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朵本是要借此试探,自然不会就此放下,“我听说中原人有的清心寡欲,好修仙修道,难道你也是如此?”

青年微微一哂,“我并无长生之念,不过逢遭变乱,暂时无心于此。”

“我当是什么缘故,公子已入本教,全不必再为此烦忧。”听得这般解释,阿兰朵顿时释然,心思一转,“明日是西南最热闹的跳月节,万千教众同庆,载歌载舞蔚为可观,公子不妨一同与宴,瞧一瞧比中原如何。”

青年神色略动,仿佛被她的言语引出向往,及至出口又抑下来,“我并非昭越人,只怕有些不便。”

阿兰朵只盼多些机会见这俊逸的公子,岂容他不去,她娇颜含媚,带着趣谑半嗔,“本是一年一度的节庆,万众同乐,公子何必多想。再说依着昭越的风俗,这一夜但凡有合心的女子,均可相求,说不准公子就能遇上能一解心怀之人。”

长眸一动,青年含笑凝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

阿兰朵仿佛从中窥到了什么,盈盈的笑了,心头格外愉悦。

在她离去后,竹楼恢复了安静,不久后,清亮的笛声悠然扬起,在暮色中缈远而散。

黄昏的天空,一只飞渡的游隼张开强健的翅膀,自林尖斜斜掠过。

第91章 跳月节

昭越一带民风开放,热情大胆,男女之欢视若平常。

然而血翼神教规矩严酷,不允许教众私下苟合,唯独跳月节是例外,当夜百无禁忌。平日压抑得狠了,这一夜教人期待如狂,男男女女藏了满腹燥动。

暮色初沉,铜鼓重重的敲响,传遍整个山头,成千上百的风灯和篝火燃亮,彩旗飞舞,花杆矗立,黑神台下的广场竖起了高高的秋千架。

无数穿着对襟短衣的男子,与着裹胸筒裙的女子,从卑微的奴隶身份中解脱出来,自低矮发霉的竹屋钻出,纷纷奔向了狂欢的舞场。

纳香兴趣缺缺,但还是让夷香换了一身裙裳,扯着她坐下梳扮。入教以来经历了各种起落,几度相依为命,她也真将这哑女视作了姐妹。

夷香的头发黑而盛,盘成发髻丰硕漂亮,纳香替她梳盘齐整,又从篱边摘下两朵山茶。“你不记得跳月节要做什么?”

夷香果然摇了摇头。

纳香替她将花簪上,“这一夜,教中许可男女欢爱相亲,我身上有赤魃大人的刺青,是没有男子敢沾了,你却不同,见了谁顺眼自可同他欢好,不必有什么顾忌。”

夷香的神情变得极怪,愕然又骇异。

她少有表情,这次大概是过于意外,纳香忍不住失笑,“每个村寨都是如此,只消年满十六就可以参与,女子斗腰斗舞,男子比攀花杆,一同跳月祈福,你竟然全忘了。”

夷香不知所措的扯了扯花,似乎想将它拿下,纳香赶紧止住。“傻夷香,教中全年唯有这一夜可以与男子相亲,没有人会不去,就连圣女和护法也不例外。”

夷香迟疑的顿住了,任纳香整理扯乱的发丝。

纳香拉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略为惋惜,“你的腰真细,手脚也美,若是皮肤白一点,又会说话就好了。看你的眉相应该不是处子,可还记得你以前的男人是谁?”

夷香怔了怔,眼眸垂了下去。

“忘了也无妨,今夜再寻一个,那个入教避难的中原人也会参与,据说阿兰朵大人瞧上了他,你离远些,莫要触上霉头。”纳香受过教训,比旁人要谨慎得多,她随手拾起粉盒,“我替你涂一点粉,必会有许多男人喜欢。”

夷香挣开她的手退到了几步外,一反平日的驯顺,执意不肯扑粉。

纳香几度尝试失败,又气又好笑,“怎么这样不肯打扮,万一没有男人瞧上,你可别后悔。”

见夷香不为所动,纳香只有作罢,她摸出两枚艳红的种子,塞入夷香的裹胸,“这是菟藤子,咬碎了服下可以避子。”说着她自怜的叹息了一声,“当初若是有人提醒这些,我也不至于吃了大亏,险些送了性命。”

