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耀眉宇间并无触动,又道:“殿下,皇后固然尊荣,可贺女郎那般的脾气,怎能容人,又怎能母仪天下?往后岁月,殿下后宫之中,少不得进无数个美人。一日日的,总会将两人的情意磨尽的,殿下难道就不怕惠宣皇后与先帝之事重演吗?”

皇甫策抿了抿唇:“陛下与她,让你来敲打孤?”

韩耀摇头道:“陛下自始至终都不曾将殿下作为女婿人选,她该没有这般的妄念。我同她私交如何,殿下该是知道。自许久之前,她若遇见难事,就怕会被我看了笑话,瞒都瞒不住,更不会特意对我说。”

皇甫策道:“那你还为她说情?”

韩耀道“方才我们三人说起了慕容氏。贺女郎对陛下说,嫁娶本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之事,何能让外因毁了夫妻间的盟誓。”

皇甫策缓缓垂眸,深吸了一口气,许久许久:“高氏那边可有消息?”

韩耀见皇甫策不欲再谈此事,自然不会深问下去,轻声道:“高战暗算了高钺,本想一劳永逸,可他怕是不曾想过周全能率残部逃出去,也就被周全抓住了把柄。”

皇甫策抿唇道:“高战虽继承了高林的长袖善舞,可着实没有继承到领军的天赋,徐备已死,高战以为周全对高钺的死因不知情,对周全还是拉拢居多。”

韩耀轻声道:“殿下所言极是,可周全虽是效忠殿下,但高钺对周全曾有实打实的恩情,只怕找到机会,还是会将高钺的死因对高林全盘托出的。到时候高林不管处置高战于否,都会心有介蒂。不管高钺与高林如何不亲近,但都是高氏嫡子,又是高长泰钦定的继承者。高林定然也会想,高战今日能杀嫡长子篡位,将来将来弑父也不算什么了。”

皇甫策闭目轻声道:“百年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死在这般上不了台面的谋逆上,当算可惜。若高钺不曾左右摇摆,投诚于皇室,孤与皇叔肯定会善待他的。”

韩耀轻声道:“高氏虽为庶族寒门,但不管如何,高钺一直都有高氏撑在身后。高氏一族有不臣之心,高钺又能如何,只能随波逐流罢了。高钺当初能给殿下暗示,想必内心也是极挣扎不安,算是尽力了。以高钺的手腕,禁军中人当真有心收服,又怎会只有那些人跟随,且又被周全掌握了一半。”

“此役不管谁胜谁败,对高钺来说,都是极煎熬的。他这一生先有先帝的知遇教导,又与殿下的相伴数年,以及陛下的重用,桩桩件件都是恩与情。高钺虽不擅言辞,但极为重情重义,不然也不会将此事生生的拖延了许久。说起来,这一年来,局势越发的严峻,各方都已蓄势待发,最可怜的还是高钺,报着怎样的心情,才还想着两边都不伤害。”

皇甫策轻声道“阑珊居时,他对孤的帮助出自真心,翠微山之行送信于孤,咱们才绕开了慕容氏的那次刺杀。一次次的,若没有高钺的暗示明示,陛下与孤也必然没有那么完全的计策。可做了这些,高钺若当初全盘托出,以表投诚之意,孤必然善待加恩于他。孤不明白,做了这些他为何还要选择跟随高氏造反,他到底是要什么。”

韩耀道:“殿下想岔了,不管高钺对陛下与殿下有多少善意,实然从来只有跟随高氏这一条路可走。这般的滔天大罪,高氏若败落,定然满门不存,他如何能继续跟随杀害全家的君主继续坐享荣华富贵?”

“世人都说宗族,从古至今有几个人背叛了宗族,还有路走?这般的世道,不说南梁讲究出身宗族,大雍又能好多少,无宗无族如何立足?高钺所行之事,虽说忠君,可几次送信心里也终究愧疚,可即便将来得殿下重用,统帅了三军,可这一生都要背负卖族求荣的包袱,又怎会好过了?”

皇甫策道:“你说的这些,孤何尝不知?只因如此,孤才更厌恨高氏的贪心,官至当朝太尉,还不知足!”

