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总有明知不可为而非为不可的事,苏公子,我想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唐悦跟他哥哥的感情有多深厚。”

一袭白衣的商容,不知何时,竟然出现在这里。

苏梦枕挑起眉头,“哦,商兄到底见解独特,怎么我没看出来这两个毫无血缘的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商容俊容平静,一双眼睛却一直关注着场上的变化,淡淡道:“如果你是唐悦,有一个人跟你毫无血缘,却还是肯教你武功,默默关心你,即便他待你再严厉,也还是会很高兴的。”

“哼,我倒忘了,这丫头心心念念就是想要亲人的重视和关爱。”苏梦枕靠在木桩上,打量了一番商容,冷笑道:“得不到的东西,她会一直以为是美好的,那是因为她对人性了解不够,没有时间与她欢喜的人相处在一起。当有一天,她深入了解后,就会发现很多向往的东西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美好。”

商容听他这话说的很是奇怪,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道:“感情毕竟不是慈善,不能随便施舍的。她娘对她不好,可能有原因,也可能没有原因,但这是唐四夫人的自由。唐悦对她娘好,一心一意想要变成个好女儿,这也是她的愿望,她的自由,所有的后果,她都不怕承担,我们是外人,又何必多言。”

苏梦枕神色冷傲,却道:“这我不管,我待一个人好,他自然要待我加倍的好,否则要他何用!”

商容摇头道:“这便是你与小悦的不同。”

“不同?”苏梦枕神色怪异,“我们是一样的,你敢说她心底没有期待,不希望她娘心疼她?你敢说她最后求而不得的时候不发狂?商公子,真正不了解人性的人是你,不要作出了解天下人的模样。”

苏梦枕以往和商容对答,都是和气而机智的,从未有针锋相对的时候,是以这一次的表现确实有些不同以往。

商容并不反驳,淡淡道:“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一切唯心造。小悦的将来,我说不准,你也说不准,一切要看她自己。”

苏梦枕嗤笑一声,“商公子,你若能一切随她去,便当真是世间自在人了。”

商容垂眸道:“我也想做个自在人,只可惜人在世上,莫不是有所牵绊的。当初我劝她努力,本来也是想她不要放弃希望。只是到如今,她也不肯放手,我不知道,她心中到底痛苦几何…”

苏梦枕大笑:“真是痴儿,她手上死死抓住一样东西不放,最好的可能不过是拥有这样东西,若是放手了,不就有大千世界在等着她么?多的是机会选择更好的!”

商容道:“我以前也曾后悔过,不该这样劝她,但我今天看见她,却有了不同的看法。”

“哦?”苏梦枕侧目。

“这些年来,唐四夫人固然让她感到痛苦,但有了这个对她不满意的娘,唐悦才能有所追求,她的生活有了重心,有了目标,生活的并不空虚,她为了自己的追求,一直挺起胸膛向前走,在追逐的过程中不断去完善自己。相比之下,有些人虽然有疼宠她的父母,却始终觉得自己已经很好很完美,所以活得自私自利,毫无进取之心,相比之下,小悦不是也有她幸运的地方么?”

苏梦枕冷笑:“追寻到了又如何,你敢保证,她最后得到的,还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商容看着场上的红色身影,道:“这我并不能保证,不仅我不能,老天爷也不能,但路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我相信小悦有足够坚强的心,可以接受这件事情的后果。”

“哪怕她不自量力去向武功远超过自己的人挑战,你也眼睁睁看着,不准备阻止?”苏梦枕忍不住问道。

商容笑了,“我相信她。”

苏梦枕走出了棚子,冷冷道:“傻子都是传染的,我要离这里远一点。”

他这样说着,站得却离场上近了些。

就在他们谈话的短短时间,慕容梅见的水袖已洞穿了唐悦的右肩。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对这看起来如此柔弱美丽的女子,慕容梅见下手也没有半点留情,实在是心狠手辣的男人!

唐悯皱眉看着这一切,他不希望这场战斗再继续下去!但他看着唐悦决绝的背影,并没有真的出声阻止。

唐悦重伤的时候没有痛呼,更不肯求饶,她咬着牙站了起来。

魔教棚子里又有几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站在近处观看这场战斗。

人总是喜爱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人,即便站在敌对的阵营,还是不会有人否认,这是一场赏心悦目的战斗。

尤其是战斗中的两个人。

“娘的,慕容梅见你个小白脸,那是个小姑娘,你他娘的睁大狗眼看清楚!”突然,沈初空咆哮起来。

“战场上…没有男女之分。”

沈初空没有想到,回答他这句话的,并不是背对着他的慕容梅见,而是右肩血流如注的唐悦。

沈初空愣住了,一边的卯月堂主孟竹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吃瘪了吧,人家才不要你多管闲事。”

另一边的文月堂堂主秦时雨捅了他一肘子:“喂喂,老沈,不要见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就动歪心思啊!”

沈初空呸了他一口,“当我跟你一样是花痴!”

