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她似想起了什么,眉头一蹩,又道:“可是,常喜怀了睿王的孩子,为何只是个通房丫环…”

安思予不由苦笑,叹道:“娇娇啊,你让大哥怎么说起才好?常喜一个奴婢,睿王能答应纳她入府,容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已是天大的恩赐。况且现如今睿王府中的妾室夫人早被睿王谴返归家,常喜即便是个通房丫环,却不用被派去服侍女主子,只要她懂得明哲保身,在王府中不张扬造作,待她生下孩子,便也是位正主,你不用担心她受欺负。”

听了安思予的解释,商娇这才放了心,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如此一来,常喜得到了她想要的,我也放心了。”

安思予轻叹口气,坐直身体,也道:“是啊,各人均有各人的命。常喜能得你帮助,得到她想要的,想来也该消停了。”

说罢,安思予又蹩紧眉头,道:“只是,常喜毕竟跟黄辛已经定了亲的,如今常喜要入王府,黄辛那边只怕是再瞒不过的…”

经由安思予提醒,商娇这才突然想起黄辛来。

他与常喜可是定了亲的,本已按照约定,待得明年春暖花开时,他便可迎娶常喜过门…

可此时出了这样的变故,商娇又该如何向他说明呢?

向他直说常喜并不喜欢他,答应与他定亲,不过是替自己找个蒙蔽商娇的借口吗?

这些话有多么伤人,商娇实在不敢想象。

商娇想来想去,此事也只能等自己病好,再亲自去找黄辛谈常喜的事情。

黄辛因着她将常喜许配给自己的关系,对她一直感恩戴德,在她出事入狱之时,更是忙前忙后,将明月楼的生意打理得妥妥贴贴,这才没有出什么乱子。

可如今常喜就快要进入王府,原本说好的亲事自然只能告吹,黄辛也确实委屈。商娇思索了许久,觉得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她再出一笔银子给黄辛,让他拿了钱,另取一个媳妇。届时,若黄辛愿意,商娇便升胜他为管事,让他在明月楼,或是茶行那边做工。

若他不愿,也可用这笔钱做点小本生意,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火。

这是商娇目前为止,所能想到的,解决此事最好的办法。

打定了主意,商娇心里便再无挂碍。在安思予的照顾下吃了药,又重新躺回床上,安心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院中与安思予争执的声音。

“…安管事,东家怎么可以这样?她明明已将常喜许配给了我,为何出尔反尔,将她送入王府?”

“…这件事你们当真以为能瞒得住吗?刚刚王府派的大夫都来瞧过了!大夫还说,常喜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正是胎象不稳的时候,还特意开了保胎的药方给常喜,让她小心调理身体。”

听这声音,像极了黄辛。商娇迷迷糊糊地想。

骤然间,她突然睁开了眼,清醒了过来。

黄辛?

竟是黄辛来了吗?

正惊疑不定,不敢确定自己是梦是醒之事,但听得屋外又传来了黄辛的声音。

“…不行,我不信!安管事,你别拦住我!就让我见东家一面吧!我要亲自去问东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既亲口将常喜许配给了我,为何要出尔反尔,将她嫁给睿王?”

这一次,商娇是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将黄辛的话听了个清楚。

这么说,黄辛已经知道此事了?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97、怒斥

297、怒斥

思及此,商娇拥被坐起,赶紧披衣下床,草草将自己整理了一下,又自柜中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待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她这才朝外朗声道:“安大哥,让黄辛进来吧。”

正在院中争执与解劝的二人立时没了声响。未几,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黄辛便冲进了正屋的大堂。

“东家。”黄辛左右看了一下,待看到商娇所在的主屋,立刻如一阵旋风般的冲了进去。

今日突闹常喜要嫁入王府的的消息,早已让黄辛分寸大乱,此时见了正坐在正屋桌前的商娇,连礼数也顾不得了,立刻扑了上去,双手撑着桌子,赤红着双眼,翕合着鼻孔,却尽量稳住声线,扬声问道:“东家,你…小的听说,你要将常喜许配给睿王?这件事…是假的吧?”

