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时光本就悠长,早一步,晚一步,总会走到家。想来,这人生亦是一样。

他们并不需要很大的花销,屋后有菜圃,屋前有幽潭,闲来蓝皓月便拿着竹篓与鱼竿去钓鱼。池青玉虽是还了俗成了家,不过还是保留着许多过去的习惯。

“青玉,你真的不吃鱼吗?”她系着围裙捧着碗出来,皱皱眉道。

池青玉本在帮她洗菜,这会儿停下活,笑了笑,“你问过好多次了,我都十多年没吃,现在怎么会忽然改掉习惯?”

“可是我煮得很香呢,你闻闻……”她故意将碗凑到他近前。

他却微微蹙眉,好言好语道:“你自己吃,还可以多吃一顿。”

“真的真的不吃吗?”

“嗯。我吃青菜。”

蓝皓月撅起嘴走了,“你还真是属兔。”

虽是带着点失望,但是她不会强迫他改变,只是担心他吃得不够,便十足地在做菜上用了心。她本就喜欢琢磨这些,在烟霞谷时父亲时常不在,她便跟着乳娘学手工学厨艺,如今有了这个男人,就更加想要好好表现出自己的本事。

绣了花,给他摸摸。做了糕点,给他尝尝。编了同心结,给他绾上腰间……

他第一次摸到那同心结的时候,只是略有惊讶,继而微笑道:“你的手真巧。”

她仔细地将那浅蓝色的坠儿系在他的腰带上,低着眼帘道:“不要再弄丢了。”

“不会。”池青玉将同心结握在掌心。

从那天起,他每天睡觉前都会将之收好,放在枕边,清早起来再摸一摸,确定还在。蓝皓月起先开心,后来便觉得他委实太过谨慎,忍不住道:“把它系在腰带上,不会掉的。”

“万一丝带断了呢?”

“怎么可能自己断掉,你又不钻到树林子里去。”

“……不是你叫我好好保管别弄丢吗?”

“哼,你把它看得比我还重要了呢!”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腰带上,“原来你怪它抢走了你的地位。”

“才不是,我是怕你疯魔了!”她打打他的肩膀,跑了。

池青玉站在原处,听她在屋前打水,手却不知不觉移到了同心结那里。流苏簌簌,花纹盘结,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忽而向着屋外道:“皓月,这丝线是什么颜色?”

“蓝色的,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过吗?”她故意气哼哼地道。

池青玉若有所思,走到窗前慢慢坐下。

蓝皓月只是撒撒娇,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一两天里池青玉时常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坐在那劈着柴,也会无意识地将木柴劈歪。

她不好意思责怪他,却有点担心,蹲在他身边道:“青玉,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打起精神道:“不是。”

“那是以前摔伤的地方又疼了吗?”她记得海琼子曾跟她说过,天气寒冷或是阴雨时,池青玉断骨处会酸痛。于是便伸手揉揉他的后背与膝盖。

“没有……”他侧过脸,握着同心结,道,“这是什么颜色的?”

蓝皓月蹙起眉,心慌意乱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不是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吗?”她越发焦急起来,摸摸他额头,感觉不烫,又紧张地道:“池青玉,我是谁?”

他倒是愣了愣,思索许久,小心翼翼道:“你难道不是蓝皓月?”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他的肩膀,“还好你没傻……”忽而又警觉起来,抓过同心结,道:“那你为什么老是问这个是什么颜色?”

池青玉紧紧锁眉,朝着前方道:“我怎么觉得,它不应该是蓝色的……皓月,你是不是还给我编过一个?我怎么,怎么找不到它了呢?”

