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唐悦看清他们的容貌,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些人中,竟有许多她都曾见过。每年唐堡主的寿辰,这些人都会千里迢迢赶来为他祝贺。

他们之中有嵩山掌教华不平,恒山大弟子金剑临,点苍高手赵无极,昆仑派李南新、莫干山伏魔真人、灵台使者原宝珍、宝华派杨德、阳羡教江一水、雁荡尊者周白石…

这些人现在却都是面无表情,毫无人气,唐悦心中骇然,不由得脚下慢了半步。

他们大多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本不会公然围攻一个年纪轻轻的江湖晚辈。但此刻他们心智既迷,又怎么会有这种顾忌。只将唐悦围在中央,一来二去,连番发起攻击,唐悦手中的倾城虽然是天下难得的利器,但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这样一群高手不要命似的连番追击。

唐悦咬牙看了唐漠一眼,见他面上毫无动容之色,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的人一般。

她心中对拜月教的怨恨大起,倾城仿佛感知主人身上传来的愤怒,顿时红芒大耀!

唐悦反身一刀,竟将原本偷袭之人的利剑连同手腕一齐砍下,血花飞溅,只听得惨叫一声,恒山大弟子金剑临面色惨白,倒了下去。见到这种场面,本应有所畏惧的众人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对痛苦的同伴也丝毫没有伸出援手之意,只知道如潮水般再次涌过来。唐悦身形越来越快,不由自主施展出当年玄机老人的“漫天风雨我独步”,人随风走,形比雨薄,刀起处,苍鹤道人道袍碎裂,刀至半途,点苍高手赵无极腰腹之间鲜血淋漓,刀及落处,更是生生截断了阳羡教江一水手中重锤,破了他们的联手攻击。

轩辕迟迟却安然坐回薄纱软轿之中,不多时,便从轿中传出了琴音。

这阵琴音低回缠绵,宛若情人私语,美人低诉。初听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曲子,但细细听来,却觉得仿佛连最细微之处,也妙不可言。

赫连明玉原本对轩辕迟迟十分反感,此刻听见这可亲可爱的琴音,又透过薄纱隐隐看见她抚琴时的情态,竟也不免觉得心动神摇,难以把持。

然而这阵琴音在唐悦听来,却实在是可怕之极。她心中的怨恨,仿佛被这柔靡的琴音慢慢消磨,连倾城的煞气也一点点地在融化。

红光黯淡之处,却只见到那群原本已七零八落的攻击者又站了起来,悍不畏死般向唐悦逼近。

不论是谁,听到这样的琴音,都会消弭心中的怨恨,削减战斗之心。唐悦曾听过九念大师讲经,当时只觉得戾气消散,心神宁静。此刻听着这琴音,却觉得心神烦躁,头痛欲裂,几乎连倾城都握不稳。

春风瑶琴,佛口蛇心,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离恨经》中曾有对春风瑶琴的记载。知道这琴音最是能消磨人的意志,甚至令人产生幻觉,难以摆脱,是天下间除倾城刀外最具魔性之物。

那些心神受控的人,根本听不见这琴音。在场会受到影响的,只有唐悦和赫连明玉。思及此,唐悦迅速地挥刀斩退一人的攻击,拔身而起,快如闪电般从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片刻之间复至轿前。

神智清明的其实并不仅唐悦和赫连明玉,还有那白衣人。此刻他也正以手覆耳,全神贯注抵御琴音,甚至来不及阻止唐悦。

唐悦劈刀而下,那薄纱纷纷碎裂,如漫天花雨飘散。

琴音戛然而止。

唐悦与轩辕迟迟目光相对,竟都许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轩辕迟迟感到指尖吃痛,才低下头来,发觉自己的瑶琴上第二弦已断了。

唐悦也很吃惊,以倾城之锋利,竟然未将瑶琴拦腰斩断,看来这春风瑶琴,果然十分古怪。

倾城刀锋近在咫尺,刀尖上的鲜血滴落下来,轩辕迟迟却没有畏惧之色,只淡淡道:“倾城刀,煞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放了我大哥。”唐悦冷冷道。

