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回到了昔日的住处,这几夜,江展羿频繁地梦见往事,偶尔白天闲下来,脑中也会忽然闪过一些画面——苍翠的山间,庄前的古木,还有一群粗汉子和一个小丫头。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可却觉得分外亲切。

直到、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又入梦。梦里的那个小丫头坐在满载着榴花的马车上,她从袖囊里摸出两条链子,乐哉哉地递给他看…江展羿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知道那两条链子都是小丫头亲手做的,所以她很自豪,问说:“猴子,你觉得哪条更好看?”

江展羿惊然从榻上坐起,脑门上全是汗。

她叫他,猴子?

连心跳都像是没有了。江展羿愣然向窗外看去,一簇簇火色榴花灿然开在月色之下。

其实他和她的羁绊,江展羿不是没有想过。那回唐绯提及冥泉,江展羿第一个反应就是猜她是否在为人试毒,然后他又想,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只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奢侈,他亦问不出口。

然而现在呢?

江展羿的唇角动了动,无意识地溢出三个字:“狐狸仙…”

原来往事有个闸门。在从前,这个闸门是关着的,所以他什么也记不起来。此时此刻,闸门忽然被打开,昔日种种一如江水澎湃而来——相处十几年的弟兄们,清幽如世外桃源的云过山庄,还有那个很臭美很漂亮的狐狸仙…

唐绯又一次等在小渡口。

她已经是第三天等在这里了。木头与他说过,他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就回来。现在七天过去了,仍没瞧见他的影子。

唐绯说不清自己为何要等他。仿佛冥冥之中,自己就该等着他一般。

“江大夫,现在已快傍晚了。木公子今天怕是赶不回来了。”

身边传来冯舟的声音,他前些天回了一趟西塘村,这几日才赶回来。

唐绯摇头道:“我再等一会儿。”说着,又高兴笑起来,“木头还不知道我已经能朦朦胧胧瞧见一些东西了。等他回来,我可以偷偷看一下他的模样。”

冯舟沉默片刻,又道:“那江大夫记得在天黑前回来。”语罢,他本欲再说什么,可一看到唐绯开心的神色,只好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这一日的晚霞格外灿烂,日暮熔金,刺得唐绯双眼生疼。

唐绯抬手在眉骨搭了个棚,心知木头今天必定是回不来了,只好心意阑珊地往回走。

黄昏时刻,街边人群熙攘。唐绯眼睛不好,格外小心地走着,忽听身后有人沙哑着大喊了一声:“狐狸仙——”

第40章

多年前的一个晚夏,唐绯与江展羿初遇。

那时节,山间树海云天,榴花缀满枝头。江小少侠扯坏唐绯的肚兜以后,很是愧疚。他找了一身儿干净衣裳,一边追下山,一边喊道:“狐狸仙——”

这是江展羿第一次唤唐绯狐狸仙。唐门阿绯得此称呼,兴奋不已,反倒没弄明白他为何这样喊她。

十六年后的今天,当唐绯再次听到狐狸仙三个字,她忽然明白这样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寓意,唯一的独特之处,是那份携它而来,天下无双的旧时光。

唐绯回过身,竭力往街头望去。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隐约立着一个人,身影挺拔非凡,就像从前的猴子。

暝色忽降,黄昏收起最后一缕霞光,那道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唐绯慌张起来,跌跌撞撞地往街头找去。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拽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狐狸仙,是我…”江展羿的声音微带沙哑,“我想起来了…”

唐绯不知他究竟想起了什么,她只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喊她狐狸仙了。

“猴子?”唐绯的声音很轻,难以置信。

江展羿没有答话,只是将她拥得更紧。

唐绯一下就急了。她竭力挣开他,声音微微颤抖:“你快说啊!你到底是不是猴子?你要真是猴子,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

而江展羿看着唐绯,只觉心中一片涩苦。

多少年前的一次醉酒过后,他曾对她说过两个字——等我。彼时的唐绯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她满心欢喜答应了他,还念叨说,猴子,我虽答应了要等你,可我最多等你半年。到了明年春天,你要慢腾腾的还不动作,我就要逼着你娶我了…

