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万两银子,我来付吧。”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楼上走下一主一仆。主人是个青衫公子,风仪清毓,温雅绝世。

苏简下得楼来,唤一声“苏净”。苏净即刻取了五万两银票,递给徐先生。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惊诧,姚玄道:“这位公子——”

“这是应该的。”苏简一笑,“既然尹绪小公子,是阿绯的堂弟,这五万两银子,合该由我来付。”

此言出,唐绯与江展羿俱是一惊。

江展羿皱起眉头,唐阿绯已然问出声来:“你是…苏简?”

苏简笑道:“上回明苍山下一别,算起来,已过去四月余,江少侠与阿绯可好?”

江展羿点了下头,又唤一声“少宫主”,算作招呼。

而苏简又笑起来,“江少侠客气了,少宫主不过一个名衔罢了,朋友之间,不必如此称呼。”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蹊跷。姚玄本有疑虑,可见唐绯与苏简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便把这疑虑咽了下去。

为尹绪赎了身,几人一齐走出千鹤楼。

此刻已近子时,街上寂无人烟,夜里有淡淡的露水气。走到分岔口,苏简顿住脚步,对江展羿一行人道:“在下往左,那么就此别过了。”

江展羿拱了拱拳:“后会有期。”

苏简亦点头:“后会有期。”可没等几人走远,他又唤道:“江少侠,阿绯。”

江展羿与唐绯回过头来。

苏简笑起来:“今夜之事,难道江少侠与阿绯不曾怀疑在下么?”不等二人答话,他又添了句,“我是说,阿绪小弟身上的契约买卖。”

唐绯愣住了,其实要说不怀疑是不可能的。苏简远在明苍山,怎会如此恰巧地在这一夜,出现在千鹤楼呢?

而此时,江展羿却直言不讳道:“云过山庄办事,达到目的即可。毕竟有的事情,深究起来也没有益处。”

“未想江少侠如此通透达观。”苏简道,然后他说,“不错,今夜之事,是在下刻意为之的。”

“自那日明苍山与阿绯重逢,我便派人帮她去找阿绪小弟。查到之后,我便托尤歌小姐,将阿绪的下落,透露给云过山庄。如此,阿绯也好与亲人重逢。”

唐绯闻言,高兴起来,她说:“苏简,谢谢你啦,我找了阿绪好久,一直都没头绪。”

苏简仍是那句:“应该的。”

月色下,江展羿的神色有点怔然。他唇角微微一动,像是在笑。可笑得不是很开心。

待唐绯一行人走远,苏简不过绕过一个巷口。他抬头望月,月晖盈满他的长衫。

“方才你是怎么了?”苏简问道。问的是苏净。

苏净这才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露出原本的面容。

“那个人,是你的谁么?”苏简又问。

过得好半晌,苏净道:“嗯,云过山庄的姚玄,正是属下的家兄。”

苏简闻言,勾起一枚寡淡的笑:“原来,你也是与亲人失散了啊。不过还好,他还活着不是么?”

苏净顿了一顿,绕过这个话头,反是问道:“属下不明白,为何少宫主方才竟将实情相告。”

“寻常的待人之道罢了。我只不过想让唐绯随尹绪回江南,江展羿这个人,我不想与他为敌。”说着,苏简一顿,回过身来,“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何非要让唐绯去江南?”

苏净一愣,又忍不住道:“莫不是少宫主对阿绯姑娘…”

“不是。”苏简摇头,“因为她手上有杏花令。”

“天底下,杏花令只有两枚。一个在欧阳老先生手里,一个在穆盟主手里。穆盟主后来将这杏花令给了自己的小儿子,穆小公子。”

苏净不由大惊:“少宫主的意思是——”

“嗯,唐绯手里的杏花令,八成是穆小公子的那一枚。”

苏净不由摇头轻叹:“这个唐绯,果真不简单。”

“管她简单不简单呢?”苏简漫不经心道:“反正她去了江南,我们便可顺藤摸瓜找到穆小公子,或者,季放。”

夜里到了客栈,四人要了两间房。江展羿,姚玄,尹绪一间。唐阿绯一人一间。

虽然找到了尹绪,唐绯却不是很欢喜。之前她道云过山庄,说好只要找到堂弟就走。而如今,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要离开了呢?

唐绯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仿佛心中,总有一些事情放不下。可能、可能是江展羿的腿疾吧。

她这么想着,不由抬头向江展羿望去。

正好这时,江展羿也朝她看来。目色相接,他亦不是很开心的模样。

唐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过得片刻,只道:“猴子,等回了山庄,我再呆几日,帮你把药草都找齐。”

可这个时候,江展羿心头想的却不是这桩事。他疏忽忆起暮春时,苏简与唐绯在明苍山下的对话,不由问道:“你和苏简之间…有婚约?”

