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宁帝怔了怔,低声道:“太医怎么说?”

小钟忙道:“太医说是可能胸闷心慌所至,此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鲁管事不敢做主,让奴婢请陛下过去。”

六福凑到泰宁帝耳边道:“陛下去看看也好,正好错开娘子回来……明后日又是休沐,躲上两日,正旦一到,人多事忙的,娘子也就不记得这事了。”

泰宁帝双眼一亮,轻咳了一声:“既如此,朕得去看看。天色已晚,今夜不见得能回来了,一会娘子来了,你们要好好伺候。”

祁平垂眸道:“是。”

泰宁帝神清气爽道:“摆驾猗兰殿。”

轻纱帐下的八角亭里,摆着一桌尚还温热的饭菜与清酒。

明熙将长裙换成了简单的黑色长袍,眉眼轻挑,拿起桌上的锦盒。

祁平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小声道:“陛下去了猗兰殿,让奴婢伺候娘子用膳。”

明熙喜怒不显,拿起了桌上的锦盒,把玩了片刻:“天色已晚,陛下为何突然要去贵妃娘娘那里?”

祁平忙道:“娘娘所有不适,猗兰殿里的人来请,陛下不好不管不问。”

“陛下可曾交代什么?”明熙倒也不奇怪,后宫争宠,历朝历代不过就是相似的手段。

祁平道:“陛下让娘子不用等他,今夜可能要宿在猗兰殿里。”

明熙不置可否,打开了锦盒,是一根做工极为精致的羊皮软鞭。手柄上的系着一圈彩色宝石点缀的流苏,拿起来甩了两下,那手柄似乎也是软皮卷出来的,入手极为柔软贴合,声音也是清脆。

祁平见明熙喜欢,忙道:“这是前年柔然进贡的金丝软鞭,陛下特地让六福总管找出来给娘子的。”

傍晚碰见皇甫策,傍晚收到这般贵重的赏赐,其中干系,一眼明了。明熙心安理得的将鞭子挂在了腰间,缓声道:“陛下可曾用膳?”

祁平见明熙的口气软和了下来,暗暗的松了口气:“虽是不曾,但想必贵妃娘娘那里会为陛下准备的。”

明熙执起银箸,停顿了片刻,忽又道:“今日你去接裴达,可曾见到人?”

祁平笑道:“见着了见着了,裴管事特例从漠北带了些土仪,说是要整理出来,城西小院落也要打扫干净,这才和奴婢约好,明日一早入宫。”

明熙微微点头:“那明日一早,还烦请公公去城门处接应。”

“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哪里当得了娘子的请字。”祁平话毕拿起酒壶,斟了杯酒,有些讨好的再次道,“这乃陛下私藏的梨花酿,知道娘子喜欢,六福公公特意让人从树下起了出来。夜色正好,不如娘子小酌几杯?”

明熙嘴角轻抿:“善。”

月夜朦胧,大雍宫,最西侧的临华宫。

整座主殿只余下了,不曾清理干净烧剩的断壁残垣。小花园与院落间处处可见枯枝野草,与未扫的积雪。单看此时的宫殿,已感受不到往日西临华宫曾有比拟揽胜宫的辉煌了。

因皇甫策的临时起意,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来此,连宫灯都不曾提上一盏。如今置身这如野地的宫殿里,颇有种寒夜无处诉的凄凉。

