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展羿顿时僵了。

要说白尤歌的声音,软中带脆,柔中带亮。旁的人听了,是酥到骨子里头,可江展羿江少侠,却受不住这濡软的嗓子。

那头,濡软的嗓子掺了鼻音,又袅袅响起。“安和小哥与我说,江公子今日要见我。”

江展羿“咳”了一声,在桌前坐下。屋内光线偏暗,反称得他眉目英挺。白尤歌也是没人。两人屋里一坐,如灯花楼前,璧人一双。

江展羿有点不自在,胡乱拣了个话头。“你…前阵子怎么去添香楼了?”

白尤歌道:“紫仙姐姐对我有恩,我去添香楼帮她,平时不露面,只唱个曲,没事的。”她口里的“紫仙”,便是添香楼的老鸨。

江展羿点了下头,对上白尤歌灼灼的目色,一时愣然,不知说甚。

白尤歌又道:“何况,我与爹爹起了争执。一时气不过,便离了家。如今要寻的四人,那三个姑娘是我的姐妹,还有一个小公子,他于我有恩。”顿了一下,又敛眸补了一句,“不过我来常西城,虽是为了紫仙姐姐,但也是因为…因为这常西城,离云过山庄要近一些。”

话里话外,白尤歌的意思清楚明白。饶是江展羿再木讷,这回也听明白了。

江展羿与白尤歌的破事儿,追本溯源,也不复杂。

一年前,江少侠从蜀地白将军手里接了活计,要私下护送一个宝贝去江南。临行之时,将军府的大小姐却非要跟着。彼时江展羿也不好推脱,只能随她。后来当然是途中遇险,刀光剑影。江少侠英雄救美,便令白大小姐从此中了“情字诀”,非江展羿不嫁了。

白尤歌垂下头,屋外霞色映着半张脸,犹抱琵琶,如人间绝色。

“江公子,其实我…”

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动静。江展羿此刻早已冷汗如雨,回头一看,如蒙大赦。

门口站着的,真是一脸茫然又欢腾的唐绯。唐绯端了一碗药,瞅瞅江展羿,又瞅瞅白尤歌,登时便往歪处想去。

她先朝白尤歌抱歉一笑,又朝江展羿挤眉弄眼,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在黑夜里头,举起了左拳。一个拳头在空中上下划了划,大抵是为江少侠大气的呃意思。

江展羿脑中嗡得一乱,冲着要溜号的唐绯便吼:“回来!乱想什么呢?!”

其实,唐门阿绯压根就没想走。被这么一喝,便抖擞着精神跑回来。她讲药碗往桌上搁了,挨着白尤歌坐下。

此一时,白尤歌也有些尴尬,本想离开,却被唐绯缠住。

“尤歌妹妹,你这双耳环挺好看的。”

江展羿听了这话,一个趔趄。

白尤歌应付道:“阿绯姐姐你若喜欢,我边送给你好了。”

“不成不成。”唐绯连忙摆手,又揪着自己的耳朵给白尤歌看,“我没有耳洞,带不上。”

白尤歌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不由笑道:“打个耳洞还不容易,烧红的铁针往耳上一扎一穿,便就成了。”

那头,江展羿手一抖。

唐绯难以置信:“真的?那这样不会疼么?”说完,又颇是遗憾道,“我从前在唐门,就想弄个耳洞,可师父不许…”

白尤歌轻笑道:“疼。不过疼那么一下,能好看一辈子,何乐而不为?”