于是,如今呢?这么多个半年,她都等过来了。

“是我的错…”江展羿低声道。

可是唐绯却轻轻摇头。

“猴子,那你还要我不?”她向他伸出手,唇角一枚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确定在这个人世间,只有猴子一人,永远不会丢下她。

“要。”江展羿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抓住唐绯的手,疾步走向街头客栈。

如果这是一场劫,不如从此画地为牢。

唐绯跌跌拌拌地跟着江展羿往前走。她像是觉察到他要做什么,可她抿紧唇,一个不字也没说。于是他拉她进了房,埋头深吻下来。

唇齿相接,甘冽酣畅。两人都未饮酒,却觉得醉了。

江展羿的胸口和下腹都燥热起来,他清楚地知道吻下去的后果,喘着粗气推开唐绯。

“猴子?”

“我刚才…”

江展羿的胸口几起几伏,阔别多年的吻太过噬骨,令他全身都烧灼起来。他抬头往窗外望去,一轮皓月,清辉漫天。

“江…展羿。”

而这个时候,唐绯的声音忽然就带了几分微湿的水汽。

江展羿浑身僵住,他回过头,望着寸缕未着的唐绯,艰难地开口:“我要是,一旦开始,可能会停不下来…”

唐绯双颊绯红,样子还有一点局促。

“没事的。”她埋下头,“我听说很疼,你轻一点就好…”

可是早已被焚去理智的江展羿,又当如何轻巧温柔?当他粗暴地,急切地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唐绯只觉那份疼痛有着天昏地暗的血色。

一切果真如他所说,他们像是两个早该在一起的人,一旦开始,就难以停下。

快乐攀至巅峰,唐绯的指尖掠过江展羿胸口的疤痕,突然就明白过来——原来猴子也好,木头也好,这个人一直都没有走远。

他是她的曾经沧海,情深义重。

六月初,天阳毒辣,青衫宫的悠闲阁外青桃子落了一地。

苏简推给穆情一份名帖。

“南武林中,要去英雄会的门派都在这上面了,除了这几个需要三小姐亲自拜访,其余的我交给苏净去办。”

苏简的手指在“归月楼”,“临江阁”几处点了点。

穆情点头道:“有劳苏公子了。”

“客气。”苏简手托着下巴,淡然一笑,“不过这归月楼,像是暗中与江南的东崛门有来往。”

“那便先去归月楼吧。”

苏简听了此言,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穆情一眼。

两天后,苏穆二人来到蜀中归月楼。归月楼建在平西镇郊,广庭高阁,花树相间。

“苏宫主,穆三小姐,楼主知道二位要来,早已在正堂等候。”

朱门外,两个侍女将苏简和穆情引入楼中。穆情进了归月楼,见楼中四处都是女子,觉得很是诧异,可转念一想,又觉蜀地并不乏这等全是女人的门派。

入得楼内,只见正堂上,立着一个黄衣女子,高挑身材,清丽的眉眼带有三分凌厉飒气。

“苏宫主,好久不见。”这黄衣女子,便是归月楼的楼主钟珊。

“钟楼主。”

“来人,给苏宫主奉茶。”不知何故,钟珊对穆情视而不见。

苏简将手边的茶水推给穆情,笑道:“钟楼主,我与穆三小姐此番来,是想请楼主于九月金秋,参加今年的武林英雄会。”

钟珊看了穆情一眼,高声道:“既然苏宫主亲自相邀,我钟珊便赴了这武林英雄会,只是苏宫主下回来,还望不要捎上一些闲杂人等。”

这话说得直接,摆明了是针对穆情。苏简淡淡一笑:“若是这样,钟楼主还是不要赴约的好。”

“苏宫主,你——”

“钟楼主。”穆情忽然开口道,“不知楼主是否对穆情有些误会?”

“误会?”钟珊冷笑一声:“误会倒是没有,我只不过凑巧知道一些三小姐见不得人的事罢了。”

穆情听到“见不得人的事”,脸色微微一白。她忽然敛起笑意,语气冷然。

“那便巧了,我日前也听说钟楼主曾三次向苏公子求亲,三次都被拒之门外。不知这样的事,是不是见得人了?”

