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太妃的外甥女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在常小姐娇憨地抱怨春花易逝时,道出一句“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小姐也读东土的诗?”

“略有涉猎,万万不及陛下渊博超群。”见陛下饶有兴趣地挑眉,温小姐白玉般的脸微微地红了,谨守闺秀本分的眼神也渐渐有了涟漪,低头道:“皇朝谁人不知,陛下自幼过目不忘,三岁读诗书,八岁通经略,十二岁……君临天下。”

这番话似乎说得龙心大悦,年轻的陛下朗笑出声。

“陛下笑起来真好看……戏里都骗人,皇帝根本不是长胡子瞪眼睛立眉毛的嘛!”

常小姐天真无伪的话语再次逗得席间笑声一阵。

相较之下,高太妃的外甥女甚少言语,除了最初的行礼之外再没说过什么话,却因为生得明艳动人而获得最多的注视。

看似无意,却令三方达到奇妙的平衡。

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皇后娘娘驾到。”

远远的一声传唤,席间气氛微妙地一滞。

凤皇温和的脸色也变了变,望向凤撵来的方向,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浮起笑意——终于来了。

席间众人正面面相觑间,突见陛下站了起来,连忙也跟着离席。

凤皇三步并作两步迎向凤撵,在凤撵中那人左脚绊右脚跌出来之前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拉住她手,将她带了出来。

清鸣将手上的食盒交给一旁开路的吉公公,微微一笑道:“有劳奇公公了。”

吉公公一个踉跄,嘴角抽搐地想,不知该不该说出他不是喜公公不是奇公公而是吉公公,罢了,还是不打扰陛下夫妻眉目传情了。

怎么这么晚?

你家十一被我家二号当刺客揍了一顿,然后他们开始牵扯不清翻旧账,□四溢。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在一旁看热闹……

几个眼神来回,凤皇嘴角歪起一抹令人发毛的笑意,稍纵即逝。隐在暗处的斗殴误事影卫三人组不约而同脊背一凉毛骨悚然,再仔细看时,他脸上分明又是一派好丈夫的温柔。

这是清鸣继春祭、大婚之后第三次出玉瑶宫。

说起这个,清鸣就要咬牙,当初分明约法三章她不管事的,谁知她高估了凤皇的人品,在签字画押之后才发现契约左下角一行小字写着:以上条款,事急从权。

四年来相安无事让她掉以轻心,谁知这次一来就是个大阵仗。

席间六人望着帝后相携的画面,各怀心事。年轻的皇后脂粉未施,却难掩雍容之气,身上随意搭配的裙衫配饰看似简陋,却皆是独一无二的贡品。先帝在时,她是三千佳丽的假想敌,谁都抢不过她,而今更是整座后宫形同虚设,她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而当初的三千佳丽死的死,散的散,剩下三人名为太妃,却是被家族放弃了的棋子。

——唯一的机会,就是她们身边还有比皇后年轻比皇后美丽的“外甥女”们。

皇帝长大了,而后宫,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见过皇后娘娘。”

三位少女屈膝行礼,三位太妃碍于凤配之尊,虽为长辈,也要欠身致意。

清鸣挤出一个微笑:“免礼。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常太妃心中一跳,这是默许了还是反话?却听皇后大人语速缓慢而又平稳地继续道:“六位太妃都请坐吧。既是家宴,不必拘礼。”

在场六人的脸都不同程度地扭曲了。

“咳。”凤皇轻咳一声,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再示意众人就座,然后笑盈盈道:“皇后大人,我朝可只有三位太妃。”

调侃之语不见半分指责,反大有纵容之意。

三位太妃只能尴尬地笑笑,温小姐低着头,最多话的常小姐察觉陛下见到皇后后态度陡变,一双眼偷偷在两人间打量,却也是不说话。

“皇后娘娘的眼神似乎不怎么好。”

一直缄默的高小姐出人意表地出声了,高太妃吓了一跳,正待要责备她冒犯,却听得皇后惊讶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知道?”

