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问这件事是天灾还是人祸,而是直接问他这件事会是谁干的,便是心下已经笃定。

安思予遂惨然而笑,答:“你心里既然已有答案,何需问我?”

若梁富户一族的死,他们尚还能欺骗自己,将之算作是一场食物中毒引发的意外,那醉倚楼里突发的大火,便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安思予的脸上便闪过一抹痛悔的神色,他沉吟片刻,苦笑道:“我自小读书读史,也知这皇宫禁苑、公侯王府之家虽表面繁华,内里却最是肮脏不堪之处。只我想不到,仅仅一年时间不到,竟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如此阴暗狠辣的鬼…若早知如此,当初,当初…”

当初怎样,他却再也说不下去。

只商娇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素手伸出,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给他力量。

“安大哥,这不怪你。若当初重来一次,你与我的选择,也许都不会改变…我们,还是会选择救她,因为我们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眼前。这便是我们的初心。

可若重来一次,我断不会再让她入得宫去——哪怕,那时死的人会是我!所以安大哥,我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造化弄人,错在我们低估了人心改变的速度而已…

所以安大哥,不要自责。毕竟,我们这一生还太长,谁也不知道我们的人生走向会是什么。但只要我们能够不忘自己的初心,那便够了。”

安思予垂头,看着商娇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反手将她握紧。

不忘初心?

她的话,令他豁然开朗。

自娘死后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只要一想起自己当日回到家,听闻这个消息,肝胆俱裂地自廷尉署领回娘亲被烧得焦黑,全然认不出形状的尸体时,自己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独自坐在孤灯下,为娘守灵时的孤独与无助…

他便恨不得自己从未救过穆颜!

甚至一度,他曾经想过,世间每天都要死那么多的人,穆颜为何却还要活着?

她应该死,她早就应该死了!

可听完商娇的话,他突然发现,他原来只是因为仇恨而蒙蔽了心智,忘记了自己当初救她时,那颗善良的初心。

若人失了初心,岂非便是下一个胡沁华?

如此面目狰狞的自己,是否会令自己也感到厌恶与可憎?

想到这里,安思予倏时间,觉得自己身心轻松了下来。

“商娇,你说得对。是大哥偏激了。”他笑了笑,觉得自己的心自在了不少,“我恨的,是今日的胡沁华,而非当日纯真善良的穆颜。现在的胡沁华,只是魏宫里的胡贵妃而已,与我并无半点交集。”

“胡贵妃?”商娇却听出安思予的语病,疑惑地看向他。

安思予看她反应,也是一愣:“怎么,你还不知道?二十来天以前,胡沁华‘诞育’了一名皇子,皇上大喜,孩子甫一出生,即亲赐名为元宸,册为太子;又晋胡嫔为胡贵妃,凌驾于所有宫中嫔妃之上;又晋了胡贵妃的兄长胡沛华为光禄大夫及卫尉将军,统领京城与禁宫禁军,可以说,现在整个天都皇城的兵权已尽在胡沛华手中!胡沁华在魏宫的地位,已是无可撼动了!”

安思予的话信息量太大,商娇一时间无从反应,只得目瞪口呆。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80、皇子

180、皇子

皇子?

胡沁华的大计,果然还是实施了。

而现在,胡氏兄妹一个是皇上宠妃,太子亲母,一个则成为了掌握京畿与皇宫禁军,手挥重兵的武将…

当真是一荣俱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只这孩子的出处…

“只这孩子的出处,”商娇正在想这件事,安思予便已轻声道,“我实在有几分生疑。”

商娇便侧头问:“大哥在疑什么?”

安思予沉吟片刻,问商娇道:“商娇,我问你一事。”

“大哥且说。”

“那日自我先行走后,这盘龙山上可有何异状吗?”

“…”商娇闻言,惊疑地看向安思予,仿佛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般,“大哥如何得知?”