韩耀道:“高氏举家造反,绝非高林一人有不臣之心,该是从高长泰还在世时,就已有苗头了。历时三代,高钺根本无力阻止,牵扯全族,更不能全盘托出。高钺虽有将帅之才,可终是无治国之权谋,将心思都用在了行军布阵上,高氏家中的权势,也已被高战架空,族中之事早已不能左右。”

“阻止不了,又不能随波逐流。是以,他一直以来才是最痛苦最矛盾的人才是。那夜他本有机会逃到城外,可后来又选择走回来,可能也不是为了谁,不过是忠孝两难,即便逃出去又能如何,将来莫不是当真要率领南朝之军攻打大雍不成……”

长久的沉默,皇甫策缓缓闭了眼眸:“道理谁都明白,他那般强硬的性格,亲见他死于小人之手,如此的憋屈窝囊,不管素日里如何,总难免为他难过……”

韩耀轻声道:“也许不光前面的那些缘故。高氏这一代人除了高钺外,别人都无领兵的天赋,也许高钺以为,唯有一死,才能弥补心中对皇甫氏的亏欠。陛下对高钺的拉拢也十分真心,在得知高氏可能有心谋逆之心时,甚至两次有意将贺女郎许配给高钺。可高钺执意不从,说已有外室。”

“陛下为此迁怒于臣,将臣叫去大骂了高钺不识好歹,我二人一丘之貉,竟是喋喋不休的骂了半个时辰,可见责深爱切。虽是如此,可陛下还是不信高钺的话,出了不少暗卫,彻查高钺的所有。”

皇甫策略有些疲惫道:“你与高钺历来不睦,怎还能牵扯你身上?”

韩耀抿唇一笑:“不管如何不睦,臣与高钺都是殿下的伴读,自然是蛇鼠一窝。”

皇甫策缓缓睁开凤眸,望向韩耀:“他真有外室?”

韩耀道:“若是没有,可当欺君之罪。外室自然是有的,养了个帝京有些名气的歌姬,空背着外室的壳子,一年也见不了高钺三回。高钺为掩人耳目,倒也常回外宅,在书房中过夜,从不曾招人侍寝。”

“这些个后宅的事,本来陛下的暗卫,也不见得能查出来,高钺历来就是做事滴水不漏,可那歌姬起了心思有心攀附,让心腹丫鬟去月老庙求了一个姻缘符,丫鬟是个碎嘴的,被人套了几句话,就全盘拖出。”

皇甫策微微颌首:“你知道的倒清楚。”

韩耀道:“如今祁平跟随殿下身侧,殿下若有疑问,大可问祁平。陛下对殿下也是大手笔,祁平虽是宫侍,乃是当年与人打斗时,伤了下身。平日也不显山露水,可也是暗卫里的小头目。臣前些时日查处高氏时,与他共事了两日,也打听到了一些旧事。”

皇甫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与父皇都不曾豢养暗卫,那些人都是皇叔养了多年的死士。皇叔登基后,这些人理所当然就成了皇室的暗卫。”

当年诚王离开帝京时,虽是被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但除了私有的五百部曲之外,当真没有什么家当了,后来那二十万驻军,也是一点点的得来的。图南关的封地,算不上多富饶的地方,反而是个历朝历代的兵祸之地。

那时诚王境遇如何艰难,如今已是不可考量了,但是那般的地方,以及诚王自小的环境,也就造就了他极没有安全感的性子。是以,诚王在图南关当家做主时第一件事,就是豢养死士。图南关的一举一动都在先帝的监视中,诚王虽时时为性命担忧,但也不敢上来就豢养死士。以修建王府之名,很是奢侈无度的招揽了一批能工巧匠,暗中却留下了不少武功好手,又从乡间挑选了不少根骨好的幼童,刻意栽培了起来。

这些年过去了,当初所做一切虽是为了保命,只是后来用起来顺手,也就逐渐有了探听消息的能力。久而久之,诚王府内也就逐渐的形成了很牢固暗卫系统。

韩耀似乎不愿探知皇室秘辛,轻声道:“臣一直不明白,高钺本可以好好的结一门好亲事,为何非要用外室迷惑陛下与高氏?他不肯成婚,害得下面的弟弟们也不好成亲。高氏嫡子总还年纪小,可那高战只比高钺小八个月,竟也不曾定下亲事,这一家倒也奇怪!”

