜庭为中郎将,掌宫掖护卫。庭性情深沉寡言,思密行敏,上愈亲厚。元和五年,郎中令罗迹谋逆,庭奋勇护主,上因封庭武都侯,拜卫尉。…次子霄尚永嘉公主。”
《后周书·列侯传第九·龙庭》
“你叫谢紫钦?”
这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长公主的论断。罗邂不由自主眯起眼退了一步。他十分肯定从见到长公主到现在,没有人提起过他的名字,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只是太后刚才称他一声“小谢”就已经让她猜出自己的名字了么?
长公主歪头看着他,似乎觉得他吃惊的反应十分有趣,他甚至在她的目光中发现一丝揶揄的笑意。
“公主明断。”罗邂悻悻地承认。
“觉得我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长公主这样问,依旧不打算从他那里听到答案,径自说道:“其实很简单,十天前我看过他们递进来新护卫名册。”
“是…”
长公主抬手制止他说那些客套赞扬的话,“方僭派你到居延宫来,想必是因为你有些过人之处。太后的安危关系到国本,这不用我多说,你自己知道轻重。”她顿了顿,目光渐渐锐利,竟似有种磁力,令罗邂忍无法避开两人目光相交,“记住,不要让太后有什么闪失。”
“微臣定不辱使命。”
“哦?”长公主似乎没料到他竟然在自己如此的压迫下还能沉着应答,流露出玩味的神情,点头笑道:“果然不简单。方僭,你眼力不错啊。”
罗邂这才发现就在刚才那几句话语往来间,方僭、老周以及居延宫的宫人太监们人人都躬身屏息聆听,神情郑重。他松了口气,看来刚才出了一背冷汗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好了好了,你看你一说话,就把他们给吓成什么样了。”太后软软的声音打破了居延宫中片刻的凝重气氛。
长公主目光微微闪动,却笑道:“太后明鉴,这次我可没有做什么吓人的事情。”她拉着太后的手,两人一起从台阶上下来,又说了几句玩笑话,神态亲密,倒像是两个闺中好友,谁能想到南朝的命脉就掌握在这两个女人手里呢。
是夜,罗邂用调制了特制的米浆在白色绫缎上写道:“不论朝堂上究竟情势如何,在后宫中长公主分明才是真正的掌事之人。太后终日种养花草,不理宫务,遑论国事?然皇帝并不在太后宫中住,据说是由长公主亲自选定乳母和教养嬷嬷看护,由此看来无论是自愿还是无奈之举,太后都已被长公主隔离在权利核心之外。皇城内的防守护卫实际上由方僭掌管,”他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想到长公主所说,亲自过目新增护卫名册事情来,将之前的那句话删去,补道:“长公主对内廷安全十分在意,至少可以肯定几处关键宫室的侍卫人选全都是她亲自过目并且决定的。所谓方僭掌握皇城安危,言过其实,方僭不过是个幌子。”
一幅白绫很快写满,在灯下晾了片刻,浅黄色的字迹渐渐隐去,整块绫缎看上去整洁如新。他把白绫翻过来,用另一只笔蘸上特制胶墨重新写道:“安南王见字如唔:臣已成功进入羽林军,派驻居延宫。这里是太后的居所,长公主经常来。凤都防务外松内紧,几支护军内部严明,时时有人伺窥在侧,臣行动常有不便。凤都各城门和城内防务由龙霄负责,皇城内防务则由方僭掌管,此二人”他原本想写“皆与长公主有染”,可提起笔却始终落不下去,思量许久,终于写道:“此二人皆为南朝京师卫戍军中少壮军官。”
等到这一面墨迹干透后,罗邂小心将白绫折成尾指大小,塞入一个小小的竹筒,再用蜡封口后,便吹熄灯火,在黑暗中静候。不过片刻,一道黑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出现在他桌旁的阴影里。
“先交给崔伯,他看后再给平宗送去。”
黑影悄无声息地融进夜色中去。
那种特质的米浆所写的字可以在看后可以用湿布擦去,不留任何痕迹。而特质的胶墨则保证了字迹不会被背面透过来的潮湿氤掉。
此去落霞关一千八百里地,等到回信大概需要二十天左右,希望届时能有新的进展。
对罗邂来说,在居延宫的日子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他一生中少有的闲适时期。他很快就发现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不知道是因为这后宫在长公主的治理下的确是天下太平了,还是因为长公主已经将居延宫彻底地隔离起来了,甚至各宫嫔妃每日来问安的时间都精准得丝毫不差。
太后一如既往地柔和温婉,对每一个人都轻声细语,说起话来也老气横秋地平静,看上去十分享受这样恬静安详的生活,仿佛她真的已经是在颐养天年的老人了。甚至,她从来没有流露出对儿子的思念来。
罗邂一次也没有见过今年应该四岁的皇帝。
长公主又来过两回,她似乎十分忙碌,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也再没有跟罗邂说过话。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他。
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重演,素衣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居延宫的门口,疾步从跪迎的众人面前走过,只留下淡淡的香气和一声“免礼。”
就在罗邂渐渐有些焦急的时候,好运气再此降临。
这一日略有些风,太后照例在午饭后坐在游廊下晒太阳,看着槐花白色的花瓣被风吹得四下里飞舞,忽觉可惜,便唤来宫女们张罗着把树上的槐花都收集起来说是要蒸槐花糕吃。太后兴致很高,除了指点宫女们做法外,自己还亲自动手蒸了一笼出来。
槐花糕蒸得太多,太后便指使宫女太监们往各宫送些去。人都派出去了,才突然想起来还漏了一个人,于是连忙命人将槐花糕包好,说是要给住在百癸宫的永嘉公主送去。
听见百癸宫三个字,原本高高兴兴忙忙碌碌的众人突然都安静下来,没有人肯应太后的使唤。太后有些生气,说:“不过送几块糕点怕什么?永嘉是休养身子,又不是坐牢。”
话是这么说,宫人们不愿意去,太后也没有办法。
罗邂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原本作为护卫的骑郎,他是不能在后宫随意走动的,如今领了太后的懿旨,总算可以将后宫探寻一番了。
少年时曾经进宫见过几位年长的嫔妃,罗邂依稀记得路。其时百癸宫十分好找。此处原本是永嘉公主出嫁前的居所,永嘉公主出嫁后便一直空置,待到它的主人再回到这里时,已经是获罪之身,原先还时常有宫人来打扫的如今也不再来了。所以罗邂远远看见一带花草杂芜,屋宇失修破旧的庭院,便知道那就是百癸宫了。
尚未走到跟前,便听见有个女子凄厉的声音在哭喊着什么,罗邂心中一沉,难道永嘉公主已经疯了?
小时候就常听人说皇宫中犯了错的嫔妃被贬入冷宫,往往因为心情绝望或是疏于照料而神智失常。只是永嘉贵为公主落到如此境地却格外令人感慨。
百癸宫内部倒不像外面看上去那么残破,此处宫女太监早已遣散,只留了两个身体强壮的嬷嬷负责照看。屋内自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精巧华丽的摆设了,除了必须的器物家具外,别无长物。但四处打扫得倒也干净,门窗也都完好,并不像罗邂想象中那样在半夜里会嘶嘶透风。
那两个嬷嬷见到罗邂似乎一点也不吃惊,连问都不问一下,就打开门让罗邂进去。
一踏进庭院,那凄厉的喊声就更加清晰,一声一声,从屋后传来。那两个嬷嬷似乎习以为常,恍若未闻。罗邂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问嬷嬷,也只是向后院指了指。
顺着嬷嬷指的方向,罗邂绕过主殿,走进一个天井。
此时阳光正好,洒满整个天井,罗邂一进去就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的女子站在天井中央对着太阳一声一声地嚎叫,也许因为叫得太过用力,有一绺头发散落下来,垂在鬓边。她身边有一个刻着棋盘的石桌,石桌上布着棋子,旁边甚至还有一个酒壶两只酒杯。
罗邂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等了一会儿,那女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听得人已经被她的嘶吼吵得头晕脑胀了。他只好打断她,大声喊道:“永嘉公主,我是居延宫来的,太后让我给你送槐花糕来。”
在他喊出第一声的时候,那女子便已经蓦然停下来,扭头怪异看着罗邂。
罗邂喊完话,自己的脑袋还在嗡嗡的响,周围却已经静下来了。永嘉公主像是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你说是谁让你来的?”她语调平和清晰,只有嗓子因为嘶吼得过度的原因,明显嘶哑了。
“是太后让我来的。”
“她?”出乎意料,听清楚之后永嘉公主不屑地冷笑起来,“我不要,你让她不要假装好人了。我一辈子也不原谅她。”
没等罗邂有所反应,忽然听见游廊紧里面阳光照不见的地方传来“噗哧”一声笑,罗邂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女子声音说:“他怎么可能替你传这样的话。”
这个声音罗邂死也忘不了,虽然他听这声音的主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免礼”这两个字。

五、醉卧玉台莲


“霄乃世家子,雄姿英发,先帝甚爱,以尚永嘉主。主归宁频仍,霄乃随左右,出入宫掖,畅然无阻。”
《后周书·孝惠楚皇后传》
罗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公主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永嘉公主是因为行刺未遂还是因为情海翻波而被软禁在这里,她最恨之入骨,或者说最大的对头都应该是长公主永德。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处在长公主的位置上,都不会就这样毫不防备地出现在这里。
罗邂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子从暗影处走出来。午后阳光落在她脸上的那一瞬间,整个庭院似乎都亮了起来。
她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这么吃惊的样子。罗邂怀疑自己又从她的笑意里看到了顽皮的揶揄。
她不止真真切切站在这里,而且看上去还和永嘉公主相处甚欢,他来之前她们分明在饮酒下棋。
永嘉公主趁着罗邂发呆的当儿凑过来打量他,又回头看看淡然立在阳光下的长公主,忽而抚掌笑道:“阿丫,这人看上你了。”
一语惊醒了罗邂,他的手一抖,差点把糕点盒子扔在地上,只能死命憋住气,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定在远处任两位公主拿他取笑。
不料长公主却摇头道:“没有,他看上的不是我。”
“你看他看你的样子,还不承认!”
“他看上的是别人。”长公主脸上笑意渐渐隐去,淡然的神色下有点什么东西散发冰凉的气息,“不要跟我争辩,阿寐,这种事情上你永远糊涂。”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转向永嘉公主。
罗邂亲眼看见永嘉公主脸上的血色瞬间失尽,像是受了什么恶毒的诅咒,就在这眼风扫过的一刻石化了一般。
长公主见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温言道:“是我不好,又说错话了。”拉起她的手一同走向百癸宫的偏殿。
那样温柔的语气神态,若是第一次见到,一定会为之迷惑。然而罗邂早已经领教过她的心机智慧,自然是不相信她无意说错了话。心底暗自评判,这对姐妹的亲密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永嘉公主任她牵着,走到了门口,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想要挣开,几乎是哀求着问:“手很痛,可不可以不戴?”
长公主自然不让她挣脱,加上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以严厉的目光制止她,口气却仍然温和,“那怎么行?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她把永嘉公主按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下,伸手从她刚才置身的阴影中拿出一条金钢打造的锁链,亲自将永嘉公主的手腕并在一起所在栏杆上。
锁链抖动间发出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将片刻前还弥漫在庭院里的暖意驱得干干净净。罗邂看着姐妹两人的动作,只觉得脊背发寒。
谜一样的长公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她能一会儿如春风般暖人,下一刻却令人不寒而栗。她对太后关怀备至,却不动声色地将之变相软禁;对永嘉公主时而如姐妹相亲饮酒作乐,转眼间却毫不留情地禁锢住她。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同时有着温暖和阴寒两种极端的性格和手段?
石桌上残局未了,残酒未尽,前一刻的戏谑此刻就已经变成了永嘉公主若有若无的啜泣和她行动的时候锁链冰冷的碰撞声。
长公主安置好永嘉公主,从罗邂身边走过,都走了几步发现罗邂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来唤他:“紫钦,走吧。”
罗邂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炸得他脑中一片空白:“紫钦”?还是“子衾”?
很多年前,那个梧桐落叶如雨的秋天,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小小的女孩仰着头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又皱眉瘪嘴地说:“罗邂,这名字真难听,让我想起螃蟹来。”
那个努力学着兄长们的样子维持儒雅风度的少年便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的字,子衾。”见小女孩有些迷惑,便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那两个字。
“子…衾?”她读出来,忽而展颜笑了,“这个好听,我喜欢,就叫你子衾。子衾,子衾。”
从来没有人这么娇滴滴地唤他的字,一声声子衾,直叫得他的心底阵阵酥麻。从此,他再也无法忘记听见那个声音唤出这两个字的感觉。即使若干年后,他千里流徙,顶风冒雪亡命塞外的时候,他依靠着草原上的雪水和身上的血债支撑着活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忘记过。
“谢紫钦,你在想什么?”长公主久久不见他的回应,又唤了一声。
锁链哗啦地响着,永嘉公主咬着牙笑道:“他在想你叫的这声名字真好听,是不是呀?”
那两个人脸上同时变色,自过江以来第一次,罗邂心中涌起一股杀意,长公主已经大步走过去。
永嘉公主兀自笑道:“紫钦,叫得真亲密呀。你又看上这个了?难道方僭已经讨不到你的欢…”
她刻薄的话语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直到眼前的金花和耳中嗡嗡作响的杂声渐渐消退,永嘉公主才有力气把被打偏过去的脸转过来。长公主正以目光凌厉地瞪着她,两人目光相交,永嘉公主傲然仰起脸,冷笑道:“还有一边没打呢,打呀。”
长公主猛地闭上眼深深呼吸,等再睁开时已经将怒意压制下去。她淡淡道:“从今天起,驸马进宫探视由每月一次改为每十天一次。”
永嘉公主跳起来尖叫:“你敢!”她扑向长公主,却被锁链生生拽住,狠狠地摔向栏杆。
顾不上手腕剧烈的疼痛,永嘉公主冷冷笑道:“你不用拿这个来激我。你的心思已经转到这小子身上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紫钦?他不就是你整天都挂念着那个什么子衾吗?”
长公主倏然回头,望向罗邂的双眼闪烁精光。
罗邂感觉到脚下的地像是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将他吞入无限的黑暗深渊中去。他下意识地向前跨了一步,脑中飞快转过一连串的念头:捉住长公主长公主做人质,逃出宫去,杀掉永嘉灭口,还要通知赵亭初立即撤离。
他摸向腰带,那里面藏着一柄用来防范意外的丁零匕首,小巧锐利,瞒过了严格的搜身检查。
“谢紫钦,”长公主叫他的名字。
他又上前一步,却没有答话。
长公主慢慢向他走近,目光却没有离开他的脸。“紫钦…”
罗邂已经摸到匕首的手不易察觉地微抖了一下,现在他们两人间只有一步之遥,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接近,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炫目的光芒,刺得他无法与她对视。罗邂的目光在她的压迫下微微后撤,向旁边撤去,却瞥见永嘉满脸兴奋地扒着栏杆看好戏。
“紫钦,”长公主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让你看笑话了,抱歉。”她加快步伐,从他身边擦过,急促地离开。
一直到那脚步声听不见了,罗邂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渐渐放松。直到此刻才察觉肺部憋得火烧般疼痛,刚才不知道忘记了呼吸有多久。他把手从腰间收回,那上面全是汗。何止!好像上一刻被凝固了的风和空气到现在才又活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微风轻扫,他背上一片湿凉。
见鬼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为什么没出手?
“我知道你是回来找她的。”
罗邂一惊,抬头看见永嘉公主斜靠在廊柱上,朝他暧昧地笑着,“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和你哥哥真像。”
才刚放松的拳头又握紧,罗邂深悔刚才的迟疑,最有价值的人已经离开,他把自己逼进了绝地。
永嘉还在笑,冲他挤眼,“放心,她没认出你来。那时候她还太小,根本不记得你的长像。可我记得,因为你的三哥曾经是我宫里的护卫。”她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屋子,“我们常在那里面呆着,你三哥和我。”
罗邂觉得自己的思维正变得迟钝,对于永嘉透露的秘辛只觉得麻木。他说:“你如果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这威胁如此软弱无力,罗邂说到最后自己先泄了气。
“我才不会说出去呢。”永嘉嗤笑,“我讨厌她,我才不告诉她。让她自己猜去吧,哈哈哈,哈哈。”
锁链的撞击声夹在笑声里,清脆悦耳,说不出的诡异。罗邂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永嘉,好像到了此刻才突然领悟,这个女人早就疯了。
没想到长公主并没有走远,她就等在百癸宫门口,看样子心情已经平复。见到罗邂出来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句:“跟我来。”便率先走出去。
长公主的步伐很快,衣裙在她步伐带起的风中飘曳,宛若凌波仙子,身姿飘逸优美。
罗邂刻意放缓了脚步,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不离不即地跟着。这样的距离里,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充斥在周围,手臂偶尔扫到她衣裙上的绢绸,便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后来罗邂无数次地回想这一刻,他不明白自己当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竟然丝毫没有考虑到长公主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早就有一队士兵埋伏着要捉住他杀掉他。经历了那么多惊险苦难后,为什么他居然会毫无戒备地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而此刻,他眼中只有前面飞快行走衣袂翩然的身影,耳中还反复回想着她那声“子衾”。
长公主带他来到皇城东南角的崐屿湖畔,一处种满荷花的水榭。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弄乱了她的发丝。她丝毫也不在意,迳自在临水的栏杆边坐下,脸朝着满池荷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罗邂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只是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一小会儿,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小巧的紫玉葫芦,拔开木塞,一股醇厚的酒香味就飘了出来。
“好酒!”罗邂忍不住喝彩。
长公主仰头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他,向他回眸而笑。
罗邂却怔住,蹲下来看她满脸的泪水,“长公主?”
“喝酒!”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握着酒葫芦的手又红又肿。
“长公主,你的手…”
她不回答,只是大口喝酒。
他拦住,“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不能这么喝酒,太伤身。”
“真罗嗦。”长公主又灌了一口酒,将紫玉葫芦往水中一抛,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罗邂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已经将温软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美酒被送进口中。罗邂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先醉了。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打算拒绝。搂住她的腰,让她温软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溶化掉,罗邂一边亲吻她的耳垂的同时,已经恍然大悟,久远前那个预言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