秦时雨摊手:“那你前任堂主不也是个女人,怎么不见你手下留情?还有上个月向你挑战的小姑娘,你还不是一掌劈了?”

沈初空哑然。

苏梦枕皱眉,“这样下去,非被抬着下去不可。”

所有人都以为唐悦伤得不重,只有慕容梅见知道,自己那一击,本来是致命的,只可惜让她闪避了过去,可是那样的力道,她本不可能再站起来。

第一次正视唐悦,慕容梅见笑了:“你跟你大哥一样,是个好对手。”

唐悦脸色苍白得可怕,右肩的伤口,令她持刀的手,在轻轻颤抖。

猩红的鲜血顺着右臂,慢慢淌下,染红了她雪白的手,也流到了刀柄上、滴到了刀刃上。

这一瞬间,倾城红光暴起!

她已再次出招,速度极快、但不稳,慕容梅见看在眼里,明白她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但唐悦的来势无一点迟疑,他的水袖再次扬起,这一次,要彻底击败她!

他的一只水袖已直接缠住了她的脖颈,只要她收回倾城,妄图斩断他的水袖,另一只蓄势待发的水袖,就会抓住机会穿透她的胸膛。

在此时此刻,慕容梅见不是不怜惜的,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又这么顽强的女孩子,只可惜在战场上,这不过是短暂的片刻,他的动作又快又狠,没有半丝留情。

苏梦枕右手手指已弯曲了起来。

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唐悦没有收回倾城,她整个人就像是与倾城融为一体,如同一把不可匹敌的宝刀,雷霆万钧地笔直劈了下去。

慕容梅见怔住,他完全没有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只是唐悦已到了面前,他震惊之下竟想不起收紧套在她脖子上的水袖,而是用另一只本该穿透唐悦胸膛的水袖前去阻挡。

唐悦没有片刻的停顿,像是离弦之箭一般,朝自己的目标狠辣地斩了下去!

那耀目的倾城刀,在阳光下,带起一道锐芒,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刺目的红芒,让慕容梅见刹那间什么也看不到!

不,他还是能够看见一样东西!

不是倾城,而是一双眼睛,闪着猩红的光芒,那简直不似一双人的眼睛。

带着可怕的野性和杀气,像是要将他彻底吞没!

那可以穿透城墙的水袖,竟然被硬生生斩断!

慕容梅见只觉得右臂专心刺骨的疼痛,他大叫一声,因丢了水袖而空出的左掌狠狠击中唐悦的心口!

唐悦倒飞出去,重重落在台上,豁地吐了一口血。

两败俱伤!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这个本来他们以为毫无希望的女孩子,竟然在最后关头,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重创慕容梅见。

慕容梅见跌倒在台上,再也无法施展水袖,只因…他一条右臂,已被唐悦活生生砍断。

那美丽的、曾经夺走无数江湖一流高手性命的手,已失去了生命力,孤零零地躺在台上。

他泪眼模糊,发出怒吼,却因失去一条手臂的平衡,一时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一回,连魔教的人都惊呆了。

商容担心对方会孤注一掷,最后一搏,刚要去台上保护唐悦,可是已有人快他一步,先行上去抱起了唐悦。

慕容梅见本还挣扎着要扑过来,见到台上抱住唐悦的人,顿时呆住,沈初空已从魔教中人中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去扶起了慕容梅见,数落道:“你他娘的真丢人!”

苏梦枕抱着唐悦下来,唐悦却还睁着大大的眼睛,“我赢了?”

苏梦枕冷笑,“是啊,赢的快没命了。”

商容走过来,看了一眼苏梦枕,却还是走到唐悦的身边,“小悦,你还好吗?”

唐悦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连苏梦枕都感觉到了,她却突然道:“以柔克刚,何以克柔。”

商容和苏梦枕都愣了一下。

苏梦枕不耐烦地道:“要晕过去的人还那么啰嗦。不要命就能克柔,好了好了,你跟你哥一块躺着去吧。”

商容检查了一下唐悦的伤势,点头道:“还好没有伤到要害。”

苏梦枕冷冷地道:“那得我检查。”

唐悦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中,倔强道:“你…你!你…走开!”

她不想让自己医治,苏梦枕当然清楚这一点,他笑起来,对商容道:“听见没,让你走开!”

唐悦受了重伤,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当然也无法解释,她到底是让谁走开。

热气腾腾

唐悦终于睁开了眼睛。

有人在她身边,一边唱歌,一边添柴火。

这种情形,她想笑,却半点笑不出来。

“你在做什么?”她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

“你醒了啊,我还以为要把你蒸熟了才能醒呢?”少年笑得很甜。

唐悦的确快被蒸熟了,因为她全身都被剥光了,光溜溜地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里。

木盆的边缘,恰好到她下巴的位置。

任何一个女孩子,发现自己处于这种状态,都不会高兴的,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你是什么人?”唐悦想要伸出手,抓住那个少年。可她发现自己像是变成木头人一般,浑身僵硬。

只能说话,无法动弹。

她惊得面色大变,颈上的皮肤因为没有泡在热水里,与微凉的空气接触,反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那少年指指自己圆润的鼻子,晶亮的眼睛骨溜溜转了一圈,“我是煮大虾的人啊!”