夷香的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她开不了口,也说不了什么。

纳香见大致已准备妥当,拉着她走出了竹屋。

银亮的满月已经出现在初暮的天穹上,芦笙与吹呐的乐响从远处传来,捎来欢悦的气息。

一只灰色的野隼蹲在屋外的篱桩上,静静的梳弄羽毛。

夷香的脚步突然停了,身形仿佛被什么滞住。

纳香唤了一声不见反应,正要去扯她,夷香忽而向野隼走去,那只凶悍的野隼居然没有啄咬,任她从隼足上解下了什么东西。

借着朦淡的天色,纳香看了一眼。

那是一根织纹精美的束带,挽入掌心,似一线微明的光。

铜鼓锵锵,笙歌欢快。

百余根长长的楠竹执在男人们手中,离地半尺高,随着乐声开合错响;女人像灵巧的鱼儿,在竹竿起落中跃动,稍一慢就会被夹住脚踝。乐声渐急,竹竿闭合的更快,最灵活的女人才能跟上节奏。

夷香没有参与,她好像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什么,一派魂不守舍。

纳香大病伤了元气,跳了一会已是香汗淋漓,不得已退了下去。

场地另一头是高高的秋千架,一个姣美的少女站在踏板上,一下又一下荡得极高,刺激而炫目,引来热烈的注视,惹起一阵阵欢呼。

纳香歇下来看了一阵,又看夷香木呆呆的样子,不服气的推她,“别再问中原人的事,你也去斗秋千,你腰比她细,腿比她长,去荡得更高,让那些男人看看。”

簇拥者最多的是爬花杆,这是一个纯然挑战男人力量的游戏,剥了皮的松树杆立在空地上,表面光溜,极难攀上,唯有最强健的男人能攀到杆头。一个青年成功的摘下了杆上的花环,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忽然一个鹞子翻身,双腿绞杆梭下来,在即将撞到地面的一刹急停,人群爆出了轰然喝彩。

夷香的肌肤在月下看起来更黑,这让她乏人问津,纳香替她着急,“你应该往前站些,碰上喜欢的也可以主动求欢,再下去好男人全被抢光啦。”

夷香居然又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有藏不住的尴尬。

纳香给她气了个半死,抬手把她向前推,“你躲什么,一年就这一夜,错过了就要等下一年,你看那边有不少已经结成对——”

她话没说完,夷香躲到了数步外,看了她一眼,大概怕她再催逼,居然钻进人群不见了。

纳香追过去已经寻不着,气得顿足半晌,无可奈何的找了一处坐下来瞧热闹。

场上喧闹无比,到处都是兴奋的男女,毫不避人的调笑,夷香匆匆而过,有的男人无意中瞧见她的身形眼眸一亮,待要接近却又不见了。

夷香避进了场外的林子,黑黝黝的树林隔阻了光线,暗处隐隐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她凝神一听,尽是喘息和娇吟,还不只一处,不知藏了多少对,她腾的一下红了耳根,逃也似的出了林子。

她在人潮外站着,怔怔的仰起头,硕大的明月悬在天际。

紧握的手心染着汗,浸透了玉青的束带,心紊乱成了一团。

第92章 青鸟意

黑神台下人潮涌动,处处欢谑,台上也是热闹。

阿兰朵在上首,赤魃与灭蒙一左一右,其后是中原的客人,再下方是一众长老,每一席的矮几上摆满了炙烤的兽肉与野酿山珍。

二十八个男女跳着昭越独有的舞,一色的花布束腰,健美的肩臂裸1露,笙乐中的舞姿纵艳而大胆。初时欢快活泼,渐渐如鱼雁相逐,交颈相偎相亲,抹着油的肌肤呈现出原始的力与美。

阿兰朵妆扮得婀娜俏媚,她时常与赤魃饮上几杯,而后才中原的公子说上几句,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赤魃颇为受用,妒意淡了许多,也不再刻意针对中原人,只偶尔扫过去的眼神略带轻蔑。

灭蒙态度和缓,一边观舞,一边与中原的公子闲叙一些散淡的话题。

聊了一阵,青年公子不经意道,“这样热闹的节庆,乘黄大人为何不曾参与。”

灭蒙未及回答,赤魃已经嘲笑道,“乘黄那家伙讨厌女人,只喜欢把活人炼成药人,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来。”

阿兰朵笑吟吟的举杯,耳际的银环轻晃,岔开了话题,“我们昭越的酒,公子可还饮得惯?”

