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寻看了看她腿上那截石膏,石膏厚实笨重,拖着她左边的身子沉了半分,她自己都像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

“段先生。”颜春晓一时情急,抓住了段寻的胳膊晃了晃,“麻烦你了!”

她眨巴着眼,这样恳求而坚定的神色,让段寻想起了某一时刻的段灵。曾经,段灵是唯一一个敢这样肆无忌惮抓他胳膊的女人,但现在,眼前的这位似乎有点自然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抓他胳膊了。

“段先生…”

“走。”

第16章 淡灰16

段寻开车带着颜春晓来到了白河景苑。

白河景苑是个老旧的居民区,前几年,它周边的居民楼都赶上了拆迁大潮,唯独它被遗漏在这座城市的边角里,带着点生不逢时的倔强继续破败地站立着。

车子一停,颜春晓就下了车,她拄着拐杖,一路蹦进了漆黑的楼道。

闹自杀的病人郁琳芬住在五楼,这里没有电梯,且楼道狭窄,正常人走路都得小心翼翼避免被不科学的阶梯高度绊脚,她打着石膏更是行动不便。

颜春晓往上看了一眼,咬咬牙准备跳上去,这时,段寻从外面走了进来,入口狭小,他高大的身躯一下挡住了光源,让楼道更暗了几分。

“你怎么上去?”他问。

“这样。”颜春晓支着拐杖,往上跳了一步。

段寻扶了下额角:“你是不是笃定了你的客户不会跳?”

颜春晓摇摇头,郁琳芬的情况很复杂,两年前她失婚失业,从此之后,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这种心理疾病通过嗜赌表现出来。她把赌博当成宣泄情感的途径,以此麻醉自己,逃避家庭、社会和过去的经历。

一般赌瘾发展会有四个阶段,初期赢钱,赌博者获得心理成就,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接着便是输钱,毕竟,十赌九输,要想在赌桌上发家致富,除非是赌神,否则结局都逃不过十中之九,然而输时不服输也是大多数,赌者都觉得自己只是暂时运气差,只要再来一把,总会时来运转,东山再起。这样荒唐的错觉会驱使他们到处借钱筹集赌资,渐渐的,他们债台高筑,被追债人鄙视唾弃甚至威胁,进入绝望阶段。最后,他们会放弃人生。

郁琳芬现在就属于放弃人生的第四阶段。

尽管这两年里,颜春晓很努力地想把郁琳芬拉出赌瘾的泥淖,但是,收效甚微。她唯一做到的,只是拖延了这第四阶段的来临时间。

但是,它到底还是来了。

“我得尽快上去。”颜春晓看着段寻,“不然,真的会出人命。”

“如果你打算蹦上去,不如直接在楼下等她。”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段寻大步走向颜春晓,在她身后停下来,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颜春晓四肢僵硬地横卧在他臂弯里,拐杖落在了一旁。

“干什么?”

段寻掂了掂怀里的人,大步向上:“这就是我的好办法。”

颜春晓没了反应,只感觉扑面而来的男性荷尔蒙穿透了她的呼吸。段寻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那种味道有点像葡萄柚和香根草,若隐若现,清新不失风度,又带着温柔的坚定。

徒步上五楼对很多常年待在写字楼里的人来说已经是件困难的事情了,更何况还负重九十多斤不安分的活物,但段寻却意外的轻松。

上了五楼,他将她放在平地上,微微喘了口气。

颜春晓尴尬又感激,她一时难以组织语言,脱口便说:“段先生好体力。”

段寻没回应。

走廊里尴尬的气氛更浓郁了。

“琳芬!”

第17章 淡灰17

“琳芬!”屋里传来惊叫声。

这一声把颜春晓拉回了现实,她扶着墙壁,一路单脚跳到502的门口,大力地拍门。门没关,只是虚掩着,她一用力,险些跌进去,幸而身后的段寻扶了她一把。

颜春晓顾不上道谢,快速地跳过低矮的门槛,蹦进屋里。

屋里,一个七旬老太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不停搓弄祈求着。

“琳芬,你别这样,我求你,别这样!”

这老太是郁琳芬的母亲梁小小,正如她的名字,老太骨骼嶙峋,十分瘦小。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老妇人,撑起了郁琳芬这两年的赌债。

“梁奶奶。”颜春晓上前,想把老人扶起来,可是单脚弯腰对于她这个平衡能力不太好的人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段寻立在一旁,看着颜春晓东倒西歪的样子,没动。他不喜欢多管闲事,此时能站在这里,对他而言,已经是个例外了。

“颜医生!救她!”梁小小抱住颜春晓的胳膊,指着窗台上的郁琳芬,眼泪横流:“救救她!”