“什么时候……”她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将同心结解下,塞在怀里。

“为什么拿走它?!”池青玉颇为意外。

蓝皓月涨红了脸,站了起来,“你这些天真是迷迷糊糊,像是被这小玩意儿弄昏头了,拿走,再也不给你了。”

他却抓着她的手,将同心结半哄半抢地夺了回来。“我没有昏头,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蓝皓月站在他身前,见他紧紧攥着同心结,不由心软了几分,可还是惴惴不安地道:“青玉,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他认真地道。

那天晚上,蓝皓月早早上了床。池青玉原本还想去堂屋收拾药材,却被她一把揪住。“天好冷呀,不要再出去了。”

“明天不是要下山卖掉吗?”他想走,又走不了,只得坐在了床沿。

“明天再说!”蓝皓月说着,便将他搂住了。

“干什么……”池青玉低声道。

“摸摸……”她又红着脸伸手探进他的衣襟。

手指划过胸前,池青玉不免皱眉,“这么冷的手……”说话间,他便握住了她的手,用力贴近自己的心口。

她抱着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床榻上睡下。缠绵亲吻间,她趴到了他身上,小声道:“我想早点给你生宝宝。”

“嗯?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他抬手摸摸她的脸。

“你不喜欢吗?”蓝皓月亲亲他。

“喜欢……”池青玉起先是微笑着去回应她的,但渐渐的,却又停了下来。

蓝皓月不解道:“怎么了?”

他垂下眼帘,紧紧握着她的手,许久才道:“我好像是生来就看不到的。”

“那又怎样,我早就知道啊。”蓝皓月怔怔道。

他忽而沉默了,蓝皓月伏在他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唤道:“青玉……”

“我们如果有孩子……会不会像我一样……”池青玉低声道。

蓝皓月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她从最早喜欢他开始,便没有想过这件事。如今他自己提到,她先是一愣,继而不免心绪纷杂,但既已经历这许多事,此时也不会再因为这而畏惧了。

她抚过他的眉梢,轻轻道:“像你,没有什么不好。真的,你有我喜欢着,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喜欢着。”

池青玉眼里有些发酸,只是他没法再流泪。

他将这身材娇小,性子却极其柔韧的妻子抱得紧紧的,他想,这辈子,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冬去春来,武夷山水又漾出层层绿意,映着碧蓝天幕,浅白流云,如同琉璃世界。

粉色桃花碧青桃叶重重叠叠,树荫之下,泉流如碎玉,扬起万千水珠,溅出点点虹影。远处深山云气氤氲,此处却有着最清朗的泉水,最娇艳的桃花。蜂蝶扑飞间,团团鹅黄花蕊沐着春晖,静静浮动幽香。

桃花涧畔鸟鸣啾啾,花影间有间小屋,屋前空地上晾着衣物,大门亦半开着。此时春景宜人,但窗内的女子却伏案睡着,手边还放着绣花绷架,想来是倦意袭来,便小憩在这了。

微风拂过,窗外花瓣簌簌而动,女子还未醒来,不远处的小径上有人走来。那路边时有花叶飘落,他手持竹杖肩背药箱,闻到了这桃花香,便知前方就是家园。

走至门前,却听不到屋内声响,他扶着门轻轻放下竹杖,凭着对她的了解,挑起帘子,慢慢走到了窗前桌前。俯身听见她的呼吸,他这才微微笑了笑,却又忙着转身想要给她取来衣衫披上。

这一走动,倒是让睡得迷迷糊糊的蓝皓月醒了过来。

“青玉,你怎么回来了?”她揉着眼睛拉住他。

“早就过了午饭时间,我自然回来了。”他摸摸她的耳朵,又蹲□,将手放在她小腹上方,微笑道,“你又犯困了吗?”

蓝皓月戳戳他的手背,“肚子还跟以前一样,你乱摸什么?”

“是吗,我怎么觉得好像圆了一些?”他说着,便又想去摸,却被她挥挥手赶走。“才刚刚两个月,亏你还是给人看病的呢!”

池青玉却不管,携了她的手,道:“我要天天摸一摸,这样就会知道他在长大。”

她抿着唇笑,这个男人,平时安静淡泊,如今却好似天真了起来。

前些天她惴惴不安地叫他给自己把脉,他还以为是她生了病,搭脉过后又疑惑道:“这种脉象我倒是没有遇到过,有些奇怪……”

“一点都不牢靠,我真怕那些病人被你越瞧越坏了。”她失望地收拾了一下,预备到镇上再找郎中。

“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他慌忙拉住她,不让她走。

她嘟起嘴,“不告诉你。”

池青玉无奈又担心,便陪着她一同去了镇上,找到了老郎中,她又不肯让他跟进去。池青玉沮丧地等在门口,觉得时间过的特别慢。好不容易听到她跟别人说话,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了?”