六、兰华时未晏


“迹乃江州旧族,早慧,三岁习文,五岁颂经,名动江淮,世人皆称其神。迹好兵而薄儒,尝与熙帝试论兵于内苑崐屿湖,驱鹅以代兵卒,凡三战,攻守得宜,帝皆不能胜,乃拜水军都尉,随清河王驻守落霞关,时年十四。”
《后周书·列侯传第二十·罗迹》
罗邂睁开眼,看着透进重重纱帐的天光,一时间有些迷惑,不知道身在何方。晨风拂动帘拢,香气若有若无地缭绕。
“醒了?”耳边有人问。
罗邂回头,长公主正以手支指头,侧躺在他身后,满面春色微笑着瞧着自己,锦被顺着身体滑下来,露出半截雪白香肩,和若隐若现的酥胸。罗邂耳畔嗡鸣了一声,连忙坐起,不料两人本就盖着一床锦被,这么一动,长公主那边身上的遮盖轰然滑落,大半个身子被晾在了外面。
“哎,你干什么!”长公主佯嗔着一把拽回被子裹在胸口,顺势将他也困回了原处,娇笑着把温软的身子贴过去,在他耳边吐气:“什么事情把你吓成这样了?”
罗邂哪里还答得出话,一把捉住在他身上游走的那只手,翻身将手的主人压在身下。
长公主的嬉笑声穿越重重纱帐,被和风送出厅堂,越过门廊,一直飘到了紫薇宫的外庭,往来忙碌的宫女太监们偶尔听见,彼此相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似乎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守在紫薇宫门外的两个太监远远看见方僭匆匆过来,年老的那个满脸堆笑着过去行礼道:“方大人今儿好早。”
方僭是个机灵的人,一见这架势就明白了,问:“长公主不方便?“
“方大人英明。”太监连连称是,态度恭卑,却挡在他面前不移半步。
“知道啦。”方僭不情愿地朝紫薇宫幽深的庭院内张望了一眼,自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悻悻对太监道:“长公主有空了,公公请禀报一声,就说夜里羽林军的兄弟在承德门和守门的明光军打起来了。卑职已经将肇事者扣押起来,等有司审问了。”
“是,老奴一定转告。”
“那么…多谢公公了。”方僭走了几步,停下来想了想又回来问道:“公公可知长公主此刻在见谁吗?”
太监的眼风迅速扫了他一眼,仍旧笑道:“老奴哪里认得这许多大人,长公主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这些阉人可以过问的。”
“是么?”方僭面子上抹不下来,冷冷笑了一下,拂袖离去。
老太监直到他走的远了,才直起身来,冲一直躲在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飞快地跑进门去,穿过了庭院,直奔到后面长公主寝宫的门口,才停下来喘了口气,扬声叫道:“离音姐姐,离音姐姐。”
门里走出来一个极美的侍女,使劲儿给他打手势:“小声点,小声点,长公主还没起呢。”
“是。”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将刚才听到的话跟侍女说了,又说:“离音姐姐,师傅也不晓得方大人的事情该不该回长公主,请姐姐定夺。”
离音也不敢拿主意,想了想,让他等着,自己进去了一会儿,出来向小太监招手,“你跟我来。”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长公主的寝宫。寝宫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日常起居之所,依着长公主的喜好,只铺陈了一张大大的案子,上面凌乱堆放着一些卷轴书简,临窗的地方有一张极舒适的躺椅,此刻自然空着。由于摆设简单,便愈发显出这间屋子的宽大来。离音引着小太监穿过房间,来到一扇巨大的大理石屏风旁,隐约的细碎笑语声从屏风后面传出来。
离音让小太监候在屏风外,自己进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小太监屏息等着,听见里面长公主说:“你让他进来吧。”
转过屏风里面是一片春色无边。与外间明朗简洁的风格不同,这里的光线幽暗暧昧,阳光只能从重幔叠围的床后斜斜透入,倒是将床上的旖旎春光映得鲜明。小太监第一眼就看见长公主靠在那男子的怀中,身上只裹着薄被,两个肩膀裸露在外面,在一片晦暗中格外刺目。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连忙低头垂目,仍抑制不住地面红心跳。
离音轻轻拽了下小太监的衣袖,掩口笑道:“怎么了,还不快给长公主请安?”
小太监如梦初醒,赶紧跪下叩拜。长公主笑道:“好了好了,不用叩头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跟我说。”
那番话倒是已经对离音说过一遍的,小太监定定神,极其流利的将方僭来过的事情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长公主听完没有立即表示什么,内室陷入一片沉默。小太监心中惶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言语中有触犯的地方。等了良久,忍不住偷眼朝大床上瞧去。长公主躺在罗邂怀中,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白玉般的手臂抚摸他的下巴,轻声叹气:“紫钦,今天没办法啦,你们羽林军真不给我省心呀。”
环在她腰间的手微紧了紧,罗邂强压下不悦,微笑道:“没事,政务要紧。”
“嗯。”长公主意兴阑珊地合目在他胸膛上靠了一会儿,吩咐道:“离音,让这孩子出去吧。”
等到两人都出去了,长公主拍拍罗邂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让我起来吧。”
罗邂却反将她锁在怀中,不舍地以唇摩挲她的侧颈,哑着声音问:“下次什么时候…”
长公主被他挑逗得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躲,“急什么,我会找你的。”
罗邂持续纠缠,在她身上处处点火,意乱情迷之际提出要求:“让我到你身边来吧。要不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
长公主噗哧一笑,任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自己却睁大眼望着屋顶,缓缓说:“不行,我要你替我看住太后。”
罗邂怔住,抬头与她目光相遇。
长公主眼神清澈,温柔一笑,替他擦去额上的汗,“干嘛这么看着我?”她凑上去亲吻他的胸膛,双手在他结实的背后游走,语气似叹似怨,“我信不过别的人。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
“是吗?”罗邂苦笑。
长公主抬起头,神情严肃,“你不相信我?”
“长公主…”
“叫我阿丫。”她注视他,不容置疑。
“阿丫…”带着意料之外的吃惊,这个名字在舌尖转了两圈,终究没有出口。
长公主微微叹息,依靠在他的胸前,低低诉说:“阿丫是我的乳名。太久没有人叫,已经没人知道了。”她坐起来看着他,“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是唯一能叫我阿丫的人。”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她似乎有些着急,又有些沮丧,无奈苦笑道:“你不信也随便,我只是…只是希望有个人叫我阿丫,就好像以前一样。”
是吗?罗邂弄不清楚她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假意推搪还是真的介意,只是当他望如那双清澈的眼睛时,时光恍然逆转,他仿佛闻到了秋天的味道,仿佛枯萎的梧桐叶就擦着他的脸颊滑落,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对着他皱眉头的阿丫。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也许她和自己一样,怀念那些单纯明净的日子。
终于抗不过她无声地恳求,罗邂捧着她的脸,轻轻叫:“阿丫。”
眼泪意外从眼角滑出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长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胸口,这一刻,有一种温柔的情愫在两人间萦绕。
一边让罗邂为自己一件一件系上衣裙,长公主一边絮絮嘱咐:“从熙帝朝起羽林军和明光军就有嫌隙。那时明光军是三伯琅琊王掌管,负责内庭护卫,而羽林军只有御驾出行时才负责扈从守卫。父皇早年曾掌管羽林军,琅琊王与父皇交恶,父皇远走落霞关后,羽林军与明光军嫌隙更深。到父皇继位后,明光军尚不服皇统,只忠于琅琊王,父皇于是提拔罗迹执掌羽林军,负责内廷安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到这里她发现罗邂不知何时停下手,出神凝视自己,目光明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她摸着自己的脸失笑道:“我脸上长花了?”
“没什么。”罗邂回神,“我只是在想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今生得与你相知。”
长公主羞涩地避开他的目光,脸上火烧似的通红。她轻嗔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哦,你说,你说。”罗邂继续替她穿上鞋。
“明光军与羽林军的结怨已久,双方对内廷护卫的争夺也从来没有停过。我自然是只信任羽林军,太后却想让明光军负责一半的内廷护卫职责。”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握住罗邂的手臂,严肃地说:“我让你看住她,就是这个意思,不要让她跟明光军的人接触。明光军是琅琊王的人,一个不小心,我们的性命都有危险。”

七、佳期渺斯年


“兴元二十七年五月,丁零南下,取三郡十五城,掠杀财物吏民,势如破竹,诸将皆不能挡,至落霞关乃止。时清河王守落霞,避战以挟,帝许,遣诸子返封国。清河王乃率罗迹迎敌。八月,汛期至,丁零撤军,罗迹携众追击,清河王遇袭落水重伤,九月返京。十月,帝崩。清河王继位,是为惠帝。”
《后周书·熙帝纪》
长公主让方僭带了两个人坐着一顶青呢小轿就出了宫。到了紫薇门,问:“不需要再带两个人吗?”
长公主摇头,笑道:“就你们我还嫌多呢,一会儿你们就在外面等我。”说罢放下轿帘遮住面孔。
方僭知道她的脾气,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对守在紫薇门的羽林军额外嘱咐了两句,便护着轿子出了皇城朝东边的承德门而去。不料走了几步,听见长公主敲了敲轿壁,只得又停下来过去问道:“公主?”
长公主的声音传出来:“先不去承德门。去公主府。”
方僭一愣,笑道:“这事儿驸马好像没有…”
长公主冷淡地打断他,“方僭,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多嘴。”
方僭脸色有些难看,他抬头见几个手下都看着自己,咽着气道:“是,不去承德门,去公主府。”
轿子悠悠动起来,长公主端坐在轿中面色冷峻。她的袖子中拢着一张信纸,是从落霞关送来的密报。她派人打听的事情尚无线索,却传来另一个消息,“丁零摄政王派人潜入凤都,此人身份成迷,此行目的也不详。”
不详吗?她讥讽地冷笑,要到什么地步才算详,派到北方去的那些探子都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他就在摄政王平宗的身边?他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回来的?不惜奇险,深入后宫。如果是想要杀她或者太后报仇,他有的是机会;他千方百计接近自己,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他想借此得到某种权利;或者,他想从她身上探听什么消息。总不能是为了以前一点没有了断的缘分吧?长公主垂目冷笑,借以压抑心底的一丝黯然。
罗家跟丁零打了一辈子仗,借助丁零的兵力报仇这样的事情是不大可能做得出来的,这一点在见到他之后长公主就十分笃定。何况,摄政王也不会把攻打南朝的期望寄托在一个叛徒的身上。因此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罗邂想得到的既不是兵权也不是落霞关的秘密,毕竟南朝陷落不是他所相见的。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长公主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她把自己假象成是那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轻轻地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北方那么大的天地难道容不下你吗?一定要报仇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毕竟我是父皇…”
一道闪电从脑中劈过,长公主睁开眼,目光中有惊恐,有不可置信,但最多的还是疑惑,她喃喃自语:“不可能…他是怎么知道的?”
轿子停了下来,方僭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长公主,我们到了。”
长公主闭目整理了一下思绪,走出轿子的时候已经将刚才的震惊完全掩饰掉,众人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神采飞扬精明干练的辅国长公主。
永嘉公主府门口的戒卫还没有撤,鲜衣怒马的羽林军和公主府寥落的门庭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自去年谋逆案以来,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望着紧闭的大门,长公主一连串地吩咐:“去把在承德门闹事的明光军那几个人带到这里来听候召唤;将府中所有仆役下人驱到后面花园去,方僭你负责核对名单看看人是不是都齐;请驸马到书房来见我,”她吸了口气,吩咐道:“开门。”
虽然已经闭府数月,走进公主府迎面而来的富贵之气还是让人令人炫目。长公主的目光扫过描金廊柱白玉台阶琉璃屋顶和重重叠叠的屋檐斗拱,连连点头笑道:“果然是玉堂金马人间仙境凤都龙宫啊。驸马爷果然会过日子,看来这几个月自得其乐过得很滋润呀。”
“哈哈,长公主谬赞了,臣万分惶恐,这样的夸奖臣可是担不起啊”
不知从何处传来驸马的声音,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跟着长公主进来的骑郎都是头一次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惶恐?”长公主倒是毫不惊异,笑吟吟抬头说:“我可没看出你一丝半点儿惶恐的样子来。”
骑郎们顺着长公主的目光望上去,这才发现公主府宏大的正房顶上,反射这刺目阳光的屋脊之巅,有一个人正屈起左腿腿坐在阳光中央,一手撑着身下的明亮的琉璃瓦,另一手抱着一个酒坛,摇着右腿冲他们呲牙笑着,看起来的确没有丝毫惶恐的痕迹。
驸马龙霄啧啧摇头,对长公主说:“你又换口味了?哪个是谢紫钦?”
长公主放荡之名满凤都是一回事儿,当着面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驸马这话一出,那几个骑郎就倒吸一口冷气,齐齐望向长公主,有几个手已经扶上了腰间刀柄,只待长公主一声令下便冲过去锁拿犯了大忌的轻狂驸马。
然而长公主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挑起了眉毛,眼中精光闪过。她对着屋顶招手,说:“你下来。”
驸马倒是听话,抱着酒坛子纵身一跃,从高达数仗的屋顶跃下稳稳落在长公主的面前,用一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声音里无限温柔:“我来了。”
长公主笑容不改,点点头,突然抡起巴掌向他扇去。
“哎呀,好凶的小姨子!”驸马笑着闪开脸,眼明手快捉住她的手腕,向自己怀里一拉,紧紧拥着她笑道:“你打了我老婆还要打我,越来越凶了,这可怎么嫁人呐,要不你干脆嫁…”
寒光从眼前闪过,龙霄本能地向后避开,却还是迟了一步,脸颊上隐隐作痛,脖子上一凉,长公主的匕首已经贴在了他咽喉处。
“你这女人心狠手辣!”龙霄摸了下伤口,看着掌心的血迹,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算了,还是离你远点儿好。”他松开长公主,举起双手示意放弃。
长公主神色不动,收回匕首抛下一句:“去你书房。”便拂袖而去。
长公主行走带风,她熟门熟路,不需人领路,也不与龙霄讲什么客套,一路疾行,待龙霄来到书房的时候,她已经在环顾书房内华丽精致的摆设了。看见龙霄进来,她淡淡笑道:“驸马爷真是耳目聪明呀,这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倒像是知道我要来似的。”
龙霄依旧一幅嬉笑模样,似是听不出她言外之音:“我坐的地方高,看得见你从皇城那边过来呀。”
“是吗?”长公主挑起眉问,自行坐到书案后面,拿过纸笔瞧着龙霄笑吟吟地也不说话。
龙霄有些莫名其妙,“干嘛?看我好看要给我作画吗?”
长公主摇头,咬着笔杆想了一下,一边在纸上写,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周踬跻守居延宫;郦名韬守百癸宫;程胄守紫薇宫;魏広守明庐…”
龙霄听着,脸上逐渐变色,上前一把夺下那张写满了人名和皇城几处关键宫室的纸,又细细看了一遍,神情惊疑不定,抬眼却看见长公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看,他定了定神,淡淡道:“这不都是羽林军的人么?”
长公主抚掌笑道:“驸马好眼力!这几个不过是羽林军的骑郎,驸马倒都是熟悉的很。”
“哪里,哪里…”龙霄仍撑着面子打哈哈,“毕竟都是归我管的,不管是羽林军还是明光军,我多少都应该了解些。”
“那么驸马是否知道这几个人的出身?”长公主收起笑容,散发出锋利的气息来,“还是听我说说吧。周踬跻元和四年从武都侯,五年秋以骑郎入内廷;郦名韬元和五年春从武都侯,同年秋天与周踬跻同时入内廷;程胄,元和十年入值百癸宫,十一年春永嘉公主大婚后转来紫薇宫…”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还要我说下去吗,驸马?”
驸马面色铁青不语。
长公主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名单,忽而笑道:“我这才发现呢,这四个人里,有两个都是当年随武都侯平罗迹之乱的老人了,啧啧,你们龙家父子也太无情了点,这么多年,还只是个骑郎。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这可不好…”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柔媚,无比撩人。
龙霄冷哼了一声,在她耳边轻声道:“就算他们都是我家的人,你又能怎么样?”
长公主无辜地瞪大眼,“我能怎么样,我自然什么也做不了。可是‘她’不知道你的安排吧?让我猜猜啊…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
终于等到他问这句话,长公主立即说:“昨夜羽林军跟明光军打了一架你知道吗?”
驸马也不含糊,“在承德门?”
“他们帮我送一封要紧的信,被明光军的人截走了,你给我要回来。”
龙霄心中紧绷的一根弦陡然松懈下来,“你不惜跟我摊牌,就是为了这封信?”他不可置信,“这又是给哪个情郎写的,这么紧要?”
长公主压根不理他,假装没听见。龙霄咬牙道:“好,我给你找回来。”
长公主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慢慢地说:“这封信上要是有一个字儿泄出去,我就再不担这个虚名儿。”
“知道知道,我自有分寸。”
“好。”长公主起身朝门口走去,“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一个时辰够了吧?”
龙霄苦笑,“我这就给你把明光军翻个底儿朝天去。”
打开书房门,风从门口涌进来,长公主只觉得背后一片沁凉。刚要转身离开,龙霄却突然一把揽着她的腰把她拽到自己怀里,笑道:“这就急着走了,你把我的脸划破了还没算呢。”
长公主瞪他一眼,低声警告:“别太过了。”推开他转身,果然看见一个人远远朝这边过来,看身形就知道是方僭,龙霄在她耳边笑道:“怎么?怕被他看见?”
长公主不理他,迎着方僭过去。龙霄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方僭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长公主猛地回头,目光朝他射过来。龙霄心头一凛,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来。