不知在这断壁残垣之中,站了多久。

皇甫策抬起有些发麻的双脚,一步步的走向宫殿后院。

东西侧两边的小院,因不曾被大火波及,反倒都保留了下来,可经久不见人烟,杂草与荒凉不比主殿好上多少。

东侧小院,是入临华宫的必经之地,有一棵有些年岁的大槐树,隆冬之际也失了绿色,但茂密的枯枝将小小的院落覆盖住。

推开了寝房的门,点起了屋内唯一的灯盏。屋内虽也积了些灰尘,但看起来很是整齐,也无破败之感。这是皇甫策第一次,进入这个有些偏僻的小院。

柳南见皇甫策再次发起呆来,再也不曾过问。

从院内井中打上来些水,不知从何处找了块棉布,擦拭了起来。箱笼里面还有崭新的棉被铺盖,柜子里的东西也叠的很是整齐,虽是许久没有主人,但该在的东西都还在。

梳妆台前,铜镜蒙了些灰尘,一支雕工精湛的木梳被丢弃桌上。

一切的一切都宛若定格了般,屋内的摆设与物件,几乎都是临华宫当初赏赐下来的,虽不贵重也不便宜,都不曾带走,可见当初此处主人对这些东西的不屑一顾。

皇甫策坐在了梳妆台前,看向虽已被擦拭干净,依然模糊不清的铜镜。

许久不曾打磨的铜镜,在朦胧的光线下,点点铜斑,依然很是醒目。皇甫策接过柳南递过来的干净的湿布,垂眸将那梳子细细的擦拭一个来回,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不知又过了多久,小小的寝房已焕然一新了。桌上的瓷器茶盏,床上的一切都换成簇新的,红泥小炉,燃起了炭火,煮上了井水。

柳南轻声道:“虽有些灰尘,但该是有人对此处也留了心,不然这些东西不是入库,就是该被那些奴婢惦记了,决计是剩不下来的。”

皇甫策自傍晚就不曾再开口说话,柳南又是忐忑又是着急,可是半句都不敢问起:“娘子本有个羊脂白玉的梳子,不甚打碎了。贵妃娘娘听说了,就将这檀木梳给娘子送了过来。听闻这是娘娘的陪嫁,用惯了的。”

灯盏很是昏暗,那梳子的纹缕并不能看得清晰,皇甫策手指无意识的摩擦着那木梳上的纹路。好半晌,才回眸看向已打扫干净的屋子,侧目看了眼炭火。

柳南轻声道:“上好的金丝炭,该是娘子用剩的,没人动过。”

皇甫策不置可否,缓步走至床榻前,坐了下来,眉宇间尽是疲惫。

自辰时至此,还不曾有片刻的休息,他倚在了床沿边上,那双凤眸虽是半阖着,但也黯淡无光。

“天色已晚,此处离东宫甚远,殿下今夜不如就在此处凑合一宿?”柳南等了半晌,不见皇甫策说话,只当默认。他轻手轻脚的取下了束发的长簪与金冠,解开了皇甫策身上纯白色的大氅。

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了下来,遮盖了侧脸,使得皇甫策的面目更是模糊了,褪去了鞋履,缓缓拉上了被铺中。被褥中该是还放着特制的香木,又因冬季的干燥,虽是放置了许久也不潮湿,没有难闻的气味,似乎是明熙当初用惯了的熏香。

“这地方该是一直有人关照。”一晚上不曾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

炭火上的铜壶在已冒起了烟来,柳南倒了些白水于茶盏里,笑着捧到床榻前:“奴婢擦拭时就知道了,家具上都是薄薄一层灰,被褥也干净,柜子整齐。金丝炭都码的整齐,该是有奴婢定时来换的。”

“想来也简单,六福公公如今贵为太极殿的总管,娘子又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哪里舍得将娘子住过的地方废弃搁置。可这般的事,该是不好做得太过明显,想必打扫此处的,只怕也是六福公公的心腹。”

皇甫策喝了一杯热水,冰冷的手脚,也有些回暖:“六福倒是难得的念旧,什么时辰了?”

柳南见皇甫策肯说话了忙道:“亥时了,殿下要吃些东西吗?奴婢在太极殿里拿了写点心,都是殿下爱吃的。”

皇甫策轻叹了一声:“不必了,想来今夜还有风雪,你莫出去守夜了,睡在对面长榻上,若无多余的被褥,盖着大氅。”

柳南笑道:“有有有,从床榻上换下的被褥都是干净,奴婢还说一会在外间打地铺呢。”

皇甫策躺了下去:“将炭火拉到你那边吧,孤不冷。”

“这屋子小,一盆炭火放在这里,奴婢也不冷。”柳南缓缓放下了厚重的床帐,想了想,又轻声道,“殿下莫要沮丧,虽奴婢当时不在,但娘子生起气来,历来口不择言,不见得出就出自真心……以前您们也总也争执,那次没有和好?”

