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无白跟上她步伐:“姑姑似乎心事重重啊。”

师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才道:“我要离开墨城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若羌和宁朔你都要盯好。”

“哦?不知姑姑欲往何处?”

“长安。”

即墨无白挑眉:“我莫不是听反了?你去长安,将我留在墨城守着?”

师雨垂眼,脚下踩着落了一地的积叶,咯吱作响:“你没听错,我要去见皇帝。”

即墨无白脸色一沉:“不行,你不能去。”

师雨扭头看着他,灯笼中的烛火在夜风中轻轻跳动,她的神情看起来阴晴不定:“霍叔叔病重,大夫说需要千年野生灵芝方可救治,我去长安向皇帝求赐。”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千年野生灵芝何等珍贵?一定是保存在珍宝司,重重官员,陛下不会轻易给你,就算给你,也必然会有要求。”

师雨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帝之前的确对我存过念想,但他终究是个有分寸的帝王,你上次已经提醒过他一次,料想不会有第二次了。”

即墨无白冷笑:“你错了,陛下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到手的东西,你若有求于他,只会让他失而复得。因为帝王在乎的不是真情,而是九五之尊的颜面,他要得到你也不是为了那一点念想,而是为了彰显至高无上的皇权。”

师雨背过身去:“那我就让他遂愿好了。”

即墨无白久久没有作声,夜风撩过他的衣角,拂过他的袖口,微微掀开,露出他捏得死紧的双拳。

“霍老将军前日尚且精神矍铄,今日便病到了非要千年野生灵芝才能续命的地步,还真是造化无常。”

师雨的声音在风里支离破碎:“人生本就造化无常。”

即墨无白看了看她背影,抬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裳,将衣领细细掖好,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中灯笼:“你留在墨城,我替你走这一趟。”

师雨仰头看着他,微微错愕:“当真?”

“还能骗你不成?”他转身朝府门走去。

师雨匆匆跟上他的脚步:“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再走不迟。”

“你这么心急,只怕一刻也拖不了吧。”

师雨无言。

即墨无白之所以与嘉熙帝书信畅通无阻且来回迅速,都是因为嘉熙帝特许他用了八百里加急的人马,路线和马匹都是专用。

这支人马本不该轻易动用,但他这次还是用了。一路日夜兼程赶到长安,离半个月还差了几天。

嘉熙帝于睡梦中被惊醒,听闻他回都求见,以为是墨城出了变故,顾不得整装,披衣散发,赤着脚便走下了龙床。

太监举着烛火为他照路,到了外殿,就见即墨无白垂头跪在地上。嘉熙帝伸手接过烛台,摆摆手遣退太监。

“有事直说。”

即墨无白抬头:“臣求陛下赐臣一株千年野生灵芝。”

嘉熙帝皱眉:“就为此事?你哪里病了?”

“不是微臣,是老将霍擎。”

嘉熙帝一愣,好笑道:“朕巴不得霍擎早登极乐,你居然还替他求药?”

即墨无白抬手行了大礼:“陛下三思,霍擎此时不能有事,否则若羌恐会趁虚而入。臣今日作为乃是为陛下和家国社稷着想。”

“哦?那么与师雨结盟也是为朕和社稷着想了?”

即墨无白毫不迟疑:“是。”

嘉熙帝沉默片刻,伸手扶他起身:“满朝文武,朕只信任你一人,你不相信乔定夜,朕心中有数,只是墨城之事已经拖了太久,朕不愿再等了,你可明白?”

即墨无白垂眼:“臣明白。”

嘉熙帝欣慰地点头:“去吧,朕会命人将东西送去你府上。”

哈兰节已临近末尾,百姓们却无心狂欢了。得知霍老将军重病,不少百姓出入寺庙为其祈福。师雨每日也必去一趟霍府。

阿瞻中间醒过一次,见到她在身边,心满意足,此后竟好转了一些。

她却不敢掉以轻心,派了人在城外百里处迎接即墨无白,每日都要亲自过问情况,却至今也没有见到他人。

哈兰节的最后一日,天公不作美,又是一场大风沙。原本热闹的街道,顷刻间人迹全无。

到了深夜,风沙完全停住。下属来报,太常少卿入都求灵芝一事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路上惹了匪徒劫道,此时方才脱险抵达墨城。

师雨立即整装要出城相迎,即墨无白却是迅速,已经快马加鞭到了府邸。

她亲自提着灯火站在台阶上等候,一如送他那晚。即墨无白快步走近,一切如常,只是衣摆处被划去了一块,看起来有些衣不齐整。

师雨立即遣退左右,免得他这狼狈之态落入他人眼中。

即墨无白却似浑不在意,到了跟前,从怀中摸出扁扁的一只锦盒,笑道:“不辱使命。”

师雨没有接,将灯笼架在一边,解下身上披风,亲手为他披上。

双手各捏着一根带子在他领口缠绕,正要系上,她忽而用力一扯,连带他人不自觉往前一倾,她便轻轻撞进了他的胸膛。

“救命大恩,保全之义,永世不忘。”

即墨无白垂眼盯着她的鬓发,双手垂在身侧,稍稍挣扎,终究展臂搂住了她。

第二十九章

阿瞻醒过来时,入眼依然是帐顶,这场景多年未变。

旁边侍候的婢女一声低呼,匆匆绕过屏风出去了,很快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阿瞻,可好些了?”师雨在床沿坐下,倾身看着他的脸色,轻声细语。霍擎紧随其后,神情总算放松了下来。

阿瞻微微颔首:“我又叫你们操心了。”

“那你以后便少让我们操些心,好好保养着身子。”

阿瞻别过脸去,不做声。

师雨料想还是为了流言的事,朝霍擎递了个眼色,待他老人家出了房间,柔声安慰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听信谣言,若羌狼子野心,你若是气坏了,岂不是正合他们心意?”