她拉拉他的袖子,悄悄走到一边道:“也许,也许是真的有了……”

他听到此话,先是一愣,似乎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蓝皓月才皱着眉想跟他解释,池青玉已顿悟,他白皙的脸上慢慢浮现笑意,如春风拂柳暖阳初煦,又如清浅池水波光荡漾。

不顾街边人来人往,他竟一把握住她的手便要带她走。

“喂,去哪里呀?”蓝皓月急得直叫。

“回家!哦,不对,去买东西!”他眉眼间犹带从心底浮出的笑,蓝皓月虽说他心急莽撞,可是她爱着微笑的他,这如许温暖的他。

其实那天在镇上两个人走来走去都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蓝皓月觉得还为时过早,他却兴致勃勃地去找人请教了。因怕她累了,便扶着她让她坐在街边茶肆里等。蓝皓月静静坐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满溢甘甜。

这份激动让素来都从容安静的池青玉变得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回到山中之后,他便自己坐在那想啊想,忽而又站起,屋前屋后地忙碌。蓝皓月因为有些发困,也没有出去,只听叮叮当当乱响,一会儿功夫,他又带着斗笠背着竹筐要进山去。

“青玉,你要做什么啊,走得那么累了还要出去?!”她趴在窗口叫道。

“去给你捕鱼。”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一半又停下高声道,“你坐着不要动,等我回来做饭。”

这男人……蓝皓月慢慢坐下,拿起桌上绣着的手帕子,嘴角扬起微笑。

于是日子便在他一天不停地忙碌中悠悠而过,他说,要多多地种植药草,多多地砍柴囤粮,多多地预备衣物……因为,他不想孩子生下来饿肚子。

“我要给我的孩子准备很多很多。”他如是说。

夜晚间,蓝皓月躺在床上,握着他的手让他摸摸,问他:“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池青玉看不到她的模样,也看不到那肚子究竟是怎样,只能凭着手指的触觉去感知一切。可是他觉得很开心。

“都好。”他淡淡地笑,眼睫在灯影下黝黑绵密,“无论像我还是像你,只要是我的孩子,都爱。”

作者有话要说:T_T明天要去医院了,说有可能去了就要入院,我本来还以为要等到下周呢。好吧,我今天尽量再写一章把包子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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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春景如画添新悦

盛夏时节,艳阳高照,蝉儿拼了命似的唱个不停,山林中便少了寂静。好在这幽谷绿树成荫,临近潭边更有几分清凉。虽如此,一到午后,蓝皓月还是懒懒地不肯动弹,池青玉便会陪着她躺一会儿,等她睡着了,再悄悄起身去屋外忙碌。

这天依旧如此,两人正倚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有人在轻轻敲门。池青玉起身出去问了问,回来对她道:“有个老人不能走动了,我过去一下,你自己休息吧。”

“早点回来。”她习惯性地给他整整衣衫,看他背起药箱,开门后跟着山民走了。

这远近几座山里的人平时难得去镇上,若有头痛脑热或是跌伤扭伤,都愿意来请他去看看。很多时候,他巧施银针便可缓解病痛,且又并不一定要收钱,只是凭着病人的财力物力,即便无钱无物,他也没有什么怨言。

尽管他目不能视,但这里的人都很信任他。

对于他所做的这些事情,蓝皓月也不会埋怨。想到以前初次到罗浮山,便听说他跟随师兄去了深山替人看病,那时候,还觉得这冷漠孤傲的人,倒也有另外一面。

她想着想着,不觉侧卧于竹席间,倦意袭来,便渐渐熟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屋外有说话声。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起初以为是池青玉已经跟着山民回转,但再一听,却不是这闽北方言,而是她自小便熟悉的川蜀之语。

蓝皓月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问话声:“有人在家吗?”

她急急忙忙来到门口,一开门,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檐下,身后还有两名仆妇和两个抬着竹榻的轿夫。

蓝皓月惊呆了:“外祖母?!”