许久许久,柳南以为皇甫策不会回话,听到厚重的帷帐里,传来了一声嗤笑:“争执?今日的贺明熙何尝生气,又何尝吵闹?那些轻言细语,条理清晰,字字诛心,哪里像气话?”

柳南沉默了片刻:“也许……”

“熄灯吧,孤累了。”皇甫策打断了柳南的话,声音已透露了无尽的疲惫。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25)

灯盏被熄灭了,柳南轻手轻脚铺床,抹黑接了水,放在了炭火上。

不久,一切都沉寂了下来,这般的黑暗与无声无息,让人莫名的感觉安全。床铺上熏香很熟悉,似乎有安神的作用,烦乱的心与凌乱的思绪,逐渐的清晰清明了起来。

一时间,多年前早已忘记的往事,纷纷浮上了心头,许多许多细节,清晰到一目了然。

十五岁那年的上元节,皇帝携众嫔妃皇子在尚武门楼上观灯。

按惯例,这一日帝京百姓会在尚武门前搭好戏台,舞狮杂耍,戏剧灯盏,走个过程,求个君民同乐,风调雨顺。最后压轴的,是帝后一家在护城河上游,放走第一盏许愿河灯。

往年帝后携手同行,众皇子与贺明熙,以及各宫有头有脸的嫔妃跟随其后。

那年正旦前的腊月,惠宣皇后身体已有些不好了,年节的祭祀,也只是勉强走个过程。上元节,先帝以不忍惠宣皇后劳碌,让其安心养病为由,只带上了众嫔妃、皇子与贺明熙。

记得那夜,先帝放了河灯,突然来了兴致,打算微服私游,让人回宫取了常服,带上众皇子与嫔妃一起前去。

皇城里的人,即使皇帝本身,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出宫一次。皇甫策虽性格沉稳,可十五岁正是年少爱动,得知此事后也很是兴奋。换完了衣袍,却不见了一起放河灯的贺明熙,疑惑之下不禁多问了一句。

贺明熙身体有些不适,放完河灯已回宫去了。听了这些,不知为何皇甫策顿时有些扫兴,脑海中总是浮现贺明熙一晚上的心不在焉,与有些苍白的脸。

惠宣皇后年节后,不曾公开露过面,听闻病得很重。陛下更是许久不曾夜宿了中宫,探望了两次,也被拒之宫外。惠宣皇后此举,可能伤了皇帝的面子,自此后,陛下赌气再未去过中宫。

上元节与民同乐,惠宣皇后并未说不去,但临出宫之前,被先帝留在宫中养病,这才不能成行。自然,这已属于宫中秘辛,若非皇甫策身为皇长子,又有谢氏的人帮衬,不见得能这般的清楚其中缘故,外人只当先帝体惜皇后。

皇子们逐渐的长大,二皇子与三皇后开年后,也要入朝堂听政。先帝不得不打破后宫多年如一日的平衡,再次重新洗牌,所有的制衡,都要重新建立了。自然,先帝当时还在全盛之年,不见得是非立下太子,但想必已开始考虑立太子的事了。惠宣皇后一家独大的后宫格局,从此以后,只怕再不复存在了。

何况腊月时,惠宣皇后的唯一的血亲,堂侄英年病逝了,只留下一个没名没分的庶子,没有嫡子,便为绝嗣,断没有庶子继承爵位的事,那赫连将军用命换回的爵位,也被皇室收回了。赫连氏惠宣皇后这一支,算是彻底的断了香火,赫连氏族长之位,自然也有旁支接替了。

惠宣皇后大病了一场,甚至对先帝恶言相向,因两人怄气,初一十五在中宫过夜的规矩,也被先帝置之不理了。自那以后,临华宫更是花团锦簇,二皇子与三皇子母妃那里也比以往热闹了起来。