说罢,她便将自那日安思予先行告辞之后,盘龙山夜间突发大火,烧毁尔朱寨,睿王又逮住几个宋国奸细之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安思予。

安思予悉心听完,遂点点头,道:“这便是了。看来睿王逮到的这几个宋国奸细,并非杀害山寨上的人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只怕来自天都!”

商娇听得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安思予是凭着什么作此臆测,不由问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思予却不答,只望向商娇的眼睛,沉声道:“这两日操办完娘的丧事,我甫一上工,便听到城中百姓传言,说咱们大魏这个胡贵妃新‘诞下’的皇太子,右脚板底下竟天生有七颗红痣,状如北斗,实乃真命天子之吉兆!商娇,你说,这世间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右脚板?

七颗红痣?

状似北斗?

商娇怔了怔,待细想过来安思予意下所指,不由悚然起身,一声惊呼:“安大哥,你是说,那个孩子…是悯儿?”

安思予平静地看着又激动又震惊的商娇,偏了头,反问:“不然呢?世间上,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尔朱寨中,那场意外的大火,那寻不到的悯儿骨骸…而事发之后没多久,这远在天都的皇城之内,却有了一个与之同样的,右脚底长有状似北斗的七颗红痣的男婴诞生…这一切,会是巧合吗?”

商娇乍听这个消息,只觉得脑袋都快要炸裂开来,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她想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对不对,安大哥,若是如此,那那几个被睿王逮住的宋国的奸细又作何解释?腰牌尚且可以作假,但那些人中,我确然在柔然之时是见到其紧随在那宋太子身后的…若非他们杀人放火,以图挑起我大魏内讧,那他们上得盘龙山来干什么?”

安思予垂眸想了想,缓声道:“或许,他们上山,是为了别的目的。毕竟,那随、路二州已临近宋国所辖之蜀地,睿王突然陈兵于此,宋国得了消息,自然警戒,派人来一探虚实,也是有可能的事。况且…”

说到此事,他目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商娇,生生将话咽回了嘴里。

他不敢说,不敢提醒她,她有多特别,多美好。

在他的眼里如此,在别的男人眼中亦如此。

那刘宋的太子,与她相熟,几次交手,皆败在她的算计之下…

在他的眼中,商娇岂会不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若是那刘绎,面对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不说动心,只怕也会有几分不一样的情愫。

而彼时知道那个让他视为特别的女子,被人劫掳上了盘龙山,失了踪迹,甚至可能会遭遇不幸…

他会不会急?会不会想来相救?

这些想法,安思予不敢说,亦不敢想。

商娇听安思予如此分析,便再也坐立不住。

得知悯儿有可能还活着,甚至有要能就在大魏的宫廷里,成了胡沁华手里的一张获取权势的王牌、一粒棋子…

她就焦急难安,一颗心如同被人架到了火上,反复煎烤。

悯儿…

那是她亲自接生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是她照顾了二十余日,亲眼看着他的小脸由红皱起皮,像小老头儿一般又皱又丑,到蜕了胎皮,长成白白嫩嫩的小婴孩儿的小生命…

他本应该在他父亲的怀里,享受着来自父亲、叔叔以及家族给予他的关爱,成长成一个健康、活泼,自由自在的,阳光的小男孩。

而不是被困在一个满是阴谋、满是算计的皇宫里,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争权夺利的工具,成为如同皇帝、睿王一般,虽手握权力,却连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意志都无法去把控的人!

想到这里,商娇再也坐不住了,她一跺脚,转身便想向外走:“不行,我得入宫一趟…”

但商娇的裙摆却被安思予一把攥住。他尚跪在地上,只昂着头看她,一双看穿世事的眼,似乎要看穿她的内心。

“入宫?这么晚了,你入宫做什么?”

商娇跺脚,急怒道:“入宫做什么?我要亲自去问问她,为何要对待她如妹,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人的亲娘下此毒手?为何要诛杀尔朱寨中的几个老弱孤寡,放火烧山?为何要将一个才出世尚不足月的婴儿卷入这场阴谋中来!”