八、虽云早契阔


“帝生四子,淮阳王建斐、缁阳王建业、琅琊王建修、清河王建桅。”
《后周书·熙帝纪》
公主府华丽的后花园里,聚集着全府上下近百号人,由羽林军看守着,蹲在花丛旁,树荫下。他们弄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看上去一个个都只是迷惑,倒并不如何惊慌。半年前永嘉公主在宫中出事时,他们也经历了这样事情。那次突然涌进公主府的羽林军凶神恶煞地绑走了驸马,还把府中的老少全都绑到前庭宽敞的地方,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从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可以暂时松绑,只是不许随意出入公主府。第二天一早,驸马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比起那一次,这次的羽林军要客气得多,既没有把所有人都绑起来,也没有对驸马怎么样,领头的那个也说了,就是点个名,看看人齐不齐。虽然羽林军说起话来还是呼呼喝喝,不过见过世面的公主府的下人们倒都知道要配合不惹麻烦,如此,羽林军自然也没有道理再为难他们,只是任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一百张嘴同时说话,声音再低汇在一起也是一片让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至少被请入后花园角落里那个值夜用的小屋里的人,被这一片嗡嗡的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宁。他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还没送到嘴边便又心烦意乱地丢开。如果是大声的吵闹可能还好些,至少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可是这种延绵不绝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厚得像乌云一样几乎被压得上不来气的感觉,就像是看见蝗虫铺天盖地压过来一样。
深深透了口气,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之所以如此心烦意乱,是因为此刻他正面临着非常糟糕的处境。方僭认得他,所以把他请进这间屋子后立即离开,他知道那意味着一会儿会有谁出现。
果然,就在他来回踱步兜圈子的当儿,一群杂乱的脚步停在了门口。有人敲了敲门,他苦笑,对方倒是执礼甚恭。
“进来。”他负手站定,面对着门。
出现在门口的果然就是永德长公主。
天光随着洞开的门户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长公主恭敬地裣衽行礼:“侄女永德拜见三伯父。”
“哎呀,侄女怎么如此多礼,快起来,起来。”长公主的三伯父,琅琊王抢上一步,托着她的双臂把她扶起来,转过半个身子就着光线上下打量,半晌才欣慰地笑道:“长成大姑娘了,又漂亮,又干练,真是太好了。你长公主的名声如今天下皆知,见你这样先帝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长公主任他扶着说了些客套话,借着转身吩咐方僭守在门外的机会不落痕迹地抽出手,笑道:“伯父不要老站在这里说话,快请坐下让侄女给您倒杯水略尽孝道。”她不给琅琊王说话的机会,迳自絮絮地说着:“伯父何时来凤都的,也不跟侄女说一声,却藏在这里,要不是今儿正好请姐夫进宫探望姐姐,都不知道伯父已经回京了。”
琅琊王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趁她略顿的功夫赶紧转移话题:“永嘉怎么样了?我当时听说她行刺你吓了一大跳,你们姐妹好好的怎么就闹翻了呢?”见长公主一双明眸盯着自己,又关切地补上一句:“你还好吧?没受伤吧?”
长公主收回目光,做出委屈的样子说:“三伯父就是偏心,从小就疼姐姐多点儿。”
“胡说。”琅琊王佯做不悦,“你们姐妹我都疼…”说到这儿自己倒停下来。永德自小像个小大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觉得她把什么都能看得通透;永嘉就不一样,永嘉活泼爱笑,又会撒娇,即使叔伯间彼此芥蒂深结,对这个大侄女总还是不会过于冷淡滴。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你呀,从小就比你姐姐懂事儿,当年先帝还跟我说过,说你们姐妹两倒像是弄错了,应该你是姐姐才对。”
长公主歪头默默笑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地亲情给打动了。
琅琊王说:“所以啊,你姐姐纵有什么不对,也多担待着点儿。先帝去得早,扔下这么大的江山,我们几个叔伯碍于你皇祖的遗命也没办法帮你们分担,陛下如今才三岁吧?可怜你们姐妹了…”
“陛下已经会说话了,嘴巴可伶俐了,昨日我去看他,他正在跟嬷嬷念三字经呢。”
“哦?”琅琊王抚着唇上短短的胡髭,问道:“是你选得嬷嬷吧?果然是用心呀。”他年纪刚过四十,自负相貌俊美,不肯学其他同辈王公蓄长须,只在上唇留着修剪整齐浓密的短髭,果然显得练达成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据说还与丁零的摄政王平宗并称为南北美髭王。
长公主看见他这样的动作,倒是想起正事来,于是笑道:“跟三伯父一拉家常就把正事给忘了。三伯父既然回京了,哪里有不进宫的道理?太后要知道了肯定也要责怪我的疏忽。三伯父不如这就跟我回宫吧。”
终于说到正题了,琅琊王点头应承:“好,容我跟驸马交待一声。”
“这倒不用了,”长公主笑道:“驸马替我去找一件紧要的事物了,现在定然没空。”
“这个…不打声招呼…不大好吧?”
“驸马每十天要进宫探望永嘉,眼看着明儿就是日子,三伯父到时候再打招呼也不迟。”长公主笑眯眯地说着,不再给他推搪的机会,打开门招呼方僭:“方僭,琅琊王要回皇城。”
“是。”方僭应了一声,又小声禀报:“昨夜在承德门打架的那几个明光军已经带来了。”
“哦?”长公主朝琅琊王看了一眼笑道:“明光军都是琅琊王的旧部,看在琅琊王的面子上就别追究了。”她朝琅琊王甜甜一笑,“算他们运气好。”
“是。”方僭答应了,跟手下嘱咐两句让放人。同来的羽林军自然不忿,问道:“方大人,就这么放了那几个小子?他们这是哪里来的狗屎运?”
旁边一个年长写的斜眼瞥了说话的人一眼,“你懂什么,咱们长公主这是给琅琊王立下马威呢。”
其他人立即追问:“难道长公主早就知道琅琊王藏在公主府上?咱们不也是点人头对不上才发现琅琊王的吗?”
年长的羽林郎更是倨傲,“长公主自然有她的神机妙算,你们懂什么。”
方僭沉着脸斥责:“你们在这儿乱说什么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满嘴胡说八道,当心长公主知道了有你们好看。”
有人嬉笑道:“只要方大人你不跟长公主说,她又怎么能知道呢?”众人爆出一阵笑声。方僭走公主的路子一路升上来,羽林军中不满的大有人在。这些人都是凤都的亲贵子弟,自视甚高,因此对方僭也就愈加鄙薄,言语中时常带着些戏谑嘲笑,并不顾及他的面子。而方僭心中自然雪亮,却不在乎,当下嘿嘿冷笑两声,去追赶长公主和琅琊王。
两人已经在公主府门口等了一会儿了,见他赶到,长公主便对琅琊王笑道:“三伯父您看,让他安排车驾,他到比我们来的还要迟。要是在明光军,这可是要打军棍的吧?”
琅琊王人精一样的人物,自然滴水不漏滴摇首道:“我掌明光军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怎么样我可真不知道。”刚才处置那几个明光军的事情让他悚然而惊,看起来永德今日到公主府上来绝非偶然,难道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私会龙霄?自己未受旨意而私离封地入京,这本来就是犯禁的事情,所以才要小心行事趁夜进城。他自以为事情进行的机密,不料一早就被羽林军堵在了公主府,而安插在长公主身边的探子竟然一点消息都没能提前探出来。
琅琊王没见到长公主与驸马在书房中的交锋,自然也不知道他们所指望的那些探子早就被长公主严密监视起来了。
自从先帝大丧之后就没有见过长公主的琅琊王直到此时才赫然发现自己以前似乎低估了这个侄女。
“三伯父在想什么,也不说话了?”长公主的声音打断了琅琊王的思绪。她来的时候乘的是小轿,回去有了琅琊王自然不能再那样简慢,换了一辆大些的驷车。
琅琊王一边抚着胡髭,一边说:“我是在猜啊,你究竟丢了什么东西让龙霄这么火急火燎地给你找回来。”
长公主笑了,“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也不等琅琊王追问,自动解释:“兴元二十七年,我父皇镇守落霞关的时候曾经受过一次重伤,三伯父还记得吗?”
“嗯。当时我已经返回封地,但是听说先帝伤的很重,被急送回凤都医治,这才保住了性命。知道你皇祖驾崩,先帝登基的时候,还需要别人搀扶才能行毕大礼呢。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儿了?”
长公主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目斟酌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三伯父算是叔伯中与父皇亲厚的一个,永德一向将伯父当作唯一可以依靠的长辈,所以在三伯父面前,永德也不想隐瞒。只是在告诉三伯父之前,可否请伯父给永德一颗安心丸吃?”她抬起眼,直视琅琊王,“伯父未受皇明潜回凤都,到底与龙霄在商议什么机密?”
琅琊王迎着她的目光,一直小心隐藏的锋芒不经意地闪过。他笑道:“我要说龙霄跟我商量明光军军务,你肯定不信吧。”
长公主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有点揶揄又有点自嘲地说:“如果这军务是关于明光军接掌内廷的,我信。”她忽然握住琅琊王的手,十分恳切地说:“伯父,你万万不可听龙霄的煽动,此事关乎我们周朝的国运。”
琅琊王有些吃惊,他试图抽回被她握住的手,“这我懂,你不用担心。”他敷衍道。
然而长公主的力气却大的出奇,一时间竟然无法摆脱。永德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量迫使他关注自己的话:“伯父不懂。”

九、明晦亦殊悬


“琅琊王建修字子恭,惠帝兄也。多谋健谈,美姿容,好骑射,尝与都尉罗迹行猎于九嶷,谒舜帝陵。”
《后周书·琅琊王传》
载着琅琊王和长公主的车驾到了居延宫门口,太后早已经得到消息派了身边掌事的太监在宫门口迎接。然而车驾停了一小会儿却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随驾扈从的骑郎们都有些脸色不大好看,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间总是若有若无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方僭有些看不下去了,来到车外低声提醒:“长公主,居延宫已经到了。”
长公主在里面说:“知道了。”却仍不见人下来。方僭尴尬起来,拿不准这个情形是该进还是该退了。正准备再出声提醒,长公主声音透过车壁传出来,“此事几乎可以确定…”声音极低,如果不是他几乎贴在车壁上,耳目又向来比寻常人聪明些,是绝对听不见的。
琅琊王的声音更低:“可是你没有证据。”
沉默了一下,长公主的声音才继续响起:“会有的。”
方僭不落痕迹地后退了几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清楚不管在说什么,都是极端机密的事情,如果被人发现他在偷听,那麻烦就大了。
里面的谈话想来告一段落,琅琊王和长公主总算从车中出来,看着两人整齐如新的发髻衣物,那些心中暗自期盼另外一段皇室绯闻的人很难说心里是不是闪过失望。好在两人似乎都有心事,面色严肃,对周围诸人的神态并没有太过在意。
早就等候在宫门口的太监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给两个人磕头行礼,“见过琅琊王,长公主,太后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方僭留意到在作出反应之前,琅琊王和长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种含义复杂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他直接把他们刚才在车中的密议和太后联系起来。是关于太后的什么事情被抓住把柄了吗?
对着迎上来的太后,琅琊王和长公主行动几乎一致地躬身行礼。太后赶忙一手一个将他们扶住,不让他们真的拜下去。口中直呼不敢当:“琅琊王是先帝最看重的兄弟,请千万不要多礼,当真折杀臣妾了。长公主你不拦着琅琊王倒跟他一起来臊我吗?”
长公主掩着嘴笑道:“你们都是长辈,哪里有我这个小辈说话的份儿。”
太后白她一眼,无奈道:“就你道理多,也不怕琅琊王见了笑话。”
三人一边热络客套着,一边相互让进居延宫的主殿。长公主打量了一圈,没看见罗邂,正奇怪,太后就扯着她趴在耳边笑道道:“别看啦,小谢今儿休息,不在这儿。”
长公主素来不是扭捏的人,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句打趣却让她脸红起来,迅速转过脸去,似笑非笑地说:“太后可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吗?”
她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四围打量的琅琊王,不出声地以口型说:“驸马府。”
太后眼皮一颤,扬声召唤宫女去把昨日她亲手蒸的桂花糕拿上来请琅琊王品尝。又对对一边抚着胡髭一边望着她们微笑的琅琊王笑道:“臣妾从小与长公主一处长大,情比姐妹,淘惯了,琅琊王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琅琊王倒是真觉的赏心悦目,“太后和永德同掌着大周的天下,情同姐妹这是朝廷之福,我哪里会怪呢?”他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太后当年也是在永德宫中的吧?我记得永德身边有四个宫女,名满凤都啊…太后在其中?”
太后微笑点头,不胜唏嘘,“当年的四个姐妹,如今只剩下离音还在长公主身边了。”
“哦…”琅琊王的目光转向长公主,“那其他人…”
永德万料不到话题居然会转到这个上面,一直愣愣听他们说,琅琊王的问题突然抛过来,她甚至来不及回应。倒是太后替她把话接过去:“晗辛命苦早早死了,珍色是个有福的,元清二年封了宜阳公主。”
这一提琅琊王立即省起,轻轻扣着案面问道:“就是那位和亲西乌桓的宜阳公主?”见两人点头,感叹道:“西乌桓自宜阳公主和亲后与我大周南北呼应,在北方牵制丁零,这才换得了这两年边境无事。一个弱女子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和能耐,不愧是永德调教出来的。”
长公主自然不爱听这样的奉承,淡淡一笑,心思却转到了别处,一边听着太后与琅琊王闲话,一边招过随从低声吩咐了两句。
依旧是太后回应着琅琊王的感叹:“王爷说得是,四个姐妹里,只有妾身是最无用的…”
“太后过谦了,太后贵为天子之母,岂能说无用呢?”琅琊王哈哈笑着,目光却扫向长公主。“永德侄女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哦…”长公主不急不缓地说:“三伯父倒是提醒我了,三伯父既然进了宫,是不是应该去觐见陛下?”
正在给两人轮流斟茶的太后动作突然顿住,抬眼瞧着琅琊王,竟像是在期待他的回答。长公主提醒她,“太后,茶满了。”
琅琊王见这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点头微笑:“那是自然,只是不知道何时可以…”
“现在就不错。”长公主微笑,“这会儿陛下刚用过膳,天气热,睡觉会有暑气,三伯父去正好让他醒醒神儿。”从掌权起,长公主就亲自负责小皇帝的起居教导,每日再忙也会抽空过去看看他,说起来自然而然地就将起居日程娓娓道来,与太后相比,倒像她才是皇帝的生母一般。
太后怔怔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就红了眼圈,她怕人察觉,连忙低下头去。
长公主却正向她看过来,“我还有事走不开,就烦劳太后陪琅琊王去觐见了。”
太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喜:“我吗?好的。”
琅琊王冷眼旁观,暗暗摇头,心中暗自掂量,总觉得长公主有些锋芒太露,太后此刻失势,由她摆布,万一日后翻了身,只怕不会善罢干休。他眼皮一颤,望向太后,心中渐渐发凉。
长公主向从人稍微嘱咐了几句,目送琅琊王和太后坐上步辇朝皇帝居住的明庐而去,直到花树掩映,看不见人影了,面上微笑都没有褪去。
她一路缓步而行,只让方僭跟着,走到无人处突然停下来,侧脸望着垂头不语的方僭,忽而一笑,说:“你这几天不大高兴啊。”
方僭不语,忽然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扣住她的腰,动作霸道不容质疑。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并没有拒绝,反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永德,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对吗?”
“怎么这么说?”长公主抬脸看着他,一幅惊讶的样子。
“你真正在意的是谢紫钦那小子吧?你让他叫你的乳名。”
长公主挑起眉毛,问:“你怎么知道?”
“他跟我打听,我平时在私下怎么称呼你。还说你让他叫你的乳名。”方僭说完才发现长公主的表情有些奇怪,虽然目光仍然明亮,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凝结了起来,倒像是琉璃盏一样晶莹透亮却没有温度。她挂在嘴边的笑意也一样,冷冷透出寒意来。
“是吗?”良久长公主才有了回应,望向远处的目光收回来时已经又有了暖意,她温和地笑着,轻轻扶上方僭的面颊,“方僭,只有你是真心对我的。”
方僭捉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永德,我…”
“我知道。”她不让他说下去,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有一件事情我要托你办,我只能信任你了。”
“为了你,让我上天入地我也去。”
长公主注视着他,神情已经没有一丝异样了。“虽然不用上天入地,可也不大容易。我要你今日就出发去落霞关。”
“落霞关?去那里干什么?”
“替我找一个人,再替我杀一个人。”
方僭脸上肌肉一颤,眼中渐渐泛出兴奋来。

