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金?”瞧着唇形他替她说出来,说完后静窒了一阵,忽然绽出凉淡的笑,半挑的长眸盈出几许嘲讽:“若不是为了酬金,苏姑娘也不会罔顾重伤之躯登门,这些金银几乎是以命相换,我怎敢收受。”

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讥讽因何而来,想了想,将整只盒子推过来。

这一举动让左卿辞的笑容越发诡异,一个手势,白陌带领丫环退了出去,一并掩上了门。

“诊金稍后再提,苏姑娘的伤不能再延,我先施针。”左卿辞彬彬有礼的说完,不等回答手上一扬,覆在她身上的锦衾已掀到了腰际。

她的脸仍然是少年,身体却截然不同。

锦衾下的身体完全赤裸,柔润莹白如一块软玉,薄薄的肌肤附在蝴蝶般的背胛骨上,腰脊最低处深深凹下去,弯成一个诱人的弧度。然而揭开覆在背上的素纱,一道深长的剑伤残忍的横过背脊,破坏了美感。

那是一道极可怕的创口,清理干净后更为触目惊心,鲜红的肌理向两侧绽开,几乎可见白骨。

左卿辞持起银针三两下起落,激出了伏藏在肌理中的剑气,剑伤旁突然炸开一道寸许长的新伤,鲜血汩汩流出。她的脊背猝然绷紧,痛吟了半声,肌肤晕起了水光淋漓的薄汗。

左卿辞连下数针,她的背上又多了几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呼吸断断续续,垫在褥上的软布渐渐浸开了血色。

左卿辞视而不见,落针频繁,间或以净布吸干伤口处的汗,一柱香后收针上药,又绞了一块湿巾,替她拭去背上的汗。敷上去的药粉开始清凉镇痛,她的气息缓缓平复,痉挛的肢体逐渐放松。

湿巾浸透了血汗,左卿辞扔入搁盘换了一块,三次之后,他凝视着惨不忍睹的背,打破了沉寂:“能把你伤成这样,究竟是谁?”

直到写完药方,这个疑问仍悬在心中。左卿辞搁下笔,待墨迹稍干后递给白陌:“先照这个煎五日,到期再换方子。”

白陌也算粗通药理,接过药方一扫,暗中咋舌,“怎么会伤的这么重?”

“是个用剑的高手,已至剑气化形之境,这样的人定是威名极著,我却一时想不出。”指尖无意识的轻叩桌面,半晌后左卿辞眉微蹙:“难道——”

白陌不禁动了好奇:“公子猜是谁?”

片刻后,左卿辞又摇了摇头:“罢了,想是遇上了厉害的对头。”

白陌推断道:“既然伤在背脊,大概逃命的时候慢了些,或许是行窃的时候失了手。”

左卿辞不置一辞,忽道,“被雨一淋,确是伤得狠了。”

白陌不以为然,“是她自己笨,不会遣人递话改个时日,偏要硬撑着过来,如何能怪公子。”

左卿辞眉梢一剔又平下来,淡淡的笑了笑:“就算真是如此,我怎么可能信,不过徒费口舌罢了。”

白陌想了想也是,忍不住嘀咕,“为了金银,这家伙居然连命都不要了。”甚至在疗治结束后,她立时让人将所得的珠玉银票存入指定的钱庄,见到字据才肯休憩,简直像担心候府赖帐一般。

左卿辞也生出了三分微惑。她冒险而来必是因为急缺,此前已得了千两黄金,又从吐火罗宝库窃了藏珍,如此巨资仍是不足,她究竟在做什么。

第30章 冰华露

她像一个安静的哑巴,顺从的将苦药一饮而尽,裸身换药也听之任之,毫无羞涩扭捏,更不会多说一个字。想来在她心中,候府公子与路人毫无分别,纵然万里同行同归,也不过是偶然交错,激不起半分情绪。

这当然不太令人愉快,收起药瓶膏粉,左卿辞的长眸掠过一丝诡芒,决意打破冷局,“当年你为什么离开?即使苏璇已逝,正阳宫也不至于亏待自己的门人。”

他的话语激不起任何反应,她沉默的俯卧,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左卿辞自然不会让话题就这样掠过,他在榻边的软椅坐下,“前一阵在天都峰听说了一些旧事,不免有几分好奇,权作诊金如何,我以名誉起誓绝不外传。”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静,左卿辞全不动气,温文尔雅的加了一句,“若云落实在不愿提,我也可以向殷兄与沈姑娘打听。”

这一句终于逼得她动了,侧过头漠然看着他,“你想知道什么?”