第13章

你和苏简之间…有婚约?

唐绯愣住了。过了好半晌,她垂下眸子,轻轻地,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她又连忙抬头说:“不过,不过我跟他…”

不过什么呢?婚约就是婚约,难道有假不成。

唐绯也不晓得自己想解释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为何心里无端生出了一丝慌乱,一丝害怕。

楼外有萧萧风声,秋天真地到来了。

江展羿缄口不言,他的眸色很深,有点难以捉摸。

其实,江大少侠本想问清一些事情的,比如唐绯何故会有杏花令,比如她爹娘的真实身份;又比如为何青衫宫少宫主这样的人物会与她有婚约,比如…她到底喜不喜欢苏简。

可突然一下子,江展羿觉得有点乏力,觉得这些事情,他仿佛没有知道的必要了。

于是一如寻常般,江少侠伸手揉了揉唐绯的发,嘴角扯出一笑:“早些睡。”然后便走了。

第二天,四人驰驱半日,来到雨前镇。在雨前镇留宿一晚,于第三天的中午回到云过山庄。

正所谓一叶知秋,几人下山不过数日,山间的草木,已有枯黄之像。秋来风起,团团枝叶映着日晖,煞是好看。

算起来,唐绯已在云过山庄住了近半年,听说她要离开,山中弟兄都有些舍不得。不过唐绯终是要走的。依她自己的说法,老三叔最多还有一两年就回来找她了,所以她先去江南住着,等着老三叔。

这一夜,唐绯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那一天,还是姚玄提议说,让她在山里过完生日再走。

从前的唐绯呢,总是很看重这些大大小小的节日。不过这一会儿,她心里装的却不是这桩事,而是生日过后的别离。

其实对于唐绯这种漂泊久了的人,看待别离,多多少少会坦然一些。可这回离开,她心中总有些事放不下。而眼前浮现的,竟是许多天前,在初秋客栈的事。

江展羿揉了揉她的发,说“早些睡”,然后他的笑容连同离开的背影,都有一丝落寞。全然不复往昔的挺拔潇洒。

唐绯想着想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小瓶东西。那是她扭伤脚的时候,江展羿给她的药膏。

唐阿绯打开瓶塞闻了闻,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第二天清早,江展羿来找唐绯,没能找着她的人,只在桌上找到了一张字条。

“猴子,你的药我给你熬好了,记得要喝两碗。今天我有事儿出门啦,很晚才能回来。晚膳你给我留一碗长寿面和两个鸡蛋吧,我可想吃了。”

依旧是欢天喜地的语气。江展羿看了字条,不由一笑。这只狐狸仙,八成又去山上找石头做首饰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锦盒,本要放在唐绯房中,转念一想,还是等她回来,亲手给她的好。

江展羿出了屋,撞见尹绪。这些日子,尹绪都很老实地呆在西院里。许是日前千鹤楼小倌的事让他有点尴尬,所以一见江展羿,尹绪的模样有些无错。

江大少侠跟他招呼一声,说:“狐狸仙一大早出门了。”

尹绪点点头,避开江展羿的目光,“哦”了一声。

江展羿看他一眼,又道:“那我先走了。”

可还没走出几步,忽听尹绪在身后唤道:“展羿哥哥。”尹绪是个害羞的人,憋了半晌,才又憋出四个字:“谢、谢谢你。”

江展羿一愣,转而笑起来:“小事。”

“我道谢,不是为你日前帮我的事。”尹绪解释得有些情急,“是因为,因为阿姊。”

“狐狸仙?”江展羿又愣住了。

“嗯。”尹绪点点头。

太阳全然出来了,天地间是淡淡的金色。江展羿今日穿一身牙白短衫。浅淡的色泽,愈发显得他英气逼人。看着尹绪局促的模样,江展羿一撩衣摆,在台阶上坐下,拍拍身旁的位置,“阿绪,过来坐。”

尹绪坐过去。他依然埋着头,像是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江展羿便随意挑起个话头:“对了,你既然是狐狸仙的堂弟,怎么不姓唐?”