昭越人无论男女皆擅饮,酒水后劲极大,酒杯以深阔的牛角制成,一杯下去寻常人已受不住。

青年公子回道,“好酒,可惜我量浅,无法多饮。”

赤魃见他仅饮了半杯,存心挤兑,“昭越有句话,喝不了酒的男人掌不了事,看来果然不错,难怪你被追得走投无路,躲进神教中来。”

青年公子对嘲讽半点不怒,依然微笑,“确实是我无能,赤魃大人见笑了。”

阿兰朵听得大为不悦,灭蒙咳了一声,蹙着眉缓了场面,“公子是客,不妨放开心怀享受,昭越的歌舞虽不比中原,也有一番意趣。”

言毕,他击了两掌,换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少女上来跳舞。

赤魃连饮几盏,借着酒意话也放肆起来,“你也是个男人,楼中一个女奴都不要,莫不是和乘黄一样,对女人根本没兴趣。”

阿兰朵心下一跳,抿唇静听。

青年公子不紧不慢道,“赤魃大人说笑了,如今客居他乡,哪还有心情。”

赤魃直接嗤笑出来,“无心倒不怕,只消不是无力,今夜你看中哪个女人尽可带回去,可不要说本教疏了招待。”

青年公子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多谢大人好意。”

赤魃瞥了一眼阿兰朵,话中别有深意,“怎么,难道你只肯与圣女谈笑,其他的一个也瞧不上?”

阿兰朵如何听不出赤魃的真意,银牙暗咬,在宴场上又不好发作。

这一句暗藏杀机的话语被青年公子漫然避过,“赤魃大人说笑了,今夜见了无数美人,选起来怕花了眼。”

赤魃顿觉着好笑,正要继续出言讥讽,青年公子话峰一转,“不过既然蒙大人好意,盛情难却,我择一位就是。”

言毕,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只翠色的小鸟,指尖一送,小鸟振翅而起。

“这飞鸟从台下所选之人,今夜就陪我共寝,大人觉得如何。”

黑神台下游戏正欢,轰闹不绝,忽然有少数人开始沉默。

静默像一场飞速扩散的氲疫,在极短时间内感染了所有人,人们惊讶的发觉,高远的黑神台步下了教中最尊贵的一群人。

黑神台与广场从来是两个世界,即使在跳月节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这样异常的情景让人们茫然失措,不明所以。一丛丛篝火仍在炽热燃烧,夜空下的人们无声的退后,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在两侧畏惧的跪倒。

一片死寂中,成千上万人一个接一个跪下来,不必任何吩咐,悉数以最驯服恭敬的姿态迎接意外降临的主宰,没有人敢言声,尽在沉默的交换疑惑的眼色。

渐渐有人发觉尊贵者的目光在追随一只翠色的小鸟。

这只在昭越山林随处可见的翠鸟,渐渐承载了千万人的注目,它轻盈的拍打着双翅,盘绕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上方,徘徊良久忽然一折翼,落在了场地边缘一个女奴肩上。

那是一个肤色微黑的女奴,低头曲跪,看不见面容,只见纤细美好的身段。

原本这种事根本无须劳动赤魃等人步下黑神台,但中原人所提的法子太过奇特,谁都忍不住好奇,没想到结果着实令人失望,赤魃见了肤色登时失笑,“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抬头让我看看。”

青年公子不言不语,一双上挑的长眸奇异的幽亮。

万目所瞩,一片寂静,女奴勉强抬起了头。

她的脸庞玲珑秀气,然而被肤色一衬就减了三分,或许是过于紧张,光洁的额上有细汗,微颤的长睫半覆双瞳,仿佛不敢正视。

虽不出奇,姿容尚可,不至于太过难堪,阿兰朵松了一口气。

赤魃在一旁嘲笑,“换一个罢,不然还道我们待客不周,宴上的舞娘随便你挑。”

或许是耽于面子,青年公子并未应和,微微一笑,“昭越的美人各具形态,这一个虽黑了些,却也别有风情。”

既然对方表明了态度,灭蒙也不再多说,随口吩咐女奴,“今夜由你侍奉贵客,一切殷勤仔细,若是让贵客不快,必受重责。”

女奴的肩膀颤了一下,静默的垂下了头。

一个发抖的女声打破了气氛,数步外,纳香几乎是伏在地上,“请大人恕罪,我族妹是个哑巴,不敢服侍贵人。”

纳香简直要吓昏了,尽管她不懂究竟是何种情形,但夷香被挑中是事实,可她不会说话,更不懂宛转柔媚的事人,万一在床笫间惹怒了贵人,只怕要被活活扔进蛊池,这迫使纳香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冒着危险颤声解释。

灭蒙皱起了眉,“是个哑巴?”