左卿辞从药箱取出一物,双指一错,室内响起了两声闷闷的扑嗵。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盯住了他手中的拔浪鼓。

他对这一反应十分满意,大方的将小鼓交过去,任她在枕上翻看。鼓已经极旧,鼓缘的铜钉生着绿锈,带着陈年的灰垢,她的瞳眸有种奇异的恍惚,仿佛是在梦游一般。

左卿辞任她看了半晌,悠然道,“翠微池是个好地方,朝云暮霞俱是美不胜收。”

她凝视着褪色的鼓面,指尖极轻的抚过下方的小字。

左卿辞挑了一个平缓的开头:“殷长歌和沈曼青与你谁长谁幼?”

僵持了好一阵,左卿辞耐心的等,终于听到了回答。

苏云落开了口,“他们入门在先。”

既然有了回应,第二个问题就顺理成章,左卿辞再度开口,“你讨厌他们,为什么?”

这是清晰可见的事实,双方似乎都无甚好感,即使温柔如沈曼青,对她也并无多少同门之谊。

她忽然答非所问:“那边知道了?”

左卿辞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殷兄和沈姑娘似无意将此事告知尊长。”

撂下拔浪鼓,她的目光投过来,带着警惕与戒备,“你到底要问什么?”

左卿辞浅浅一笑,话语意味深长:“我想知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她呆了一阵,说不出是什么神色,半晌才道:“什么佳人,我本来就是个贼,遇到师父时就是如此。”

左卿辞轻挑了一下眉,等她说下去。

大约太久不曾回忆,她的思绪有点迟缓,好一会道:“我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跟着一个卖艺的班子流浪,一个城一个城的换,平日走绳卖解讨几个钱,下了场就在街市里偷东西,晚上交给班主。年纪小,被抓住顶多受些打,不会送去见官。”

一个问题换一个回答,左卿辞接着问下去,“你是如何遇上苏璇?”

她沉默了一会,又去拔弄那只小鼓:“记得在凤阳,两天没有偷到东西,班主不给吃的,我饿得发昏,走绳的时候一脚踏空,不是师父路过接住就没命了,后来师父给名字,说我是从半空掉下来的,就叫了云落。”

左卿辞问的很细,“他当场就决定收你为徒?”

她的话语停了一刹,良久嗯了一声,“师父看我可怜,就收了我。”

好心的游侠路上拣一个累赘,这种事不算罕见,但肯收为徒弟的不多,左卿辞打量着她的神色,“当时你几岁?苏璇比你长上多少?”

她蹙了一下眉,最终勉强道,“师父说我可能四五岁,那时他刚下山没几年,大约十七。”

左卿辞看出抗拒,换了另一个话题,“为什么离开正阳宫?”

她的回答没有半分留恋,“世上待我好的只有师父,师父走了,我也不想再呆下去。”

左卿辞拾起被她跳过的疑问,“沈姑娘和殷兄与你曾有过节?”

暗色的瞳眸一片漠然,她答的很疏淡,“我入门比其他人晚,出身低,学剑的天份也差,他们认为我不配做师父的徒弟。既然已经远离,我不想再有任何关联。”

想起大漠中沈曼青邀剑的姿态,左卿辞心下一动,“难道沈姑娘对你也是如此?我看她在天都峰对师弟师妹极有耐心,行事公正,不像是狭隘之人。”

她一无表情的垂下了眼。

没有辩驳,也毫无争论的意愿,反应与预期有些不同,左卿辞望了一瞬,改道,“云落不曾想过收手?若有一天激起正阳宫自清门户——”

她沉默了很久,“我不会让他们捉到,至于收手,不可能。”

左卿辞不予评论,微微一笑,“即使正阳宫声名受累,苏璇泉下难安?”

“不会有人知道。”她说的很肯定,眼眸却暗下去。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收入眼底,“为什么做飞贼?”

她的话语又低又轻:“我想要金子,别的什么也不会。”

左卿辞有一分好奇,“你到底需要多少金子,临行前不是已得了一半?”

苏云落犹豫后才道:“已经用完了。”

寻常人一生受用不尽的金银转瞬即空,如此挥霍,无怪收不了手,左卿辞心下起疑:“从吐火罗王廷秘库里取的珍宝也用完了?”

