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垂眸沉思,久久不言。

商娇听安思予这样说,心中不免也惴惴难安,她低头细思,想起一事,对安思予道:“不仅如此,刚刚睿王还无意间向我透露出一丝奇怪的信息。”

她偏过头,凝重地看向安思予,沉声道,“睿王道,当日谴他之国之时,皇上是晚间突然宣诏,并令他即刻起身赴任…就连睿王府中的家眷,尽皆未能同行…”

安思予闻言,闭目默然。商娇知他心中凝重,也不敢扰他,只能牵着诺儿,与他缓步而行。

许久,安思予陡然睁眼,却是面色静肃。

“不好…朝中可能生变!”他沉声疾道。

“生变?”随在安思予身边的商娇一悸,只觉浑身血液凉透。她略略侧目,惊疑不定地看向安思予。

安思予沉吟着,身体也微微的有些颤抖,他面色铁青地回望着商娇,咬着牙道:“…若我所料未错,皇上当是…”

说到此处,安思予欲言又止。想来,他心里所想的结果,只怕也令他感觉害怕与震惊。

“皇上当是什么?”商娇一急,忙沉声问。

安思予凝视着商娇,犹豫了许久,似在思索这些话该不该告诉商娇。

但最终,他还是紧蹩着眉头,俯身在商娇耳边,悄声跟她说了一句话。

商娇听完,瞳孔一缩,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安思予。

这个可能…

这怎么可能?

可安思予却已站直了身体,神色凝重地仰头看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娇娇,等着吧。若我所料未差,兴许…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商娇听完安思予的话,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路边软软的泥地里,只觉得全身如被三九寒冬的冰水一激,浑身上下冰凉透顶。

“那…那睿王他…”许久,商娇抖抖索索地开口,像是想向安思予求证一般。

安思予摇了摇头,无奈地道,“他想不到这一层,自然不会明白皇上真实的用意。现在,只怕在睿王的心里,还在怨恨着皇上不顾血脉亲情,不愿信他对他的兄弟情义,软禁驱逐,将他贬为诸侯王之国之事呢…”

说到这里,安思予的表情又凝重了几分。

他对商娇道:“娇娇,若当真如此,将来太子稳坐江山…以有心算无心…睿王只怕危矣!”

商娇无言。独自找了块突起的石板坐了,兀自想着心事,久久不能语。

安思予知道她心中纠结,缓步踱上前来,也紧靠着她坐了,又嘱了诺儿到别外玩耍,这才遥望着远处,劝道:“娇娇,我在朝这官这数年,也对胡皇后的境遇多少有些了解。她…有她的无奈。我虽不能苟同,却也能理解。毕竟,她以那样的出身,想要爬上那个位置…确实,必须放下很多很多…

其实这件事,只是睿王与胡皇后之间的内斗而已,你我都不必太过担心。你早已远离京城,不问世事,早已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她不会将你怎么样。所以,这件事我们静观其变就好。万不可插手干预,更不可摆明立场去支持睿王…否则,万一惹怒了胡皇后,我们才真的会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安思予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语重心长。商娇听在耳中,却如一柄重锤,每一字都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间。

“我…我省得…”眼神空洞而缥缈地凝着远方,她缓声道。

素手伸出,不由自己地摸了摸头上的那支失而复得的金簪。

当年,若非她介入胡沁华的事里无法脱身,泥足深陷,又怎会累及子岩一家陷入皇室内斗,横死狱中?

她又怎么如此无欲无欢地带着失去双亲的诺儿,在这苦寒的边境之地,苦苦地捱着日子,过完余生?

那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商娇如何能不惧,不怕?

可是,那人是睿王啊!

那是当年,与陈子岩同一日出现在她生命中,给予了她许多温情、关爱与帮助的男子啊!

今生,她欠了他的情,他的恩,深重得再也还不起。

难道时至今日,她明明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保全自身性命,而置他的生命安危于不顾吗?

商娇这般想着,痛苦而纠结地闭了闭眼睛。

“或许…或许只是我们想多了。皇上还在天都的皇宫里,好好的…所有的人,都好好的…这一切,都不会来…”

她喃喃着,将头埋进臂弯之中,就当自己是个鸵鸟一般,以为只要将自己的头埋进沙里,所有的事就全都不曾发生。

安思予见她这般挣扎与纠结的模样,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酸痛,也不由转过头去,疲惫的长叹了一口气。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77、驾崩

377、驾崩

车轮辘辘前行着,两匹拉车的瘦马,一辆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实看不出车上坐着的人,曾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睿王坐在车里,听窗外马蹄踢踏,马蹄过处却有一丝虚软之声,想来骑马之人所乘骑的,也是一匹上了年岁的老马。

牧流光骑着马,与马车并骑而行,他犹豫了良久,终还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出口轻轻唤道:“王爷?”

