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匹夫见辱拔剑而起”句出自苏轼《留侯论》

柒·图穷匕首

“下车吧,我的皇后。”

就是因为这句话,清鸣惊恐之下未经大脑就一脚将凤皇踹下了龙辇。如果让她三思的话,她一定不会这么做,她会——多踹他两脚。

“我是信任他才什么都不问就配合他来祭天,他却给我设了这个套!连商量都没有就要把我卖了!尔雅!你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清鸣此刻正在西山太清观的后院厢房里暴走,一号二号将她从龙辇带到这里,见苗头不对早就隐了,只可怜尔雅被拎着脖子听她说话。

尔雅:好过分啊好过分,应该商量过再卖嘛。

她微眯起眼,咬牙寒笑道:“重点根本不在商量好不好?重点难道不该是他根本不该把我卖了?”

尔雅显然有些困惑,甩了甩脑袋:卖给谁?

她闻言愣住了。

卖给谁?倒还真没有卖给谁,卖给他自己算什么?脑中浮现他温言浅笑的少年面孔,配上乍然而现的君王之势,清鸣倒抽一口气,脱口而出:“中饱私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清脆的声音蓦地响起。清鸣横眉,转身即道:“你还敢来?”望向门口,却不见人影。

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响起。

“于昔洪荒之初兮,混蒙,五行未运兮,两曜未明,其中挺立兮,有无容声,神皇出御兮,始判浊清,立地,人兮,群物生生!今丹凤呈祥,上鸣六声,下鸣——”

这不是祭天的祷文么?还有这声音,欢快得真耳熟……清鸣眼角微微抽搐:“八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门外飞进一只通体黑色的鸟儿,正是鱼目混珠浑水摸鱼养在玉瑶宫鸽子群里的八哥。只见它绕着屋子飞了一圈,最后停在尔雅身边,伸爪撩了一下它的羽毛,嚷嚷道:“尔雅来得,我来不得?”

尔雅不耐地拿翅膀将它扫到一边,掩住怀中的食盒。

八哥相较尔雅,虽是身形娇小,却胜在灵活,眨眼间又从地上扑腾着飞起来凑到它身边去了。

尔雅一心护着食盒,时不时撩爪子,八哥左闪右避,倒是不慌不忙,似乎意不在抢食,只是单纯在逗尔雅。

清鸣见两个家伙自己玩到一处去,完全不理她了,心中郁闷之极,之前对凤皇的愤懑倒是消了不少,碎碎念道:“你们俩感情倒是好,行,我不烦你们了,我找一号二号去。”

“感情好!感情好!”

八哥惯例学舌着,被尔雅一翅膀拍到墙上:谁他娘跟你感情好!

“皇上驾到!”

刚迈出房门的脚听到这一声,下意识一缩,又觉得是八哥恶作剧,于是欲缩又伸之间,清鸣毫无意外地摔出门槛之外,扑向大地。

呸呸!

吐出嘴里的土,清鸣的脸终于完全黑了下来:“皇你个大头鬼!关门,尔雅咬它!”

“咬谁,嗯?”

一道饶有兴致的嗓音,绝对不同于八哥那清脆过头的嗓音。清鸣猛的抬头,就见她念叨诅咒了一早上的人蹲在她面前,托腮看着她,眼中闪着愉悦的光芒。

“你!”

她也不知是哪里的来的力气,更不知是哪里冒出的想法,意气上涌,喊了一声“你”之后突然从地上跃起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

凤皇冷不防,被扑倒在地,怔怔看着隔着衣服咬住他不放的清鸣。

与此同时,尔雅咿呀叫着,一爪拎起八哥就往外飞。这么多年宫里宫外不是白混的,别的不说,明哲保身最重要。偏生八哥缺心眼还在吱哇乱叫着“抢劫呀!非礼呀!□呀!”直到尔雅作势要将它扔下空它才乖了。

不知过了多久。

清鸣渐渐松了口,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低着头。

凤皇额上青筋尽现,冷汗滑落,显然是痛极了,脸上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满意了?开心了?”

清鸣的身子缩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轮到我咬了?”

清鸣一下子抬起头来,眼圈通红:“你敢!”

凤皇觉得有趣极了:“被咬的是我,怎么倒是你作这副委屈模样?兴你不分青红皂白咬人就不兴我反咬?威胁我?你道我敢不敢?”