客厅的窗户开着,郁琳芬坐在窗沿上,双手凌空,两条腿都在窗外。她背对着颜春晓和自己的母亲,面向那个她即将要一跃而下的空空世界,背影决绝。

“郁琳芬!”颜春晓用打着石膏的脚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怎么?输得一无所有了,所以现在要拿命赌了吗?”

郁琳芬的肩膀微微轻颤了两下,好像被人戳到了痛处。

“为什么不回头?”颜春晓提高了声量,“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你的母亲。”

梁小小捂着唇,一双浑浊的眸子里不断涌出热泪,她对颜春晓摇头,示意颜春晓不要刺激郁琳芬。

颜春晓揽了一下老人的肩膀,投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继续上前,也继续追问:“你忍心把你母亲一个人留下吗?你再回头看她一眼,你看看,她为了给你还债,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倒好,把她养老的钱都花完了,轻轻松松爬上窗台,一走了之,可你走了她怎么办?她都快八十岁了,她还能推着小车上街卖红薯多久?”

郁琳芬的手抓住了窗框,但是,她没有回头。

风胡乱地灌进窗口,把郁琳芬的头发吹得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许久,她才发出一声呜咽:“我活着只会害了她。”

“那就改变!戒赌去工作!你还年轻,只要愿意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梁小小抹抹眼泪,不住地点头:“是的琳芬。你下来,之前的一切妈都不怪你,只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愿意改过自新,妈都支持你。”

郁琳芬的肩膀抽搐得更加厉害。

“我还能去干什么?谁会要我?”

“无论你干什么,总比你什么都不干就结束生命好。哪怕你去打扫卫生,哪怕是和梁奶奶一起上街卖红薯,活着,肯干,总有一口饭吃。”

“是啊琳芬,妈从不求你能大富大贵,只要你好好的,就算我们娘俩每天只喝稀饭,我也愿意。你不要想不开,如果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郁琳芬不停地摇头:“妈,你别…你别…你得好好活着。”

“没了你,你要她怎么好好活着?你有没有想过,你妈这么大的年纪,无依无靠,万一生病,万一在街上有个磕碰,该联系谁?我知道你现在很迷茫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是,对于你妈而言,你就是她的全部。”

郁琳芬不出声了。

颜春晓看得出来,她动摇了。

相较于他们刚进门时看到的那决绝一幕,此时的郁琳芬,双手牢牢地抓着窗框,虽然她不曾表达也不曾回头,但颜春晓知道,那是她的求生欲。

段寻也看出来了,他想了想,往颜春晓的方向走过去。

颜春晓正盘算该怎么把郁琳芬劝下来,没注意段寻的靠近,直到他低头,附到颜春晓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才猛然一颤。

颜春晓看着段寻,耳廓微痒,大脑停摆了几秒,好半晌,才觉得他说的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把同样的话转述给梁小小。

梁小小有点慌张,她看看郁琳芬的背影,又看看颜春晓,犹豫了一下。

“快。”颜春晓轻声催促。

梁小小点头,按照颜春晓所说,忽然呻淫着倒向地面。

“梁奶奶!”颜春晓发出一声惊慌的尖叫,“梁奶奶!”

郁琳芬闻声,快速地回过头来。

“妈!妈!你怎么了?”

段寻蹲下去,把手按在梁小小心口的位置,在慌乱中给郁琳芬造成了一种母亲突发心脏病的错觉。

“你母亲有心脏病史吗?”段寻看着郁琳芬。

“没有。”郁琳芬急切地摇头:“她没有,从来没有。”

“高血压?”

“有一点,但一直有吃药控制。”

“今天吃药了吗?”

“今天?今天我…”郁琳芬的注意力完全被段寻吸引了,“我不知道。”

“下来。”段寻语气严肃,“把她的药找出来,她现在必须马上含服降压药,如果家里有安定片,也一并找出来。”

段寻的专业把颜春晓都给唬住了,更何况是郁琳芬。

“好,你等一下。”

郁琳芬踩着窗外的水泥凹槽,哆哆嗦嗦地转身,长时间高度紧张地保持一个姿势,让她四肢僵硬而麻木,她一个不留神,脚底便打了滑。

“啊!”

眼见郁琳芬往后一仰,颜春晓飞身扑过去,攥住了她的手。

两个女人被吊在窗沿上,瞬间一动都动不了了。

风肆虐,耳边是郁琳芬害怕的呜咽声,颜春晓的心“咚咚咚”地跳乱了节奏,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嗓子眼里冲出来。

从五楼望下去,万物都缩小了比例,马路,车辆,矮楼…密密麻麻的,像遍地的小虫,从生命的尽头爬过来。

手臂和小腿同时传来撕裂的疼痛,颜春晓忍不住发出一声求救地叫喊。

“段寻!”