皇甫策道:“高钺自来独善其身,从不攀附别人,既知道家中要谋逆,不论成败,都不会再牵扯无辜的人。”

“高钺未做禁军统领前,亲事尚高不成低不就。高战一无军功,二无名声,官位不显,虽是能支应家中一切,但又有几人会看中这些,他如何擅长谋略,在所有人眼中,高氏家业也必然是嫡长子的,谁能看见碌碌无闻的庶子,何况嫡长子又如此年少有为。”

韩耀嗤笑一声:“高战着实打了一手好算盘,也怪不得不管谋逆事成于否,都要对高钺下黑手了。若是事成了,有战功赫赫的嫡长子挡路,谁又能看见他藏在后面的庶子。若事不成,即便高林率部窜逃,高钺身死,今后很多年里高林唯一能倚重的也只有庶二子了。”

皇甫策道:“可不是,若运气好除掉了高钺,又谋逆成功了,高战也必然有大士族贵女般配。高钺那般的性情之人,又怎会花心思在内宅的小事上,又如何斗得过这心思叵测的狼崽子。”

韩耀深以为然,轻声道“嫡庶不分,乃乱家根本。高林后宅乱七八糟的,人尽皆知,高林自己不但养虎为患,这虎患还是亲生子,可见万物相生相克,报应不爽。”

皇甫策沉默了好半晌:“高林只怕也没想到,庶子能恨嫡子,恨成这般……“

☆、第七章:祗为恩深便有今(14)

春茗园,位于素水河畔的转角处,临水而建。

二楼临窗的位置,与大堂一屏风之隔,白日里能一眼望尽湖光山色。

此时,湖心一艘艘游嬉的画舫,与岸边的各色花灯相辉映着,也美不胜收。

明熙与谢放两人相对跪坐,矮几之隔,气氛看起来完全没有游山玩水的轻松。

谢放几次欲言又止,可明熙的目光几乎不离远处的画舫,一时间只剩凝重与不安。

不知沉默了多久,谢放眼角的笑意早已不复存,手握着茶盏放放拿拿,斟酌道:“你自幼在帝京长大,不曾去画舫上游玩过吗?”

明熙回眸一笑:“少时在宫中便不喜人多喧闹,出宫后极少与人来往。帝京大族虽家家都有几艘画舫,可毕竟是北地,画舫也不是日日会在内湖中。上元节帝京尚冷,有些地方还不曾破冰,倒是往年七夕,画舫更多一些。”

谢放闻言一笑,轻声道:“虽是回来述职几次,可上元节多是在家中度过,原以为帝京的上元节会有所不同,可如今看这帝京也就多了几处画舫,实然别处与甘凉城也差不了许多,那些冰灯雕得还没有甘凉城的走心。”

明熙望着河边的冰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东西往年可是没有,今年不知是谁将咱们漠北的不传之秘传到了帝京。”

谢放不禁恍然大悟:“可不是,今年漠北军可是有许多人在帝京过得正旦。”

明熙道:“将军何时开拔?”

谢放深深的看了明熙一眼,逐字逐句道:“该是朝廷开印之后了,父亲很是不放心甘凉城那处,正旦过后就一直催促我整装了。”

大雍朝素有惯例,往年新春开印,一般定在正月十九到二十一这三日,钦天监卜算吉日吉时后,也是为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明熙颌首一笑,眉宇间露出几分柔和来:“阿燃在甘凉城早该等急了。”

谢放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可不是,往年述职也是带他入京的,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分开过正旦。”

谢放停顿了片刻,又道:“你呢?准备的如何了?可是要一起回去?”

明熙想也不想,开口道:“自然要回去的。”

谢放微微扬起了唇角,笑道:“我们约定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呢?”