太讨厌了,什么事都一副有趣的模样,真是个讨人厌的小孩。

清鸣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撒过去:“我不要当皇后。你没跟我说过,那不算数。”

凤皇拿宽袖挡了尘土,干脆翻了个身躺到她腿上,从她腰间摸了一方素巾盖到脸上,阻隔春日的阳光,如此这般之后,方悠悠开口:“今天你也见着了,镇国公咄咄逼人。登基以来,他三番四次暗示我大婚,娶他女儿。”

“这不是很好?以姻为盟,历代君王不都如此?”

“没那么简单的,小拙。他纠集旧部,招兵买马,短短半月,整整十万之众,有此能力又有反心的人,你觉得我能留?”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政事,她似懂非懂,隐隐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道:“他是害死你母妃的人?”

“嗯。”

没来由的,清鸣觉得素巾掩盖下那张脸黯了下来,一时间有些不忍,却还是支吾道:“那也不一定要我……随便找个其他大官的女儿……”末了语气还是坚定了起来:“若是要我作皇后,我不如当时就殉葬了。”

没有这么简单的。他少年即位,想在最短的时间内立稳根基,除了培植势力铲除异己之外,诸事必须“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她持有凤佩,又是他最信任的人,想来也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这些自然没必要同清鸣说,所以凤皇只是闭了闭眼,闲适道:“不说这个了,反正不急。说不得朱相有更合适的人选,皇后也未见得就是你。你看不上皇后这位子,难道我很看得上你么?”

听到不用当皇后,清鸣整个人一松,倒是也不在意他的嘲讽了。

只是开心没多久,又想起一件事:“反正祭天也没什么事了,为什么禁止一号二号带我去逛市集?”本来把凤皇踹出龙辇之后她要求他们带她去外面走走的,谁知他们把她带到了这太清观之中。

“谁说的?晚上还有春日宴。”

“我也要参加?”

一直惬意地躺着的凤皇突然拉掉素巾,一脸正色,慎重道:“当然。小拙,回宫之前这段时间你必须跟着我。”

从他的神色中隐隐可以看出,似乎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所以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半晌。

清鸣咬着嘴唇,眼神虚了虚,终是问了一声:“你的手,痛不痛?”

凤皇也不答,只是拉起衣袖,露出一圈发青发紫的牙印,她倒抽一口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眼圈蓦地又红了。“你……我,我有药。”

凤皇闭上眼,将头埋到她腰间,汲取那绵绵的温暖,由着她手忙脚乱。也不知上了什么药,伤口突然一阵热辣辣的痛,听得一声惊叫,似乎换了一种药,冰冰凉凉的。

他的嘴角又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弯起了稚气的弧度。

日已过午,春日的阳光不算强烈,加之突如其来的大风,带来阵阵凉意。碧空之上,云卷云舒,似乎在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清鸣身着盛装,依旧蒙着面纱,坐在凤皇右手侧,难掩兴奋地观察眼前原本只能在书中见到的一切,被米酒渲染过的双眼越发明亮。

整个祭场燃着火把,上首的皇帝,下面的官员,再到最后面的百姓,所有人的脸都是红的,面目不清,倒是身上的配饰在火光中越发闪亮。而比配饰更闪亮的,唯有解东风清晰地评估了各人身上配饰之后的眼神。

场中央是一群戴着鬼面的舞者在跳着春祭舞。

火光照着金黄面具,反射着熠熠光芒。这一刻青面獠牙,煞是阴惨瘆人,下一刻又因为舞步的转化而变得宝相庄严,再下一刻,变故陡生!

只见舞群中银光一闪,一道人影揉身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了凤皇身边,银光抵在了他的喉间。

变故来得太快,导致众人醒过神的时候,场面竟让一群舞者控制住了。

除了主位的凤皇与清鸣之外,几大重臣也都遭挟持,座下百姓此起彼伏的惊呼伴着篝火荜拨,顷刻之间,整个祭场成瓮中之势!

“列位臣民稍安勿躁。”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大臣席上传来,只见一人从席中缓缓步出,正是未被挟持的大臣,镇国公。

“这……莫非是本次春祭的特别节目?镇国公真是调皮。”凤皇哧地一笑,却丝毫没有缓解气氛,反使场中之势,犹如满弓。

镇国公见凤皇调侃神色,反唇讥道:“陛下怕也只能逞口舌之利了。”

“镇国公,你可知你此举何罪?”