高小姐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卧床看书,不好。”

清鸣闻言,讪讪一笑,心虚地不敢看旁边的人,一双眼只能直瞪前方,正对高小姐,仿佛在怪她说出来,一直冷淡寡言的高小姐却看着她,缓缓绽开了一抹清艳的笑容,羞煞了满池荷花。

久居深宫,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的清鸣不由看得呆了,怔怔出神……直到鼻子上突然出现的一只手让她不得不把视线从美丽的高小姐身上移开。只见凤皇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成功地恶心出她一身鸡皮疙瘩后,又接着用肉麻当有趣的语调靠在她左耳边说:“是谁指天咒地向朕保证不在夜里看书的,嗯?”

瞬间什么美人什么惊为天人的笑容都被她抛到脑后!

她全副心思只能感到一股热气以耳朵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所到之处大片肌肤全面僵硬。最悲催的是,向来迟钝的她此刻居然敏感地察觉到了从右侧杀过来的不善视线……

伟大的陛下,咱能不这样么……

对着很可能欲求不满的虎狼之年守寡太妃们放闪光是不厚道的……

对着很可能少女怀春的未成年皇朝花骨朵们放闪光是不道德的……

对着从小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这样放电更是不厚道又不道德的……

似乎被清鸣含泪的目光感化了,凤皇终于松开了她,视线转回席间,神情又转为温和,温雅笑着:“方才忘了介绍,来,小拙,这位是常太妃的外甥女常小姐。”指着温小姐。

“这位是温太妃的外甥女温小姐。”指着高小姐。

“这位是高太妃的外甥女高小姐。”指着常小姐。

席间六人的脸不约而同地绿了。

立在一旁的吉公公仰天泪流满面,有同伴的感觉真好……

影卫们则对此习以为常,不以为杵。陛下是每天身边来来去去太多人,懒得记,清鸣小姐则是自小接触的人不多,对小说传奇绯闻轶事中的人名比现实的人名记忆还深些。

不然你们以为影卫为什么不用名字只有编号?

“陛下真爱说笑。”

常太妃很快恢复了脸色,笑着打圆场。表面上是船过水无痕,心中却敲起了警钟,她们是不是错估了皇帝对那个来历不明的皇后的感情?她可不认为久负天才之名的陛下会记不清三个人,这分明是在给她难看。

清鸣听完常太妃的重新介绍,脑子还有些混乱,皱了皱鼻子,横了凤皇一眼:“天生识人不清还来误人子弟。”

感受到腰间被狠狠掐了一下,又痒又痛的感觉让她面部微微狰狞地瞪向他,只见他露出天真无辜的表情说:“方才人家还夸朕过目不忘天纵英才呢。”

“不要脸!”

清鸣甜甜地一笑,看似亲昵实则下了死力趁机报复地捏了捏凤皇的脸,而后心满意足接着道:“能说出这样违心的奉承之语,不是瞎了狗眼便是情人眼中出西施。”

此语一出,温小姐难堪至极,一张脸青了又白,眼中隐隐蓄起了水汽。

温太妃见状,不由酸溜溜道:“陛下之才,天下皆知,皇后怎可如此毁谤?知道的说是帝后情深不分彼此,不知道的还道皇后恃宠而骄目无君上不成体统呢。”

含酸带刺的一番话,清鸣只抓住了四个字:“这么多年了宫里怎么还在流行说本宫恃宠而骄?究竟是何人传出的谣言?”先皇后这么说过她,凤皇也时常这么说她,这位常?高?还是温太妃的也这么说她。可每次都没人为她说明一下究竟何人宠她,如何宠她,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温太妃愕然,这位皇后好像不太能抓住重点?

凤皇用“家教不严,抱歉抱歉”的眼神看着温太妃道:“朕的这个皇后呢,自小让先皇宠坏了,龙凤双配啊帅印兵符啊传国玉玺什么的,皆是她的玩具。她可比朕更像父皇的孩子,偏偏朕也嫉妒不起来,因为朕也喜欢她。”

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也因为他脸上与年龄不符的深情。

整个留芳亭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一国之君温柔的声音在静谧的荷香中扬起:“也许朕真是天纵英才也说不定,不然还有谁能像朕这般,三岁第一次见面,便认定了皇后,所以看着父皇宠她,非但不嫉妒,还恨不能将朕有的也都给她。”

清鸣涨红了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他居然,居然还朝她羞涩一笑?!