她错愕的瞪着他,警惕之色几乎溢出来,好一会道:“你怎会——”停了一刻她缓过神,终是认了。“我确实进了秘库,可东西未能带回中原。”

这确是出乎左卿辞的意料:“为什么?”

“碰到一群精锐的追兵,把珍宝散了借着混乱才冲出来。吐火罗王追得太紧,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她的语气略微遗憾,但没有过多的惋叹。

“好容易开了重重秘锁盗出来,竟又被追回去,平白空忙一场,原来是被我们牵累了。”左卿辞含笑轻谑,话中蕴着几许揶揄,“假如那些珍宝还在,云落只怕也未必会来此。”

这个人似乎能看透一切,她没有否认,“我有急用,等不了。”

“抱歉,是我过于轻率,致使云落伤情加重。”左卿辞温文的致意,语气歉疚而诚挚:“不过确实有需要云落襄助之处,伤愈之后不妨重新考虑,酬金尽可随意。”

俊美的脸庞神色温雅,言辞柔软,道出的请求几乎让人难以拒绝。

可是苏云落没有看,她垂下睫,指尖轻触陈旧的鼓柄,“确实无暇,请公子另选高明。”

端谨自持的正阳宫偏偏教出了一群性情各异的弟子。

剑挑天下的苏璇,率直意气的殷长歌,声名狼藉的苏云落——

正阳宫的弃徒,苏璇唯一的弟子,是个沉默少言,从不露真容的女人。那双异常干净的瞳眸所泛起的戒备与惕慎,真是相当有趣。

左卿辞将手上的药草配完,交给白陌:“这味药工序繁杂,一不留神就败了药性,仔细盯紧了。”

药草中有几样贵逾百金,价值不菲,白陌应下后不解的询问:“冰华承露药性易散,难以久置,公子确定要炼这样多?”

放下卷起的宽袖,左卿辞漫然收拢药具:“她背上的伤口过于深长,又裂伤数次,要减轻疤痕必然用量极多,怎么可能久置。”

白陌呆了呆,一句话险些顺嘴冒出来,好在及时回神忍住了。

左卿辞淡掠一眼,清楚随侍在想什么,并不解释。

待药炼好,苏云落的剑创也已收口,长出了嫩红的新肉,左卿辞审视伤处:“外肌已合内里未愈,此时最是关键,我新制了一味药,正宜今日施用。”

苏云落没什么反应,她习惯了将自己当一个死人。然而她没料到这一次他并未以角板敷涂药物,伴随着一股清雅柔馥的香气,一只修长温热的手直接触上来,她的背肌立刻僵硬了。

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指尖蘸着凉沁沁的药液,从后颈到背脊直至凹陷的腰弓,一寸寸在肌体上缓慢的揉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从指下泛起,撩动心灵燥热难安。

她俯卧多时身体僵麻,被按一按应该是极舒服,可这样的摩挲却让她不自觉的绷紧了想躲避。他停了一下,取过药瓶又倾倒出一些,白皙的指尖染着金黄的药液,看起来异常悦目,随后指尖落下来,奇异的靡软从指下滋生,逐渐蔓延至每一根神经。

她不清楚药的好坏,只觉忍无可忍,声音都有些哑了。“还是用之前的药吧。”

“莫非敷涂的时候云落有些不适?实在是伤口太深,不用此药将来极易再度裂伤。”左卿辞不紧不慢的触弄,唇角微笑更深,语气宛如平常,“我也知男女授受不亲,奈何此药必须辅以特殊手法才能让药力渗入,唯有不拘了,想来云落久经江湖,不会在意些许小节。”

心神越来越燥,身体深处仿佛有异物在骚动,她无心留意他在说什么,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眼前一片模糊,肌肤开始发热,她的呼吸越来越重,险些忍不住欲望。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观察,榻上的人瞳眸水光潋滟,气息急促不安,像一只按捺不住想逃的猎物。这让他十分满意,为了避免挑弄过度导致前功尽弃,他换了一种手法:“云落可知此药何名?”

她无心听他说什么,只觉得难耐的异状突然退了,尽管背上的手仍在按捏,却不再有令人刺激不安的魔力。

左卿辞娓仿佛随意而谈,娓娓道来:“此药采三百年以上的雪参、七十年以上的灵芝、辅以赤火棘、服常子、指星木、楮实等药材秘制,名为冰华承露,去毒生肌极具神效,依云落目前的情形,大约用上八九瓶也就痊愈了。”

一长串话语说完,她终于清醒过来听出了重点,静默了一会道,“此药价值几何?”