一道沉稳端严的嗓音响起,镇国公对着朱丞相一揖:“朱相为三朝元老,功臣之后,忠心为国,本帅素来敬服,但相爷可知你忠心所向的这位君上乃是——”倏然挥袖指向上位的凤皇,字字铿锵道:“不仁不孝之徒!”

他自称“本帅”,乃是其释兵权之前的军衔,以正勤王之名。

虎目环视周围,镇国公倏地扯开身上华服,露出一身素白丧服,满座哗然。

“小拙快遮住眼睛!镇国公,不是朕说你,这场下还有黄花闺女呢,虽说吾皇朝不是那闭塞之国,但你这说扒衣服就扒衣服,终究于风化有碍啊。”

凤皇优雅地端起一杯酒,怡然饮下,身后鬼面人似被他捉摸不定的态度迷惑,竟配合他的动作小心地移开了明器。

只有清鸣捕捉到他一瞬间的凝眉,心里翻了个白眼:不会喝酒装什么风度,呛到活该!

镇国公冷笑不理,一袭白袍在一片红光中格外显眼,衣袂猎猎,陈述着凤皇登基以来,假传先皇遗旨,逼死太后,迫害安乐王,宗宗劣行,罄竹难书,最后,矛头指向清鸣:“更有甚者,吾堂堂一国之君,竟欲立先皇遗妃为后,国体何在?”

“先皇遗妃?”凤皇轻笑。“敢问先皇哪一道旨意封玉瑶宫为妃了?”

“纵然没有封诰,但谁人不知,玉瑶宫乃是先皇宠妾!”

出声的是同样未被挟持的兵部尚书,至此,镇国公党人三三两两崭露头角,占据下首好几处席位。

熊熊火焰照过众人面孔,所见皆是一片深以为然神色,镇国公心中得意,望向上位,却见凤皇突然大笑开来,撑着桌子问身侧的人:“小拙,你多大了?”

清鸣顿了一下,随即抬手解下面纱,盈盈答道:“回陛下,清鸣今年十四。”

“十四……先皇是十四年前带清鸣小姐回宫的,也就是说彼时清鸣小姐未满周岁,宠妾之说,实乃滑天下之大稽。镇国公,先帝尸骨未寒,岂容你如此毁谤?先帝后鹣鲽情深,生死相随,又岂容你如此毁谤?依我看,不忠不仁的是你!”

解东风一番慷慨陈词,激起座下部分官员附和。

镇国公在一片争吵声之中,面上交杂着激狂与压抑,越发狰狞,叱道:“众臣僚慎言,莫忘了颈上的利器。我大军已包围皇城——”

“且慢。”凤皇突然打断了他。“朕很好奇,你篡位成功后是要自立为王还是另有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今天RP好,貌似凌晨还能更一章~

捌·清鸣于朝

不知何时起,局面竟像是被凤皇掌握了,尽管他依然处于被挟持的境地。就连他身侧的一介女子,也丝毫不见惊慌,一派闲适,座下死忠的保皇一党朱相与解东风等人也是安如泰山,而帝师——

镇国公终于发现不对之处。

凤氏皇朝传至这一代,号称文有朱相,武有皋兰将军,但朝堂之中最令人防不胜防的其实不是朱相,却是身世成迷神鬼莫测的青年帝师。

而此刻,帝师不知所踪。

镇国公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想到十万大军,方定了定心,高声道:“先皇早年有王子遗落民间,蒙天大幸,终让本帅寻回,今日举事,就是为正皇统!”

“私生子?”

清鸣惊呼出声,这剧情神展开得她不得不站起来了,一个不慎,差点蹭到刀刃。她瞪向身后,那鬼面人身子一缩,竟将刀刃往外移了几寸。清鸣这才满意了,继续问道:“私生子比陛下大还是小?出落得如何?生母可在?在何处找到的?可曾婚配?有何韵事?”