商娇抬头,看着黄辛年轻老成的面孔上,布满了焦虑与不安,希冀与期待,就这样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时间,竟哑然失声。

她为难,很为难。

她不知自己该怎么跟他提起此事,提起常喜。

是她,亲口应下这门亲事,点亮了黄辛心中希望的火花。

如今,却又是她,必须亲手将那火花亲手掐灭。

她不由苦涩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所谓世事无常,大抵如此罢?

若她早知,当初自己的一番苦心,希望常喜可以得到平淡的幸福,反造成今日常喜对她的叛离,睿王的不甘与怨愤,黄辛的质问…

在开始之初,她便绝不会将黄辛牵扯进这件事来。

说来说去,黄辛都是这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想到这里,商娇不敢再直视黄辛,她垂下眼,逼开灼灼的目光,却将一张折好的纸推到了黄辛的手边。

“辛哥儿,我知道此事对你不住,但事已至此,还希望你能原谅我,原谅常喜。”商娇轻声地道,语带哀求。

黄辛闻言却愣住了。他傻在原地,大张着嘴,凝视着商娇的脸,片刻后,又慢慢低下头,看了看手边的那边纸。

“这是什么?”他轻声问,伸手将纸拿起,展开…

随后,黄辛惨然一笑,又一笑。

他唯一的期望,终在那一刻,彻底破灭。

“银票…三百两的银票?”他嗤声轻笑,扬了扬手里的银票,语气中带了浓浓的嘲意与受伤,道,“真不是一笔小钱!东家,你这是做什么?补偿吗?”

商娇不曾料想过黄辛会是如此反应,在她印象中,黄辛从来都是懂事聪颖,懂大体识时务的人,所以如今面对黄辛这般的嘲讽,她竟一时不知所措。

“…辛哥儿,不是你所想的这样。常喜的事,事出突然,我一时也不知该与你从何说起…但总之这件事情已经发生,我现在所能为你做的,便是尽我的全力去补偿。”商娇急切地道,想要安抚黄辛的愤怒情绪。

“辛哥儿,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虽没有与常喜做夫妻的缘份,但这未必不是好事。有了这三百两,你至少可以…可以再娶一个温和贤淑的好姑娘为妻,再置办些家业,将来无论是你想继续留在我这里,或是想自己做点小生意,都可使得…”

“我不要!”

然而,商娇的好言相劝,却被黄辛出离的愤怒所打断。

黄辛扬着手中的银票,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像一只愤怒的狮子,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东家,这件事,我只要你一个解释!为什么你突然将常喜许给睿王?为什么刚刚王府会派大夫来替常喜把脉,并说她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而此前却没有一点征兆?”

“…”面对黄辛漫天的怒火,商娇只能再次沉默。

黄辛等了又等,见商娇却一无反应,不由又嗤笑一声,颓丧地摇了摇头。

“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他手指着商娇,斥问道,“刚刚在明月楼中,许多人见到王府派大夫来为常喜诊脉,便无不称赞东家的好手段…说东家深谙未雨绸缪之道,为做大生意,竟将自己身边貌美的婢女送给王爷玩弄,待她怀上睿王的孩子,东家再趁机将她送予王爷,好借机攀上睿王府这棵大树…将来有了睿王这个靠山,东家的明月楼与明月茶行必会一方独大,成为商界新贵指日可待!东家,是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黄辛说到这里,再次向商娇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又继续道:“所以,东家曾经所说过的话,所许下的承诺,所应下的亲事…便都做不得准了,是吗?所以,如我黄辛这样一个贫贱的小子,便成了东家理应抛弃与打发的人了,是吗?”

听完黄辛的一席话,商娇目瞪口呆地坐在圈椅中,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

她竟不知,原来自己的一番好意,到头来竟让自己成了如此龌龊,居心不良,为达目的,竟不惜牺牲身边亲近之人的背信弃义的小人。

思及此,商娇心痛如绞。

她忍不住地握紧了拳头,发声问道:“辛哥儿,你我相处时日虽不长,但在你心里,我当真便是如此不堪的人吗?”

黄辛闻言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也泛出了迷茫。

“曾经,我也一度以为,东家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黄辛家境贫寒,自幼丧父,家中老母眼睛又不济…我小小年纪便外出做工,受尽那些店铺管事的苛克、欺侮与打骂…

这一切,直到我来到明月楼,遇到了东家你,才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情。你与安掌柜都是温和的人,待手下的人不仅宽容,更是关怀备至。尤其是东家,你不仅不把我当下人,还让我跟着安掌柜学管事,将常喜许给我,更承诺将来让我独当一面…这些,无不让我黄辛对你感恩戴德,将你视为我人生中的贵人般尊敬、敬重…

可直到今日,我却发现我的世界全被东家你给颠覆了。东家,你口口声声说,行商之人最讲诚信,答应别人的事便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可东家你明明亲口将常喜许配给了我呀!