唐绯有些动心:“你说的有道理…”

江展羿一脸语塞,往桌前坐了,翻了个茶碗斟上水。

白尤歌又说:“可不是,我有个远房表姐,爱扎耳洞,且不说这耳垂了,边上上面的耳骨头,也一样扎穿了挂个小银环…”

“哧”一声,江展羿一口水喷出来。

“你们…”他抬起头,一时觉得理解无能,只好无言起身,将竹架上的布巾往肩上一搭:“你们慢聊。”

白尤歌其实不怎么喜欢唐绯。不喜欢的原因也很简单。江展羿的身边,从没有过姑娘,唐阿绯算得上是第一个。

江展羿一走,白尤歌与唐绯随意说了会儿话,便也离开了。

月下院中,江少侠从井子里打了一桶水,提去膳房烧热。水壶咕噜咕噜,便听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唐绯。

她手里还端着先前的药碗,往前一递,“给你,今天的药。”

江展羿将药接过,一口喝完。见水沸了,便将水壶提下,倒入木桶里。

唐绯看他喝完,就开心起来,一路兴高采烈地跟着江展羿,又问:“猴子,你烧水做什么,洗澡么?”

这天已是七月初一。每逢初一,江展羿都需用极烫的热水,来刺激左腿的毒血。

“不是。”他淡淡答道。

唐绯又自顾自地说:“我也想烧水洗澡,不过这些日子,总是累得慌,每天一回房,倒床就睡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绯说这话,全然没有邀功的意思。可江展羿却想起那几簸箕的草药。晓得她的疲累全是为了自己,江大少侠的心头忽有一些动容,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那你明日忙完,我帮你把水烧好。”

唐绯这个人,说她笨,却也聪明。说她聪明,也蠢得可以。江展羿此话一出,唐阿绯便惊慌道:“那怎么成?白姑娘会吃醋的!”

她这话嚷得大声,江展羿眉头一皱。过了会儿,他不自在地解释:“我跟白姑娘之间,没有什么…”

唐绯压根不信这话。面上一脸带笑,眼里狡黠十足:“我明白我明白,你们之间又没成亲,清白得很,什么都没有…”

江展羿与她说不通。往前走两步,心里头却憋屈。他又回转身,直直看入唐绯的双眼。

“狐狸仙,我再说一次,我跟白姑娘之间,真的没什么。”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天上挂了半轮明月。可明月却不如姑娘的脸庞鲜亮。

江展羿的认真令唐绯也有些惊疑,她不由点头:“好好,你跟她真的没什么。”

说罢这话,两人走到一个岔口。直走是南院,往右是西院。江展羿对唐绯说:“天晚了,早些睡。”便冲她扬了扬下巴,算作道别。

没过几日,白尤歌便说了自己所托之事。

要救的四人,三个是添香楼的姐妹,云过山庄只需拿着银子为她们赎身便可。另外一个,是个小公子。小公子名为方可,因长相不错,被卖入千鹤楼做小倌。只是他才被卖去不久,老鸨尚未来得及调*教,暂不接客。

这事看着简单。不过越是简单的事,越容易生乱子。江展羿与姚玄一商量,决定先派人下山,打探一下四人的底细。

夏末微凉,山间清新。唐阿绯虽坚持每天给江展羿熬两碗药,可江展羿的双腿,却一直不见起色。几唐绯起了疑,他还劝说许是药效慢的缘故。

唐阿绯懂医理,晓得即便药效慢,也不至于,慢到这种深度。而江展羿腿腹的僵硬,也是她见所未见地。唐绯暗自将此事在心中记牢,并不言说。

这一日晨,日头大好。江展羿着了一身湖蓝劲衣,去寻唐阿绯。

昨天傍晚,唐绯自告奋勇说要与云过山庄的兄弟们一齐练武。可江少侠在练武场等了一早上,却不见唐绯人影。

西院寂然,唐绯的房里头,却有异常的动静。江展羿听了一会儿,皱起眉头。他正要拍门,屋内忽然传来哐当几声响,随即又是唐阿绯吃痛一叫,带了哭腔。

江展羿大惊,破门而入。然则,下一刻,他却僵在了屋门口。看着房内的唐门阿绯,江少侠头一回了悟,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第10章

江展羿一生至今,甚少与女子打交道。自从结识了狐狸仙,他开始明白,所谓女人,原来是这时间最让人大开眼界的动物。

唐绯哭丧着一张脸,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憋出几个字。

“疼疼疼疼疼…”

江展羿觉得胸口郁堵。他愣愣地看着两根悬在唐绯耳垂的铁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操,能不疼么…”

唐绯这回不结巴了,而是带着哭腔嚷嚷起来:“你怎么说脏字儿啊你?快来帮我看下耳朵啊!”

