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我自己来…”包袱被夺,商娇不由更是不安,一手扯着大氅的边角,一手便想来抢夺包袱,却不想雪地湿滑,商娇站立不稳,差点跌到雪地里。

陈子岩忙伸手扶住她堪堪下跌的身体,一时忙乱间,大手已不自觉地揽过她的腰…

待发觉时,商娇已被他拥在了怀里,身体相贴。

感受到彼此温暖的体温,商娇不由心内巨跳,不自觉地抬起一双大眼,仰头看向陈子岩。

陈子岩石低头,正好与商娇目光相触,心跳的瞬间,突然发现两人现在的距离,竟如此暧昧…

意识回神之时,两人赶紧推开对方,一人尴尬无比,一人脸红如桃。

不自在地轻咳几声,陈子岩装作无事人一般,淡声吩咐道:“马车便在前面,你今日刚出王府,便不用赶着回商行上工了,我送你回家吧。”

说完,他再不敢看商娇,只大步向前疾行。

商娇见陈子岩走了,赶紧也拍了拍自己突然热腾的脸,压下自己心中那无端升起的绮念,看前面那道月白身影走得飞快,只得提了大氅的衣角,也赶紧地跟了上去。

风露阁中,王婉柔斟了杯茶,浅笑着来到正在案前作画的睿王身边,待看清睿王笔下之人后,不由轻声一叹。

“王爷,既不舍,为何不将她留下?”

睿王闻言,作画的手顿了顿,直起身来,望向门外。

眼中,浮出一丝迷茫,却渐渐凝为唇边一抹苦笑。

“柔儿,孤记得你曾说过,没有丝萝不愿依托乔木,只视乔木是否是参天巨树罢了…可为何,孤的身份,孤的权势…却到底没能留住她?这世间,当真有这种性喜自由,宁愿为了自由,放弃唾手可得的名利权贵的女子么?”

说到此处,睿王的一双鹰眸,再次转向案边那两本薄薄的册子。

一声长叹,充满着浓浓的自嘲。

她为了逃离他,逃离王府,竟早有此谋算…

这让他如何还能留她,如何开口留她?

他的身份不允,他的自尊更不允。

于是,只得暂且放手。

以一时的退让,换她一世的心甘情愿。

只是,就这么放下,到底心不甘,意难平。

王婉面对着睿王眼中的迷茫与心事忡忡,柔静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从来只是一个小小商户的女儿,身份卑微,即便是太后亲赐,想在这王府众位有着高门背景的侍妾中找到一席之地,也是相当艰难。

在这深门大院的王府中生活得久了,王婉柔早已褪去青涩单纯,懂得逢迎讨好,察颜观色,总能适时的配合着睿王,上演一场丝竹笙歌,恩爱风流的浮华假象,当好他身畔的那朵解语花。

那位商娇姑娘,她是见过的。那是在商娇入府的第一日,她听闻睿王将陈氏商行的一名女子带回王府,充任茶艺教席,又见刘恕等人如此上心,不仅亲派人手,将“青矜苑”洒扫出来让她住下,还派了李嬷嬷这睿王身边的贴身之人前去照应,心中便疑这名女子是何来历。

所以,当当晚听闻身边贴身丫环来报,说睿王于闻松亭中召见商娇之时,她便起了心思,慢慢移步过去,远远的观望了一下。

却见闻松亭中,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身着一袭府中新制的鹅黄百蝶云锦裙,肤若凝脂,颊似粉霞,一双妙目弯弯,很是机灵可爱的样子,偏额间一处孔雀花钿,又将其衬得有几分妖娆多情——那女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当日,她在静思斋中,亲眼见睿王笔绘的那个姑娘啊!

而睿王,她的夫君,此时一袭白衣素淡,眼角眉梢间却全是笑意,望着身边的女子,手指轻拔琴弦,一曲高山流水激越滔涌,似他澎湃的情意与思绪,欲说还休。

她便知,饶是王府中美女如云,却都敌不过这个女子,在王爷心中的份量。

所以,她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此后也从不与商娇晤面,只在自己的处所安然度日。

而那些曾招惹过商娇的,与她在王府地位相等,出身家世却比她高贵万分的侍妾夫人们,却逐的逐,死的死…

她原以为,仗着睿王的这份恩宠,商娇不知在王府中会嚣张跋扈成什么模样;也原以为,就凭睿王对她的心思,商娇成为王府内苑之人,也是迟早的事。

却不想,商娇自来到王府,却是行事小心低调,待人和善温良,每日里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拘于一隅,不问外事。