越想越是莫名的不安,皇甫策随意找了理由,告了假,将有些担忧的谢贵妃安抚了一番,就迫不及待赶回宫去。

那夜,是皇甫策有记忆以来,大雍宫最冷清的夜晚。

因正主们几乎都不在,宫人懈怠,在宫中走上许久,也不见碰上一个人。

御花园,还备好皇帝回来赏的花灯,挂得琳琅满目,又耀人眼目的花灯,因临时起意的微服私行,无人赏看,更显凄凉。

御花园太液池一偶,传来了细细的说话声。

皇甫策几乎是下意识,躲在一侧的大树的后面,望向坐在太液池边的两人。

湖水粼粼,彩灯玉栏,将两个红衣的女子映照的光彩动人。

不管如何不喜惠宣皇后,可已到了这般的年纪,盛装之下,依然如此耀眼,与正是豆蔻年华的贺明熙依偎一起,甚至还各有千秋,绝不会被忽视,只怕也是有惠宣皇后能做到了。

此时,皇甫策仿佛也明白了,为何父皇要执意宠爱惠宣皇后多年,若说只为赫连氏的权势,只怕在十多年前,赫连夫妇去世时,那些恩宠早已不在了。

“这小走马灯,做得就是精致,在河灯上还能转圈,可比外面那些粗制的河灯好多了。”明熙已十三了,个头只比皇甫策矮一些,出落的也越发的漂亮。今夜她一身红裳红裙,束着傍晚时的双丫髻,一对紫金铃缀在耳侧,一步一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娘也放个河灯,许个愿吧。人家都说,这一天许愿最灵了,肯定会实现的……陛下说不得会在下游拣到娘的河灯呢!不如我帮娘写,好不好?”

惠宣皇后无意识的拨着湖水,目光望向水中逐渐飘走孤孤单单的灯盏:“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明熙垂眸想了片刻:“就写娘与陛下和好如初,或是白头偕老。娘和陛下和好了,肯定会开心,心情好了,身体也就会好。”

惠宣皇后笑了一声,远远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与冰冷:“你以为娘求的是和好如初,白头偕老?……傻丫头,你记住,这世间没有破镜重圆,更无覆水能收,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和好如初。好马尚知不吃回头草,难道娘会连个牲口都不如吗?”

明熙咬着唇,轻声道:“娘心里明明是不舍……又何必把话说得这般绝情?”

惠宣皇后长出了一口气,不置可否:“以后揽胜宫也只能这样了,或是比这更冷清了,若二皇子三皇子做了太子尚好说,若是谢氏所出的那个孽障做了太子,咱们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了。”

明熙坐在台阶上,依偎在惠宣皇后肩膀上:“娘不要担心了,你可是还有我啊!等我长大了,就把娘接出宫去,娘不是最喜欢看风物志吗?到时候,娘喜欢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再也不回来了。”

惠宣皇后怔了怔:“你也不喜欢宫中了吗?”

明熙抿了抿唇:“当然不是了,我本就没什么,娘在那里我就去那里。他们各有各的目的,揽胜宫花团锦簇时,也不过我与娘,如今冷冷清清的还是我与娘,没什么分别。”

惠宣皇后侧目看向明熙片刻,搂紧了她的肩膀,轻声道:“最近怎么不见高钺往宫里递信了?你们不是最好了吗?”

明熙道:“他去安定城了,没那么快回来。”

惠宣皇后低声道:“可不是,我都忘记了。那二皇子呢?往日里总是朝宫里给你送东西,最近怎么也不见人影了?”

明熙低声笑了起来:“二皇子送东西也不是给我呀,都是孝顺娘的。”

惠宣皇后道:“也是,陛下已许久不曾过问揽胜宫了,他也不必讨好你了。”

明熙忙道:“没有的事,平日里碰见,二皇子有事没事就爱与我搭讪。方才还要和我一起回来,不过是我看他真的很想去玩,不愿扫他的兴,才没让他一起回来,他对我还是不错的。”

惠宣皇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你看高钺与二皇子,哪个更顺眼一些呢?”