赤魃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飞鸟竟然指了个哑巴,果然有趣的很。”

青年公子也不恼,似笑非笑。“无妨,瞧这身段也有可取之处。”

赤魃见对方当众掉了颜面,心情格外惬意,睃了一眼阿兰朵,又瞟了一眼纳香,惺惺然做了个顺水人情,“虽然已经选定了,也不好太过怠慢客人。这个说话的似乎服侍过我,滋味不错,一并送了你,带回去享用吧。”

第93章 照影来

圆亮的银月斜挂天角,映着竹楼最上层的窗口。

一张布帘将寝居与外间分开,帘内传来女人忽高忽低的呻吟,仿佛一张琴奏响了最原始的曲调,每一个声韵让人血脉贲张,足以想像里面是怎样的颠狂。

夷香在外间站着,木然看着布帘下透出的光。

诱人的声音出自她朝夕共处的纳香,里面的另一个人,同样是她熟悉至极。

一张布帘隔开了一个世界,他仿佛不认得她,吩咐她在帘外等,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让她踏入。

从看见束带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已经全然混乱,充斥着千百疑惑,此刻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心口异样的难受。

她以为已经不再有感觉,命运总会给予更可怕的折磨,一次比一次更痛。即使捂住耳朵,靡乱的声音依然钻进来,如烧红的尖针一寸寸刺戳心神。她的额头抵在冷硬的墙壁上,脸颊不知怎的沁出了一片湿痕,呼吸都成了煎熬。

眼前恍惚多了一个人,俊颜在皎洁的月光中风华如昔,神情很奇特,“你学会哭了?这眼泪——是因为我?”

她看不懂他的惊讶,觉得胸口的窒痛更甚,又一串眼泪滚出来。

左卿辞抱起她放在案上,幽深的眸光平视着她,凝视着颊上不断滑落的水痕。

她的心越发酸楚,肩膀抑不住的轻颤,一层层泪涌出来,怎样也无法停止。天地间一片安静,月光如练,唯有蛩虫在低鸣。

“你会嫉妒了,我很高兴。”直到她终于平静,左卿辞温声开口,徐徐抚摩她的颈,一如在江南的亲昵时光,“恨我吗?”

她双眸红肿,心像被塞住了,辨不出情绪。

“除了苏璇,别人很难在你生命留下痕迹。”左卿辞淡淡的笑了,有一丝复杂的怜恤,“不过是给了一点恩惠,他就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树,长进你心里,其他人对你再好,也只是记着终要偿还,一转头就能轻易舍弃。”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让她怔住了。

左卿辞的话语有许不掩饰的妒,“你在山上受尽欺凌排挤,成了一块七情六欲都不通的木头,苏璇又做了什么,只顾自己快意纵侠,美人与声名兼得,到最后发了疯,同门与朋友弃之不顾,却是你这傻子来拼命。”

她心头一酸,想替师父辩解,又被打断。

“这样蠢,又这样顽固,”眉梢流转的邪气弥漫,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心口,“你会了笑,又学会哭,这里依然不属于我。身体任我亲近,心却住着另一个人,苏云落,你将我当成什么?”

第一次碰上这样的质问,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答。

“无非是一夕之欢,转瞬即过,根本不值得深想?”左卿辞淡笑,似嘲讽又似诘问。“还是说你不敢想?那个窃遍天下,无所不为的飞寇儿,原来竟是这般胆小怯懦。”

他的每一个字是那样刺人,宛如剥开她的心,她颤了一下,被他紧紧扣住了腰。

“你太习惯守分寸,让你等就不会踏进去;让你走就不会再回来;夺走你的东西,也不会有半点报复,苏璇怎么会把你教成这样。”左卿辞一句又一句诘问,“剑魔的徒弟活得这样卑屈,不觉得很可笑?”

他的话语越来越刻薄,她再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了他。

左卿辞再次抵住她,俯下来的俊颜温柔又恶毒,“你知不知道,越是这样,越会让人忍不住欺凌你、利用你、控制你。”

她的泪终于迸出来,狠狠的瞪着他。

“明明想要我,为什么不跟紧我,抓住我,让我只看你?”他的话语忽然又变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愕然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