想当日,我带着老娘来东家你这里提亲,常喜不允,当众拒婚,这是常喜自己的选择,你不愿逼迫她,我也自愿退亲。可后来常喜明明已经后悔,答应与我的婚事…却为何是东家你却偏偏悔婚了呢?这难道不是因为东家你想将常喜送予睿王,以求借机攀附睿王府之故吗?”

黄辛的一席话,理直气壮,看似有理有据,一时间竟让商娇无可辩驳。

商娇只能呆滞地看着愤怒的黄辛,许久之后,她缓缓启齿道:“辛哥儿,你若要这样想我,我无话可说…我现在只能对你说,事已至此,目已成舟。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予你一些补偿,希望你…”

“我说了我不要,我不要!”

许是见商娇依旧没有半分愧疚,黄辛愤怒至极,一把抓起手中的银票,几下撕得粉碎,将撕碎的纸狠狠摔在了商娇的脸上。

一时间,碎屑纷飞,洋洋洒洒,似冰寒的冬雪,铺陈在屋子里。

做完这一切,黄辛恨恨地最后看了商娇一眼,怒道:“东家…不,商姑娘,你既如此出尔反尔,不诚不信,我黄辛再留在你这里也无甚益处。只你且记住,你身边的人,哪怕再卑微、再贫贱、再弱小,也不是你可以用来伤害与利用的工具。你今日伤害常喜、伤害我之事,我黄辛必铭记于心,他日必加倍偿还!”

说罢,黄辛毅然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走了。

商娇沉默地看着黄辛跑走的背影,闭了眼,以手支桌,无比沮丧、无比心痛的靠在桌上。

她不懂啊,明胆,她做的每一件事,初衷无不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处处替人着想、周全…

可为何到了最后,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

到最后,伤人,伤己…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喃喃地自问着,不由潸然泪下。

心,已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直到此时,安思予才轻手轻脚地进入房来。见到商娇瘫坐在圈椅中,双目茫然,泪流满面,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悄悄来到商娇的身边,他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无言的安慰与支持。

眼中,是一览无余的怜惜。

卷六 东风恶,云翻覆,碧落黄泉身许错 298、送嫁

298、送嫁

黄辛离了安宅,当日便收拾好行李,愤而离开了明月楼。高大嫂见势不对,也苦劝了半天,却依然没能拦住他。

这一走,便再也没了音讯。

自安思予那里知道了事情缘由的高大嫂也曾私下问过商娇,用不用去找找黄辛,向他解释清楚,至少别将仇做死。

彼时商娇身体将养得差不多了,正坐在正屋中看着近日的帐本,闻言愣了一下,长叹一声:“他若信我不是这种出尔反尔,卖奴求荣的人,自不会走;他若不信我,我们再寻他、解释,也是多说无异。”

此事遂作了罢。

半月之后的一个黄昏,睿王府派来的,接引常喜入府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安宅门前。

迎娶的花轿来时,商娇正帮常喜整理好妆容。因着常喜入得王府的身份仅是通房丫环,连妾室也算不上,自然不能着凤冠霞帔,只能着一些寻常穿着。

但即便如此,商娇也不愿委屈了常喜。她特意为常喜备了些金银首饰,又为她制了一套浅粉绣蝶恋花的锦衣宫装与几套符合她在王府穿着的宫装,并请了人特意为了化了美丽的妆容,一切都比照女子出嫁的礼节,一样不落。

待一切事毕,商娇谴退了屋中所有的人,让奶娘也将诺儿抱去了别屋,这才趁着两人独处的唯一一点时光,最后一次仔细打量着常喜。

相识数年,她素日里虽也知常喜也算长相标致,却不知今日的她经过打扮,竟异常美丽。蛾眉斜扫,眼若春水,唇点樱色,肤如凝脂,一头青丝用两支金簪浅浅绾起,额间垂着一颗玉髓雕成的蝴蝶,再配上身上一袭浅粉的锦衣,竟也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也许是因为商娇打量的目光,也许是因为紧张,马上便要如愿嫁入王府的常喜显得格外不安,放在膝间的手紧紧握拳,眼神也飘忽着,闪躲着,怎么也不敢看向商娇。