“不行!”安思予忙抓住她的手急忙阻止,他想站起,奈何跪在地上良久,起身时便趔趄了一下,手下一松…

商娇便趁机脱困,飞快地转身向外奔去。

情急之下,安思予再顾不上素日里的君子之风,几步上前,长臂一伸,便将商娇带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揽住。

“娇娇,你冷静点!”他将她揽到胸口,双手环住她的颈项与纤腰,低吼。

“冷静?”商娇在安思予的怀里乱扭着,企图挣脱他的钳制,也同样低吼着,“我如何能冷静?梁家近百人、醉倚楼近百人、还有尔朱寨、安大娘…现有甚至还有悯儿!就因为她一个人,就因为她一个人的仇恨,便要死这么多人么?便应该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来承受这些痛苦么?大哥,你放开我,你放开…你让我去找她问个清楚!”

“正因为如此,你更不能去找她!”安思予扳过她的身体,将商娇按在自己的怀里,亦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绪。

“她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心地善良、任人践踏的穆颜,而是大魏皇帝的宠妃,是太子的生母,是地位尊崇的贵妃!”

说到此处,安思予拍着商娇的背,见她稍安静了几分,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在她耳畔轻道:“娇娇,你可曾想过,她为何杀了这么多人,却唯独不动你我这两个知情者?因为,也许在她心中,尚还保有一丝温情与良知…可若你此时去找她,与她撕破了脸,让她断了心中最后的那一脉温情,那么,你与我,还有与你我有所关联的人,便都危险了!娇娇,这其中的利害,你可明白?”

安思予的话,直陈利弊,一针见血,一时间让商娇无法反驳。

是啊,她现在可以凭着一时冲动去找她,去大骂她一通,以图心中痛快。

可痛快之后呢?

她的命可以不要紧,但安思予怎么办?常喜怎么办?甚至…子岩要怎么办?

这件事,牵连如此之广,早已不是她商娇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所能左右。

安思予见商娇终于不再冲动,轻轻放开了她,这才又道:“所以娇娇,我们现在所能做,可以做的,便是忍耐,便是忘记!不管是杀母之仇,还是悯儿之事…我们都要学会忍耐、学会忘记!否则,我们不仅不能保全自己,更会累及他人!明白了吗?”

许是安思予的话太过语重心长,商娇一时间有些忡然。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大哥,这样的忍耐,要到何时才是尽头啊?”她抬头,问他。

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她平生所有的力气。

安思予也是茫然。他仰头长叹一声,伸出手来,摸了摸商娇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但娇娇你要相信,无论前路有多艰难,大哥也一定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这条路,大哥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商娇闻言,将头倒进安思予的怀里,手环着他的腰,泪落如雨,小小的身体,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微微地颤抖。

安思予感觉到了,不由将她环进怀里,下颔顶着她的头顶,以一种护卫的姿势,将她越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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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一下,下一章,伲子想小污一下,哈哈~~

卷四 情海腾,陡生波,心字到头终成缺 181、车震

181、车震

上苍可鉴,因为安思予的话,商娇当真是想要忍耐,想要忘记的。

她现在才明白,这样一个社会里,人当真是有等级的。

下层的人,不管活得有多努力,有多挣扎,生与死,却都比不上上位者的一句话。

所以,她只能忍耐,只能忘记。

只愿自己得一个一心所爱的人,与之白首携老,便于愿已足。

其余的,她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去奢望。

可是,她这样想,却不代表有的人愿意放过她。

所以,当又过了几日,商娇在休沐外出买菜归来的途中,再一次被胡府的马车挡住去路时,看着马车内正掀帘打量着她的那双阴鸷的双眸时,她的愤怒在一瞬间到达顶点。

默默地提了装满蔬菜的篮子,她入得车内,又一次坐到胡沛华的对面,任由他将她带往哪里。

车内,胡沁华挑了挑眉,看着神情恹恹,意兴阑珊的商娇,不由兴味地挑了挑眉。

这小丫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于是他开口,带着点戏谑与逗弄:“小丫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何处?难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带到何处给杀了埋了,让人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