阿瞻摸到她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感到她手心温暖,情绪安稳不少:“你终日与即墨无白朝夕相对,我不放心,流言总会成真的。”

师雨严肃道:“那你也别折腾自己的身子,你出事了就解气了?”

阿瞻坐起身来,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何时肯嫁给我,我就放心了。”

师雨板着的脸一松,好笑地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你如今这样还想着成亲?还是好好养着身子,不要胡思乱想。”

阿瞻失望地垂下头去:“都这么多年了,我这身子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好。”

“别说丧气话,好好休息,切莫再动怒。”

“即墨无白何时离开墨城,我何时才会心平气和。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流言岂是空穴来风?他绝对没安好心。”他有气无力,说完这话便又怏怏地躺了回去。

师雨拍拍他手背:“不要这么说,这次若非他去求皇帝赐药,你还醒不过来呢。即墨无白与你我的确立场对立,但他为人无可指摘,这次算起来是我们欠他的。”

阿瞻背过身去:“欠他的可以还,你心中向着他,就再难回头了。”

师雨一时无法言说清楚,唯有无奈,又好言安抚了他一番,走出房门。

已经入夜,天色一片漆黑。她站在门边,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霍擎跟在她身旁,好奇道:“阿瞻都醒了,城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师雨捏了捏眉心:“阿瞻总说我们很多事情不让他知道,不让他插手,可他这心性,我如何敢让他插手?”

霍擎默然。

即墨无白因为在路上遇到劫匪受了些轻伤,已在住处休养了好几日。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去霍府看望霍擎。

杜泉将这事情看得比天塌下来还严重,有事没事往厨房跑,成天给他煲汤煮粥熬药的,弄得即墨无白哭笑不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公子我是在坐月子呢。”下午窗外微风徐徐,他躺在软榻上看书,往嘴里丢了颗葡萄。

杜泉坐在旁边给他削梨,抱怨道:“您就是真坐月子,也就只有我照顾您。明明是替师城主跑的腿,结果她成天就顾着照顾霍老将军,连看都不来看您。”

即墨无白拿书敲了一下他额头:“那可真是谢谢你了,等公子我出了月子一定好好赏你。”

杜泉揉揉脑门,坐远一些。

即墨无白翻了会儿书,夙鸢端着药膏纱布走了进来:“少卿大人,该换药了。”

他头也不抬,直接道:“小伤而已,随他去吧。”

杜泉昂着脖子斜睨夙鸢:“哟,夙鸢姐姐这么好心,亲自来为我们家公子换药呀。”

夙鸢白他一眼:“你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我不该来么?”

即墨无白这才注意到来的人是夙鸢,笑了笑道:“姑姑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用不着,你让她忙吧,不用顾念我。”

这话杜泉就不爱听了,忍不住唠叨:“公子您怎么能这么说呢?什么叫不用顾念您?您可是老城主唯一最亲最亲的人,不顾念您顾念谁啊?没天理了啊!”

即墨无白额头青筋突突地跳:“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

夙鸢也不痛快,剁了一下脚道:“可不是,尽欺负人,你要是嫌我手脚不利索,自己给少卿大人换就是了!”说着将东西在桌上一放,扭头走了。

杜泉扭头看到即墨无白的眼神,讪讪总结:“仆随主,她跟师城主一样不近人情。”

即墨无白连忙抬手否决:“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不跟你一样刻薄。”

杜泉捂住心口,我这还不是为您好,竟然说我刻薄、刻薄、刻薄…TAT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有换药。

夜深人静,即墨无白伏案给老族长写了封家常信,起身关窗准备入睡,一转身却见室内多了个人。

“听闻贤侄不肯换药?”师雨笑盈盈地看着他。

即墨无白叹息:“一点小事而已,何必如此麻烦。”

“小伤不治,落下根来可就麻烦了。”师雨扶着他坐到桌边,拿起在桌上闲放了一下午的药膏,看着他:“伤在何处?”

即墨无白朝房门看了一眼,确定门已掩好,解开外衫,露出左边肩头。上面有一道刀伤,入口不深,但划得有点长。

师雨举着灯火照了照,眉头微蹙:“都这样了还是小伤?大夫说三日换一次药,我还特地嘱咐夙鸢过来盯着,看来你是一次没换过吧?”

即墨无白狡黠地一笑:“我若不这样,只怕你也不会过来。你若当真心疼,那我还是装严重点好了。”

师雨拿着药膏重重抹到他伤口上,他疼得咧了咧嘴,不说话了。

“其他地方还有伤么?”抹完之后,师雨又问,声音柔若春水。

“有啊。”即墨无白一脸愁苦:“我也忘了具体伤在哪儿了,要不劳烦姑姑帮我好好看看?”说着就要继续脱衣服。

师雨一把按住他手,眉眼夹杂愠色,双颊微红:“只道你脸皮厚,不想已到登徒子的地步了!”

烛光微暖,即墨无白不觉溺在她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手揽在她背后,轻轻扣向自己,感到她微微急促的呼吸时恍然惊醒,脸已近在咫尺,干咳一声别过头。

“果然是登徒子。”师雨低笑,给他用纱布细细包扎好伤口,掖好衣衫,忽然迅速在他侧脸上啄了一下。

即墨无白怔愕转头,她已经端起药品施施然出门了。

他伸手摸了摸脸颊,竟觉回味无穷。

再多顾忌阻碍也比不得这一刻滋味,原来这便是情爱…

深秋,北风过处百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