许久后,才听车内之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似疲累已极。

牧流光心中有丝丝不忍,他敛了眼眸,沉吟许久,终轻声向那连撩都不曾撩开过的窗帘处轻声轻问道:“…王爷当真,将那支金簪,交还给商姑娘了么?”

如此一来,不啻是在提醒商姑娘,这一生一世,都不要忘却陈子岩啊!

可王爷明明…

明明从不曾忘情于商姑娘啊!

所以,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支金簪一直在他手里,他却从不曾想过要将它物归原主不是吗?

可如今…

这支金簪。到底还是经他的手,还到了商姑娘的手里。

王爷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正当牧流光疑惑不解间,却听车内之人惨淡的笑了一声。

“如今,本王只是一个之国的小小诸侯王而已,还谈什么男女之情?况她既已断情绝爱,本王将她心爱之人的信物还诸于她,也是成全了她一片相思之情,不是吗?”

车内的睿王淡声道。

牧流光闻言,脸皮微微抽了一抽,便沉默下去,再不言语。

睿王答完这段话,便不再多言,只倚在马车车壁上,闭目养神。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心底蔓延而起,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似要将他的身与心都牢牢困囿在这暗无天日的孤寂里。

分别五载,他甫入南秦州,便连所有事务都不顾的前来寻她。

原以为,故人相见,她会感动得一塌糊涂,会拉着他的手,或与他无语凝噎,或含泪细数别后思念之情…

却不想,他在猎猎寒风之中独立良久,才终盼得的与她相见…

却是见到她任由安思予一手抱着她心爱之人的遗孤,一手执着她的手,与她笑语妍妍,执手而归的一幕!

或许,无论是商娇,或是安思予,他们都没有发现,那一刻,他们回望彼此的眼神,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间该有的界限。

不管他们彼此口中再如何否认,可在那一刻,他们明明已将彼此当作了最亲密的爱人,甚至是…

一家人。

这一幕,无疑灼伤了睿王的眼。

也伤透了他的心。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支金簪还给了她。

她既然快要忘记,那他自然要帮她记得…

在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她最爱的男子,是因为她,才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他相信,自此后,只要她天天早起梳妆之时,看到那只金簪,便会时时刻刻怀念着陈子岩,怀念着当初那个因为自己而死的男子。

自此后,她再无爱上另一个人的可能。

卑劣吗?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卑劣!

可那又怎么办呢?

爱而不得,他不过是爱而不得而已。

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别人——也别妄图得到!

任何人,都不行!

陈子岩不行!安思予也不行!

想到这里,睿王轻扯唇角,在脸上勾出一抹凄苦的笑花。

娇娇,我的小辫子…

我想你爱你的心,也许,从此只能湮没在这卑劣的手段里了罢?

那便卑劣吧,那便被人唾弃吧!那又如何?

你,只能是我的。

不管我是权倾天下的睿王,亦或有朝一日沦为阶下之囚…

这一生一世,你都注定,只能是我的女人!

想到此处,睿王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自怨自艾的心情。

他陡然睁眼,鹰眸中精光乍现。疾声向外令道:“刘恕,调头,前往南秦州军营!”

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皇兄是出于何种目的,将与南秦州相邻济州封为济国划分于他,同归他管辖,那于公于私,他也是时候,该会会尔朱禹了。

无论如何,尔朱禹手上这三万将士,都只能成为他将来平安的屏障与倚靠——而不能是敌人!

他是大魏最尊贵的王爷。他虽从未意图谋夺皇兄与子侄的江山,但也万不能让人给凭空害了去!

也只有他在,他才能守住眼前的一切,守住…

他最重视的女人。

****

大年三十,朱英镇上商家旗号下的所有雇员欢聚于明心酒楼,讨红包,喝小酒,看着楼下舞龙舞狮鞭炮齐鸣,热闹非凡,欢庆来年五谷丰登,年年有余。

热闹时分,恰逢叶傲天又接到天都明月茶楼的掌事之人王掌柜来信,信中除却祝贺东家及各位同仁新春愉快,竟还告知了一件大喜之事。

天都明月茶行的王掌柜丧偶多年,竟与明月酒楼的管事高大嫂在素日的互帮互助之下,不仅两家生意红火,在天都城内大设旗号分店,日进斗金,为商娇赚得白银数十万两,更在彼此的过往交际中,建立起了深情厚谊,经过六年光阴,二人终约定终身,结成连理!