“将她留在身边,不准任何人接近玉瑶宫,让她眼中心里都只能有朕一人。竭尽所能地宠她,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盼她恃宠而骄,越娇蛮越好,娇蛮到除了朕,没有旁的人敢觊觎……”

“呜呜呜呜……陛下对娘娘好深情!姑妈,人家才不要当小三!”

常小姐率先哭着跑了出去。

“陛下与娘娘金玉良缘,小女……小女……”

温小姐紧随其后,欲言又止,最后深深地一福,也告退了。

清鸣这下不仅脸,连脖子都红了,一双小手颤巍巍地揪着凤皇的衣袖,迎上他情深不悔的注视,顿时热泪盈眶。

两人四目相对,缱绻缠绵,火光四射。霎时间,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存在了。

不知何时,旁人退尽,宴席之中只剩帝后二人,侍奉的宫人也识相地下去了,剩一个还提着食盒的吉公公进退不得,只好退后几步立在一旁。

就在吉公公以为他们要深情对望到天荒地老时,皇后娘娘突然跃了起来一下子跨坐到陛下身上,左右开弓捏住他的脸,吼道:“你到底可以不要脸到什么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今天还有一更。

——

改了个BUG称呼。

叁·观音坐莲

“是谁说不屑这些言情小说的?居然偷偷把里面台词记得这么清楚,你说你这叫什么!”

皇后义正言辞,皇帝积极举手:“这叫天赋异禀过目不忘!”

“错!这叫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加上哄骗我做皇后那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照搬小说对白欺骗善良民众,你说你这叫什么!”

皇帝这次学乖了:“这叫不要脸。”

“错!”

凤皇从吉公公手中接过食盒的手一顿:“又错?”

清鸣双拳在空中挥舞着:“这叫剽窃!剽窃!堂堂一国之君,一点产权意识都没有!最重要的是,凭什么每次你剽窃都是报应在我身上!”

她满腹忿忿,噼里啪啦诉不完,突地感到肩上一沉,低头才见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自顾自将头靠在她肩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双手绕过她的腰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清鸣满眼冒火,将他的头从她肩上搬开。

“吃!你还吃!”她瞧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邪火就往外冒,见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夹东西吃,未经思索,张口就截住他筷子上的南瓜饼,抗议地仰起下巴。

一旁的吉公公看得目瞪口呆,以为洁癖严重的陛下会生气,谁知他非但毫不在意御用筷子被“玷污”,甚至还试图用筷子伸进皇后嘴里抢食,而皇后则是涨红了脸硬是把最后一块南瓜饼咽了下去,然后伸着舌头对陛下挑衅。

这这这,这真是传说中皇朝有史以来最传奇人气最高的的贤帝后吗?

幼稚成这样,隐士们预言的皇朝盛世真的会来临吗?

正在幻灭之际,突然发现自己两腋被人挟起,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御书房外了,而挟持的力量也散去,只带起两阵风,吓出他一身冷汗。

暗处。

一号:我们帮忙清场,你说陛下会不会对我们从轻发落?

二号: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号:反正我不后悔,我想揍十一那小子很久了,每次对我们不是放闪光就是放冷箭的,哼,揍死活该。

二号:嗯,这么好的机会不用来公报私仇,太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一号:……二号,我怎么觉得你的笑容,越来越像陛下……

二号望着亭中的陛下与清鸣小姐,笑而不语。

在凤皇的认知中,御膳房与御医署一样,是宫中最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加之他不惯吃外食(玉瑶宫之外的都算外食),所以一直对其敬而远之。方才宴席之上他也是滴水未沾,这会儿与清鸣争争抢抢也吃了些,好歹填了肚子,于是放下筷子。

“小拙,你又在生什么气呢?”

混蛋,还在装无辜。“你自己不想纳妃,就把一切都往我头上推。这事绝对还没完,到时我就是众矢之的,你还问我生什么气?我倒想问你,反正迟早都是要纳妃的,你到底是在抗拒什么?”

话到最后,怒火已渐渐散了,更多的是无奈。

凤皇猛地抬起头:“谁说我迟早要纳妃?”