甚至,就连王爷表明了对她的心意,她也拒绝了…

偏这商娇,竟还想出用王府制衣坊不要的碎破布料制成高雅别致的宫花,用王府那堆积成山的薪炭制成银霜炭,不仅变废这宝,更是为府中省下一大笔开支。

这般特立独行的女子,连睿王都拿捏不住,王婉柔也是平生仅见。

王婉柔对睿王,有深爱,有敬畏,也有着出身寒微所带来的深深的自卑。所以,睿王在她心中,便是她的大树,是她的天。睿王若稍有不快,对她来说,那便是树倒天塌的大事。

此时见睿王为商娇之事闷闷不乐,王婉柔心中自是又酸又痛又不舍。

是以,她缓缓开口问道:“王爷年轻风流,又尊贵如神祇。妾为女子,也实不知这商姑娘心中所想…这商姑娘能如此拒绝王爷,莫非是心中另有所属?”

王婉柔一句无心的话,却如醍醐灌顶,令睿王原本尚还迷茫的鹰眸突然变得清明冷冽。

他不由得忆起商娇病中,抓住他探她额温的手,梦中呓语的那句“东家”;

还有陈子岩今日的不退不让,宁愿以身家性命相抵,亦要带她出府的坚决…

双手,陡然拳握,青筋毕现。

下一刻,随着王婉柔的一声惊呼,那双手往案上一挥…

但见案上笔墨纸砚,以及那张刚刚画至一半的画,全都被扫到了地上,糟污一片。

王婉柔再不料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会令睿王如此大怒,一时惊吓无比,赶紧跪下身去,连连告饶。

睿王深吸几口气,再看风露阁被自己搞得七零八落,王婉柔也被吓得不轻,方才堪堪平复心中那陡生的邪火,唇边扯出一抹笑意,又成为了那风流的贵族公子。

“柔儿,不好意思,孤吓着你了。”他伸出手,将那吓得花枝乱颤的王婉柔扶起,拥进怀中,细声抚慰。

仿佛,刚刚那个雷霆震怒的睿王,只是王婉柔的错觉。

恰此时,刘恕颠着脚步,匆匆入得屋来。

甫一看到屋中景象,立时停下脚步,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睿王眼角瞄到刘恕,轻轻放下拥着王婉柔的手,冷声问道:“刘恕,可是有事?”

刘恕尴尬地笑了笑,方才腆着老脸回禀道:“回王爷,无甚大事…只,只府门外来了一个姑娘,说,说要找商娇姑娘…”

睿王听刘恕说完,不由冷笑着点了点刘恕,斥道:“刘恕,此等小事也来通禀,孤看你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管家你怕也是不想当了罢?”

刘恕闻斥,当即吓得额冒冷汗,两股生栗,陪着笑想退下,却又犹豫不决。

“还有何事?”睿王见刘恕迟迟不退,又喝问道。

刘恕擦擦额间冷汗,背也愈显佝偻,迟迟疑疑地禀道:“王爷,这姑娘头上戴的,可是当日皇上所赐的爱物,前朝宫匠刘道仁打造的珍品——‘凤求凰’啊!”

……

卷二 情起时,风云聚,一寸相思一寸情 76、遛鱼

76、遛鱼

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载着商娇与陈子岩,很快便回到了安宅。

安大娘为商娇开了门,见商娇回来,安大娘喜不自胜。忙迎了商娇回屋,又忙前忙后为商娇张罗了半晌,便去灶间为商娇煮茶去寒。

商娇见整个小院冷冷清清,不由有些奇怪。安思予她是知道的,他在牙行上工,自然不能时时在家。但素日里极少出门的常喜大雪天的,竟也不在家,这倒是奇事一桩。

商娇遂进到灶间,问正在烧火煮水的安大娘道:“大娘,常喜去哪儿了?”