第18章 淡灰18

人在害怕的时候,总会抛弃很多伪装很多礼数,比如她之前一直称他“段先生”,这一刻却张口便喊“段寻”。

段寻来不及细想,他扑过去,左手环住了颜春晓的腰,将她扣在怀里,右手同颜春晓一起抓住了郁琳芬的手腕。

“唔!救命!”郁琳芬到底是怕死的。

颜春晓也怕死,她整个人都被夹在窗沿上,小腹抵着金属窗框,又冰又凉。而段寻的胸膛很硬,像块有温度的巨石,压在她的背上。

两人的身体禁锢在这方小小的窗口,被生命的力量推挤在一起,这种亲密,不是爱侣,胜似爱侣。

“踩住!”

段寻盯着窗口的水泥凹槽,示意郁琳芬往上踩。

郁琳芬吓得已是六神无主,哪里还听得见段寻的声音,她凌空挣扎着,越来越沉,颜春晓的身子被她拖着往前倾,若不是段寻用力地扣着她的腰,想必她也得往下掉。

“唔…”颜春晓发出一声微鸣。

“别怕。”段寻说。

“我没怕。”

“是么,你的心跳快到一百三了。”

“…”

“别怕。”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似乎更温柔了些,“楼下有警车,救援队应该已经到了,再坚持一下。”

颜春晓用力地点头,她想说话,可张嘴吃了一口风,喉咙瞬时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三人僵持着,空气里回荡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颜春晓忽然听到了段寻的心跳声,即使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刻,他的心跳也没有加快,一声一声,从容沉稳。

相较于他的淡然,她这个心理医生真是慌乱的令人羞愧。

“在哪里?”

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这里这里!502!”梁小小冲出去,扒着门框,哭喊着:“警察同志,快救命!”

救援队的人冲进来,看了一下这复杂的画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下面有个凹槽。”段寻开口。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救援队立刻成形了施救计划。

“小田,从窗口翻出去,把人拉上来。”

“是。”

救援队的队员绑着静力绳从窗口翻出去,借助下降器一点一点滑下去,踩住了水泥凹槽,再以凹槽为支点发力,把郁琳芬拉了上来。

得救了。

颜春晓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人就被段寻拉着从窗沿上滑进了屋里。这一番折腾之后,她早已浑身乏力,再加上腿上打着石膏,根本撑不住她身体的重量,她整个人虚软地往后倒去。

段寻及时出手一揽,颜春晓还没站稳,额角就笔直地撞上了他的下巴。

“嘶…”她疼得直抽气。

段寻用手揉了一下她的额角,随意自然,就像在安抚刚受惊的小动物。

颜春晓懵懵的,好一会儿,才想起说:“谢谢。”

他松开了她,转身的时候悄然舒了一口气,那温热的气息像风中的叶片,不经意地掠过颜春晓的耳畔,留下的却是一阵清凉。

如释重负。

大概,他也一样。

第19章 淡灰19

郁琳芬抱着她的母亲哭了很久。

颜春晓和段寻就站在边上,无声地旁观。她本以为段寻这样的人不会有耐心去观看去理解市井小民的凄楚眼泪,毕竟,这些柴米油盐人间烟火里产生的矛盾,追根究底,都不外乎一个“钱”字。可是当她转头的时候,却发现他比任何一个时刻更专注。

郁琳芬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颜春晓带她回房间聊了一会儿,算是最后的心理疏导。

段寻一直在外面等着,梁小小局促地翻箱倒柜,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放了很久的花生,推到段寻的手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吃点吧。”

“谢谢。”段寻拿了一颗。

花生早已经潮了,咀嚼起来还有一股怪味,但他没吱声,平静地咽了下去。

“今天谢谢你和颜医生了。要不是你们,我的孩子,就没了。”

“不客气。”

梁小小看了看段寻,沉默了几秒,忽然说:“颜医生人很好。”

段寻猜想,老人家可能误会了他和颜春晓的关系,但是,他没解释,只是点了点头。

“她真的很好。”老人喃喃的,用手剥了几颗花生,把花生米去了红衣,堆到一起,不知是想留给段寻还是其他人。

段寻不作声。

“两年前,琳芬沉迷赌博,输了很多钱,但她一直瞒着我,每次只会找各种理由来搜刮我的钱。有一次,琳芬去我的红薯摊找我要钱的时候,正好碰到颜医生来买烤红薯。颜医生一眼就看出来了,琳芬在骗我。她提醒我不要再给琳芬钱,为此,琳芬还差点打了她,可是,她了解了琳芬的情况之后,非但不计前嫌,还一直在帮助琳芬做心理疏导,她说赌瘾也是一种心理疾病,只要努力,能治好。她一直在努力,是琳芬自己不争气。我打听过,听说心理医生的收费都很贵,我没那么多钱,卖红薯攒了两百想给她,可她一分都没拿。她很好…”

段寻静静地听着,灯光下,老人的声音有着一种平和的力量,尽管话题并非他在意的,可此时听来,也足够温情脉脉。

“要再吃点吗?”老人把剥好的花生米推到段寻的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