江大少侠头顶乌云,似是气得牙痒痒:“你真是…吃饱了撑着…”话虽这么说,他依旧万分小心地拨开唐绯的手,看了看她的耳垂。

没有错,唐门阿绯忙活了一大早,真是在给自个儿扎耳洞。

扎耳洞本身也没有错,可问题出在了两处。一是唐绯选得铁针,非但粗,而且长,足足有半尺。二是唐绯此人的个性,有点胆小,有点优柔寡断,铁针扎了好多次,扎出粗多血口子,最后一扎成了,她又不敢将铁针拔出。

是以,忙活了一清早的结果是血流凝固,将铁针与耳洞结痂在一块儿,拔不得,伤不得。

唐绯心里很害怕,她问:“猴子,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江少侠平生刀光剑影,流血多有时,可他看到唐绯这副模样,也不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江展羿咬咬牙:“你别动,我帮你拔出来…”可他的手一碰到铁针,唐绯就是一阵拔高的叠音:“痛痛痛痛…”

于是江少侠终于忍无可忍,焦躁地吼起来:“谁让你在身上扎洞的?!身上全是肉,能一扎一个洞么?!”

唐绯这会儿也是悔之晚矣。她沮丧地看他一眼,想要说什么,终是埋下头。模样有点忿忿,有点憋屈。

江展羿满肚子是火,却又发作不得。

“那…”冷静了半晌,他试探地问,“我陪你下山看大夫吧?”

云过山庄里头,懂医术的不少。唐绯一个,姚玄一个,江展羿也算一个。可要医治铁针穿耳这等“疑难杂症”,山庄里却是半个没有。

唐绯轻微“嗯”了一声,刚走两步,她又道:“猴子,我的脖子僵了,不能动。还有耳朵,走一步,动弹一下,疼一下…”

江展羿嘴角一抽。他默了须臾,往唐绯面前一蹲,烦躁道:“算了算了,你上来,我背你。”

唐阿绯此刻全没了主意,被江展羿背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要客气:“猴子你腿上有伤,还是放我下来,我自个儿走吧。”

可她说这话的时候,江展羿早已大步流星地出了云过山庄。唐绯还在他背上说着话,嗡嗡嗡嗡,犹如蚊吟。不知怎地,江展羿听得心头微微痒。他骋目望去,青城天下幽尽收眼底,林间绿树葳蕤,远处榴花火红。

“我真是——”过了会儿,江大少侠莫名其妙地,低声地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说起来呢,扎个耳洞不过是桩寻常事。但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遇到天大的灾劫,可以冷静非常。遇到一点小事,却紧张得六神无主。

这一切,不过唯心罢了。

正如此刻山道上的两人,一个吓昏头,一个急昏头,满头大汗地往山下跑,却放了练武场里百来号人一整天的鸽子。

午过到了雨前镇,唐绯的耳伤早已疼麻木了。医馆里头到处是人。江唐二人甫一进去,便吸引了所有人地目光。不为其他,只因唐绯的模样委实匪夷所思。

这会儿病人多,大夫少,只能排队。江展羿陪唐绯等了一会儿,便道:“你先自己候着,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被他这么一提,唐绯才想起俩人一路心急,脸午膳也没用过。可一想到江展羿要走,唐阿绯心头多少有点发慌。

她先是点了下头,又不确定地问:“猴子,你说我这耳朵还有救么?”