十、君情倘未忘


“帝幼时骁勇好斗喜色,素为熙帝不喜,及即位始敛,勤于政务,鲜少狎游,至薨后宫妃嫔有品衔者不过十余人,其中八九乃清河王府旧人也。诸臣赞曰帝英明睿智,克己复礼,乃圣君也。”
《后周书·惠帝纪》
罗邂正在给落霞关写密信,忽然接到宫里传来的信儿,说是长公主在等他,急忙换了衣裳出门。他不放心将密信留在屋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幅用白色米浆写上隐形字的绫缎揣进怀中。
此时盛夏已过,转眼漫天蝉鸣都已经凋敝,风吹来,也有一丝隐约的凉意了。然而紫薇宫中树影依旧婆娑,凉风起处树梢枝头森森龙吟,愈加衬得紫薇宫中的宫室殿堂幽深空旷。罗邂到的时候离音已经在宫门外等候了。
“罗大人,长公主正在等您,这边请。”
“有劳了。”罗邂客气一声,跟她进去。他近来是这里的常客,每日值守完毕后总要来这里走动,众人也都习以为常,无论长公主本人的想法如何,事关她的私密,多数时候众人对于这些来来去去的入幕之宾也都只做视而不见状,似今日这般郑重其事还是头一回。
离音走了两步,停下来等他跟上,与他并肩而行,低声说:“公主今日心绪不佳。”
“哦?”罗邂停下来看她。长公主是少见的人精,越是相处越发觉她心中城府之深几不可测,她说的话和做的事,脸上的表情甚至那双眼睛里的目光总让人觉得与她心中真正的想法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情绪这个字,对于长公主来说,也不过是与人周旋的工具而已。因此听离音说她心绪不佳,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离音说:“方僭大人死了。”
“什么?”罗邂怔住。这些日子都没有看见方僭,听说是外出办差了,不料却听见他的死讯。
离音看了他一眼,似乎意有所指,“长公主是为了你除掉他的。”
“为了我?”罗邂仍觉难以置信。
“嗯,”离音点头,继续向前走。罗邂紧紧跟在她身边。离音冷笑道,“不过这也是他咎由自取。”她将那日方僭对长公主说的话复述给他听。
罗邂又惊又怒,只觉不可思议。
离音小心观察他的面色,叹息道:“方僭此为其实并不稀奇。他原本就是心胸狭窄善妒难容之人,你刚一来就蒙公主对你青眼有加,也难怪他会背后给你下绊子。只是…”离音不屑嗤笑,“也做得太蠢了些。那日回去,长公主就对奴婢说紫钦伟人恭谨严顺,心高气傲,尤其不喜张扬与长公主的关系,见了方僭回避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去找他打听这种闺房中昵称?以紫钦的聪明,即便想要对比求证,也不会直接找他去问。他真以为旁人都如他那般猥琐吗?”
罗邂一时没有说话,轻轻咳嗽了几声,借以掩饰心头突如其来的波澜。短短几句话件,他从开始冷眼戒备到震惊不信再到厌恶愤怒,种种心情此刻却因为离音所引述的长公主的话而意外平复,一阵不可言说的喜悦从心底很深的地方泛上来,竟然在倾刻间将他久已觉得冰冷麻木的感觉烫熨得温暖适意。
离音不失时机地说:“谢紫钦,你何德何能,竟能得长公主这样一个知己。”
罗邂依旧不语,仰头望天,秋高云淡,此刻天空似乎异样地澄明。离音的话他当然听见了,只是有一刻恍惚,竟然无法分辨那句话是出自离音口,还是出自自己的心。
沉默间,两人已经到了长公主的寝殿外,离音似乎要跟他作对,明知道他此刻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长公主,偏要拉住他的袖子,殷殷叮咛,“虽然方僭不上道,可毕竟一场恩情,你要劝长公主别太介怀呀。”
“晓得了。”罗邂点头。
宽大的寝宫前室书案上依旧凌乱,罗邂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去,从书卷奏折里发现了一个写着“医案”的卷宗,脚下不由一顿。
“那是先帝的医案。”静静的声音冷不防响起,罗邂一震,转过头,就看见那个身着素色衫裙的女子倚在大屏风旁,微微有些倦怠的脸上似笑非笑。
“阿丫。”罗邂张开臂膀,将她护进自己的怀中。长公主轻轻叹息着,把脸埋在他的颈侧,身子紧紧贴着,渐渐火热。
“阿丫,阿丫,阿丫。”罗邂吻着她的发她的脸,一连串轻呼着她的乳名,“我该拿你怎么办?”像是膜拜最神圣的珍物,他的吻一点一点覆盖住她,把她完全纳入自己从未向人敞开过的范围中。
长公主热烈地回应他,带着前所未有的狂热,让罗邂产生一种自己像是被火焰包围的错觉。他们都阅人无数,却都从未体验过这种激情,那种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灵魂也仿佛不复存在的,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把各种算计和心思都抛开,让全部的生命力都挥洒在对方身上,直至燃烧成灰。
当罗邂清醒过来,发现他们竟然来不及回到内室,一切就发生在那张书案上时,几乎被另一种火焰焚掉。他手忙脚乱拿衣物盖住两人的身体,耳朵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低头却看见阿丫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自己,即使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她的眼睛里竟然还能闪过揶揄之色。
“别看,”他捂住她的眼睛,那样的目光让他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阿丫眨了眨眼,她长长的睫毛扫过罗邂的掌心,激起另一阵酥麻。“我们进去好不好?”他低声问,并不真是征求她的意见,因为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摔进了长公主大屏风后面的大床里。
“子衾,”阿丫捧住他的脸,不让他的吻没有休止地落在自己脸上。她用力看着他,无比认真:“你要对我好,你一定要对我好。你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
“我会的,我会的。”罗邂挣脱她的双手,亲吻她的颈她的肩。
“子衾,你不能背叛我,不要背叛我。”
罗邂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几岁血气方刚的时候,她柔嫩的皮肤温软的身体让他无法思考。“我不会背叛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发个誓吧,罗子衾,用你的名字发誓。”
“好的,我发誓,用我的名字发…”后面的话被冻结在口中说不出来,他像是被一阵寒霜兜头罩住,前一刻飞扬的灵魂此刻几乎化作轻烟飞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安了安神问道:“你说什么?”
长公主目光清明,“我让你用你的名字发誓,用罗邂这个名字发誓,永不背叛我。”
罗邂闭上眼,不禁苦笑。黑暗如期而至,将他吞噬。他似乎忘记了呼吸的方法,胸闷得几乎要炸掉。良久,才有了勇气睁眼去看躺在身下的女子,“你早就知道了。”他的平静的语气让自己都觉得吃惊。继之而来的是无可抵挡的愤怒,“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一直在耍这我玩呢吧。”
他冷冷地抽身而起,拽过衣服穿上。他必须努力抑制自己逃跑的冲动,必须表现出镇静自若来,“原来你就是这样靠身体治理你的国家经营你的后宫?说什么为了我除掉方僭,是因为他已经没有用了吧?明光军已经逐渐在接管皇城各处的防务,你抛弃了羽林军,所以杀了方僭,而我,你什么时候来杀我?”
也许是太过愤怒,当那幅白色绫绢从衣襟里跌落的时候,他只是看着,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
长公主伸手接住白绫,她赤裸着上身坐起来,将白绫覆盖在胸前,春光在白绫的覆盖下影影绰绰,浮凸有致。
罗邂脸上变了色。
阳光落在白绫上,写过字的地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暗黄。长公主低头看着绫绢,手指一一抚过若隐若现的字迹和她自己的身体,动作妖冶充满诱惑,罗邂情不自禁地干咽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长公主问,声音清冷,饱含讥诮,“你从北边千里迢迢地回来,难道真是牵挂我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她冷笑,“那么我给你的信物呢,在哪里?”
罗邂迷惑不解,“信物,什么信物?”
长公主嘲弄的神色中多了几丝凄婉,她轻声吟道:“梧桐雨,紫薇乱,秋风长,燕双飞。”
罗邂觉得时光好像在她浅淡的念诵中飞流倒转,眼前半裸的幽怨女子一瞬间化为若干年前梧桐树下仰脸看着他的那个小女孩,她高兴地叫他:“子衾,子衾,这个字比你的名好多了。”
罗邂仿佛看见了年方弱冠的自己拍着她的头说:“你喜欢就好,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
“好,以后我叫你子衾,你叫我阿丫。”她眼珠子转了一圈,自豪地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我阿丫的。只有父皇母妃可以,哦,还有阿寐,她也这么叫我。”
少年被她精灵古怪的神情迷住,饶有兴致地顺着她的话问,“那为什么我可以这么叫你呢?”
“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夫婿呀。”小阿丫理直气壮地说,在看见少年脸上掩饰不住的红晕终于哈哈大笑,一脸恶作剧似的促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
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诘问道:“小毛丫头,你知道什么是夫婿吗?”
“当然知道。”骄傲的公主仰头回答:“就是我能全心信赖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人。你,”她的手指头伸到少年的鼻尖前,“你就是我的夫婿。”
“全心信赖一辈子不离不弃?”少年料不到小小的女孩口中竟然会说出这么荡气回肠的话来,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这个给你,”小女孩伸出手,手掌上躺着一个精致的锦囊。
“这是你做的?”他接过来看,哑然失笑。月白色锦囊是用上等的蜀锦做得,织纹精细华丽,只不过下面穗子上坠着一块桐木牌子,描金的字号是凤都名店锦绣阁。
阿丫涨红了脸,赌气道:“你不要就算了,拿回来。”
“唉,别呀。”少年紧紧握着锦囊不松手,拉她在太湖石上坐下,耐心讲解,“女子送给夫婿的信物要自己亲手做的,才能代表自己的心思。你这锦囊虽然精美,但是出自别人的手,那岂不是成了别的女子送给我的信物了?”
“啊?”阿丫恍然大悟,皱着细细的眉头愁道:“那怎么办,我不会织锦囊啊。”
罗邂笑起来,有点解气,“你也有不会的呀。”替她抚平眉头,“你在这个锦囊上写几个字,不就成你的东西了吗?”
“这样也行?”阿丫高兴起来,“这好办。”
她下面的动作让罗邂目瞪口呆。只见她在身上东翻西翻,终于从一个口袋中找到一截画眉用的炭笔,得意洋洋向罗邂炫耀,“今天早上嬷嬷给我装的,说我如今也要画眉了呢。”
她趴在太湖石上咬着笔杆想了半天,“该写什么呢?”
罗邂毫无同情心地说:“你送我的东西,自然你来决定。”
阿丫挑起眉,凉凉地说:“那我写什么都行咯?”她一脸坏笑,“那我就写阿丫送给大螃蟹!”
“什么大螃蟹!”罗邂哭笑不得,见她抓着笔在锦囊上比划,连忙握住她的手讨饶,“好吧,好吧,我帮你想。”写什么呢?罗邂苦笑,帮女孩子给自己写情话这种事情,要是让兄长们知道可要被笑话死的。他抬起头,秋风起处,梧桐叶落如雨,他想得入神。阿丫却没有那么好耐性,不耐烦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你在瞧什么呢?”
不料一片梧桐叶就在这时飘落下来,正好将她小小的脸庞盖的严严实实。
“唔…”阿丫跺脚,“连树叶都欺负我!”
罗邂哈哈大笑,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来,我带你写。”
他蹲在她身后,双臂环绕着她的身体,握住她抓笔的手,在锦囊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梧桐雨,紫薇乱,秋风长,燕双飞。”

