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无白冷笑:“若有心细查,又岂会被他蒙骗?”

拿人是师雨下的令,葛贲是她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要揽下责任,出列向即墨无白拱手道:“下官拿他时未能验明正身,此事是下官失察。”

师雨的声音从屏风后柔柔的传出来:“也不能这么说,此人身份证明、通关文牒都有,细查也未必查得出来,还是无白慧眼识珠。”

骤然响起年轻女子的声音,还直接唤少卿大人名字,不是上级便是长辈,在场的人立时明白此人是谁。

流言里的当事人皆在此处,实在叫人惊讶。

即墨无白不置可否,环顾四周商旅百姓,朗声道:“此番谣言四起,诸位必然已认定所指是我。然墨城城主之位究竟该由谁坐,全凭朝廷做主,岂是几句闲言碎语就能决断的?”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屏风,“所以有些人大可不必费心赶我出墨城。”

最后一句,矛头直指师雨,别说官员,就连百姓们都听了出来。

在场官员大多支持师雨,不禁面露愤色。刺史倒是够精明,一见情形不对,连忙拖来掌柜,吩咐他将客人们全都赶出去。

客栈很快被清空,只剩下了官家人,掌柜的又拉着伙计躲去了后院,再也不敢出来了。

屏风后的师雨手指轻轻点着膝头,轻轻笑了一声:“无白多心了,你我至亲,墨城有谁敢赶你走?”

即墨无白朝屏风走了一步:“将我赶走后谁获益最大,谁就敢。”

“可我倒是觉得,你在这儿也未必能让谁损失什么呀。”

“…”

刺史见状不对,慌忙上前圆场:“还请城主和少卿大人放心,下官会尽快审问清楚,一定揪出幕后主使。”

即墨无白竖手:“不劳刺史费心,还请师姑娘将此人交给我审问。”

师雨起身自屏风后走出,笑眯眯地按下他手臂:“怎可让贤侄受累呢?”

即墨无白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若是交给他人,怕是会包庇幕后主使吧。”

稍作思虑,师雨终是点点头:“也好,此人就交给你审问,不过我要从旁监督。你我姑侄联手,必能早日揪出主谋。”

即墨无白面色一沉,拂袖出门。

气氛着实尴尬,刺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讪讪上前对师雨道:“少卿大人向来温和处事,今日许是被那假和尚给气着了,才会与城主置气,城主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师雨一副不惊不扰的样子:“不生气,我岂会与晚辈计较?”

“是是是…”刺史陪着笑,鞍前马后地伺候她出门回府。

葛贲亲率侍卫护送,跨马贴车缓行,隔着帘子对师雨低语道:“少卿大人今日未免太过跋扈了些,城主有何打算?”

车中沉寂许久才传出师雨的声音:“能于逆境扭转乾坤者,是为敏;能于迷局悍然对峙者,是为勇;能于眼下铺就后招者,是为谋。今日一件小事,即墨无白敏勇谋皆显,也难怪皇帝会如此倚重他。”

葛贲有些不屑:“他今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责任推在城主身上,您还夸他?说他敏和勇属下也就认了,如何看出他铺就后招了?我只看到他火气汹汹,全发在了城主您一人身上!”

师雨笑了一声:“他来墨城这段时日,你何曾见过他动气?连日来他一直生疏地称我‘师姑娘’,既不承认我是城主,又不承认我是亲戚,今日当众责难于我,无非是借机与我翻脸,好彻底与我划清界限,这样我就更难为即墨族人接纳了。这还不是铺就后招?”

葛贲一个军人,哪里有这些花花肠子,霎时呐呐无言。

夙鸢在车里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好奇,仗着师雨宠信插了句嘴:“城主,那僧人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的啊?”

师雨嗤笑:“先前我也在琢磨,现在看来,必定是即墨无白有意挑事,再嫁祸于我。”

“啊?可少卿大人看着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师雨挑眉:“怎么,他看起来像好人?”