安大娘拍拍身上的草木灰,笑道:“喜姑娘刚刚说是有点事儿出去一趟。估计是去街上买一些针头线脑的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商娇听安大娘这么说,也不再多问,又与安大娘聊了聊大家的近况,便又转回屋去,收拾整理自己的物品去了。

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商娇不由回想起自己在王府的这两个月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先被睿王的侍妾们联手相欺,再有刺客盗图,后来又发生了睿王酒后唐突她的事情,还有被断手的九平,死于非命的杨昭容与李月眉,再来便是自己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些事,在她回到安宅,回到自己的小窝,终如前尘往事,戛然而止。

想到这里,商娇顿觉轻松愉快,一个后仰倒在床上,她舒服得一声喟叹: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自由自在,不为名利拖累,世间再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连日来在王府中,她一直紧绷着神经,是以从不觉得累。但此时回到自己的家中,心情放松,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困和累,就连眼皮也禁不住地打起架来。

反正现在再无人管束于她,是以,她索性将头埋进粗棉被子里,睡起了回笼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突然感觉有人轻轻地推着自己,一个熟悉且清甜的嗓音一声一声地唤着自己:“小姐?小姐?”

“唔…”商娇迷蒙地应着,翻了个身,眼睛睁开一条缝,待看清来人竟是常喜时,突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

“啊哈,常喜,我回来了!”她大笑着,伸手捏了捏常喜娇俏的小脸,又伸出双臂作乞抱状,“想不想我呀?来,让小姐我抱一个!”说罢,便倾身上前,准备给常喜来个熊抱。

却不料被常喜冷淡地一把推了开去。

“小姐,你在做什么呀?”常喜跺着脚,颇有恨铁不成功的意味,“这好不容易进了睿王府,你做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放眼大魏,有多少姑娘想要入得睿王府为奴为婢,或是嫁给睿王作妾?你倒好,睿王亲召你入府,你竟然不思进取,又离府回来了!小姐啊,你长点儿心吧,你难道忘记你入府之时,常喜曾给你说过的话了么?”

商娇一片茫然。入府当日,她正心乱不已,常喜说了什么,她哪里还会记得。

常喜见商娇一脸迷蒙的模样,不由又气又怒,道:“当日我便告诉小姐,莫要忘记连州城内的王家,便是因为族妹入了睿王府为妾,才能那么风光。小姐得了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趁机让王爷纳了你,便是作妾,那也总好过过现在这种居无定所的逃亡日子啊!小姐,你怎么就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仔细盘算一下啊?”

“…”商娇听完常喜的这一番话,简直瞠目结舌。

忆及当日初闻商娇要进入王府时,常喜那兴奋异常的表情,商娇此时方才恍然大悟。

敢情这小妮子,竟替她存着这样的盘算呢!

没能嫁给睿王做妾,便是不思进取了?

常喜这个想法,真真让商娇哭笑不得。

单单一个睿王府的侍妾,都已让这丫头如此看重…若她告诉她,睿王不仅要纳她为妾,更要封她诰命,立为侧室,却被她决意拒绝…

这丫头恐怕会气得掐死她这不成器、不会为自己将来盘算的小姐!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感而发,商娇不由吟道:“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果然,吟完这首诗,商娇成功地看到常喜脸上出现了蒙圈的表情。

“小姐,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常喜完全理解无能。

商娇也不解释,只拍拍常喜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常喜,你还小呐,哪里知道自由之可贵啊!况且,这些王侯将相之家,岂是我们寻常百姓可轻易入得的?所以啊,谢谢你为我的将来的盘算,但你家小姐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就甭为我这不成器的小姐担忧了,啊?”

说罢,商娇一拉被子,蒙头继续睡自己的白日大觉。

任由常喜怎么推搡,唤她,她径岿然不动。

最后,常喜无奈,只得一跺脚,转身出门去了。

安思予今日下工倒是颇早。

急急地回到家来,待看到商娇正在厨房里帮着安大娘端饭端菜的背影,近两月来的心神不宁,在此刻终是安宁了下来。

他从来都相信,她会回来。

但他亦怕,那个权贵之人,不会放她。

所以,当看到她真的平安无恙地归来,他既不意外,也颇感意外。

不过还好,她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想到这里,安思予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上前几步,他立在她正在桌前忙碌的身影背后,浅笑着问道:“回来了?”语气云淡风轻,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商娇闻声回头,看到两个月没见的安思予,又惊又喜:“安大哥,你回来了?”

安思予点点头,笑问道:“如何,这两个月还好吗?”