缓缓地,商娇站起身,拉住常喜的手,凝视着常喜如花似玉的脸庞,叮嘱道:“常喜,小姐能力有限,能帮你的都帮了,却也只为你争来一个通房丫环的名分,希望你能原谅你家小姐的无能。”

常喜闻言,忙握住商娇的手,浅浅一福,发自肺腑地感激道:“小姐切莫这么说。小姐您其实已待常喜很好,很好。常喜也知,您一直盼着我能幸福,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是我…我辜负了小姐的期待,不能忘情于睿王,做了许多的错事…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商娇听常喜说得真诚,心中原有的怨怒也消散了些,不由欣慰地朝常喜一笑,替她又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轻道:“常喜,你跟随小姐我多年,无论是当年的商家,还是后来的颠沛流离,你都一路随着我,不离不弃。在我心中,也早将你视作家人,视作我的妹妹一般。就算你做错了事,我也从不曾怪过你。

可是常喜,你要记住,王府并非寻常人家,由不得你出半点差错。今后你入了王府,须记住自己的身份,切不可再如在小姐我跟前一般任性妄为,让人抓住你的错处,知道吗?”

常喜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向商娇福了一福,道:“小姐放心,常喜一定谨记你的叮嘱,入了王府之后,必然牢记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规行矩步,服侍好王爷,也保全好自己和孩儿。”

商娇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到常喜的手里,轻道:“这个你且好生收着,也算小姐送你的一份大礼吧。”

常喜闻言,有些疑惑地看了商娇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里的纸,迟疑地将纸张展开…

只一眼,她便激动得全身颤栗,泪水盈眶。

“小姐…”她抑住心里的激动,哽咽不成语。

那是一张卖身契。

她常喜的卖身契。

而现在,商娇将它还给了她。

从此后,她再不是奴婢,而是堂堂正正的平民百姓。

看到这个,她岂能不激动?

“小姐,”常喜将那张她盼了一辈子的卖身契紧紧贴在心口,感激地向商娇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话未竞,泪先流。

商娇眼中也有泪,却依然笑着,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珠,道:“看你,妆化得这么美,再哭可就不美了…”

边说,她边抚着常喜的脸,道:“常喜,从此后,你便自由了。至于其他的,你不用再牵挂。好好的过你自己的日子,小姐…不,我希望你永远能幸福、快乐。”

常喜连连点头,连哭带笑,蓦地拥住商娇。

“小姐,小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商娇也抬起手,紧紧拥抱着常喜,片刻后,骤然放手。

“好了,别再哭了。”她安慰常喜道,“今日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大喜之日。莫要将妆容哭花了,待睿王看见你,可就不漂亮了。”

常喜听商娇这般说,只能以帕掩了口,连连点头。

恰此时,外面响起了安思予的叩门声。

“娇娇,喜姑娘,你们好了吗?睿王府的人在催了。”安思予在门外道。

商娇这才强强忍住泪,牵了常喜的手,道:“走吧,常喜。就让小姐送你出门,去过自己想要的新生活吧!”

常喜眼泪汪汪,也反手握紧商娇的手,任由她牵着自己,一步一步,步出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坐到那一顶毫不起眼的小轿内。

离情依依,却终有一别。

最后,在常喜反复叮呤她保重的声音中,睿王府的小轿载着常喜,终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小巷中。

商娇挥着手,泪眼朦胧地看着常喜再不见了身影,那一直强抑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别了,常喜。

别了,我视为亲人的婢女,陪伴了我三年的姐妹。

安思予默默地看着商娇掩嘴哭泣,再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商娇的肩膀。

“娇娇,不必伤心。你已为了她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也将她的卖身契还了她,放了她自由。而常喜…无论如何,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人生便是一场筵席,没有不散的道理。你能做到善始善终,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安思予的话温温和和,如春风化雨一般,瞬间让商娇的心里好受了很多。

“是啊,大哥说得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遥望着远方,常喜的小轿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默默安慰着自己。

她知道,为了常喜,她已经做得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