明熙道:“现在都差不多,二皇子心有所图,自不必说。可高钺对我好,怕也是为了博得陛下青眼,我只要有娘就够了。”

腊月时,惠宣皇后的唯一的堂侄病逝,因无嫡子,既不能继承家中的爵位,就连赫连氏族长之位也易主了。惠宣皇后与陛下在御花园众人面前大吵了起来,回宫后就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时常发呆,念念有词,时笑时哭,夜夜在梦中还在尖叫,眼神一日日的木了下来。

明熙面上不显,可心里越发的恐惧,多次催促六福请太医看看,可不管六福还是裴达都不让明熙声张此事,甚至为怕别人得知惠宣皇后的性情有变,六福几乎摈弃了所有不受信任的宫侍,惠宣皇后的一切事宜,都由六福裴达以及邹嬷嬷亲自料理。

“年纪小小的,活那么清楚明白作甚?”惠宣皇后目光有些呆滞的望向湖面,幽幽的叹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整日就是吃穿打扮,没事出城跑几圈马,从无烦心事。有父有伯父堂兄还有整个赫连氏,外面腥风血雨啊,都刮不到面前来……转眼都二十多年了,娘也是才能看明白一些,可太明白了,想得太深了,不过都是失望罢了。”

“失望多了,也就不报希望了。十几岁入宫,这些年,得意过,争取过,不甘过,最后除了怨恨,居然还是一无所有。”

“陛下厌倦了,我何尝不是呢?”

明熙见惠宣皇后眼神又木了起来,害怕抿着唇,紧紧的抱住惠宣皇后,红了眼眶:“娘不要这样想,你还有我啊。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帮你了。以后,我会很孝顺很孝顺你的,真的!没有陛下也不要紧,没有那些人都不要紧,你看这些年,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

惠宣皇后轻轻的擦拭着明熙眼角的泪,柔声道:“是啊,娘因为还有你,才能坚持到现在。你很懂事,娘很欣慰,以后不管如何,都不会让你回贺家受苦的。那些人个个狼子野心,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要是落在他们的手里,可怎么活?”

明熙轻声道:“等过了今日,我们去求陛下,让堂舅舅家的小柚子继承家业与爵位就是了,娘不是一心想让家中复爵吗?小柚子虽是庶子,可若有陛下的特许与恩准,还是能恢复爵位的啊!”

“呵呵呵,还说什么家里?那么一个庶子,出身早已摆在那里,再有出息又能如何?他若抛头露面,别人只会越发的嗤笑,我家后继无人!”惠宣皇后又冷笑了两声,望着太液池,轻轻的开口道,“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狼心狗肺,心有所图!娘遇见了,你何尝没有遇见?高钺!二皇子!哪个值得娘托付?个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来必然都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的!”

“娘!娘!嘘,小声些,若被人听见了……只怕会有麻烦。”明熙虚虚的捂住了惠宣皇后的嘴,小声哄道。

惠宣皇后拿下了明熙的手,低低的笑了起来,小声道:“咱们也许看不到这些人的下场了,可是娘就是知道,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的!那些有心害我们的人,利用我们的人!那些个无耻贱人!是他们害尽我赫连一门!一步步的赶尽杀绝!使我赫连氏绝嗣!”

“皇甫氏个个都是刽子手,他们骨肉之间尚且残杀,更何况是对外人!皇甫深更是蛇蝎心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惠宣皇后的声音越发的尖锐,在这无人的太液池边上,回荡了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癫狂与歇斯底里。

“娘!娘!嘘嘘!小声些,小声些。”明熙紧紧抱紧惠宣皇后挣扎不休的肩膀,压低声音诱哄了起来。

玉栏下的一排灯盏,将惠宣皇后的脸映照的十分清晰,表情呆滞,眼神恍惚,有种说不出的疯狂,她使劲扭动着身形,又掐又拧,想要挣脱明熙的搂抱与钳制。

明熙却丝毫不敢放手,柔声道:“娘让六福公公准备了元宵,咱们回宫吧。娘别怕,别害怕,你还有我啊!咱们回宫去,别说这些了。”

惠宣皇后听到此话,不禁停止了挣扎,歪着头打量着明熙,而后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怕了吗?怕什么?这里又没人!那些人都逍遥自在去了!害了别人全家,还能悠游自在的活着!”

