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绕着即墨无白踱步:“朝中事务繁忙,东南一带又有异动,朕差不多也该返朝了,即墨倓的事怕是没时间细查了,可如今证据确凿,朕只怕是保不了你了。”

即墨无白抿唇不语。

嘉熙帝走到窗边,抬头看着外面的圆月,比在长安看起来硕大明亮许多。他的手指轻抚着窗框:“帝王便如这明月,朝臣如繁星,月明则星稀,星盛则掩月。乔定夜醉心权势,朕少不得这颗星辰,却又不愿意他太亮堂,你说该如何是好?”

即墨无白幽幽道:“星辰再亮,也总有坠落之时。”

嘉熙帝闻言大为满意,即墨无白与乔定夜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知道何时该恃宠而骄,何时该奉君为上,不拘小节但大局透彻,所以即使偶有出格,也依旧值得信任。

五月底,嘉熙帝启程回都,无人知晓临走前他曾与即墨无白暗中见过面,但都知道他在临走时和前来送行的乔大都护相谈甚欢,甚至最后还是由乔大都护一路相扶登上了车。

商旅和百姓们都在风传,太常少卿已经失势,新的宠臣诞生了。

六乘龙辇的车辙辘辘驶出墨城城门,城门背后的局势却依旧紧张。

城主府成了禁闭的幽笼,官员被隔离在这幽笼之外,对其中情形一无所知。政事大权在代城主手中,兵权一部分在代城主手中,一部分在已故的城主手中,这些都没有遗失分割,但消息被切断,根本难以调动,等同虚废。

刺史最为难,陛下临走也没有解决他的调任问题,他依旧在墨城夹着尾巴自保,一面要推拒乔定夜的拉拢,一面要敷衍葛贲等人的入伙要求,最后只能故技重施,又得了个神医难治的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而此时城主府里的师雨,除去每日去书房感受片刻嗜权如命的焦躁,便是倚在池边喂鱼,时不时以池鱼自比,伤春悲秋。

乔定夜知道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乐得安抚,二人时常打得火热,渐渐的,连下人们都知道了,府中有些传言很是难听。

乔月龄站在远处的回廊边冷眼旁观,耳中听着杜泉的挑拨离间。

自来到墨城,杜泉还没有见到自家公子,心里自然是很焦急的。他现在每日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围绕在乔月龄的周围随时随地进行口头说服,不断地强调他家公子对师雨如何如何痴情,甚至因此还辜负了她堂堂乔大都护的胞妹…嗯,这是重点。

可师雨呢?冷血无情,对他家公子不闻不问,只顾自己的处境,甚至愿意攀附乔大都护,实在可耻可恨!

说到此处,他的手指还对着亭中柔若无骨靠在乔定夜身上的师雨指指戳戳。这是相当无礼的动作,用以表达他心中的愤恨。

乔月龄其实心里还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不相信她那个儒雅翩翩的兄长会满腹阴谋诡计,甚至设计陷害故友,也不相信师雨会突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打断杜泉,等亭中二人终于分开,独自走去半道等待。

花园里繁花开得正艳,只是比不得气候宜人的中原,品种实在不多。在猛烈的阳光下,香气像是被蒸腾了出来,馥郁了满园。

乔月龄身上黑色胡服利落地束着腰身,紧抿双唇站在花丛边,心中愤懑无以排解,只能扯下一片花瓣紧紧撰在手心,直到汁水从指尖滴落,师雨雪白的孝服出现在了眼角余光中。

“乔姑娘在等我?”师雨站在几步之外,已经有些削尖的下巴轻抬,看起来有些高傲,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柔情万种。

乔月龄按捺住脾气,走近两步:“我来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该那么说你,想必你也有苦衷。”

师雨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乔月龄又近一步:“你我不妨齐心协力将即墨无白从牢里救出来!”

师雨一脸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救他?”

乔月龄咬了咬唇:“我相信你不是绝情之人,一定是迫不得已才故意这样。”

师雨掩口而笑,眼里满是嘲弄:“乔姑娘,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是绝情之人呢?你连自己的兄长都看不准,还自以为看得准我?”

乔月龄无言以对,心中怒火一点一点窜出来,失望和愤懑是油,浇在上面,愈烧愈旺。

“你当真如此狠心?”

师雨冷笑:“实话说了吧,当初看着你对即墨无白死心塌地,我表面上帮着你,其实在心里笑了很久。你对他那么好有什么用,他还不是死死地缠着我?”她妩媚地笑着,手指轻佻地拨了一下身旁的花叶,“男人便是用来利用的,即墨无白既然没用了,我何必为他浪费精力?我可没你那么傻。”

乔月龄脸色铁青,忍无可忍,反手便甩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师雨跌坐在地上,嘴角溢出血丝,却仍旧昂着头看着她冷笑。

夙鸢尖叫一声,从远处跑过来搀扶师雨。随之传来的是乔定夜的喝声:“月龄,你这是做什么?”