十一、不负白头约


“元清四年秋,长主闻羽林军不稳,乃招琅琊王率明光军入禁苑。”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从你离开落霞关,我就知道了,子衾,我一直在等你。”长公主并没有给罗邂太多时间回忆,她绕过两个人共同的回忆,再次用言语刺激他。“你一进凤都城我就知道了,还记得那顿不用付钱的饭吗?”
罗邂开始觉得头皮发麻,刚才占据了脑海的旖旎往事飞快抽离,他当然记得,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罗家留在凤都的人以这种方式向他示意,却想不到从那个时候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都已经落入了她的掌握中。如果说刚发现她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他所感觉到的是败露的惊慌和被欺骗的愤怒的话,那么此刻,他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个感觉,寒冷,刻骨的寒冷。
“当我从护卫名单上看见谢紫钦,我就知道那是你。”她说到这里歪头想了一下,似乎想不明白似的,“说来很奇怪,我一眼就知道那个是你的名字,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为什么。”
罗邂却顾不上欣赏她此刻娇憨的神态和诱人的体态,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耳畔嗡嗡地响个不停,扰得他无法思考。“你是怎么知道…”在她清明的目光下,他竟然无法将问题提出来。
“知道你出了落霞关?还是知道你会到凤都来?”她问,那抹讥讽的笑意始终不去,“难道就只能你们罗家有眼线在凤都吗?你的崔伯父最近有没有新的消息?”她做作地一拍掌,“啊,对了,你这里不是写着么?”
她拿起覆盖在胸前的白绢,顺手扔进床边的水盆里,那上面原本隐形的字迹被水一浸便显现出来。永德满怀恶意地瞧了瞧罗邂发白的脸色,咯咯地笑,“来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崔伯父近来身体可还安康…”
“不要。”罗邂近乎呻吟地想要阻止她念出自己的秘密。
永德却煞有介事地看着他说:“不用问他了,我来告诉你。你崔伯父的关节炎很严重,落霞关水汽重,他已有一个月行动不便了。”她挑衅似的冲他一笑,继续念信:“琅琊王近日回到凤都,而禁中羽林军经过一连串的调动泰半被调离关键位置,只有太后寝宫和皇帝的明庐仍掌握在羽林军手中。这与琅琊王定然有关系,我却猜不透长公主的想法,她曾经表示过不信任明光军的。”
“别念了。”
“伯父所问之事,我不欲隐瞒。我与永德确有亲密关系,只是这却并非我的本意。”
“停下来。”罗邂几乎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用哀求的语气说话。
然而永德的情绪显然因为刚才那一句而变得恶劣,她对罗邂的抗拒听而不闻,“那只是个意外。她已非当年的永德公主,我并无意与她延续前缘,然这层关系对于我们行事大有裨益,伯父不必担心,此事我自有分寸。”
罗邂手足无措地看着永德越念声音越低,渐渐不可听闻。她的脸低低垂着,信还没有读完,白绢漂浮在水面上。突如其来的水珠落下,打碎了如镜平滑的水面。
她肩膀微微抽搐,乌黑的头发从肩头垂下,遮住脸,让人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罗邂此刻的心情和那盆中的水一样,波澜不断,纠结复杂。
他拿起一件衣裳,为她披上。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涩发痛,完全说不出话来。
所幸长公主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自己伸手拉住两边衣襟。她仍然低着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来,“就这么点内容也值得你弄成这么麻烦的密信?”
罗邂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嘲弄,却也只能面红耳赤地受了。无论立场或是心情,她收集的情报的确比他强太多。他苦笑,“是啊,不如你。真想不到你这么能干…这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吗?”
“没有。”永德抬起头傲然说,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神情倨傲,“刚开始还有,现在只要我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人能瞒过我。”她睥睨着他:“赵亭初在羽林军里有多少党羽,罗家在凤都潜伏了多少‘崔先生’,落霞关的崔先生每天都在干什么,甚至你在平宗那里都做过什么事情,我都一清二楚。”
她站起身来,目光迥然令人无法逼视:“我就是这么用身体统治这座皇城和这个天下的。”
此刻的她衣不蔽体,披头散发,鼻头和眼睛都还红着,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俨然如同宝座上的女王。罗邂知道自己应该为她无孔不入的情报网胆寒,或者为狼狈的模样而感到可笑,至少也应该不耻她放荡无耻的宣言,然而这一刻的她在他眼中却无比美丽而光芒四射。他清楚听见自己心底的赞叹声,他知道至少是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被她所折服了。她的艳光令他无法直视,他自然而然,低下了头。
然而永德却像是因为那一刻迸射出的光芒而精疲力竭。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时间只觉得无比疲倦。
是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缓缓穿上衫裙,检讨自己的言行。情绪因为他的言行而失控,导致现在事态偏离了她所想要达到的目标。她必须在事情越来越糟之前尽量扭转过来。想了想,她说:“我不能让你离开,你知道太多了。”
罗邂点头,“你是要杀了我?”
永德倒笑了,“我不是妖精,要把每一个跟我欢好的男人都杀死。”他的脸色因为她的话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永德看着很受用,“我要把你关起来,慢慢享用。”
永德长公主如何“享用”了罗邂这件事情,直到很多年后都一直是凤都皇族们臆想和猜测目标,然而却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
离音将罗邂关在紫薇宫后面的一间密室里,特意调来两个不认识他的明光军看守,又吩咐值守的太监不得怠慢了他,便匆匆回来复命。
长公主的寝宫已经收拾过,整洁如新,丝毫看不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倒是长公主本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在审阅公文或者查看地图,却托腮坐在书案后发呆。室内没有点灯,天光渐案,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离音进来见这样的情形,叹了口气,一边把门关上,点起灯送到长公主的面前,一边絮絮地说:“原本指望他来了能让你稍微休息一下,也稍微放松一点儿。谁知道倒搞成这样,早知道我就不跟他说那么多了。”
长公主懒洋洋地白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休息。”
离音不理她,将她桌面上的青铜香炉打开往里面加了一块安息香,说:“既然没心思了,不如早些休息。打从立春起你就没在子时前睡过。”
“嗯。”长公主答应着,依旧意兴阑珊。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离音动作,忽然问道:“还记得元清二年那次的事情吗?”
离音听问便抬起头来,想了想笑道:“是永嘉公主那次吧?”
那时的永嘉公主心高气傲,对这个妹妹被加封为长公主一直不满,便寻了一个机会挑衅。长公主点点头,“就是那次。她说要跟我一起面南而坐,让我给顶回去了。”
离音笑道:“快别提这事儿了,你怎么说不行,偏偏扯上驸马,传出去说得多难听的都有。”
“哼。”长公主冷笑一声,拉住离音说:“你先别走,帮我揉揉肩,好酸。”
“是。”离音依言为她捏肩,忍不住问:“好好的怎么提起这事儿了?”
“就是想起来了。”永德有气无力地说,“当时是想警告她不要做不实际的妄想。可今天却想,如果让我选,我也许会选放弃权柄跟着丈夫好好过日子。”
离音一怔,不知不觉停了手。犹疑道:“公主,也许我不该问,可是…”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对姓罗的动了真情?”长公主依旧能洞彻人心。她忽然疲倦地笑了一下,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离音,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他。我以为我忘记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离音默然良久,才重新动手帮她按摩,手下力气加重,“公主…”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不能功败垂成。”永德坐直身体,咳嗽了一声问道:“晗辛有消息来了吗?”
“有了。”说起正事离音也就郑重起来,“她眼下在甘州。北方今年夏天大旱,雍州,甘州,肃州大旱,河西更是颗粒无收,丁零诸部长老对于平宗到此时仍不肯从南边撤军颇有怨言。”
“嗯。”永德点头,“河西一带是丁零人的根本之地,河西不稳,龙城必然大乱。西北大旱,来年定然会有蝗灾,连续两年歉收,北边的粮草就是个大问题。”她微微一笑,说:“我猜入冬前平宗就会回到龙城去。他只要一走,落霞关的压力就可以减轻了。”
离音也笑了,接道:“那我们就有余裕把姓崔的除掉了。”
永德恨恨道,“这一天我等很久了。当年要不是他泄露军情,丁零人又怎么能势如破竹,连下我三郡十五城。亏他还有脸待在罗迹身边,后来连累罗家灭族,他自己倒是摘得一身清白。罗邂这傻子还把他当作长辈敬重。”
离音撇撇嘴说:“你那罗四公子若是太平世道里倒会成就一番名士风流的雅名。可惜了,在这样的世道里,他那种天生做公子哥儿的人非要背上一身血债…”
永德扫她一眼,诧异道:“你这丫头真是被惯得没有王法了,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离音一点儿也不吃她这一套,笑嘻嘻地说:“一说他不好你就浑身毛病。既然这样,何不干脆收了他做面首。”
永德却正容道:“你也说了,他本是以名士风流自许的,怎么受得了做我的禁脔?你只看看我今天说要关起他慢慢享用时他的脸色就知道了。他性子傲得很,在北边的经历一点也没有磨掉他的傲气。”
离音不屑,“光有傲气有什么用?全靠姓崔的在背后掌控,他自己倒替人背了一身投敌的骂名。”
永德眨眨眼,笑道:“怎么又说回他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离音知道她到底不愿意自己如此议论罗邂,便笑道:“晗辛还提到一件事情。她发现最近河西丁零的几个王爷跟西乌桓来往紧密,有风声说他们不满平宗的国策,在密谋自立朝廷。”
长公主一听立即眼睛发亮,轻轻敲了一下桌面,“这就对了!上次珍色那妮子来信说能让平宗三五年内无暇南顾,我还在琢磨她有什么鬼主意呢。好,很好,你们这几个丫头真是太好了。”
她兴奋地站起来,离音早知道她的意思,忙翻出地图给她看,一边说:“晗辛说她准备去一趟河西和西乌桓,打听一下具体的情形。她请示公主,要不要见珍色。”
长公主沉吟了一下,摇头道:“珍色和太后素来要好,我倒不怕她泄密,但难保她身边的人不会露出风去。晗辛身份极为机密,不要节外生枝了。”
“是。”离音应下来,欲言又止。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你是想说太后的事儿?”
离音知道自己的心思根本无法瞒过她,只得说:“乐姌已经是今非昔比了。是不是不要逼得太紧了比较好?”
永德淡淡道:“你不就是担心她终究会跟驸马联手对付我吗?你放心,驸马至少还要顾及阿寐。而且…琅琊王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可琅琊王是一条饿狼啊。”
长公主不容置疑地说:“那也是一条姓姜的狼。”
她话音一落便自知语气过于严厉,缓了缓才说道:“离音,我到底只是一个女人。我有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个皇位落在琅琊王手里总是比落在别人手里好些的。”
她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划了两条线,“我也有我的局限,其一就是我的野心不够大;其二则是…”她看着第二条线,怔然失语。良久,方说,“我迟早会死在这两条线上。”放下笔,她叹了口气道:“你下去吧。我还要再考虑一下明光军和羽林军换防的事儿。那条恶狼,总得要给他点肉吃。”

十二、不负白头约 下


“约,迹第三子也,英俊伟岸,凤都女子皆爱之。约以羽林骑郎入值内廷,与永嘉主有私,帝闻震怒,乃仗杀约于明庐。迹长跪紫薇门竟夜,叩阶不止,流血披面,帝益怒,族之。…迹之幼子邂亡丁零,…元清五年,元帝诏曰:故将军迹忠勇无匹,举门高义,追尊文山侯,入英烈祠。子邂嗣。”
《后周书·列侯传·罗迹》
罗邂睡得非常不安稳。他如今身陷险境,接连受到惊吓刺激,照理应该坐卧不宁想办法脱身或者至少向外传递消息的。然而坐在那间小屋里,他却觉得非常想好好睡一觉。长久以来隐瞒身份担惊受怕的压力蓦然消失,他竟然只觉得一阵轻松。这里是紫薇宫中的密室,对他来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不会有人在暗影中窥测他,他也再不用担心梦中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毫无牵挂地入睡了。
可是睡梦中却梦魇不断。梦中有一个妖精,妖娆霸道地缠绕着他,时而妩媚时而冷峻,每当他想要抽身离开的时候,她就会纠缠住他,用温软的身体引诱他;而每当他去追逐她的时候,她却变得冷漠,带着讥讽的笑意拒绝他。
即使在梦中他也知道这个妖精是谁。他想捉住她,禁锢她,惩罚她,逼问她心中真实的想法,他想蹂躏她的面孔,让她为自己展现最真切的笑容。而她却总在柔情蜜意正浓的时候冷不防地伸出长长的指甲,抓破他的脸上的面具。所以他只好把她困在怀中,限制她的自由,可是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却渐渐缩小,变成梧桐落叶如雨的那个秋天,在他双臂环绕间努力写着情话的小女孩。
太阳照在眼皮上,罗邂睁开眼,太阳穴隐隐作痛,狂野而混乱的梦境让他通宵游走在半寐半醒之间,所以当他发现怀中猫儿似的倚靠着的那个女子时,一时有些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真还是幻。
她挤在他的怀中,环绕着他的脖子,微微有些凌乱的发髻在他下巴上蹭来蹭去,挑逗他的感官极限。她睡的很香,精致的脸庞红扑扑的,呼吸匀长平稳。晨光将她长长睫毛的影子投射在鼻梁上,微微翘着,让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地拨弄。
就是这么轻微地骚扰,也惊醒了她。罗邂有些懊恼地收回手,看着她睡眼迷蒙地四处环顾,不禁哑然失笑,她也会有不知身处何方的时候?
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阿丫露出一个温和略带羞涩的笑容,然后很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才咧嘴笑道:“子衾,你醒了。”
一声子衾倒是提醒了他此刻两人的身份。他松开搂着她的手,点头道:“长公主早。”
冷漠的态度让长公主迅速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她用还略有沙哑的声音嘲弄道:“现在倒客气了,夜里也不知道谁一遍一遍叫人家。”
罗邂的脸轰地燃烧起来。他强迫自己扭开头,不去看她,尴尬地问:“你怎么睡到我的床上来了。”话一出口就知道说法有问题,这简直是越描越黑。
长公主此时倒是稳住了心思,看着他几乎憋成紫色的脸皮,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大好,便不理睬他的态度,高高兴兴地说:“我夜里想来找你谈谈,结果你已经睡了。我就坐在旁边看你睡觉的样子,结果…结果…”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结果就她就睡到自己床上来了。罗邂在心里替她补充。忍不住转回来看她。
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掉,阿丫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昨晚上离音燃了安息香,我大概吸了不少,结果在这里看你睡得香,就也瞌睡起来。”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望着窗外的晨光满足地叹息:“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呀。”
转过脸,见罗邂已经下床,背对着她套上外衫,永德眨眨眼,忽然扑过去从后面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罗邂的动作僵住。他听见她轻声说:“你不会知道,我刚发现你没有死的时候有多开心。”她的手扣得很紧,罗邂觉得有点上不来气。
“你放心,只要我还掌握着权柄一天,你在凤都就是安全的。这儿,紫薇宫,皇城,在这里你都是安全的。”想了想,似乎有些不甘心,有点孩子气地补充了一句:“都比在平宗身边安全。”
罗邂苦笑。
永德继续絮絮说着,“当年我派人到你家找过你的,可惜没找到。那时我就猜你一定没有死。你家里有那么多人在军中,派去追你的人肯定会帮你逃脱的。”
罗邂想要拉开她的手停在半途。就这么简单的想法吗?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她都如此透彻地看清本质,所以才总是能把握主导权?在这样的长公主面前,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卑?
“我的人一直在各国打听你的下落。”
罗邂突然意识到,她这是在为昨天的言语道歉呢。“长公主,你不必如此。”
环着他的腰的手紧了紧,她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你不叫我阿丫…”
罗邂长长叹息。
“你昨天问我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阿丫说话的时候,气息透过衣衫一下一下地骚动他的皮肤,激起阵阵栗皮。她幽幽地说:“其实是有的。我不知道,在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我的。毕竟…我的名声不大好。”
罗邂要很用力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在乎这个吗?”
总算有回应了,永德偷偷露出笑荣,用鼻子狠狠地蹭了蹭他的背,无辜地问道:“你是问我在不在乎你心里怎么想我,还是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罗邂语噎,突然有想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永德已经厚颜无耻地解答他的问题了:“第一个,我在乎;我自己的名声,我不在乎。”
他终于耐不住转身,捧着她的脸,直视她的双眼,“我该不该相信你呢?你这个小骗子,我分不出你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永德迎着他的注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错,一直撒谎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罗邂颓然放手,“你到底想怎么样,就把我永远囚禁在这里,听你说着让我没办法相信的鬼话?”
永德却不让他退缩,鱼一样钻进他的怀里,笑嘻嘻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是不是觉得太幸福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再多的心事,听见这话罗邂也禁不住笑骂:“你脸皮真厚。”
她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缓缓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我当敌人。父皇决定的事情我无法改变,可是我能改变自己的地位,我决不让你三哥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罗邂动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阿丫…”
“其实你心里面也还是有我的对吧?要不然你为什么一直不把你知道的秘密公布出来,我知道你是带着一个绝大的秘密来凤都的。”她抬起头,仰望着他的发愣的脸,顽皮地做了一个鬼脸:“我就知道又要吓到你了。大螃蟹,”她在他怀中坐直,双手捏住他的脸颊,咬着牙轻声警告:“记住,除了你的心,我无所不知。”
罗邂苦苦忍耐了一早上的冲动在她这样的挑衅下土崩瓦解。“你这个妖精!”他愤怒地控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扔开所有顾虑怀疑戒备,以最粗暴的方式扯掉她的衣物。永德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回应,只是顺从安静地任他在自己身上施为。她只是仰起头,看着屋顶,束发的碧玉簪子跌落在地上,断成两截,发髻散下来,长发垂地,来来回回地在地面上扫过,沾染上浮尘和污泥。
罗邂从未如此餍足过。当他喘着气跌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将军般的自豪和阉人般的耻辱。他只有在这场较量中才能占上风,只有在床上才能掌控主动为所欲为,一旦离开这个战场,他便一无是处。即使他曾经经历生死之劫,也背负着满族人的血仇,即使如此,她还是毫不留情地证明了他的无能。他不如这个女子,这是他无法改变事实,卧薪尝胆并不能让他报仇雪耻。世上莫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永德从他的动作里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打垮了他的心。然而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这一刻她没有力气再伪饰,所能做的,不过是安静地躺着,听他在自己耳边喘息,潮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她却想起野兽垂死前的挣扎。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从她的身上翻下去,和她并排躺着,也像她一样望着屋顶,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当年父皇在落霞关受伤,你父亲也在落霞关。”这一刻的长公主冷静而锐利,“他清楚父皇的伤势,对吧?我一直找不到当年的医案,但是记得当年是你父亲手下一个姓崔的大夫为父皇施救的。后来他也一直在宫中,父皇的药都是他开的方子。这姓崔的,就是你那位崔伯父吧?”
罗邂也不是笨人,听她说了这些,心头已经雪亮,“这么说,你也知道了。”
永德直到此时才去看他,点头轻声道:“邕不是父皇的儿子。我只是没有证据。”
“而我就是最好的人证。”他苦笑,继而不可置信,“你想要揭穿他?”
永德笑了,“所以说我们不是敌人呀。你不也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吗?”
南朝的皇帝竟然不是皇家血脉。一旦这个秘密披露,不说别人,那三位如狼似虎的叔父王爷怎么会坐视不理?不管谁抢得先机,另外两个都不会善罢甘休,南朝皇室势必迎来一场腥风血雨。而这,正是最好的复仇。
先帝在落霞关受伤后,从此不能人道。先帝无子,要做稳这个帝位谈何容易,了解内情的罗迹、龙庭等近臣心中明白,先帝更清楚。所以才有了所谓的权衡,将长女嫁到龙家,次女许给罗家,为的不过是要封住两位近臣的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此,罗三与永嘉公主之间的私情因为破坏了这种平衡而成为灭门的导火索。
罗邂一旦从崔伯父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便自然会推导出这样的结论来。
永德盯着他,幽幽地说:“罗家灭门,阿寐嫁入龙家,这一场较量,是龙家赢了。”
罗邂的目光一跳。
永德继续说:“不过你们都还是低估龙家了,他们的目标不是做皇亲…”
罗邂恍然大悟,失声道:“难道,难道是龙霄…”
永德点头,身子贴过去握住他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我不能让这江山姓了龙。子衾,我需要你的帮助。”
罗邂心中乱成一团,虽然揭穿皇帝血脉秘密是他此来的目的,可是帮助她保住江山不落入外姓人手中,这却与他的初衷南辕北辙。
永德察觉到两人交握的掌心一片潮湿,知道他此刻心情极端矛盾,还需要再推一把才能见功效。“你昨日不是说我放弃羽林军转让明光军进驻内苑吗?”她幽幽叹了口气,“我的一片苦心,你却不明白。你们罗家在羽林军中根深叶广,龙家的势力却在明光军。现在的皇帝眼看就要入学了,龙霄怎么肯让自己的儿子常年在我的掌控下?我无法硬来,万一两军冲突,好歹也为你们罗家保存实力,所以只能暂时退让。你却不信任我…”她搂住罗邂,低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你是罗家唯一的血脉了,我无论如何也要保全的。”
罗邂一震,一股无可抑制的热潮涌上来,他盯着永德,半晌只能说出两个字来:“阿丫…”
“至于皇位,我打算让给三伯父。你父亲生前与他交好,定会为你们罗家平反昭雪。我父皇这一支没有男丁,就此算是绝了后。你若觉得如此还不能解心头之恨,等到事结后,我这条命也是你的。”
罗邂无法掩饰自己的震动,他死死盯着永德的眼睛,似乎是想要看入她灵魂深处。长公主坦然迎视,目光清澈无伪,“子衾,只要你一句话,我会为你去死。”
“别这么说,”他再也无法承受那双眼睛里的赤诚,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有你,我万事足矣!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愿意事后能与我归隐林泉,相携白首,便是我最大的企盼了。”
永德惊喜,“这么说你答应了?”
罗邂微笑,“你都为我考虑的这么周到了,我还能拒绝么?何况…”他目光扫见地上断成两截的碧玉簪,“龙家也是我们罗家的血仇之一。我怎么能让他们偷了这江山?”