等了片刻,谢放见明熙垂眸不语,好脾气的笑了笑:“自然,这对娘子来说,乃一生最大的事了,多考虑一些时日,也属难免的。甘凉城虽也算是一步一景,可到底天气干燥,风沙又大,到底不及帝京繁华,对个娘子来说,左右还是安逸一些好……”

明熙抿了抿唇,蹙眉道:“将军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肯定是等大将军述职之后,一同回甘凉城去的。我人虽还在宫中,但裴达正月十四早已得了信,已将回甘凉的行礼马车都早早备好了。”

谢放眯眼笑了起来,低声道:“如此,你也大可放心。我晚上回去就对父亲说咱们的婚事!虽是时间上匆忙了些,但今日才十五,等到开印二十来算,还要五日。大军开拔怎么也要十日,半个月的时间已足够将咱们的亲事定下来了。”

“若有我父亲和嫡母二人亲自出面,与陛下说亲,不知会不会于理不合?若你感觉委屈,陆太傅虽已致仕,但到底历经三朝,也曾教导过太子殿下,他人一直在帝京,你看由他为我二人保媒如何?”

明熙沉默了好半晌,轻声道:“此事怕是让将军失望,这段时日我想了想,也许我还未曾做好嫁人的准备,也许终是做不到问心有愧……

“当初,将军与我都将成亲,想得太简单了些。那夜遭逢帝京变故,许多人许多事都有了改变,又亲见了些生离死别……我自问是个好战友,但不见得能做一个无怨无悔的好妻子。”

谢放急声道:“这般的事,哪里光是能靠想的,谁成亲之前,又会想着以后会将日子过成怎样?那些人不曾见面,便将彼此一生托付,你与我彼此已算是十分了解,为何你还会没有信心呢?”

明熙轻声道:“将军年少有为,天资卓越,如今年岁正好,勘匹配帝京崔王陆陈家中嫡女。何况,如今境遇,也不比入京之前了,将军救驾有功,早已成了帝京许多人家里的佳婿人选,根本无须为了我这样一个连身份没有的人,委屈自己。”

谢放嗤笑了一声:“谢放岂是出尔反尔之人?即是入京前,就与你有了约定,不管此时是何种境地,我都不会更改。”

明熙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深知大将军品行贵重,才更不敢有半分侥幸之心。举案齐眉,恩爱不移,可能需要更深一些的感情,我自问对将军敬重有余,爱慕不足,还做不到这些,若贸然应了这亲事,对大将军不公平。”

谢放一只手将茶盏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住,许久许久,轻声道:“可是我提出的条件,你还有不满之处?若你感觉哪里不好,或是我哪里对你有过分的要求。或是你对我还有那些要求与不满,现在也能说出来,万事都好商议。”

明熙垂眸轻声道:“将军之心诚,我心里明了。将军所给予我之一切承诺,对许多娘子来说已是一生都望不可及。我也深信将军这一生都会信守承诺,更是因此,我才不能应承将军的诺言。”

谢放深深的看了明熙一眼,哑声道:“那又是为何?若不满意有拒绝之理,哪有太满意了,还要开口拒绝的道理?”

明熙垂眸道:“将军曾言永不纳妾,给予我一切的自由,不求子嗣,不求回应,只求相依相伴,共度一生。将军虽也对我有要求,但唯一的要求,也不过是让我从军营里出来。”

谢放急声道:“若你着实喜欢军营之地,也不必着急出来,可先跟着阿燃做个副将。你嫁给我,也不过是在内宅中,不会有许多人见过你。以你的气度与行事,即便再做男装,也不会有人怀疑半分。”

明熙轻出了一口气:“可将军还记得我们的初衷吗?我无族无依,有家不愿回,若为娘子一直漂泊在外,只怕际遇坎坷。将军想要个不是嫡母掌控的夫人,愿赋予我安稳生活,甚至一生作伴。可我们既然是交易,或是相互得利的交换,将军为何对我没有要求?”