“皓月……”唐老夫人望着眼前这个衣着简朴的外孙女,一时悲喜交加,不免湿润了双眼。

蓝皓月在来到武夷之后便写过信给外祖母,老夫人也曾回信劝她回去,但她还是留了下来。成亲之后,她原本想亲自回去跟外祖母禀明原委,但想到路途遥远,若是将青玉带回,只怕再遇到风波,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写信托人捎去,想等到以后有空时再去一次唐门。但谁知,年迈的外祖母竟来到了这桃花洞畔。

仆妇与轿夫在屋前大树下乘凉,蓝皓月忙不迭将老夫人迎进屋子。夏天衣着轻薄,老夫人起初还未在意,待到进屋后才发现蓝皓月脸庞更圆,小腹微微隆起。

“皓月,你莫不是?”老夫人坐在堂屋中,审视着她。

蓝皓月脸颊微红,站在一边,“嗯,已经三个多月了。”

“真是没有想到……”老夫人喟叹一声,眼中虽带着无奈,但却也难免惊喜。她环顾四周,见这小屋摆设极为简单,看得出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禁又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在家?”

“他出去给人治病了。”蓝皓月唯恐外祖母不满意,又忙补充道,“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老夫人缓缓点头,让她坐在一边,温和道:“我看你上次信里说,他已经将过去都忘记了?”

蓝皓月犹豫着道:“差不多吧……有时候好像隐隐约约还会想起点什么,但是我不跟他多说,他便也就只好作罢了。外祖母,虽然如此,但我们过得很好。”

当日蓝皓月回到唐门后,曾将舍身崖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老夫人,对于慕容槿的死,老夫人的心情也很是复杂。

“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武夷?”蓝皓月不由道。

“你又不回来,我惦记着你,怕你在这里受苦。”老夫人顿了顿,又道,“之前七星岛曾帮了我们的忙,你走后,我让韵苏去东海拜访一下连家的人,但她后来却怏怏而回,说他们婉言谢绝,连公子不在岛上,连小姐也并不愿相见。这些日子来我心头始终牵挂此事,便想再顺道亲自去问问。”

蓝皓月点头,老夫人又由此与她谈及唐门的近况,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时间流逝。唐老夫人正说到想让皓月回蜀中看看,却见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远处。

桃林间,池青玉由人送到了屋前,听到不远处有人交谈,不禁微微一怔。

“我到家了,你请回吧。”他低声向那樵夫说着,便自己走向小屋。

老夫人从未曾见过池青玉,此时见这面貌清秀的年轻人快步而来,虽手握竹杖,但也许是离家近了的缘故,走路还算方便。他还未到家,便微微一停,道:“皓月,有人来了吗?”

“嗯,是我外祖母。”蓝皓月迎出门去,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至老夫人面前,在他腰间悄悄一捅。池青玉很少听她提及家人,这时不免惊讶,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

“起来吧。”老夫人看着他,这五官神韵之间,确也与慕容槿有几分近似,不免心绪纷杂了起来。

老夫人在这地方只住了一天,时间虽短,倒是看到池青玉始终都跟皓月一起做着家务。他看不见,做事是慢了一些,但皓月并不在意。他在竭尽全力地替她分忧,即便生活略有艰难,她也甘之如饴。

因为不想让这外孙女婿记起以前那些事情,老夫人与池青玉交谈得也并不多。次日午后,仆人们重新上山接她,她便要离开了。只是临行前,想将两名仆妇留下伺候皓月。蓝皓月谢绝,老夫人不悦道:“你现在还好,等到快要生养时他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这深山里又没几个人居住,到时连帮手都找不到。”

蓝皓月辩解了几句,见外祖母心意已决,便只好答应了下来。唐老夫人再三叮咛之余,才满怀心事地离开了小屋,临出门前,望着池青玉道:“青玉,要好好照顾皓月。”池青玉认真道:“外祖母,我会的。”

老夫人走了。蓝皓月带着池青玉送到山谷口,望着外祖母步履略微沉重的背影,心中也不禁酸楚,竟不由落下泪来。

池青玉听她抽泣之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哭,等生了孩子之后,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探望唐老夫人。”

“嗯……”她拭着泪,哽咽着回过身,往屋子走了几步,忽又一省,抬头望着他道,“我跟你说过外祖母是唐老夫人?”

池青玉也一怔,蹙眉道:“没有吗?”

她深深呼吸,挽着他径直回家,边走边道:“池青玉,你以后要对我更好,不然外祖母现在认识了你,以后会来找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