十三、信君同心诺


“元清四年中秋,陨逝如雨,太白现于西方,主女乱。”
《后周书·天文志》
转眼就到了中秋节,按惯例太后将在内苑正殿天极殿设家宴与在凤都的皇族团聚赏月,共度佳节。几位熙帝朝的老王爷在宫外居住,自然要来赴宴;琅琊王潜入凤都本是机密,但他已与长公主商定趁这一天几位长辈俱在皇室血脉齐聚向太后发难,按照琅琊王的说法,到底是皇家的家丑,需得先向族中的长辈禀明,才能对天下公布。他是长辈,这番话说得没有破绽,长公主虽觉有点胶柱鼓瑟,却也无法反对。
事情便就此定下来。一切在不动声色地准备着。后宫中,朝堂上,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人为虚饰出来的太平。
春江水暖鸭先知,宫女太监们比谁都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对他们来说,最首当其冲的便是后宫各处值守明光军与羽林军的换防。与鲜衣怒马的羽林军相比起来,明光军黑色的铠甲和大氅出现在内苑各处,总是会令人心头沉沉的,仿如乌云压顶一般。
而明光军普遍来说也远没有宫人们所熟悉的羽林军来的亲和,他们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目光明亮而锐利,不怒而威。即使如离音这样的宫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加快脚步低头走过。明光军那样的目光让她非常不舒服。
长公主听见离音进来,抬头,见她面色不豫,笑着问:“怎么了?”
离音将手中的朱漆衣盒放下,沉着脸道:“自从那些明光军来了之后,咱们这里就快变成监牢了,那些人哪里是来值守的,分明是看守犯人嘛。
长公主闻言并没有作声,嘴角挂出一丝冷峻的笑意。
离音走到她身边,放低声音:“他们是一群狼,我们是在引狼入室啊。”
长公主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离音看见一旁已经写好了三四张,摊开在旁边晾着,落款处还盖着长公主私用带有紫薇花瓣图案的印。“这是什么?”她顺手拿起一张来看。
“别动!”长公主一把抢过来,“你现在不能看。”她将手上写好的那封信拿起来吹了吹,取过一沓已经写好名字的信封来,将信装进去交给离音正容道:“你要好好保存,千万不要落入别人的手里。”
离音不敢怠慢,接过来草草浏览了一下信封上的人名,立即明白了,笑道:“原来公主早就有准备了,倒是我瞎操心了呢。”
“我这是防患于未然。虽然琅琊王从中受益最大,可是鸟尽弓藏这种事情他绝对不会忘记做的。我只是担心一旦他掌握了大权,就容不下我们了。”长公主走到门口望着外面守卫的明光军,“羽林军守卫皇城外围,一旦有变就可以进入皇城压制明光军,”她神情变得柔和了些,“子衾虽然可以信任,我却担心还会有意外。这几封信就是为了防备事情发展到那个时候用来救命的。这几个人都是我这些年安插在各部最心腹的人,有些你认识,有些你也没有见过。万一出了事,你要想办法脱身,只要将其中任何一封信送到,就能保全性命。”她握住离音的手:“你跟我的时间最长,我能给你的,也不过是这几道护身符了。”
离音点头,“多谢公主的关照,如果真有要用到这些信的时候,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长公主注视着她,点头微笑道:“好,那就辛苦你了。”
离音将几封信仔细收好,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常,“这么说公主也有不祥的预感了?”
永德想了想,缓缓说:“我也不知道祥还是不祥,我只是看不到今天之后的事情。完全想象不出来,今天过后,会是什么样局面。这一场赌得太大。”
离音上前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知道。”永德叹了口气,“我们只有仰仗老天的眷顾了。”
正说着话,就看见一个人匆匆走进来,离音皱了下眉头,“龙霄怎么来了?”
长公主也有些意外,这个时候,她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他了。龙霄步伐甚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近前。离音忙迎上前行礼:“拜见驸马爷,今儿怎么有空来咱们紫薇宫啊?”
龙霄站定,他穿着紫金罩衫藏青儒袍,头戴着同色纶巾,长身玉立,格外俊朗,只是因为走得急了点,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来,脸色便看着不如身姿那么洒脱出尘了。“我便来不得么?”他嘻嘻笑着,抬头望向站在台阶上的长公主,“我这小姨子老也不去看我,我耐不住相思,就只好自己来了。”
他虽然说笑着,面色和口气却都有些不善,长公主使了个眼色让离音回避。龙霄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嬉皮笑脸地一把搂住长公主呵呵笑道:“想死我了。”
永德也不推开他,身子稍稍向后靠在他的手臂上,笑吟吟地问:“你是要在这儿说得所有人都听见呢,还是进屋里来?”说完转身就走,龙霄便不得不放手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你跟琅琊王在搞什么名堂?”一进门就没有了在外面嘻笑神情,龙霄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问:“琅琊王接管了明光军,你让明光军进驻内苑,为什么?”
“让明光军进内苑是你一直想要的,琅琊王也是你请到京城来的,你倒问我为什么?”长公主坐在自己的书案后面,密不透风地将他顶回去。
龙霄语塞,顿足道:“你何苦为了与我为敌而引狼入室?琅琊王老奸巨滑绝对不是你能对付的。”
长公主失笑,“怎么是我引狼入室呢?琅琊王跟你在密谋些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吗?现在明光军也如你所愿进了内苑,太后那边我也不管了,你要是为了阿寐而来,今天家宴一结束我就让她出宫,你看这样可好。”
龙霄气结,“琅琊王自打被你带进宫我就没见过他,我们能密谋什么?可是为什么公主府外的戒防突然严密了这么多?我们家在明光军的几个军官都被调离凤都?永德,你居然把我的明光军出卖给琅琊王,他给你什么好处?”
永德抓住他话中的把柄回击:“你的明光军?明光军是朝廷的,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明光军?”
龙霄这时倒平静下来,他眯起眼打量永德,摇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
“你不肯正面答话,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
“我瞒着你的事情多了,都要向你交代吗?”
龙霄上前一步抓住永德的肩膀,逼迫她正视自己。平生第一次,他从这个女子的眼中看见了躲闪,“永德,”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你为什么宁愿信任琅琊王,也不信任我呢?”
也许是他语气中的某种情绪触动了永德,她头一次认真回应:“你们俩,我谁都不信任。”
“这样吗?”黯然从龙霄的面上一闪而过,他苦笑,“我明白了。”
永德的目光坚硬依旧。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低估了琅琊王,他不好惹。”
长公主微笑点头,“多谢,我记住了。”
龙霄怒气冲冲地说:“你根本就听不进去。”说完发泄似的摔门而去。
离音进来,望着被他摔得荡来荡去的门诧异道:“发了好大的脾气,他都知道了?”
永德摇头苦笑,“他要知道的话,我现在就不是站在这里了。”她吸了口气振作精神,问道:“什么时候了?该去了吗?”
“是,刚才公主就该更衣了。”
天极殿里灯火通明,太后与长公主面南而坐,下手依次是几位太皇叔,琅琊王,永嘉公主和龙霄,以及二十来个其他旁支子孙。琅琊王的露面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虽然早有传言说琅琊王就在京城,可是他本人如此大大方方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令这些终身在权谋中打滚的皇亲国戚们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有几个夙日与熙帝长子淮阳王、次子缁阳王亲厚的皇室子弟已经面色微变,纷纷趁着众人见面寒暄敬酒的当儿遣随从出宫送信,琅琊王冷眼看着,知道不出十日,自己的那两个哥哥就会出现在京城。不过,他冷冷微笑,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几巡酒后,众人纷纷向太后敬酒,长公主辈分低,不敢安坐,便侍立在一旁陪吟。也不知道是不是见到丈夫的缘故,今日永嘉精神很好,穿戴一新的她坐在龙霄身边,郎才女貌光艳照人。她见永德趁众人向太后敬酒的机会朝自己这边瞧,便招手让她过来。而长公主也果然捧着羽觞过来,故意避开龙霄的目光,向永嘉举杯,“姐姐,这一杯敬你。”
永嘉佯嗔道:“不懂规矩,家宴上,只给我敬酒,你姐夫呢?”
永德便连连笑道:“是我的错,姐夫,这酒也敬你。”
龙霄盯着她,淡淡一笑,“长公主太客气了。”
永德见他这样,突然心中不忍。她知道,这杯酒大概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共饮了。片刻之后,眼前这人只怕就要从云端跌落,身陷牢狱,甚至丧命于自己手中。也许是因为罗家的关系,自己对他从来不曾有过好感,却也谈不上太过憎恶,直至发现了太后和他的秘密。他是必须要被除掉的。可是忆起相处几年来的情形,永德却突然发觉,自己其实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她低下头,看着羽觞中的酒,有些涩然。同样的口是心非狡诈奸猾,他们其实是同样的人。
“干了吧。”她仰头饮尽,向永嘉一笑,“阿寐,你别怪我。”
永嘉笑嘻嘻地说:“那要看是什么事儿了。”说着也将手中美酒倾尽。
龙霄抚掌笑道:“你们姐妹俩,连喝酒都是一个样子,好酒就是这么被糟蹋的。”
他举觞正要饮,却听见另外一边琅琊王问太后:“陛下今日会来吗?”
永德手一震,飞快稳住。这是她与琅琊王约定的信号,今夜的好戏到此时便要正式开场。
不等太后回答,长公主淡淡说:“邕不来了。我已经让人将他看守起来。”
在场其他人还完全没有领会这句话中意思的时候,龙霄已经面色殛变,“哐啷”一声,手中的羽觞落地,美酒泼湿衣袖。他反应迅速,只是这么一瞬间,已经顺势抓住永德的胳膊,“你…”他怒目瞪视着,“原来是这样?”
永嘉似是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察觉到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回过头,才发现丈夫正恶狠狠地捉着长公主。便上前去拉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龙霄,不许欺负我妹妹!”
琅琊王似乎到此时才回味过来永德刚才的那句话,沉声道:“永德你竟敢禁锢陛下进犯龙体?该当何罪?”他瞟了一眼太后,却发现这个女人似乎对此刻发生的事情完全没有认识,只是死死盯着龙霄扯住永德的手,于是便喝道:“驸马请放手,让长公主把话说清楚。”
龙霄只是死死掐住长公主的胳膊,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永嘉和琅琊王的话都充耳不闻,半晌,方问得出一句话:“为什么?”
长公主此时已经镇定下来,知道刚才一个疏忽,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因此此刻更需要冷静头脑。她抽出贴身的匕首,照准龙霄的手臂就是一刀。在永嘉的尖叫声中,长公主飞快地抽身撤到安全的距离,指挥闻讯冲进来的明光军,“看好驸马,别让他乱动。”
永嘉尖叫:“阿丫你这贱人,不许你伤害他!”
在场的王侯们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不知如何反应,一时间乱作一团,有人抽身就想离开,也有人冲上去想要按住龙霄抓住长公主。
琅琊王吸了口气,大声喝道:“安静!安静!”
长公主突然干出了囚禁皇帝的事情,太后又一言不发,此时的琅琊王已经俨然是主事之人,听他这么呼喝,在场诸人竟然渐渐安静下来,一起看着这位伯父王,等待他的示意。
琅琊王问长公主:“永德,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早就在等他问这话,两三步奔过去跪倒在琅琊王面前:“三伯父,此事机密,事关皇家体统,请容侄女私下禀报。”
琅琊王沉吟了一下,环顾殿内殷殷张望的人,摇头道:“在场的都是皇家至亲,你说吧,有什么委屈,让长辈们给你作主。”
永德长公主言简意赅,却将在场所有人惊呆:“先帝受伤后不能生育,邕并不是皇家的血脉。”
一片惨白的寂静中,只有琅琊王的声音响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休得胡言乱语。”
长公主连连叩首,“伯父,这样的家丑若非不得以,我宁愿它烂在肚子里。”
琅琊王一把揪起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问:“你有证据吗?”
“先帝受伤后一直由罗迹手下军医照料,那个姓崔的军医手中有当年的医案。”
“那个军医现在在哪里?”
“在落霞关。”
琅琊王松开她,直起身说:“那么立即将那个军医招来询问。”
众人到此时似乎才从永德爆炸性的话语中回过味来,几位老王皱眉道:“落霞关远在千里之外,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永德趁机说:“三伯父,还有一个人可以作证。”
“谁?”
永德站起来,大声道:“让罗邂进来。”
在场的人中,不少都曾与罗家打过交道,罗邂这个消失了许多年的名字乍然听到耳朵里,都有些茫然,一时间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直到那个年轻人出现在大殿里,有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是他?”
年轻一辈自然要问:“这是谁?”
长公主向琅琊王说:“这是罗迹的幼子罗邂,当年罗家灭族,他流亡丁零,最近方回到凤都。那位军医已将医案都转交给了他。罗邂能够证明先帝的伤势。”
琅琊王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罗邂,良久方缓缓道:“只要你说出实情,本王保证不追究你的罪过,也免了你的死罪,好吗?”说完,忽听角落里一声冷笑,望过去,却发现是永嘉公主。她洞彻的目光和嘲弄的神情让琅琊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吻有点太过心急了。他干咳了一声,补充道:“太后也会赦免你的。”
罗邂点头,“罪臣知道了。王爷请问,臣一定据实回答。”
“很好。”琅琊王的目光落在永德长公主身上,“刚才长公主说你看过先帝的医案,是真的吗?”
“是。”
“那么,长公主所说,先帝受伤后不能生育,是否属实?”
罗邂沉默了一下。
一直目前为止,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极为短暂的沉默却让永德突然感到一阵寒冷。
“罗邂?”琅琊王催促道。
永德听见罗邂的声音说:“否。”
宾客们惊呼声中,永德飞快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牢那个站在大殿中央的人,那个人曾经与她盟约,要与她归隐林泉。“罗邂,”她的声音尖利刺耳,乍然响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你…你说清楚。”
罗邂甚至没有勇气与她对视,目光相交的一瞬间,他狼狈地别过头去。永德的心一沉到底,无尽的寒冷在一瞬间将她冰封起来。
她听见那个遥远的声音在说:“长公主所言不实,臣所见过的医案中,先帝仅是落水受了些惊吓,修养一段时间后就痊愈了。并没有长公主所说,不能生育之疾。”