“虽说自出军营,算是将军对我要求,可这件事看来看去,都是我以后必然要做的失,根本不算什么,甚至将军提出要求时,也是为我着想之处颇多。”

谢放轻声道:“你为何会有这般多的顾虑呢?既然我们说好了是交换交易,你为何还要如此的在意因果?若你实在对我所给予的承诺没有信心。我明日可求见陛下,按照陛下要求一切,当众人面前立下军令状。”

明熙道:“有付出,必然想要回报。若无条件的付出,总也有厌倦的时候。将军如此宽待,该是放了许多期待与心思在其中。不然,何至于一诺终生?可不管出于何种的心情,我都无法给予将军相同的感情回应,甚至可能连相同的心情都不会有。”

谢放道:“若我说,我从不曾期待什么呢?”

明熙轻声道:“当真如此,我将来的所作所为,只怕会践踏了将军的真心诚意。我若此时应下了,这一生都会问心有愧。”

谢放闭了闭眼,才低声道:“是以,不管我做到何种地步,都还不够让你对自己或是对我有信心吗?”

明熙道:“我历来对将军有信心,可是我对自己却没有信心,或是我对自己的心不再自信。许多人许多事,这一生只有一次,从来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与运气。有人曾说,一辈子一颗心也只能给出去一次,剩下的那些,不过都是对生活的将就与妥协。可若是我能当真能够将就妥协,也就不是我了。”

谢放注视着明熙不肯对视的侧脸,轻声道:“有人这般说过吗?为何我从不听说过呢?”

明熙颌首:“大将军品性贵重,是我见过郎君中最难得的人了。以后肯定会遇见家世、品性、样貌、更好,更能匹配您的娘子。”

谢放冷笑了一声:“若是遇不到呢?”

明熙道:“老天总是要善待真心诚意的人,将军待人如此赤诚,又怎么会被亏待吗?”

谢放垂眸,不明是以的笑了一声:“可能吧,也许你说的对。”

明熙颌首一笑:“我日日随着陛下诵经念佛,看了许多福报的故事,必不敢欺瞒将军。”

谢放抿着唇,沉默了许久,再次开口道:“一颗心只能给出去一次吗?”

明熙松了一口气,笑了笑:“世事无绝对,虽是书中是这样写的,但也不见得人人如此。”

谢放紧蹙的眉头,舒缓开来,笑道:“无甚!既是如此,此事不必再提就是了。回程时,你是与大军一同开拔,还是与裴达同行?”

明熙见谢放如此爽朗,当下也松了一口气:“自然要与大军一同开拔,待回了甘凉城,必然不让将军为难,定然第一时间去营中辞行。”

谢放嘴角微微勾起,侧目望向画舫:“若是如此,也就没有几日了,此番离开,想必一时半会你也不会回来了,总要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与亲近的人好好辞行。”

明熙忍不住笑了起来:“行伍之人,哪有那么多儿女情长,陛下早知道我要离开的,自然有所准备,贺氏那边我也打了招呼。裴达也早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谢放挑眉:“如此说来,帝京对你来说,没有可留恋的人吗?那日你誓死保太子,几次同生共死……”

“将军慎言!”明熙将刚端起的茶盏,慢慢的放下了下来,嘴角的笑意也敛去了,“不说我自小长于宫廷,得惠于先帝后与谢贵妃的恩情,便是读书多年,习得最多的还是忠君之道,当时那般危急,若将军在我的位置,可会豁出性命护太子殿下周全?”

谢放沉默了片刻,逐字逐句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乃朝廷任命的将军,不论生死,必责无旁贷。”

明熙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笑道:“我营中的饷银,也是出自朝廷。既如此,将军又何必特意将此事提出来的?我与将军也有数次的同生共死,与阿燃、营中的弟兄,哪个不曾同生共死过?将军与我相识也非一两日,以我的性情,又怎会惦念高不可攀的太子殿下,将自己陷入两难又不堪的地步?”

谢放抿了茶水,差点喷了出来:“如今太子殿下,可是士族心中最在意的乘龙快婿,若被人知道你心中所想,只怕也会气出个好歹了。后宫与太子又不是毒蛇猛兽,你又何至于有如此诛心之论?”