乔月龄没想到这一下下去,连大哥都去而复返来护着她,胸口起伏,犹自难平:“果真是狼狈为奸!怎么,碰到你的心尖儿了?你知道她方才说了些什么吗?”

她作势要去拉师雨对峙,师雨却惊呼一声躲去了乔定夜身后,被他护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刚才冷笑嘲弄的架势。

乔定夜脸色阴沉:“你再胡闹就趁早回去!”

乔月龄被他一激,怒不可遏:“好啊,你护她一时,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护她一世!”说完扭头就走。

乔定夜方才走在半路被夙鸢叫回头就是为了阻止自己妹妹逞凶,实在是颜面扫地。转头看到师雨一手抚着已经肿得老高的脸颊,雪白的肤色,唇角血丝却鲜红,楚楚可怜之态叫人怜惜,连忙好言安抚。

夙鸢抹着眼泪,忿忿不甘道:“请乔都护将乔姑娘送出城主府去吧,您也听到她说的话了,她在这里,我们城主迟早得有性命之忧。”

师雨拦住她,怏怏道:“乔姑娘不会走的,她早放话了,乔都护不走,她也不会走的。”

夙鸢立即接口:“那乔都护也搬出去不就好了!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来逞凶杀人不成?”

乔定夜眼神微微一闪,轻声宽慰师雨道:“舍妹年轻气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现在脾气正冲,我与她话不投机,要她走不太可能。只是你们如今水火不容,对你养伤也不利,不如我送你去宁朔都护府住一阵子吧。”

师雨皱眉不语。

乔定夜知道她不愿意,好声好气地劝说:“你别多想,我这也是为你好。”

师雨脸上表情几度变幻,心不甘情不愿,乔定夜只能耐着性子安抚。到底不负风流之名,哄女人时他的嘴甜得很。拗了半天,师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哪里容得了她拒绝,城主府都被乔定夜控制了,这些在他眼里不过是师雨在耍小性子罢了。

乔定夜立即吩咐下去准备送她们启程。夙鸢扶着师雨回房,路上小声埋怨:“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占着别人的家还将别人送出去,自己却死活不肯挪窝。”

师雨轻轻揉了揉嘴角:“我巴不得他送我走,否则这巴掌岂不白挨了。”

第五十三章

日头慢慢降了下去,暑热退却,风势渐起。

乔定夜安排了辆普通马车,足以掩人耳目,派出护送的全是安西都护军,没有一个城主府的侍卫。

师雨如同一个囚犯,乘着囚车往墨城城门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摇晃,如同夙鸢的心情,她手里握着一截焰火,紧紧咬着牙关。

师雨瞥她一眼:“别慌,顶多还有一里就会到东城门,待会儿听我号令。”

夙鸢连连点头。

守城官对安西都护军包围城主府的举动早有不满,此时远远看到一辆全由都护军护送着的马车远远驰来,立即要求检查。

车帘被揭开,一见到里面坐着师雨,脸上还受了伤,守城官大为诧异。

“代、代城主?”

师雨点点头:“放行吧。”

“呃…是。”

安西都护军见师雨这般配合,原先的警戒心稍稍松弛了一些。

守城官兵全都聚集在城头观望着马车。现在城主府中也不知是什么形势,全城官员还指望着代城主能再振墨城,现在却见她被一群都护军围着出城,也不知是凶是吉。

念头尚未周转过来,忽见刚刚出城的马车中冲出一支焰火,在半空嘭的炸开。马匹受惊,都护军一时有些忙乱,马车也停了下来。

守城官霍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落城门!”

城门轰然关闭,城头守兵架弓引箭,直朝马车周围的都护军射去。

突生变故,都护军忙作一团,回神时已经死伤大半。虽不知因何起了变故,但还有机敏的知道守着马车继续朝前奔去。

外面时不时有哀嚎和闷哼传来,不断有飞矢落在车身上,发出嘭嘭的响声。夙鸢在车中瑟瑟发抖,师雨却闭着眼睛,充耳不闻。

终于跑出了射程,都护军中和马车上却都有马匹受伤,速度大减。后方城门大开,守城兵又追了出来。

师雨终于睁开眼睛,手指将车帘挑开道缝,都护军奋力前行,前方必然有乔定夜安排的驻兵接应。她朝夙鸢使眼色,低声道:“跳下去。”

夙鸢抖了一下:“奴婢不敢。”

“要么跳,要么死,自己选。”

夙鸢扶着车门,咽了咽口水。

受伤的马匹已经气力渐渐不支,车夫自顾不暇,此时正是好时候,师雨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一跃而下。

摔在地上的滋味不好受,好在没扭伤脚。夙鸢还在哼哼唧唧,师雨一把拽起她就跑。

右边最多十里就是霍擎长子霍拭狄所辖的驻地。她当初与霍擎商议,特地在墨城右翼做了这个安排,就是为了应对野心勃勃的安西都护府,今日刚好派上用场。

都护军很快发现,立即追来,后方守城兵的箭矢又追逐着他们。师雨告诫夙鸢不要回头看,径自往前跑。

“师城主停步!否则休怪我们刀剑无情!”都护军不好直接动她性命,便拿她身边的夙鸢开刀,长枪朝她袭去。

夙鸢小腿被擦伤,鲜血淋漓,可真受了伤后她反倒没那么怕了。

师雨担心她放弃,故意骗她道:“最多还有一里路就会有援军,撑一下。”

夙鸢一边艰难地奔跑,一边期待地往前看着,忽然兴奋地叫起来:“真有援军啊,城主您安排得太神了!”