言下之意,唐悦就是他煮的那只大虾。

的确,她现在身上的皮肤都被蒸得红通通的,很像一只被剥了壳的大虾。

唐悦火气上来了,但她隐忍着,皱着眉头盯着少年看,回想着她上一次遇到这么讨厌的人,是在什么时候?

苏梦枕,她一片空白的头脑里冒出三个大字。

尽管唐悦不太精明,却还是个直觉很强的人,所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少年必然跟苏梦枕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在什么地方,叫他滚出来!”唐悦冷冷道,只不过她浑身不能动弹,连发怒都没有什么威胁性。

少年大笑:“这么快就想我家公子了啊,你乖乖的,他马上回来陪你!”

唐悦咬牙切齿地看着对方。

少年奇道:“哎,你不会是要以身相许吧,我家公子虽然大仁大义地救了你,但那完全是出于江湖道义,你可不要自作多情啊,我家公子的红颜知己能从江头排到江尾,不会要你的啦!”

这个少年说话真气人,唐悦忍住火气,闭上眼睛不看对方。

少年趴在桶边,鬼头鬼脑地探看,脸慢慢红起来:“不过你身段还蛮好的。”

唐悦不言不语,故意不理他。

少年不甘寂寞道:“喂,听说你打败了拜月教弥月堂主慕容梅见,还断了他一只手臂,对不对?”

唐悦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少年,“苏梦枕告诉你的?”

少年道:“试剑大会还未结束,但江湖里早就传开了!”

唐悦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

少年笑:“不如何,只是看你以弱胜强,为了替你大哥报仇,命都可以不要,连我都有点佩服你。”

唐悦道:“慕容梅见伤我大哥在先,侮辱我在后,换了谁,都会跟他拼命。”

少年道:“那可不一定,慕容世家的慕容小雨不就没有出头吗?我们公子说,你就是江湖第一大傻子。”

唐悦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少年,却没有生气,“我跟你家公子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起去。”

少年鄙夷道:“你也别太骄傲,要不是我家公子,你早就去见阎王了,你胸口那一掌,慕容梅见拼尽全力,没有当场震碎你心脉,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下次你要还是这样莽撞,就再也没有第二条命可以活了。”

唐悦道:“命是我自己的,不需外人担心。”

少年生气了:“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人家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就这样报答我家公子的吗?”

唐悦语塞,若不是苏梦枕救了她,换其他任何一个人,她也不会用如此恶劣的态度,只是苏梦枕,她的确是十分厌恶,更加不希望自己为他所救。

所以她道:“你说的没有错,可你家公子不是好人…”

少年打断她的话道:“什么好人坏人,好人也会做坏事,坏人也会做好事。难道好人做了坏事就不能原谅,坏人做了好事就不值得感谢?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真是讨厌,我原本以为你长得好看,人也不坏,谁知到你恩将仇报,一醒来就说我家公子坏话,你赶紧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唐悦道:“那请你解开我的穴道。”

少年眨眨眼道:“你不是很厉害,自己不会解吗?”

唐悦闭起眼睛,不再言语。

少年看出她似乎有以真气强行冲开穴道的意思,顿时大惊失色,道:“你真不要命了,现在还敢动真气?”

一只手轻轻在唐悦头顶拍了两下,唐悦提起的内力顿时消散无踪。

心中一阵空虚,唐悦睁开眼睛,苏梦枕脸色不善地站在面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公子,她想要强行冲开穴道!小怜拦不住她!”自称小怜的少年瞪大眼睛告状道。

“我看见了!”苏梦枕摆摆手,他弯下腰,伏在盆边,直直望进唐悦的眼睛,“你这是在做什么?”

唐悦硬邦邦地道:“放我走。”

苏梦枕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你中了慕容梅见的一掌,必须在这药盆里泡满六个时辰,同时还需有人不断将药汁加热,让药效渗透进你的体内,才能尽快化开淤血。如果你轻举妄动,不要说走出这个房间,连这个木盆你都迈不出去。”

唐悦道:“这与你无关。”

苏梦枕冷冷道:“本来跟我无关,但我既然出手救了你,这里就不是你说了算。”

见唐悦一副毫不动容的表情,苏梦枕继续道:“你想死也无妨,你大哥那里我也不管了,让他跟你做个伴,一起去阎王那里报到好不好?”

唐悦立刻不动了,老老实实地在水里呆着,虽然一双眼睛还是愤怒地盯着苏梦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悦固执的有些不识好歹。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又是个很难被收买的人。

只是再难相处的人,都会有弱点,而唐悦的弱点,现在就被苏梦枕抓的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