鬼面人持刀的手一抖,竭力遏止自己扶额的冲动。

清鸣的连声追问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场中紧张气氛瞬间转为滑稽,座下百姓无不双眼晶亮,为亲身莅临皇室秘辛发现现场而狼血沸腾。

镇国公额上一滴冷汗滑落,凤皇深感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拙不懂事,爱卿海涵。家教不严,惭愧惭愧。”

“你怎么——”怎么脱离刺客控制的?!

来不及问完整句,只听天边一声雕鸣,一只白雕俯冲而下,恰恰停在鬼面人横放的刀面上,亲昵地磨蹭着清鸣。

“皇城之围已解,姑奶奶没空陪你们玩,回了。”

紧随其后的八哥难得压抑了自己过分清脆的嗓音,将皋兰将军冷淡不耐的语气学了个八九成,连向来老成持稳的朱相,明知是八哥学舌,还是微微动容。

“哈哈,倒让你们抢先了一步。”

虽然群众对这一刻三变接踵而来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的神展开已然麻木,却还是被踏月而来的帝师狠狠惊艳了一把。

公冶白手持一卷宣纸缓步趋前,躬身上呈:“此乃围城众上将的伏罪状。至于刺客,已尽数伏诛,外围影卫亦已撤退。”

他微微一笑,如明月流光:“微臣,幸不辱命。”

相较之下,镇国公面白如纸,虎目长阖,颓色尽显。他早知朱氏一门那关过不了,百般图谋,本就不为篡位,只想倾力一搏同归于尽,却千算万算算不到一手安排的刺客竟会换成了传说中的影卫。

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是。

一场变乱,来时汹汹,去时恹恹,如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干戈止,宴席重开。

乱党求饶之声,声犹在耳,鼓乐丝竹之声也难免阻涩。

唯一不受外物影响的大概只有那只时刻保持欢脱的八哥了,它还在不断重复着皋兰将军的那几句话,尔雅听得烦了就抽它一下。

气氛有些尴尬。

最高领导人凤皇整了整龙袍,发话了:“春祭岂可无舞?”

座下群臣面面相觑,原定的舞者是刺客,已然伏诛,后来表演的舞者是影卫,早在乱党被押下时急流勇退了,陛下……该不会想叫他们这帮老臣彩衣娱亲吧?

此时,一直默然不语的清鸣突然抬起头,露出一抹笑容,旁人看着赏心悦目却足以令隐在暗处的一号二号心中警铃大作的笑容。

“方才的舞者跳得就很好呀,本以为影卫镇日事务繁忙,竟不知也能瞒着主子编排舞蹈,真真是不知瞒了多久练了多久才有这样的功夫,不表演完整了岂不可惜?”

字字句句含酸带刺,一号二号频频中箭。

百姓们先前不知那是影卫,也没有认真看舞,此刻恨不得再睹一遍这些传说的风采,听到清鸣这么说,自是一阵欢呼雀跃。

才经历过一场动乱还能如此活泼,皇朝民风之乐观豁达,可见一斑。

一号:怎么办?清鸣小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二号:也怪不得她会生气,全部事只瞒着她一人,若不是方才我身上特制五色香糕的味道被她闻到,她还在惊恐之中。

十一:都怪你们!

众影卫叹气:就算清鸣小姐不迁怒,依陛下的人品,也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

影主:你们去吧。

众影卫斜眼:那么影主呢?

影主:啧,还有好多文件没批……诶,你们忙,我先走了哈。

众影卫扶额:这货不是影主这货不是影主……

广场中央,笙歌起,舞翩飞,有谁能看到鬼面之下舞男的辛酸,唉。旋转,对上围观群众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的眼神,屈辱地转开,再对上群臣兴味的眼神,尴尬地转开,最后面向高位之上,全身一震怆然转开——那两人忙着秋后算账,根本没在看!

“拐我出宫,先是设了个‘皇后’的套,接着又是一出‘谋反’的戏码……连尔雅八哥都知道的事,凭什么就瞒着我?”瞒,还不是最过分的,只要演出不算上她她才懒得管这些,最过分的是明明她的戏份很重,居然还瞒着她!

凤皇眨眨眼,一本正经纠正道:“尔雅八哥这俩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我怎么可能让它们知道?大概是它们碰巧遇上了公冶白与朱皋兰他们。”

喂喂!临时优伶也有临时优伶的尊严好不好!

尔雅八哥嗷嗷乱叫抗议着,清鸣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你的意思是我跟它们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你才不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