夙鸢弱弱道:“奴婢只知道他看起来像老城主…”

“…当我没说。”

第六章

流言的风向说转就转,现在城中都开始热传是代城主为保住地位制造舆论,要将良善的太常少卿赶出墨城。

即墨族人也耳闻了此事,原本还与师雨走动走动,这下当真有不相往来的架势了。

仲夏的墨城,入夜后依旧风大天凉。城主府的书房灯火通明,师雨命夙鸢守门,秘密召见了几位心腹下属。

“即墨无白是不世之材,若能为我所用,再好不过。”师雨示意几位官员就座,笑意温和:“不知几位事情办得如何啊?”

座下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长史拱手道:“城主,下官们已试探过,太常少卿软硬不吃啊。” 

师雨脸上笑意敛去。

想到即墨无白此人,觉得他浑身都是缺点,可真要细究,又毫无短处。不贪财,不好色,无从下手。

长史身边的司法拱手道:“依下官看,此人必是重名逐利之辈,否则又岂会甘为皇帝鹰犬?”

师雨顿了顿,转头问葛贲:“叫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葛贲拱手:“回禀城主,属下派人遍访长安、润州,都说即墨无白是看淡名利、寄情山水,这才辞官归隐的。”

师雨蹙眉道:“司法说错了,他恰恰是淡泊名利之人呢。”

司法讪讪:“城主英明。”

“城主。”

门外忽然响起夙鸢的声音,师雨示意大家噤声,唤她进来。

“怎么了?”

“太常少卿派人来请您,说是现在便要去审那假和尚。”

葛贲当场动怒:“他还真是揪住不放了!”

师雨闻言心中一动。

照理说,即墨无白既然是看淡名利之辈,大可以对墨城敷衍了事,再推托给别人置身事外,继续去做他的清都山水郎。以他和皇帝情分,皇帝也不会将他怎么样。他又何必见缝插针地排挤她?

如此尽心尽力,当真只因是奉命行事?

她定了定神,对在座几人道:“诸位回去吧,今晚在此所言就此揭过,不可外传。”

几人称是,起身告辞。

葛贲留了一步,低声对师雨道:“城主既然拉拢不得,何不…”他缓缓抬手,横了横手掌。

师雨垂眼专心扣披风,似是随口般道:“任何时候,杀人都是下下之策,否则嘉熙帝何不干脆除了我?”

夜深人静,墨城官署的大牢忽然忙碌起来,狱卒们全提着灯守在大牢入口。

“头儿,谁要来啊?”一个狱卒小声问牢头。

“听说是太常少卿要来审犯人。”牢头一边举灯张望,一边小声回答他。

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两列侍卫先到,接着才是由官署值官陪同而来的正主。

自假僧一事后,太常少卿与代城主还是第一次一同现身。

“都留在这里,我与少卿大人进去即可。”师雨吩咐了一句,率先走了进去。

牢里已经准备过,必经之路是条狭窄的通道,好在因气候之故,并不潮湿。为免惊扰了二人,两边牢房里的犯人都被转移走了,且沿途都有火把照明,一路亮堂。

二人一前一后往里走去,谁也不与谁交谈。

很快便看见最里面一间牢房,角落里正缩着假和尚蜷曲的身影,那光头锃亮,真是想认错都难。

“他现在倒是不慈眉善目了。”即墨无白冷笑一声,就要越过师雨抢先而去,却被师雨一把捉住手腕。

即墨无白不解,一转身,师雨已压迫至他胸前。他吃了一惊,欲抬手格挡,师雨却又近一步。男女授受不亲,他只能往侧面回避,师雨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直到将他逼地背抵墙壁。

“早闻太常少卿文武双全,果然是练过的,不愧是即墨家的人。”

几乎一动就要贴在一起,即墨无白只能抬着下巴垂着眼,身子有些僵:“怎么,师姑娘想在这里试试我的武艺?”

旁边便是烧的哔啵作响的火把,火光正倒映进师雨眼中,流光溢彩:“我可不会武艺。”

她手腕轻抬,衣袖滑下,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手指沿着即墨无白的胸口衣领划了几下,忽然探了进去,直摸到他腰际,在即墨无白眉头皱紧时又迅速抽出,口中发出清脆的笑声。

“贤侄不必慌张,姑姑不过是用这法子取出你身上的东西罢了。”

她直起身子,举起手里的匕首摇了摇:“贤侄带着这东西,是要杀人灭口么?这么说还真是你贼喊捉贼了?”