“因为我们的爹,不是亲生兄弟。”尹绪道,“其实阿姊的亲爹是谁,唐门里头,没有人知道。阿姊的娘亲是唐门人,她离开唐门了几年,等回去以后,已经有了身孕,生了阿姊。故此。唐门里的人,都不喜欢阿姊。阿姊她曾经也跟我说,她在唐门,呆得很不快活。”

唐绯在唐门呆得不快活,江展羿是知道的。那时才刚入夏,唐阿绯一去常西城就乐昏了头,唯一黯然的那一刻,便是提起唐门,她说:“唐门里头的人,都讨厌我…”

“其实阿姊的亲爹到底是谁,我爹他也不知道。我爹只说,阿姊的爹,是一个长得非常非常好看的人。因为他对我爹有恩,我爹便认了他做兄长。”

“我没有娘,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不过后来,我爹也过世了。临终前,他对我说,以后一定要对阿姊一家人好。”

其实江展羿身上,到底有点粗汉子的脾性,不太会安慰人。听了这话,他在心中辗转良久,只拍了拍尹绪的肩,说:“没事,然后呢?”

“我爹过世不久后,我便被养父母收养了。他们说不上大富大贵,日子还过得去。一直到去年,我听说阿姊被逐出唐门,想起我爹临终的托付,才执意来了蜀地,想将她带回江南。”

“展羿哥哥,谢谢你。阿姊说…她这半年,在这儿呆得很开心,比在唐门开心多了。”

江展羿闻言,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得半晌,他避开这个话头,对尹绪道:“那些的大道理,我晓得的不多。不过小时候,我爷爷对我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呢,其实一个人,只要重诺守信,言出必行就很了不起了。”说着,他抬起左拳,推了一把尹绪,笑起来:“好小子。”

一直等到傍晚,唐绯都没有回来。长寿面与荷包蛋都做好了,寿星却不在。

天晚秋凉,山间起了风。练武场里,云过山庄的弟兄们却在大汗淋漓地操练。姚玄见江展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笑道:“庄主若担心,不如去庄门口等着。”

江展羿怔住,可顿了一下,他“嗯”了一声便扛起长刀要走。

夜风阵阵,姚玄忽又唤道:“庄主。”

江展羿回过头来。

姚玄笑道:“今天上午,看庄主手里拿了一个锦盒。盒子里,可是送阿绯姑娘的礼物?”

江展羿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然后说:“不送了。起码,今天不送了。”

姚玄一愣:“为何?”

夜色中,扛着刀的江展羿玉树临风,像是想通了什么事,脸上一副释然笑容。

“狐狸仙看着单纯,但她半生漂泊,心里总是渴望安好的。这样的姑娘,合该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照顾她一辈子。可是我,有腿疾。”

治不好的腿疾。

姚玄眼神一伤,摇摇头:“其实庄主你不必…”

“我没有。我丝毫也没有放弃,只要我一天没有残废,我就一定会去找治这腿疾的办法。只不过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对于其他的人,或许有更好的选择不是么?”

姚玄愣住了。而过了许久,他亦笑起来:“好,只要是庄主决定了,安和定与庄主站在一边。”

江展羿点点头,转身要走,然后姚玄又唤道:“庄主。”

“庄主,安和痴长庄主两岁,还望庄主听我几句肺腑之言。”

“你说。”

“其实,世上许多事情,不必非要去做个了断。与其了断了绝情绝义,伤人伤己,不如将其转化成另一种方式。诚如庄主对阿绯姑娘的情。此情朦胧,不过刚刚生根发芽。与其努力节制,庄主不如以另一种方法去对待它。不如…将阿绯姑娘当作自己的妹妹。”

“好。”

“还有,安和希望,庄主不要一时陷入困局之中。因为许多时候,困住人的,不是一桩事,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心。庄主你看这天大地大,还有许多美好的事。譬如,云过山庄一群肝胆相照的弟兄,譬如,等到来年春到,庄主你便可去江南探望欧阳老先生。”

江展羿点了点头:“嗯,我也这么想。”

姚玄笑起来:“因为安和从前吃过这些亏,所以多说了两句,还望庄主莫怪。”

唐绯是在中夜时分才回来的。她偷偷摸摸地溜入院子,正要摸索进屋,却听身后一人呵斥道:“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唐绯一惊,回身看见皱着眉头的江展羿。

江展羿走近了,见唐绯一身脏兮兮的,但幸而没有受伤,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他冲唐阿绯扬扬下巴,潇洒笑道:“跟我来。”

膳房里,江大少侠将一碗长寿面与荷包蛋放在桌上。唐绯一见,欣喜道:“猴子,这么晚了,你居然还给我留着饭。”

江展羿在她对面坐下,说:“快些吃,吃了去睡,明天你得早起赶路。”

唐绯听了这话,手里动作一滞。须臾,她放下筷子,埋头在腰间翻翻找找,取出一个瓶子。

“这个,给你。”

江展羿一愣,蹙起眉:“这不是…我前些天给你的药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