苏简心里多少明白钟珊故意滋事的原因,不过令他讶异的却是穆情的反应——三年不见,她竟比以往凌厉多了。

“你——”钟珊闻言,怒火中烧。可当她仔细一想,反而又笑起来,“对了,在下近日听说了几桩穆三小姐的趣事,江湖众人怕是还不知道吧?”

第41章

在下近日听说了几桩穆三小姐的趣事,江湖众人怕是还不知道吧?

钟珊说着,环顾正堂。

“前些年,江湖上一直盛传穆三小姐对苏宫主有意,何故三年前,三小姐竟然——”

“我穆情如何,何需你来置喙?!”不等钟珊把话说完,穆情拂袖而起,“抑或者钟楼主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流云庄作对?”

钟珊万万没想到一向无甚架子的穆情,竟会搬出流云庄来压镇自己。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揶揄道:“想不到堂堂江南流云庄,也仗势欺人。”

“这个江湖,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穆情看了钟珊一眼,拿起佩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夏景悠悠,青衫宫的正堂外有一泓碧水。池水清澈,一如穆情方才的眼神,直指人心。

苏简放下茶盏,也起身道了一句:“告辞。”

“她要走,你便要跟着一起走?”钟珊定定地看着苏简的背影,半晌又道,“苏宫主你可知道,穆情她之所以消失了三年,是因为她曾经和华商——”

苏简眉头忽拧,袖袍一拂,一道刃气将钟珊手里的茶盏劈成两半。

“我没兴趣知道。”

“雪歌。”苏简离开以后,钟珊捧着少了半边的茶盏,忽然笑出声来,“去信给大哥,就说一切都很顺利。”

“是,楼主。”一个白衣女子从堂外走进来,又担忧道:“可是,这苏宫主好像对穆三小姐格外信任。”

“表面上是信任,但他们之间,真的一点嫌隙都没有吗?”

“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我们要做的,只是顺水推舟,挑起青衫宫与流云庄之间的恩怨罢了。别忘了大哥从前告诉过我们,青衫宫与流云庄的嫌隙,又何止于苏简和穆情之间?”

平西镇郊有个茶寮。辰时三刻,日头很烈,穆情向茶小二要了一壶凉茶。过了一会儿,却是苏简将茶壶拎过来。他漫不经心地为穆情斟上茶,“知道你不会走远。”

穆情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定定地看向苏简:“钟珊的言辞有些刻意为之。”

“哦?”

“她的目的大概是…想离间青衫宫和流云庄。”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苏简在桌前坐下,忽然笑道:“那么三小姐呢?方才动气,又是真是假?”

苏简问这话的时候,想到了方才钟珊的话语——苏公子你可知道,穆情她之所以消失了三年,是因为她曾经和华商…

苏简骤然将茶盏捏紧。穆情与华商,自己又怎可能不知道?!

“是真的动了气。”过了许久,穆情才答道。

苏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年来,第一次见穆情动气,竟然为着另外一个人。

“钟珊的作为倒是不稀奇。”他终究没有当着她,把心中那根刺拔出来,“她的义兄,是东崛门的门主仲千乔。”

“仲千乔?”

“仲千乔想要争夺武林盟主,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此番来归月楼,只是提前见识一下东崛门在蜀地的势力。其实无论三小姐相邀与否,钟珊一定会去武林英雄会。”

几日后,归月楼的一封来信应验了苏简的预测。信中,钟珊对日前的所作所为道了歉,并表示一定会在九月前赶到江南,出席武林英雄会。而彼时,穆情已随苏简拜访完蜀地的几大门派,打算离开了。

这日清晨,穆情收好行囊,去与苏简道别。苏简的房门虚掩着,穆情推门进屋,才知他已经练剑去了。

苏简的屋子宽敞而整洁。桌上有个烛台,蜡泪留了一整夜。烛台旁,放着一个香囊。穆情走近一看,那香囊竟是多年前,自己送给苏简的那个。

“这么早就走?”苏简立在门口,目光落在穆情手里的香囊上,有点尴尬。

“嗯,直接走水路。”

苏简走进屋。他今日难得一身短衣劲服,将长剑放在一旁,取了一壶酒。

“我这人俗气,每次为人送别,定要喝些酒才算礼数俱足。”

“我从前在山西的杏花汾酒。”穆情接过苏简递来的酒盏,笑道。

“怎样?”

“醇,且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