“阿熙,那些人踩着我赫连氏的鲜血,享受这一切。他们和咱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惜娘身单力薄,性情软弱,没有勇气手刃仇人。苍天有眼,就该让那些人千刀万剐!”

明熙柔声哄道:“娘,夜深了,咱们回去再说。”

惠宣皇后低低的浅笑,极轻声的道:“咱们虽然杀不了那些人,还有别的办法呀……人说穿着红衣红裙,在月圆之夜横死之人,怨气最为深重,阴魂多年都不会散去。”

明熙怔了怔,不解道:“什么?”

“我阿熙穿红衣真真好看,你看娘的红衣好看吗?阿熙莫怕,不管去何处,娘都带着你,不会将你留在那些人手中。咱们一起走,化作厉鬼,纠缠他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惠宣皇后咬着牙,将话说完,紧紧的抱着明熙一头栽入太液池中。

皇甫策已顾不上震惊,想也不想就从树后面冲了出去,跟着跳下去水……

☆、第六章:一寸还成千万缕(26)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入身体。

皇甫策率先捞起明熙,朝岸边游去,可明熙在冰冷的水中,双手紧紧的拽住朝下沉的惠宣皇后,不肯放开。

“先……先救我娘……”

皇甫策掉转了方向,拉住了惠宣皇后的腰身,急声道:“你也拽住我衣袍!”

“那样,你游不动,咱们都上不去。你先救我娘,先救她走……求求你了……皇甫策救我娘……”

皇甫策深深的看了明熙一眼,咬了咬牙,抱着呛了水的惠宣皇后,极快速的朝岸边游去,将人推上岸后,不及喘口气,再回头已不见了明熙的踪影。他微怔了怔,想也不想再次扎入了水底,一点点的摸索了起来。

片刻之后,皇甫策已有些头晕目眩,却不肯浮上来换气,越是危急,头脑也越发的清醒。此时若是浮上去,按照自己的体力,只怕很难再沉下来一次,若再等人来救,肯定为时已晚。

皇甫策紧紧的咬着腮肉,剧痛分散着痛苦,沉了口气继续又朝下潜了潜,细细的摸索了起来,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可湖底漆黑一片,除了冰冷的湖水与水草,仿佛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皇甫策绝望起来,心口似乎比湖水更冰冷。可动作不曾怠慢半分,明知道前面也许就是是绝路,可依旧不想放弃了,甚至破釜沉舟的想着,若是再找不到,就和那人一起沉下去。

当手指触摸到那湿滑的衣襟时,皇甫策甚至有片刻的不敢置信,毫不犹豫的的抓了过去,迅速的环住腰身,朝岸边游去。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是失而复得,也是欣喜若狂。他缓慢的将人推上岸,因失了力气,不得不自己趴在水中,俯在岸上,重重喘息着,嘴唇已被咬住破了,嘴角的鲜血也溢了出来。

惠宣皇后怔愣的坐在岸边,当看见被推上的明熙时,好半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也不曾看湖水中的皇甫策一眼,紧紧的将昏迷的明熙搂在怀中,整个人都颤抖个不停。

“阿熙你怎么了,别吓娘,别吓娘,来人呐——”

“母后!咳咳咳,不可声张……”皇甫策用尽全力的爬上岸,坐在一侧气喘吁吁,虚弱的声音打断了惠宣皇后的尖叫,“若宫人赶来,你要如何自圆其说?”

“皇甫策?怎么办!阿熙不好了!叫太医,对对对,快叫太医……”惠宣皇后不停的喃喃自语,将明熙搂在怀中,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眸,凄惶的四处张望,宫灯下尽是无助与脆弱。

这一刻,皇甫策突然明白了这种相依为命,隐隐约约的懂得那种破釜沉舟的同归于尽,他深吸了一口气,爬上岸去:“母后先将人放下,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