明熙笑了一声:“因为我知道的后宫比将军多些,也因为我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不管如何,我都不愿一生困于后宫,与众家娘子勾心斗角,每日周旋,只为抢夺夫君一日。我自幼长于中宫,必然不能成为自小最不屑的人,也不能做自小最鄙夷的事。”

谢放垂了垂眼眸:“你难道不曾想过吗?这非太子一人之事,将来不管你要与谁度过一生,都难免困在后宅,也管不住夫婿是否会纳妾室。既是心中对此如此畏惧,为何宁愿……也不愿答应我开出的条件呢?最少,我不会让你有这般的顾虑,不是吗?”

谢放又道:“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谢放见明熙蹙眉沉默,不禁再次开口道:“你我有言在先,不管将来如何不好,也摊不上谁会辜负谁。”

明熙紧蹙眉头,为难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了,将军为何又……”

谢放缓缓舒了一口,仿佛浑不在意的笑了一声:“我也是一时半会有些想不通,随口一说。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在甘凉城里若有难处,只管开口就是,将军我对手下弟兄也很仗义。”

明熙忍不住笑了起来:“自然自然,我何曾与阿燃客气过……麻烦阿燃与麻烦将军不都一样。”

谢放挑眉,见明熙半途改口,面色稍霁:“你总是将人分那么清楚,难道就不累吗?”

明熙道:“累啊,可是我若能糊弄自己,或是糊弄别人,又何必那么坚持?在甘凉城里,总还有得相处,以后将军也就会明白了。”

谢放看了明熙片刻,情不自禁的跟着明熙笑了起来,朗声道:“我就喜欢你这点,不妥协也不示弱,一点都不像个娘子。”

明熙大笑了起来:“我可是当大将军在夸我了。”

谢放疑惑道:“这难道不是夸你?”

☆、第七章:祗为恩深便有今(15)

子夜时分,大雍宫,太极殿里,依然灯火通明。

上元节帝京宵禁,宫中这夜自然也没有下匙一说。御花园的花灯不管有人看于否,都会有人续上灯盏,整整亮上一夜。

明熙从素水湖回宫已十分疲倦,可还是被盛怒的泰宁帝揪回了太极殿。

泰宁帝发了一通火,眼看明熙还在打瞌睡,顿时更是勃然大怒:“你就给朕作吧!那谢放有甚不好的!朕可是听明白了!人家给你开得哪是成亲的条件,简直是给你卖身为奴的条件,即便是朕也难免动心了!你上嘴唇碰下嘴唇,想也不想就给朕拒了!好一个擅作主张!你为朕考虑过了吗!你和朕商量了吗!”

明熙还想睡,无奈泰宁帝已在耳边吼了起来:“陛下那么想嫁,就自己去嫁呗。晚上时,陛下还对谢放有诸多不满,说自己有门户之见,这会倒是都怪在我身上了。”

泰宁帝怒吼道:“你还敢说,你还敢说!你何时和朕说过他为你开出的条件!你和朕说了一条了吗!朕哪里会想到,他竟是给你那么好的条件!你是不是故意隐瞒朕的?”

“朕是对他有诸多不满,不过都是为了考量他的品性,毕竟你犹如朕的亲女,公主之尊!什么门户之见,朕难道会如同那些士族一般,浅薄到只看出身与嫡庶吗?””

明熙见泰宁帝对门户之见都翻脸不认,可见已是气急攻心了,忙否认道:“哪有,我当初可是对陛下说了,他开出的条件,我甚为满意,才会考虑他的!陛下不曾问他开出何等条件,我若贸然说出来,不就是炫耀吗?我历来谦逊有礼,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来!”