商娇闻言便冷嗤了一声。

然后,她站起身,巧笑倩兮地走向胡沛华…

猛地一抬手,将手中装满菜与肉的篮子倒扣在胡沛华的头上。

胡沛华不察,被她扣了个正着,那些菜与肉便顺着他头上的玉冠一直滑落到他身上紫红朝服的下摆上,端得滑稽。

目瞪口呆片刻,胡沛华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商娇推开,忙开始整理自己身上落了满身的菜叶与肉末子。

菜叶还好,但肉中有油,饶是他整理了半晌,依然脏污了他那件簇新的九卿朝服。

胡沛华理了又理,眼见实在理不干净,不由双目圆瞪,冲着商娇便是一声低吼:“你疯了?你信不信我当真杀了你?”

商娇便又是一声冷嗤。

再不理会胡沛华,她径自行到对面,坐下,昂头轻蔑地看着他。

“反正不管我如何做,如何躲开你们,你们都不会容留我活在这个世上…既如此,倒不如我也做做自己早就想做的事,左右痛快!”

商娇冷然道,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嫌恶,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胡沛华正在整理身上脏污的手便顿了顿,眉头略略皱了皱。

“看来,你都知道了。”末了,他直起身,索性与她开门见山。

商娇不怯不退,冷然睨他,挑眉反问:“怎么,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这么怕人知道?”

“…”

“梁富户一族百余口,醉倚楼中上百口,还有盘龙山尔朱寨那场大火…胡沛华,你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这一身锦衣朝服,一门荣耀,还要做多少恶事?你难道便不怕有朝一日,会有报应吗?”

“报应?”胡沛华听商娇这么问,不觉也冷笑一声,眸光也陡然锐利起来。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遭其殃!想我胡家,数代在朝为官,却不过区区卫尉,便连我姑姑在先帝朝时颇为受宠,也不过封个妃子,落个无子送终,谴送庵堂修行的结局。

而如今,我好不容易得了胡沁华这样一个争气的好妹子,受尽恩宠,后宫诸多嫔妃皆无法与之相较;如今尚不足一年,便成功诞育皇子,更让皇上为她废掉了‘立子杀母’这条该死的律例,从此后我胡氏外戚崛起,成为朝中新贵…这何尝不是天与?不是时至?我若不取不迎,反倒受咎遭殃!

至于你说的那些人,他们的死有何足惜?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遑论一国江山,母仪天下?他们能成为我胡氏的垫脚之鬼,也是他们的荣幸!”

商娇听着胡沛华的长篇大论,狠毒狠心至此,遑论人情人伦至此,不由点头,泠然冷笑。

“是啊!所以,为了成就你胡氏一门,为了稳固胡沁华后宫地位,凡是挡道之人,都得死!那么我呢,你准备何时取我性命?”她问得尖刻。

胡沛华遂点头,道:“也是。按说你知道的也确实太多了,我是该早点杀掉你,”他站起身来,慢慢向商娇逼来,伸出双臂,将她拘囿在自己的包围中,口中热气几乎要喷吐到她的脸上,“可是这样一个小美人儿,我还真心有些舍不得…”

说到此处,胡沛华伸出手,用手背细细滑过商娇的俏脸,感觉到触手温润的质感,不禁心旌摇曳摆动。

“你若乖乖听话,听任我们摆布,我便留你一命,又有何妨?所以我劝你一句,商娇姑娘,收起你那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乖乖做我的棋子,我不仅保你一生平安无忧,更可保你一世富贵荣华。如若不然…你那个安大哥,你那个小丫头,哦,还有你那个皇商未婚夫…他们的结局如何,我当真不敢料定!”

他轻轻的说,宛如最温柔的情人。却心怀杀机,字字淬毒,阴狠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