此消息传来,所有人不由大哗。不管是远在朱英镇上的商家旗号下的所有人,还是东家商娇,大掌柜安思予,亦或叶傲天与王婉柔,还有带着诺儿的周絮娘…就连素昧平生的庄百衣,也都由衷地感到高兴,纷纷自掏腰包,为这对历经苦难,终于走到一起的有情人送上自己最真心的祝福。

一片欢声笑语,利市红包齐飞中,终于到了正午。酒楼大厨们开了酒席,所有人都入了座,只盼着东家致了新年辞,大家便一甩袖子,好好吃上一顿,犒劳一年辛苦的自己。

在所有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下,商娇斟了美酒,利落站起,扬着开心的笑容,环视着围坐在一起的工人,开口道:“诸位…”

“嗡——”突然,从不远处的山寺中传来的一声钟鸣,却打断了她的致辞。

所有人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聋发聩的钟声给震得僵住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大过年的,又是正午时分,怎会传来阵阵钟声。

“嗡——”紧接着,又是一声钟响,沉闷而沉重。

直至钟响四声,方才略略停顿了片刻。

之后,又是四声钟响…

在所有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商娇与安思予的脸却已遽然变色。

这样的钟声,这样的频率,是如此的熟悉。

商娇就曾耳闻过一次这样的钟响。

那一次钟声响起时,她失去了子岩,失去了所有…

而这一次…

她面色铁青,看向安思予时,已抑不住全身颤抖,差点连手里的酒杯也再端不稳。

皇上…

那个拥有着天下所有一切的男子,那个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温文尔雅,给予了胡沁华无限的爱与宠溺的男子…到底还是去了。

让这普天同庆的喜庆之日,瞬间笼罩在铺天盖地的缟素与悲伤之中。

卷八 狼烟起,秋风涌,铁马金戈入梦来 378、惊雷

378、惊雷

是夜,皓月当空,映照着朱英镇,一片白惨惨的哀伤之色。

代宗皇帝的驾崩,令这本该热闹喜庆的除夕之夜,褪去了喜庆的红,再不见鞭炮烟花之,不闻孩童嘻笑,却换上了刺目的白,将小镇的长街映得凄惨阴幽,状似阴司幽冥。

安思予伴着诺儿睡熟,起身披衣下床,打开屋门,毫不意外地看见商娇正站在院中,凝望着一树叶落而显得光秃秃的葡萄架,表情哀恸而忧伤。

他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转回身,自屋中拿出一件自己的衣袍,又行到商娇的身边,展开,将衣服覆在商娇的身上。

“天冷,苦思无益,快回屋去吧。”他轻声劝她道。

商娇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却纹丝不动,依旧凝望着眼前的葡萄架。

“大哥,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此次是你预料得错了。”许久,商娇轻轻地开口,语气里,有着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安思予默然。他低头沉吟了许久,堪堪的展颜安慰道:“…皇上病了多年,或许这一次,当真是大限到了呢?”

可他的话,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心虚,又怎能指望商娇会信?

商娇闻言,苦笑一声,侧首道:“大哥,你觉得这个猜测…可能吗?以往每过一段时日,我们总会听到皇上生病的消息。可哪一次他没能熬过去呢?可偏偏…这一次,却来得如此之陡,事先更未有半点消息…甚至,连才刚刚收到的王掌柜的来信上,也并未有所提及…一切,都跟你的猜测,分毫不差…”

“…”安思予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商娇突然蹲下身去,双手捂脸,低吼道,“为何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大哥,皇上对她还不够好吗?他对她…几乎是已经倾尽自己的所有了!胡沁华…胡沁华她到底还想怎样?”

安思予也蹲下身来,沉默地,拍了拍商娇的肩。

“是,皇上是对她很好,很好…可这种好,却是有前提的。他们之间有爱情,却更多的是感激。皇上感激她,能在他最落寞无助之时,不惧一切外力,替他怀孕,生下一子…可这种感激,却也隐藏着最大的一个风险,这才是一直以来,胡沁华最大的心病所在。”

商娇闻言,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孩子。

那个孩子,不是胡沁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