“不过一瓶百金而已。”又一泓冰凉的药液抹上脊背,左卿辞轻描淡写。

空气一片沉寂,半晌后苏云落开口,“上次提到的那桩请托,是要做什么。”

一言入耳,斜挑的长眸瞬时漾起了笑意。

第31章 试剑会

锃亮的镜面映出了赤裸的背,苏云落侧过头观察,伤痕斜斜的落在背脊的肌肤上,像一道朱砂色的画迹,指尖抚过异常平滑,完全不见最初的狰狞。她受过许多伤,从不曾愈合得如此完美,左卿辞的药尽管古怪又昂贵,确实极具灵效。

合拢衣襟,苏云落看向榻边平置的一套女子衣裙。

踌躇半晌,她抖开穿置妥当,轻软丝滑的衣料覆上肌肤,感觉陌生而不惯。她的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少年的面庞,翻开了使人从指定的地点取来的包裹。

白陌在门外叩了叩,门内停了片刻,传出一个女声。“稍待。”

声音全然陌生,白陌一时没会过神,当是有外人侵入,指下卡嚓一声震断门栓,踏入了屋内。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得屋里半明半暗。

案前坐着一个人,细白的指擎着笔,正安静的对镜描容。

漆黑的长发遮去了眉睫,露出半张朦胧的侧颜,她的脸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白,鼻尖挺秀,颔线清晰优美,绯色的唇上凝着一点光,室中盈着一股静谧专注的气息,异样的轻柔。

混入人群就找不着的飞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白陌怔住了。

女人依然凝视着镜面,唯有话语传过来:“出去。”

肩臂蓦然被拍了一下,白陌回头看见主人才清醒过来,左卿辞深望了案前一眼,携他退出去合上了门,唇角有一丝隐约的微笑,在中庭的石凳坐下。

两柱香后门开了,现出一张清秀娟薄的脸。

眉目寡淡,勉强可算中人之姿,精致的衣裙穿在她身上,不显半分光彩。

白陌看了几眼,讷讷撇开了视线。

飞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完全找不出昔日的痕迹,错身而过的时候,白陌甚至能闻到对方发上的香气,着实百味杂陈。把她当男人显然不合适,当女人又有说不出的别扭,他情愿自己仍是面对那个惹人厌的少年,而不是眼前步履轻盈,低眉垂首的安静女子。他也忘不了那张惊鸿一瞥的侧颜,弄不清究竟是不是真实。

怀着纷乱的疑惑,白陌怏怏的骑马,缀在车辆后方。

马车内的左卿辞心情极好,兴致盎然的研究对方的新面孔:“云落形影百易,声音随之而换,教人叹为观止,此刻所用的可是真声?”

她此刻的声音不难听,也称不上悦耳,只能说清晰中正,不高不低。

到底是一场疗治欠了情份,过去根本不予理会的问题,这一次苏云落答了,“或许。”

“这般神秘更让人好奇,云落真正的声音,天都峰外是否有人听过?”风姿玉貌的男子浅笑吟吟,话中蕴着着期待,“我可有此幸?”

苏云落想了一想,柔唇一动,“这般真声,公子以为如何?”

声音粗戾而洪迈,宛如车内突现了一个豪壮的莽汉,左卿辞非但不曾被吓到,反而纵声大笑,一时几不可抑。

这位贵公子实在是闲极无聊,苏云落无甚意趣的把头转向了窗外。

马车外形朴素雅致,内里舒适,车内的矮几盛着茶水点心,除书卷外还散落着若干软枕,左卿辞随意倚靠,姿态从容轻逸:“这些技巧是何处习来?江湖只道令师剑艺极高,从未听闻兼擅易容。”

苏云落答的很简单,“离山后学的。”

左卿辞继而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炫亮的日影从车窗映入,玉一般的俊颜宛然生辉,一缕光影落在眸中,格外令人心动,苏云落不知不觉竟然答了,“他很厉害,擅长诡诈之术,能让物主将宝物拱手而献,见我学不来才教了易容和窃术。”

左卿辞当然不会错过她的闪神,泛起一缕笑意,“这位奇人如今何在?”

她顿了一刻,“死了。”

看来问得不太凑巧,左卿辞略感惋惜的挑了一下眉,“云落是如何识得他?”

苏云落垂下了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