十四、自此成参商 上


“元清四年秋,永嘉主进长公主衔。”
《后周书·龙霄传》
中秋之夜的突变仿佛一记惊雷,不但打懵了诸多皇亲宗室,就连上天似乎也被这惊雷给撼动,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秋雨连绵,一下就是几天,紫薇宫里的梧桐叶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凋落殆尽。离音站在屋檐下望着满院横斜的残叶断枝,从脚心向上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她的手上端着饭菜。因为搁得太久,已经变了颜色的食物,无论是谁看了都会食欲尽消。
即使这样的饭菜,吃上一些也好啊。离音愁眉不展地想,她身后的门紧闭着,无论谁敲都不开。听说自从那夜公主被押回这里后便是如此。
对于紫薇宫来说,中秋之夜是不折不扣的惊涛之夜。突如其来地明光军闯进来,锁走了所有的宫人,他们挨个审讯,整整三天,不停不休,可是被审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审人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有些人抗不过鞭打就招了,什么私通骑郎,纵淫行秽;什么贿赂官员私交外臣;什么培植党羽操纵朝政,桩桩件件都是死罪。离音在一旁看着,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她死死捏着藏在怀中那几封信,心头一片雪亮,公主她,怕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吧。
却没有人动她,当所有人被拉出去都没有再回来的时候,她却被放了。
等在外面的人出乎她的意料,“怎么是你?”
“是我怎么了?”龙霄笑着,笑意却无法到达眼睛。他眼下有浓重黑影,下巴冒出青胡茬,满面倦色。“别忘了我可是郎中令,皇城卫戍归我管。”
“那真是失礼了,郎中令大人。”离音冷冷地说,“这些天你拷打审问,罗织出不少罪证吧?”
“罗织?”龙霄嘬着牙花子咯咯地笑:“我用得着罗织吗?那些罪名,哪一条不是天下人人皆知的?就凭这些罪名,车裂都是轻的!”
“这些罪名龙大人每一条都参与其间,是否觉得与有荣焉?”
龙霄一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咬牙切齿地警告:“离音,别以为你是她身边的人我就不敢杀你!”
她却冷笑,“离音不敢如此以为,就像离音不敢以为紫薇宫的那些人此刻还有活口一样。”
字字诛心的话却让龙霄怔住,已经烧到了胸口怒火不知道因为什么而乍然消褪,龙霄瞪着她,半晌,猛地撒手将她推开,鄙夷道:“只会牙尖嘴利有什么用?你主子反正活不过今天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一刀扎在了离音的心口上,她连连冷笑,不由自主提高嗓门:“龙大人犯得着如此心急吗?今日才审完证人,就急不可待要杀人了,这哪里是惩罪,分明是急着杀人灭口。”
“你!”龙霄气得变色,举起手就要抽她。
离音却完全豁出去了,“龙大人是要先杀了我吗?那就请吧,与你同站在一块地上,我宁愿死了。”话虽然说得硬气,眼泪却终于无法抑制地溃堤而出。龙霄的手扬在半空,怔怔看着她,已经忘了生气,哭笑不得,也懒得多说,拽着她的胳膊就前走。
离音尖叫:“龙霄你个小人,你放开我,不许碰我。龙霄我会记住你今天做的一切,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我要扰得你坐卧不宁寝食不安,龙霄你全家不得好死!”
龙霄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吼道:“你要再不闭嘴,我就在这里把你的衣服全扒光!你信不信?”看见离音脸憋得通红,惊恐地瞪大眼死盯着自己,虎着脸吓唬她:“我说到做到,你不是要死吗?我先扒光你的衣服,切下你的手脚熬了汤给你喝,偏不让你死!”
也不知道是他的恐吓太过离奇,还是他说狠话时的神情太过狰狞滑稽,离音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忍不住笑了,“你不会。”她从被掐住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
看出她已经冷静下来,龙霄这才放开手,板着脸转身就走:“你们家公主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今天就会饿死,来不来随你。”
这才有了离音此刻端着陈饭立在长公主寝殿门口发愣。
龙霄过来,看见这情形蹙眉问道:“连你敲门都不开?”
离音茫然摇头,心惊肉跳地说:“我担心…公主她已经,已经…”
“不会的。不会的。”龙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沉吟片刻:“你每过一刻便来敲门,敲到门开为止…我不想唐突了她,可是若再过两个时辰还不开门,我就只好让人砸门了。”
“为什么?”她低声问。
龙霄不耐烦地说:“到那个时候我不砸门,只怕就真的要出人命了,为什么,哼,你说为什么?”
“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上心公主吃不吃饭?她如果成功了现在被囚禁在里面的就是你了。”
“你都知道了?”龙霄诧异,俄而失笑:“她倒是什么都不瞒你。”
“我也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龙霄如是说。见离音转过脸来盯着自己,他苦笑:“刚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的时候我简直气得要死,那时候如果不是罗邂突然改口,我大概会先杀了她灭口再说别的。可是…”他抬起头长长出了口气,随手捡起一片跌落在脚下雨水中的叶子把玩。
那时候,当长公主跪倒在琅琊王的面前说出实情的时候,他和太后飞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已经有了默契,由太后指挥侍卫当场将永德击杀,而他第一时间杀死罗邂。然而罗邂走进天极殿的那一瞬间,龙霄发现琅琊王和罗邂之间有一个眼色传递,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罗邂已经和琅琊王联手了。
“可是那个姓罗的居然撒谎!”离音恨恨地说,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个人的仇恨,怒意自然波及龙霄,“姓龙的,你运气太好了。”
龙霄轻轻一笑,骂道:“傻瓜。”见离音冲自己瞪眼,他说:“骂你你别不服气,这不是我的运气好,而是…而是你的公主失算了。”
“你胡说!”离音其实知道他说的不假。可是她从小在公主身边长大,对于长公主的运筹帷幄谋虑深刻比谁都更清楚,在她看来,长公主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怎么可能失算呢?这样的结论,即使她心底明白,口中也绝对不会承认。
“我早就说过你们都低估琅琊王了。”龙霄淡淡地说,去无法掩饰纠结嗓音中一丝惨痛的意味。
“你…”离音还想反驳他,却听见守卫在紫薇宫外侍卫呼喝道:“什么人?”
龙霄站起来,“我看看去。”他不让离音说话,“你继续敲门。”
门仍然敲不开,龙霄却很快回来,身后还跟这一个人。
离音一见那人立即变色,想也不想,将手中托着的饭菜一股脑砸过去,“滚开,这儿的门不对你开。”
“不得无礼!”龙霄口中喊着,却来不及阻止,淋漓的菜汁浇了罗邂一头。
离音犹自不解气,冲着龙霄冷笑:“我就是无礼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龙霄对离音的泼辣是毫无办法,头大如斗,骂道:“泼妇!”
离音气得脸都白了,一抬下巴傲然道:“知道我是泼妇还让这个畜生到这儿来,那是你自己做找不痛快。”她对罗邂显然痛恨已极,正眼也不去瞧他,自然更不会留一点情面。
罗邂却神色漠然,淡淡地说:“我是奉旨来的。”他语气平静,对离音的怒目相视仿如不见,好像被淋了一身饭菜的是别人,畜生也是在说别人。这样的态度也让龙霄不禁侧目,盯着他瞧了一下,吩咐离音:“你通报一下吧。”
“通报什么?”离音装傻,将手中空空的托盘往地上一放,在门口坐下,一副以身挡道决不让罗邂进门的样子。“公主谁都不见。”
龙霄已经猜到了罗邂手中圣旨的内容,心中烦躁失落,却仍然被离音的举动给惹得笑了一下,对罗邂道:“你看看,这就是紫薇宫的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如此说着,却没有一丝要去帮忙让离音让路的意思。
罗邂仍然没有一丝表情,点头道:“好说。”自己走过去敲了敲门,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离音跳起来要去推开他,口中骂道:“你还要怎么样,你还有脸来见公主吗?”忽然手臂被龙霄捉住,回头毫不客气地说:“你放手。”
龙霄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她看罗邂。
罗邂又敲了敲门,这回先清了清嗓子,可是脱口出来的声音仍然紧绷低哑,“阿丫,开门。”
离音忍不住怒道:“无耻!阿丫也是你叫的?”
罗邂直到此时才转过头来看她,他淡漠的目光扫过,吐出两个字:“闭嘴。”
离音气得不轻,跺脚道:“龙霄你还让他在紫薇宫撒野,还不把他轰出去。”
“你安静点儿,”龙霄面色铁青,在她耳边警告:“他是奉了旨意来的,你还不明白吗?”
“旨意?”离音本不是如此暴躁易怒的人,只因这几日的骤变所积聚的惊恐和悲愤在见到罗邂那一刻蓦然失控,才大为失态。龙霄死死攥着她的手臂,疼痛入骨,反倒让她头脑清醒了一些,听见他如此提醒,离音这才意识到失态的严重。她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他…来宣旨。”
此时的罗邂已经是长公主的生死对头,让他来宣旨,这个安排决不可能有什么善意。一想通这一点,离音忍不住浑身发抖,她颤声问道:“罗邂,你要把长公主怎么样?”罗邂突然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似乎门内有什么动静,他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大力打门:“阿丫,你开门。”
里面传来声音:“我不想见你,把东西放下,你走吧。”
离音认出长公主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罗邂对着门低声说:“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开开门。”里面久久没有回应。罗邂眉宇间焦急之色一闪而过,他重重捶门:“阿丫,圣旨你也不接吗?”
长公主在里面冷笑道:“你让我接谁的圣旨?”
罗邂语塞,连龙霄也脸上变色。这一句话问得相当毒辣,此刻在场的都是知情人,圣旨自然是皇帝的旨意,只是这个皇帝却是皇位不正,人人心中明白,却谁也无法明说。所谓圣旨的内容无非是出自掌握玉玺的那个人,三天前是长公主,现在却是琅琊王。
门,哐啷一声打开,仅着白色深衣的长公主永德出现在门口。她长发披在身后,脂粉不施,苍白的脸上只有艳红色的嘴唇格外惹眼。离音挣开龙霄的钳制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哭道:“公主,你要吓死我吗?”
长公主神色不动,垂目看了看离音,声音放缓:“离音,起来。”旋即抬眼,目光从龙霄和罗邂脸上一一扫过,冷冷一笑,转身朝里走:“都进来吧。”
寝宫一片狼藉,显是遭过抄查,只有那张宽大的书案还在远处,永德走过去,坐在书案后面唯一一张椅子上,再一次审视那两个男人,居高临下。
“离音出去。”她吩咐,一如以往般不容置疑。
这样的倨傲却奇异地令离音的心踏实下来,仿佛那棵树没有倒,那片天也没有塌,一切都还像以前一样。她恭恭敬敬地遵命,退出寝殿,为里面的人把门拉上。一切都被关在了门后,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不知道。她只能忠实地守在门口。
三个人在里面僵持着。除了永德,另外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这情形,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他们各自的处境是什么样的。永德一边打量他们两个人,一边不无恶意地想,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囚禁着他,令外一个手里握着夺她性命的诏书,为什么看上去她才是掌握生杀予夺的人?
她冷冷笑着,握紧了拳头。冰凉的指尖触到掌心仅存的一点温暖,心头蓦地一抽。“都在我面前摆什么死人脸,要摆也是我摆吧。”她毫不客气地嘲弄,向罗邂伸出手去:“你的圣旨呢?拿来吧。”
罗邂把手中那个明黄色的卷轴递给她。即使咬紧了牙关,他还是无法正视她的目光。她眼中的嘲弄让他觉得自己书中的那道圣旨就像是一个笑话。就在他的垂下眼避开她目光的那一刻,一旁的龙霄却看见她眼中的寒意如刀锋一样闪烁。
永德展开圣旨,那里面冠冕堂皇的言辞和罪责让她唇边的讥讽越来越深刻。“秽行昭彰,惟妲己堪与比肩;擅政专权,虽吕后亦难向背…幸乎天佑圣朝,奸妄难逃恢恢,圣朝天纲得于天顾…惟念手足之情、皇室颜面,恩泽浩荡,免其蒙廷狱之苦,弃市之辱,赐自缢。”
“赐自缢。”永德低着头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那两人却看见她面上似乎笑意渐浓。
“知道了。”她抬起头,问:“你们两个谁来动手?”
两人一起变色。
永德本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自然不打算从他们那里听到些什么,紧跟着又笑道:“是我糊涂了,既然是自缢,二位看着就行,不劳烦你们动手了。”
罗邂深深吸气,背在身后的拳头已经握得指节发白,他从走进紫薇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忍耐,从离音的敌视到龙霄的袖手旁观,再到永德此刻前所未有的冷冽刻薄,他时时刻刻都在忍耐,到这个时候他必须要把话说出来,“阿丫…”
“你住嘴!”永德突然收了笑厉声指着他道:“不许你说这两个字,你不配!”
“好,”罗邂咬牙道:“长公主,我有话要跟你说。”
永德盯着他,如果目光有实体,罗邂相信他已经被这样的目光凌迟了千刀。终于,她说:“说罢。”
“我要私下跟你说。”
“不说就算了。”永德毫不容情。
罗邂终于忍无可忍,一步扑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看清那个旨意了没有?是自缢,自缢!”
“放开我!”永德挣扎,转向龙霄:“龙…”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龙霄却在此刻突然睡醒了一样,“啊,你们有事就先说,我先回避。”说着竟然转身退出去。
永德的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她奋力摔开罗邂的纠缠,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罗邂怔住。
永德并不停手,正手又是一记。这两下打得极重,罗邂的脸登时就肿起来一块。她犹自不解气,劈手又是一巴掌,这一下却打在鼻子上,血从他的鼻孔中流出来。罗邂索性松开手,这几下已经打得他鼻青脸肿,他却在此时笑了一下。
几日没有进食,永德早就力气不济,这几下打下去,本来已经没有了力气,此时看见他的这一笑,不知怎么,一股怒火又窜上来。若说此前的刻薄言语甚至是耳光都只是她在被所信赖之人出卖后悲愤积郁到了极致所致,虽然尖刻狠辣,却是全然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无所顾忌;那么罗邂此刻的这一笑勾起的,却是将她心中尚存的一点活力和感情激发出来。
怒火燃亮了她的眼睛,脸她原本苍白的面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罗邂,你这混蛋!”她骂着,顺手抄起桌面上的一方砚台砸过去。罗邂仍旧不避,定定看着她,被砚台砸中了眼角。
鲜血迸出来,在砚台跌碎的声音中染红了他半边面孔。罗邂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能从地上爬起来。
永德早在砚台击中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呆,整个人凝固了一样纹丝也动弹不得,直至看见他重又站在自己面前,才发现自己的手还举在半空。