商娇闻言噘了噘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安思予见她表情犹豫,料想有事,恰此时安大娘正从厨房走了出来,招呼大家吃饭,遂也不再多谈,只淡声道:“既是一言难尽,那待会吃完饭,安大哥便听你慢慢说。”

当下四人围坐在院中小桌,吃起了晚饭。今日因着商娇回来,安大娘显得特别高兴,不停地给商娇挟菜,将商娇碗里的饭菜堆成了一座小山。安思予也兴致颇高,与商娇时而交谈几句,问问她睿王府的情况。

只常喜一人却一言不发的吃着菜,似有满腹的心事,神情也是恹恹。

商娇只当常喜还在为今早的事情与她堵气,所以也没往心里去,只待她过了这阵儿,知道她对睿王的真实态度,便也就打消了让她嫁入“豪门”的心思。

吃罢了晚饭,安大娘便上工去了,常喜许还气不顺,只说头疼,便径回小屋睡了。

于是,小院中便又只余了商娇与安思予两人。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大雪此时业已停了,商娇索性便点了烛,坐于院中,将近两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大致与安思予说了一遍,只略去了睿王醉酒那夜,所发生的事情。

安思予静静地听说,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上次商娇回来休沐时,说起睿王允她休沐之事,可在此之后,睿王却再没放过商娇回来,他便知商娇在睿王府里出了变数。

只一路听来,安思予觉得,商娇却并未将那真正的变数告诉他。

睿王何以会突然向商娇提出纳她做侧室的要求?

商娇何以会如此坚决的拒绝?

这中间,似乎缺了某些连贯的事情。

这让安思予的内心充满了不安。直觉告诉她,商娇与睿王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事情——亦或是商娇羞于启齿,不欲让外人所知晓的事情。

但商娇不说,他也不便问。

他只知道,商娇对睿王当真无意,这便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他不用去刨根问底。他相信她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智慧与能力,妥善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一如她在睿王府中,明着是用宫花与霜炭为王府创收,让睿王认为她只是奇淫巧技,暗中却悄悄将这些东西造账,让睿王看到她真正的价值,是以再不敢小瞧于她,方才放她离府。

只是,这一步棋,她走得太险。

安思予想来,只觉忧思无比。

“商娇,你可曾想过,你祭出账册的事,是一柄双刃剑。你让睿王看清了你真正价值,知道了你的能力,是以不敢再将你与其他女子等同视之,轻易将你纳入王府。可他既知了你的价值与能力,今后若他有求于你,只怕你便不易推脱。又或者,你这些超乎常人的能力,日后更会吸引他…若他有朝一日,再不能对你放手,执意要将你禁锢到他身边,你又要怎么办呢?”

身为男子,他几乎可以将睿王的心思揣摸得十之八九。

初见时,他只当她是个稍有趣味的寒门女子,逗弄招惹,只是图个有趣罢了。

待发现商娇知道了他的家世,有意回避于他,他颇感意外之余,只当是商娇扭捏作态,是以干脆以真实身份以对,以为商娇得知他便是当朝权贵之后,便会改变初衷,对他投怀送抱。

当商娇面对他睿王的身份,却仍是拒绝时,他气怒之余,也许也生出一丝不服输的意味,是以借故将她召入王府,想以名利富贵诱之。

可是,入得王府的商娇,却仍是行事低调,淡泊,并不为王府的富贵奢华所动,甚至一意的只想出府,为此还祭出他不能拒绝的杀手锏,让他看到她的价值与能力…

这一步步走下来,睿王只怕会越陷越深,越来越不想放手。

所以安思予觉得,睿王此次会答应放商娇出府,只怕只是暂时的,甚至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便如钓鱼一般,若一把将鱼竿提起,鱼儿反倒容易脱钩溜走——非得要拉一拉,松一松,反复遛上一段时间,待鱼儿筋疲力竭之时,再收绳钓起,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若当真如他所想,那睿王对商娇,只怕已是势在必得。

商娇显然也明白安思予的顾虑,她悠悠一叹,道:“我也知道,如睿王那般的人物,江山美人两相权衡之下,江山必为他的首选。是以,我今日祭出账册,也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不如此做,我今日能不能离开王府都得两说…更何况,当时东家也在场,也想接我出府。若我执意离开,睿王又执意不放,那我们双方势必会有所冲突…我岂能让东家为难?”

“…”商娇提及陈子岩,安思予一时无言,神情中,浮起一丝黯然。

商娇没有发现安思予表情的变化,径自又道:“我原先做账的目的,便是想着睿王执意不放我走时,交换自由。如今这般,便也算是求仁得仁吧。况且如今我已经出了王府,再不受睿王约束,今后与他疏远一些也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