“不过是防身之物罢了,兴许还能用来防着他被灭口。”即墨无白刻意强调了一个“被”字,理了理衣裳,恢复常态:“你连我身上带了什么都知道,耳目可真不少啊。”

师雨的确是一清二楚,平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刻没有侍卫在身边,二人又生了嫌隙,自然要防着点。

她将匕首纳入袖中,抬手请他先行,口中笑道:“你在长辈这里做客,总要守长辈的规矩。”

即墨无白抬手掖紧衣领,眼神暧昧:“原来长辈的规矩是这个啊!不会连晚辈里面穿的是什么都一清二楚吧?”

师雨妩媚地笑了笑,不退不避,反而贴进一步:“是一清二楚,可惜此地并非你我姑侄讨论这些的地方,否则传出去多不好。”

她眉眼惊艳,近在眼前。即墨无白怔了怔,继而失笑,一面朝前走一面摇头道:“亏得你不是男子。”

牢门开合的吱呀声在夜晚听起来动静很大,假和尚却依然一动不动,缩在角落像是一尊泥塑。

师雨走到他跟前,开门见山:“我手下官员查证,你数日前自西域随商队而来,在仰光寺挂单,此后便终日在城中走动,散播谣言,中间毫无停留,也没有与其他墨城人接触过,看来你来此的目的就是这个。说吧,你究竟是何人?来自何处?”

假和尚哼了一声,径自往地上一躺,背对着她。

师雨瞥一眼即墨无白:“他对我这般不客气,想必对你会服服帖帖。”

即墨无白听出她意有所指,也不分辩,大步走了过去,哪知他还没开口,假和尚噌的一下爬起来躲到最远的角落睡了下去,依旧背对二人,大有死不开口的架势。

即墨无白抱臂而笑:“还好你刚才没将匕首给扔了。”

师雨伸手入袖:“那好,便由我亲自动手划他几十刀,免得再被怀疑与他有瓜葛。”

假和尚闻言一动,忽然坐起身道:“欲使刑罚而逼供者,未免成屈打成招之事。”

“哟,这不是开口了嘛。”即墨无白大步走过去,揪着假和尚的衣领将他拖到牢门边。

外面的火光映照在假和尚脸上,汗水布了满脸,全是黑黢黢的污渍。他用手指狠狠搓了一下,假和尚脸上便露出了一块白净皮肤。

“原来连脸都是抹出来的,看样子你是个中原人。说吧,究竟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

师雨也跟过来,靠着牢门望着二人。

假和尚胡乱用以袖擦了擦脸,果然中原人的五官轮廓露了出来,竟颇为清秀。大概是嫌僧袍拖沓,他卷起衣摆在腰间一扣,坐正身子:“在下姓邢名越,兴元府人。”

即墨无白顿时笑意全无。

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师雨忍不住道:“然后呢?”

即墨无白叹了口气:“没有然后了。”

“为何?”

“因为兴元府邢越是天下闻名的骗子,只要付钱,他就替人行骗。”

师雨不解:“那便问出何人付钱给他的啊。”

即墨无白摇头:“邢越只是擅长伪装,却算不上精明,收钱的是他妻子,他只要按照他妻子的意思去骗人就行了,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主顾是谁。”

墨城已经算是奇闻汇聚之地,但师雨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世上有这样的夫妻。

“…难道我们还要去抓他的妻子?”

邢越摊了摊手:“若是能抓到她,烦请二位告知我一声,我也在找她呢。”

即墨无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邢先生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如今却以骗术扬名天下,这岂是大丈夫该为之事?”

邢越咧嘴一笑:“不过几句口舌之言,无伤大雅,若真因此定了我的罪,少卿大人和代城主未免也太无容人雅量了。”

师雨笑出声来,柔柔的悦耳:“我一介女流,还真无雅量,既然你是惯犯,那就别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