师雨抬眼望去,斜阳西沉,染红的云霞分割着天与地,几匹飞骑风驰电掣而来,起初只是零星点点,渐渐却发现后方还紧跟着大队人马,如同骤压而至的黑云。

马踏尘沙,弥漫了半边天际,脚下的大地都感受到了兵马呼啸而来的震颤,旌旗猎猎在大漠孤烟里舒展,左方书“墨”,右方书“霍”。

都护军紧追而至,来不及震惊,劲弩射出的箭矢已经当头落下。师雨连忙拽着夙鸢伏到地上。

军队潮涌而至,井然有序地分出十数人围护住她们,霍拭狄打马近前,戎装铠甲,神色冷肃,颇有其父风范,朝师雨抱拳道:“末将见过代城主。”

师雨站起身,朝外看了看厮杀的情形:“霍将军来得正好,这些都护军不能留活口,消息绝不能走漏。”

“是!”霍拭狄一挥手,后方大军愈发凶勇,与守城军前后夹击,恣意扑杀。

最后一抹日光被掩盖,风中弥漫着血腥味,都护军的尸首被就地掩埋,仿佛刚才的厮杀从没发生过。

霍拭狄重整兵马,请师雨上马回营。不出几里便看到了连绵的大帐,师雨这才知道援军及时赶来的原因,原来他们就在附近。

霍拭狄解释道:“家父得知墨城有变,已返回多日,只是无法统兵。遵照其吩咐,末将将手上所有兵马推至此处驻守,每日出巡,今日竟救出了代城主,实属万幸。”

师雨闻言,立即策马朝营地疾驰而去。

霍擎就立在大营门口,身上未着戎装,一身蓝灰色的袍子,发鬓斑白,像个寻常人家的老父,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见到师雨便快步走了过来。

“代城主,你这是…”

师雨孝服沾染了尘沙,发鬓微乱,翻身下马,站在他跟前,脸色苍白如纸:“霍叔叔,我对不起父亲,没能保护好阿瞻…”她颓然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融入尘土,喉间蓦地一阵腥甜,竟吐出口血来。

阿瞻死时她没流泪,被草草下葬时她也没流泪,强颜欢笑、仇恨积压,直到此时站在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跟前才无法遏制。

全军下马,垂首静默。霍擎仓惶跟着跪倒,扶着她的手指微微哆嗦,神色枯槁。

虽然早已得知消息,但此时亲口得到证实,他才终于确定自己已经失去这个“儿子”了…

墨城官署的大牢里,邢越第五次追问即墨无白究竟和皇帝谈了些什么,他的眼皮今天一直突突的跳,总觉得不安。

即墨无白靠在墙上,看着那扇狭小的窗户里投入薄薄的月光,压根不理睬他。

邢越见他这么深沉,越发不安了,念叨着是不是该求求侍卫,给他个纸笔留封遗书给妻子什么的。可是嘀咕了半天,瞄一眼即墨无白,依然得不到回应,他郁闷地缩在地上睡觉去了。

牢门外脚步声阵阵,大内侍卫忽然调动,换进来一队都护军。邢越一个激灵从地上坐起来,警觉地看向即墨无白。

乔定夜一身常服,沿着过道缓步走至牢门口:“子玄,愚兄来看你了。”

即墨无白毫不意外,掀了一下眼皮子:“稀客。”

乔定夜整了整衣襟,忽然朝他施了一礼:“子玄,你我二人一同游学澹州时,曾遇奸佞横行,我出手救人反而身陷囹圄,多亏你仗义相救,此事我永远感怀在心。”

即墨无白扑哧一声笑起来:“可我记得当时乔兄出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他日我若在其之上,必严惩之’。”

乔定夜也笑了:“没错,权势向来都是好东西,我便是从那时候知道的。”

即墨无白点头:“你精于伪装,今日倒是难得这么实诚。权势的确是好东西,可也得节制,若非当初你不知收敛,我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参你一本,可如今看来,你却是变本加厉了。”

乔定夜不以为然:“我十八高中,弱冠升迁,十年后做上大都护,风光无匹,可也要到头了,如果不拿到墨城,如何更进一步?子玄,若非你与我在此交汇,我也犯不着与你交手,师雨还好说,你实在太难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