江展羿点头道:“这一路上我仔细想了想,旁的姑娘,是扎俩耳洞,而你呢,又似俩耳朵上扎洞。她们没问题,你也应当没问题。”

唐绯被他这么一安慰,便就高兴起来。她喜滋滋地说:“也对,指不定大夫给我一治,我这耳洞就好了,就能挂耳环了。”再一思索,又添了句,“可惜我没给自己做过耳环,这几日,要琢磨着做一对。”

江展羿听她唠叨完了,嘱咐道:“你好好等着,大夫叫你了,就给他看你的耳朵,别害怕。”

唐绯“嗯”了一声。

江展羿仍是不放心,又说:“要是我回来晚了,你就在医馆等我,别乱跑。”

唐绯又“嗯”了一声。

江展羿沉吟半晌,觉得话已说完,便拍了拍唐绯的头,招呼了句“走了啊”,随即出了医馆。

等走到门外,他又回过头来,见唐阿绯端正地坐在医馆内,因有些无聊,所以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找了旁边的人说话。总体上,还算老实。

不知不觉地,江展羿唇角勾出一笑,这才放心离开。

可他却没停听见唐绯与邻座人说的话。

这个世道,大约人人都爱八卦。邻座夫人见江展羿离开,艳羡道:“小姑娘,方才那个是你的相公?对你可真好啊!”

唐绯一呆,一愣,答说:“他不是我相公,他还没娶媳妇儿了。我前些天帮他物色了一个,可他不喜欢。猴子要找个媳妇儿,这也忒难了。”

也许在唐绯的粗神经中,她始终以为,一只公猴子,合该配一只母猴子。要为江展羿寻一只母猴子,这也的确有些难。

下午时分,天光敞亮,雨前镇始终有些冷清。江展羿在街口买了几个包子,便被一生人叫住。生人是个妇人,浑身都是脂粉香。端看眉眼,还是有些眼熟的。

江展羿愣了半刻,问道:“你是…”

妇人道:“这位公子,你不记得了?那日你带你家媳妇儿来买小衣和月,咳咳,我还给误会了,这些天缓过劲儿来,才觉得公子你对你媳妇儿可真好啊。”

江展羿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真是前阵子那首饰铺的掌柜。

江少侠在首饰铺的经历,实乃不堪回首。此一时,他遇见故人,只想找个借口脱身。不料那掌柜又对他说道:“昨个儿铺里来货了,首饰珠宝,样样皆有。公子我见你对媳妇儿好,你来买,我给你打个对折。”

江展羿一时愣住,不知怎地,竟想起唐阿绯方才说过的话。

——可惜我没给自己做过耳环,这几日,要琢磨着做一对。

唐门阿绯极爱美。她的一大包首饰,江展羿不是没有见过。可那里头,最好的一支簪子给了泰婶,其余的,不过出自她自己之手,半个珍贵的都没有。

江展羿忽觉有一时心疼。这么大一个姑娘了,连一件好首饰都没有,还乐此不彼地给自己扎耳洞,疼了一个上午。

于是江少侠便点了点头:“那我随你去看看。”

首饰摊开一桌子,琳琅满目。江展羿没太挑过珠宝,一眼望去,差些被晃瞎眼。他定了定神,细细看去,果真发现一副极好的。

那是一套搭件,有一对耳环和一条链子。链坠子和耳坠子都是红宝石做得榴花,上面挂着细银链子。榴花火红,银链贞静。

江展羿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唐绯在水边抓鱼。那时候,她的鬓边戴了一朵榴花,煞是好看。

其实所谓美丽,对世上许多人来说,并不需要多么高贵,多么内敛。清华其外,淡泊其内,往往要历经岁月洗练才能拥有。而正逢韶华的唐绯,合该属于一片红彤彤的色泽,耀人眼目,颜色无边。正如她名中的一个“绯”字。

心中一动,江展羿便拾起那副榴花首饰,仔细看了一看。

掌柜的见状,连忙道:“公子,你可真是好眼力。这副榴花首饰,铺子里只这一副,是我进货时抢来的。上了别处,也是找不着。”顿了一下,又是犹疑,“只是…这价格嘛…”

江展羿问道:“多少?”

“原价是三十两银子,但公子你要,我就做个赔本生意,算对折,十五两银子。公子尼克千万别嫌多,这首饰上的红宝石,可是一个比一个还真。”

江展羿也算见多识广,晓得掌柜的没有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