清鸣理所当然地说:“书上诗里不都说皇帝要配三千佳丽的么?”接收到他危险的视线,连忙改口,“就算你不要那么多,总要有几个开枝散叶的,别说你不稀罕这凤氏血脉的传承,那帮老臣不会由着你的。”

凤皇毫不在意地撇嘴:“我有小拙就够了。”

清鸣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一瞬间有些难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随即神情一转,接下去道:“我不喜欢女人。”

她的注意力果然很快被转移了:“什么!你喜欢男人?”

他居然认真地思索了下,道:“比起女人,男人的确比较不烦,不过也谈不上喜欢。事实上,这宫里并没有值得喜欢的。”

清鸣的嘴巴张了又合,无话可说,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宫里的天空是被圈出来的一块方方的形状,不似书中所言广袤无垠;宫里的墙有很多很多,把皇宫分成一格一格,把人心也围成一格一格,太容易迷路,跳不出去;宫里的人长相性格各有不同,却全是同一个面孔。

这些,她都不喜欢。

她喜欢尔雅,因为它能轻易地越过那些墙,它是她的眼睛、她的脚,带着她看墙外的世界。

她喜欢一号二号,不仅因为他们对她好,还因为他们不像宫里的人。宫里的人叫她皇后娘娘,而他们始终都叫她清鸣小姐。

她喜欢凤皇,因为……大概是因为相遇得太早。记得当时年纪小,你是变态我也要。

夏风软绵绵的,满池塘亭亭玉立的荷花,郁郁清香在空气中缓缓地铺开,安谧中有一股莫名的感伤在蔓延。

“你说……”

终于,凤皇打破了宁静。

见他凝眉沉吟,颇为严肃,以为他要继续方才的话题,清鸣有些紧张:“什么?”

凤皇摸着下巴,探究地打量了一遍二人的坐姿道:“你说我们现在的姿势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观音坐莲?”

清鸣的下颚倏地抽紧。

“诶?我差点忘了,小拙不喜欢看‘军防类’的书,喏,给你看,就是这样的。”凤皇从怀中抽出一本制作精良的画册,熟练地翻到第四页,指给清鸣看,“你看,是不是很像?是不是?”

看着画册上的香艳男女以及旁边某人做的密密麻麻圈圈点点的看图笔记,清鸣脑中一根名叫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凑牛忙!!!”

尖叫的同时,抬手就是一拳,两人连人带椅子摔到地上,随即毫无悬念地,开打了。

不远处,一人一鸟杵在那儿,思量了一番,决定围观。

尔雅蹭了蹭身边的小孩:咱们家亲亲清鸣跟变态陛下在做什么?

小孩子有张包子脸,认真思索的样子格外可爱,他想了想,回答:在野战。

上有烈日炎炎,下有芳草茵茵,是所谓光天化日之野战。

“宝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嘶——”

清鸣难掩惊喜地问着,冷不防一下推揉疼得她倒抽一口气。

桂花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各色小点,白雕尔雅吃得不亦乐乎,而一旁的包子脸小孩绷着一张脸,正为她揉手上的伤口散瘀。听见她的问话,闷闷地回答:“影主放我两天假,尔雅想你了。”

尔雅听到自己名字,用翅膀蹭了几下以示撒娇,又马上低下头狼吞虎咽。

清鸣笑了:“就尔雅想我,宝宝不想我么?”

宝宝抬头,见她脸上写满了“别害羞了我知道你想我你要是不想我我跟你没完”,无奈地别过眼:“想。”

宝宝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影阁,凤皇让一百零一位各有绝技的影卫轮流教他看家本领,就连从幕后走到幕前多年的公冶白也恢复影卫十七的身份,去教他诗文经略。按规矩,宝宝每年只能回来两次。而这次不是年中也不是年底,是他学成一项绝技之后的奖励。

清鸣看着他,眼神突然伤感了起来,他全身一僵,有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

果然——

“宝宝刚来的时候多可爱啊……一天到晚口水吧嗒吧嗒的,见人就叫唤……去什么影阁受什么变态训练,好好一个孩子给训练成了冰山小老头,太过分了!呜呜呜,还我活泼可爱爱笑爱闹的宝宝来!”

……每次回来都要有这么一段独白,他已经很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