泰宁帝重重的哼了一声:“朕算是看出来了,你压根就不曾中意过谢放!当初说会考量人家的条件……可你若没有相中他,为何还要回甘凉城!帝京里多得是不曾成家的郎君,咱们若不拘门户的话,该是有能与谢放开出同等条件的人才是。

“谢楠已两次上折子,担忧甘凉城内无可用守将,催促太子让谢放整合大军快些离开。朕也觉得漠北军在帝京太久了,有些说不过,禁军那边已是颇有微词了!可这婚事,朕还是要亲自主持……”

明熙叹了口气:“陛下明知道我已经拒绝婚事,哪里有出尔反尔之理!我都没有谴责陛下窃听私事的行为,陛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回来就拿来偷听的事,将人痛斥一场,说来说去,还总是你的道理!陛下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泰宁帝指着明熙怒道:“朕那是偷听吗?!朕只是不小心路过,不小心坐在屏风后面!……你还敢反抗朕!你还有理!”

明熙撇嘴:“总也没有陛下有理,陛下就叫总有理,常有理,反正您就是规则,您就是圣旨,谁也反抗不了你!陛下把话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泰宁帝噎住,好半晌开口道:“朕不管你了!可谢放他自己像朕求亲,朕还没有答复呢!你拒绝有什么用!现在朕就下旨传谢放觐见!这事你别管了!朕自有主张!你去吧!朕看见你就来气!”

明熙小声反抗道:“陛下若答应了,自己嫁过去!我意已决!即便要选择祸害一个人也不能是谢将军。陛下有空也想想,谢放不远千里救驾而来,若心中有所触动,就该放人一条生路,哪有这般恩将仇报的!”

“什么?!朕恩将仇报!朕将宛若亲生的娘子嫁给他,怎就成恩将仇报了!你也不想想,如今多少人来问你的亲事了!朕都压住不放!他谢放提了提,朕就记在心中,还不是因为他忠心不二,一个谢氏庶子,哪里能般配得上你!”

明熙阴阳怪气道:“方才陛下还说,自己哪里会像士族那般浅薄庸俗,只看人家的出身与嫡庶,这会还不是嫌弃人家是个庶子,黑得白得,都是陛下一张嘴。不管陛下怎么说,我也绝不会选择对我救助之恩的谢放与谢燃兄弟!”

泰宁帝瞪向明熙,恼羞成怒道:“你!给朕滚出去!朕现在看见就心烦!”

明熙撇嘴,嘟囔道:“滚就滚,若不是你让六福在宫门处揪我过来,我早睡了,真是……”

正旦祭天回宫后,泰宁帝当下就欢天喜地的将奏折与诸事送去了东宫。

虽是腊月的最后几日有明熙的帮忙,泰宁帝也着实勤快了几日,将急奏的折子批复了不少,但这对已堆积了三五个月的奏折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是以,太子还不曾养好身体时,案头的奏折已堆积如小山。

正旦后,泰宁帝再次尝到久违的悠闲自在,再也不肯动半分脑子。先时压着明熙养了几日的伤,都是不重的皮肉伤,没两日就好得七七八八。

爷俩每日辰时早膳后,整理抄写佛经,好在明熙当初伤的肩窝不是拿笔的那边。午息之后,还去优哉游哉的跑会马,明熙虽还不能骑马,但也要陪同左右。晚上用膳后,明熙还要将早上临摹好的佛经,给泰宁帝念上一遍,如此一天就过去了。

正月里,时人不是在走亲戚,就是在宴客。东宫养伤,闭宫不见客。自前番宫变,泰宁帝懒得应酬各方,嫔妃也都不出来露头了,反倒大雍宫似乎一夜之间静寂了下来。

经历了腊月二十八那夜的惊险,虽泰宁帝不顾韩耀规劝,执意去了西城门,可赶到的时候已尘埃落定。泰宁帝见太子优哉游哉,站在大军的后面,当下拽走了面色黯淡双眼红肿的明熙,顺道重重的哼了一声,问都没问亲侄子一声。可见不管经历了多少,泰宁帝也不见得多喜欢太子。

可太子年节后,也说得上至诚至孝了,养了三天伤,便去大雍宫晨昏定省。可架不住泰宁帝看见太子那张脸就心塞,以太子有伤在身需要静养,挡在太极殿外。

东宫当初被禁宫时,从嫔妃到宫人,不是袖手旁观,就是落井下石,如今许多人日夜担忧太子秋后算账,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不愿出来惹眼。太子所过之处,已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