十五、自此成参商 下


“高祖天祀初年十一月,追封皇后女弟永德为长公主,二年七月益封大长公主。”
《南秦书·文昭姜皇后传》
屋外秋雨淅沥,枯叶从树上飘落,跌入积水,又被风吹得刮着地皮满地乱走的声音突然间像是被放大了,在寝殿中的两个人彼此瞪视的漫长年月里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声音。
他们一动不动,两人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却仿佛在瞬息间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远远隔开。他们曾经无比接近,此刻却只能看着彼此远去,岁月不再属于他们。
罗邂额角的血顺着面颊滑下,滴落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长公主永德仿佛就是被这几不可闻的声音震动,从遥远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前一刻的怒火和冷峭突然烟消云散,她无限疲惫地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垂下头去。
“为什么?”她问。砚台跌碎的同时,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破裂了,她无力再掩饰,露出了最软弱的部分。
他却无法回答,张开口,发现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来,便只能沉默。
永德望着他,目不转睛,直至眼前一片模糊。她想,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他,最可怕地却是以为这模糊本身便是清晰。她输在了自以为是,以为摸透了他的心。“如果你真的恨我至此,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有无数次机会。”她问,痛彻心扉。
罗邂摇头,他从不想她死。
“我说过,我的命是你的,我可以为你死。这是我能给出的全部,这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
罗邂长长吸气,“不是这样的。”
“当年你三哥的事情让我以为两个相爱的人不能相守是最不幸的,现在我明白我错了。”
罗邂低下头,他的身体紧绷,像是预感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微微苦笑,将泪水眨回去,“我明明在你面前你不敢看我,子衾,凡是你要的,我都给你,可是我至今才明白人世间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此。”
罗邂不解,抬起头对上她带泪的目光,心头不由一震,他从那目光中读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情绪,那种情绪,通常人们称之为怜悯。
“这些日你照过镜子吗?”永德问他,似是早就知道答案,将一面铜镜递给他,“看看你自己吧。”
罗邂接过,镜子送到面前,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将目光移过去,镜子里面像是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阻挠他去仔细观察。
“看看你自己的眼睛。”她催促。
他努力为之,眼睛迅速地扫过镜面,似是被那里面什么东西刺到一般,难以言状的不安让他不敢细看。
永德将这一切看在眼内,满心悲痛。“可怜的子衾,你的三哥比你幸福,他虽然早逝,却俯仰无愧。当年父皇杖杀他时,我就在场,他至死含笑,手中握着属于阿寐的帕子。子衾,你才是世间最不幸的人,你甚至无法面对你自己,余生漫漫,你将如何了却?”
罗邂突然恍然大悟,她的悲伤和怜悯都是针对他的。她所说的,是他的不幸。一种想哭的冲动涌上来,他颤声呼唤:“阿丫…”
永德悲伤地摇头,“不要再叫这个名字了,我不让你叫了。”
望着呆若木鸡的罗邂,永德再次现出嘲讽的神色,只是如今这样的嘲讽因为被伤痛笼罩,而变得飘忽起来。“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罗邂,你真得认为你打败我了吗?”
罗邂茫然抬头,望着她,苍茫遥远。她的话落在耳中,如此不真实。他笑起来,有些自暴自弃。原来一切都仍在她的掌握中,她口口声声说着看不清他的心思,却仍然一针见血刺中了要害。“你…果然什么都清楚。”他笑着,抑制不住。
永德闭上眼,心头似遭火灼。当日在天极殿,琅琊王对他的证词甚至没有多做盘问就立即宣布了她的罪名时,她就已经明白自己是被这两个人联手出卖了。这些天,她一直在追问为什么。
要想通并不困难。龙霄曾经警告过她的,不要低估了琅琊王。
琅琊王并不是一个为了登上帝位不顾一切的人,无论怎么权衡,废黜幼弟自己登基对于琅琊王来说都是太过冒险的行为,毕竟还有另外两位先帝的兄长在,如果不是先帝子嗣即位,那么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如果琅琊王登位,便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顾虑其实永德也清楚。当初她赌的,就是琅琊王的野心大于谨慎。如果赌赢了,不但可以借琅琊王的势力除掉太后对抗龙家,还可以利用另外两位伯父来牵制琅琊王,三王相争的结果就是永德长公主在朝堂中拥有制衡的力量。
然而她赌输了。琅琊王不是恶狼,而是豺狼。豺狼永远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它们不介意吃别人捕到的猎物,而且,豺狼不会对任何人留情。琅琊王一眼便看出了永德为她自己准备的位置,他和永德一样更喜欢隐身在大幕的后面,所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清,就是除掉占着这个位置上的永德长公主。
这一个跟头,永德摔得又狠又痛,却并不彻骨。愿赌服输,即使赔上性命,永德本也无话可说。真正令她几日来痛心积郁,悲愤成狂的,却是那个人的背叛。她用了整整三天时间,将两人间的相处反反复复地回顾,纵使心如刀割,痛入骨髓,也近乎自虐地不肯停顿,她磨牙吮血,辗转求索,穷尽心力也无法明白罗邂背叛自己的原因,却在他捧着圣旨出现的那一瞬间豁然开朗。
那一刻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气息,至少,是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那种自信也许来自他手中的圣旨,即使面色沉重,也挡不住他作为掌握局面的人威势。只要一眼,永德就明白了,当他向她吼着强调对她她的处置是“赐自缢”的时候,她清晰地摸到了他心底深处的那个脉搏。只有当她处在这样的位置,不得不仰仗他所具有的权利的时候,他才会焕发出的神采,实际上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想要比我更强,所以无论琅琊王用什么作为拉拢你的筹码,你都会答应他,你都会出卖我。”永德冰冷的话像是一把无情的剑,刺穿他的笑声。看着戛然停住的罗邂,她蔑视地一笑,笑意凉凉的,“从小就学着你的父兄那样做众人注目的中心,灭门后又成为你们罗家唯一的血脉被寄予厚望,你接受不了我比你强的事实。罗邂,我没有说错吧?”她抬起手不让他反驳,“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十分希望打败我。所以当你知道我被赐自缢后,就自己带着圣旨来了。”
永德望着罗邂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连这都知道。”
她闭上眼,不,她不是神。只是想明白了关键的一点后,以她对罗邂的了解,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测出他的想法。她的思路随着自己的话语变得越来越清晰,“如你所说,你并不想我死,所以你自告奋勇来,并且带来了一个让我活命的法子。所以你刚才能冲我大吼大叫,因为现在你掌握着我的性命,你是来做我的救命恩人来的,我说的对吗?”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垂询他:“那么,你打算怎么让我活下去?”
“你…不是人!”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变红地转了一圈之后,罗邂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此刻她高高在上地坐着,不可一世,就好像她才是那个来救人性命的人。罗邂悲惨地发现,这一仗他输得落花流水。“你这个怪物,你…”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惊恐,指着她的手指剧烈地抖动,他无法控制。
“怪物吗?”她冷笑,“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再继续了。我想跟你离开,从此毫无心机全心信赖地和你在一起,是你逼着我殚精竭虑地算计的,是你自己选择的。”永德起身走到他面前,不顾他的诧异吻上他。
“你…”罗邂连连后退,却被她逼到了书案前无法后退,她纠缠住他,不让他脱身。那具温软的身体靠过去,蛇一样勒紧他,让他觉得渐渐无法呼吸,“你…”他奋力挣扎,终于在眼前开始发黑的时候推开她,“你要干什么?”
她的唇仍在他的颈项徘徊,吐出的湿热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属。“罗邂,我要你好好记住我,我要你穷尽余生都无法摆脱我。”
他不得不双手撑在桌沿上,向后仰着身子,理智让他躲避,欲望却拉扯他向前。
永德像是被情欲烧昏了理智,把他推倒在桌面上,捧着他的脸不停地亲吻,一边摸索着拆散他的发髻。罗邂苦苦挣扎,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想要阻止她的手。
“别动!”她警告,终于找到她想要的。
罗邂忽觉一股酸麻的感觉从头顶百会穴向下蔓延,片刻间全身就已经酸软无力。“你…”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见她冰冷的眼眸始终清澈冷静。
昏迷前最后的意识,是她在耳边说:“罗邂,我不会领你的情,我要你一辈子都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罗邂分不清楚包围住他的是黑暗还是绝望,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身体里面嘶吼着:“不…”他知道那个妖魅一样的女人绝对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可是他被自己困住了,无法动弹。那是无边强大黑暗的自己,他挣不脱,一生一世都挣不脱。

尾声、迢迢永离居


“主乃惠帝次女,乳名阿丫,聪慧好学,帝甚爱,尝言:吾家阿丫若生为男子,堪继大统。”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龙霄和离音。龙霄正俯身观察他的脸,见他乍然睁开眼反倒被吓了一跳,叹了口气道:“你可算醒了。离音,拿茶来。”
“我不管。”离音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罗邂转过头看她,见她眼睛哭得桃核一样,面色异常惨白,便微微笑道:“没事,让她…”话没说完脑中一道闪光劈过,他“哎呀”一声跳起来,连声问:“永德呢?长公主呢?”
离音盯着他,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你还问!就是你杀了公主!”
“我?”罗邂大吃一惊,抓住龙霄:“到底怎么回事?我晕倒多久了?”他嘴唇哆嗦着,想起永德最后在他耳边说的话,一颗心一沉到底,忍不住劈声喝问:“阿丫在哪里?”
不待回答,那两人的面色就已经说明一切。离音哭倒在地上,连龙霄也深深叹息。“我们在外面等了快三个时辰,觉得不对才冲进来,结果发现你这个样子躺在地上,长公主她…已经,已经…”
“已经怎么样?”
龙霄指着屏风后面:“你自己去看吧。”
罗邂拔脚就冲过去。离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拽住他的腿,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个混蛋,不许你去惊扰公主。公主已经被你害死了,你滚吧,滚!”
罗邂发急要踹开她,却被龙霄拦住,“还是等等吧,等她们给永德换好衣服你再去看。”他脸色难看到极点:“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都…”
罗邂这才低头,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条贴身的裤子,脸上轰地一烧,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心神俱碎,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扑嗵一声跪倒在地上,愣愣望着地砖缝,半晌终于从身体最深最暗的地方爆出一声悲鸣:“阿丫!”额头嗵地一声砸在地上。
龙霄责备道:“你们也太不成体统了,闹成这个样子,结果永德身上也是…唉,这要让人知道了,于你固然颜面有伤,难道让永德到死都要背负那些骂名吗?”
罗邂茫然抬起头,望着龙霄,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来。“不行…她…她…”他悲从中来,语不成声。
龙霄点头道:“让她在九泉之下别再受这些非议了。”
他把罗邂拉起来,按到椅子上出主意:“我知道你现在心思乱了,你先听我说。”
罗邂点点头,一遍遍回想着永德最后说的那句话。
龙霄说:“她已经被贬成庶人,不能葬在皇陵中,宫里这些势利鬼不定要怎么糟践她的尸骨。这我看不过眼,她到底是永嘉的妹妹,我不能不管。你呢,大概也不会袖手旁观。”
罗邂点头,状同痴呆。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不大好看,离音要给她擦洗,这里又被抄过,什么都不剩,现在你去找一身体面的衣服让离音给换上,我呢去操办一下棺木,今天晚上咱们一起把她带出去葬了吧。”
罗邂沉吟一下,长叹道:“我心神已乱,就依你。”
龙霄道:“那好,我们现在各自行事,晚上戌时在这里聚齐。”他想了一下,又说:“琅琊王和太后那里,你我分别先去复命吧。”
罗邂点头,站起来就往外走,腿脚无比沉重。龙霄拽住他,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去?先把衣服穿好。”
罗邂也不说话,机械地将散落一地的衣服穿好,木然离去。
龙霄将他送到紫薇宫门外,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吩咐守在外面的明光军不许放进任何人后,便匆匆回来。
长公主的寝殿中,赫然坐着已经死了的永德。
龙霄见她已经换上宫女服饰,手边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点头道:“你动作倒快。”
永德笑道:“你这个人情我可欠的大了。”
龙霄诧异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刚才罗邂那个样子,连我看了都不忍,你可真够铁石心肠的。”
永德沉默片刻,说:“不笑,难道哭吗?”
龙霄试探道:“看他刚才那个样子,其实你真要有一句话,他肯定跟着你走。”
永德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不想再算计了。我已经不可能再信任他,就让他以为我死了吧。”她艰涩地一笑,“刚才那两个时辰,我已经心力交瘁了。”
龙霄出奇地没有说话。
永德便无话找话:“你一定要照顾好离音,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一定跟你没完。”
“你放心。”
“希望他到时候不会认出离音来。”
“到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我不给他点灯,他认不得的。”龙霄顿了顿,有些促狭地笑道:“不过他要是抱着尸体一哭可就露馅了。”
永德顿足,“是啊,你可一定拉住他,别让他动手动脚的。”
“你放心。”
永德看了看天色,喃喃道:“离音怎么还没好?”
龙霄笑道:“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只见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素衣女子来,做与长公主一样发式衣着,只是脸色特意涂抹得苍白泛青,又用艳红的胭脂擦了唇,看上去果然只剩下了三分人气。
永德笑道:“这哪里来的艳鬼,小心把罗某人的魂儿勾走了,你的麻烦就大了。”
离音嘿嘿冷笑:“那倒好了,我就勾着他的魂魄下九泉。”
永德与龙霄相顾骇然,连连说:“这丫头不得了,比我还狠毒。”
如此说笑了一会儿,渐渐无法强撑,都沉郁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永德轻声说:“龙霄,谢谢你了。为什么你肯答应帮我?”
龙霄抬起头望着渐渐昏黄的天光,想了一下反问:“为什么不帮呢?你毕竟是阿寐的妹妹。当初是立场不同,往后我们的目标就一致了。”
永德看了他一会儿,有些黯然:“阿寐比我的运气好。”她吸气,颇不甘心,“她的运气一直比我好。”说罢拿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往外走,“我走了。”
离音拉住她的袖子恋恋不舍:“公主…”
永德笑道:“别哭啊,不然脸就花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些信你装好,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琅琊王一旦稳定了局势就会对龙霄动手,他可不愿意有这么个吕不韦,所以你们还是要小心啊。”
龙霄笑道:“到时候再说吧。说了不算计的,还想那么多。你赶紧走吧,我的人已经在外面等了。”
永德笑骂:“你居然轰我走,以后有你求我的时候。”她跨出门口,雨已经停了,那一日最后的天光落在她身上,引得身后龙霄失声唤道:“永德,”
她回头,“怎么?”
龙霄欲言又止,还死死拽着离音不让她说话,“哦,我是想说,别忘了捎信儿回来。”
“你放心。”永德笑笑,转身离去。
龙霄直到看不见她了才放开离音。那丫头唔地一声坐倒在地上,满眼是泪。龙霄无奈,蹲下来劝她:“别哭啊,罗邂马上回来了。”
离音掐他的手臂:“你看见了没有?公主的头发,她的头发,…”眼泪到底还是滚滚而下。
龙霄忍着痛点头,其实他的心里一样仓皇不知所措。那一幕也许终他一生都不会忘记。永德长公主步出紫薇宫寝殿,天光落在她的背影上,那一头长发,在他们眼睁睁地注视下,一点,一点变成了白色。“离音,”龙霄清了清嗓子,“永德刚才自己都说已经心力交瘁了。所以她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她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离音哭着说。
“傻丫头。”龙霄忍不住替她擦眼泪,“她可是永德长公主,有什么难的倒她的呢?”
此时屋外已经完全放晴,只有屋檐上还有水珠时断时续地滴落。经过这一场秋雨,院中梧桐树叶落尽,只剩下高大凌厉的树枝,迎向最后挣扎出云层的夕阳,像是把天空也要刺穿了。
“元清四年秋,长主谋逆,骑郎谢紫钦密唔琅琊王,乃平。长主贬为庶人,赐自缢,年二十三。”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