轩辕迟迟惋惜似地抚摸着断弦,终是道:“唐姑娘,我劝你还是罢手吧。以你一人之力要与拜月教为敌,何异于以卵击石。”

唐悦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心情道:“我从不与任何人为敌,是你们在逼我。”

倾城的刀锋,已停留在轩辕迟迟的脖子上,红芒隐隐流动,几乎映红了她白玉一般的颈项。

她却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那群人远远望着,竟都没有过来。

在轩辕迟迟没有发布命令的时候,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生命的石像而已。

白衣人摄于唐悦身上的煞气,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从琴声停下来,赫连明玉就已恢复正常,他只觉得后背湿了一片,大脑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片静寂中,突然听见“啪嗒”一声。

一滴鲜红的液体从空中滴落,恰好落在瑶琴的断弦之上,最终隐没于青色的琴身。

轩辕迟迟叹了口气道:“唐姑娘,你的右手已受了伤,还要硬撑么?”

唐悦却连右腕上的伤口都没有看上一眼,十分平静地道:“放了我大哥。”

轩辕迟迟凝视着对方明亮的眼睛,缓缓摇头道:“我绝不受任何人威胁,唐姑娘,你也一样。”

语音刚落,她的右手小指突然勾起末端的琴弦,琴弦铿然一震,与此同时,唐悦只听见背后一阵风声。

她下意识地反身以倾城相抗,却在看清眼前之人的瞬间,硬生生收回了倾城。

倾城本可以洞穿那人的胸膛,也能够成功帮助她避开这次的危机,唐悦却没有这么做。

唐悦已竭尽全力避开,头脸之上却仍是被那人锋利的剑芒毫不留情地划过。

赫连明玉站得较远,不知道唐悦究竟伤在何处,只看见她用一只手掩住了眼睛,另外那半张苍白如雪的脸上,神情复杂,似有些失望,有些愤怒,又有些难以形容的悲伤。

鲜血一点溅在唐漠的眉心眼角,他似是愣住了,竟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哥…”唐悦的一声轻唤,此刻听来却像是哭泣,隐隐带着哀伤。

唐漠冰冷的眼底印着眼前女子的面容,竟泛起了一丝涟漪,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身后的轩辕迟迟一字字慢慢道:“唐姑娘,这半个月来,我们先后收服了点苍、青城、无极门、天鹰帮、海南剑派、金剑山庄和降龙社等众多高手,你大哥,才是最大的功臣。”

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瞬间,白衣人突然向赫连明玉急掠而去,想趁此刻以静安王府的尊客为质。

唐悦便再也没有犹豫的时间,向白衣人的背影直扑而去。

这一刻,连轩辕迟迟都已愣住,她实在是想不到,这种时候,唐悦还有心思去顾及别人的死活。

白衣人本有十成把握可将赫连明玉抓住,却在半途感到隐隐煞气,仓促之间回头,立刻被一把闪耀着诡异红芒的刀,重重砍在了左肩,他顿时一声惨叫,跌落在地。

唐悦片刻也未停顿,头也不回地一把握住赫连明玉的手,向巷口飞掠离去。

轩辕迟迟看着他们的背影,悠然叹了口气,却没有再下追击的命令。

直到奔出险地,唐悦才停了下来。赫连明玉四处一望,发现他们已到了无人的郊外。他不由握紧唐悦的手,关心道:“唐姑娘,你受伤了吗?”

下意识地向唐悦望了一眼,赫连明玉却骇然摔开她的手,脚下几步踉跄,跌倒在地。

“你——”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唐悦淡淡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她的左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道伤口,鲜血正顺着伤口留下来,血肉模糊。

右边的脸分明还美丽如昔,左边的脸颊却出现了这样一道长长的伤口,深可见骨,这就是赫连明玉不敢置信的原因…

原来唐漠的那一剑,竟生生毁了自己妹妹的容貌。

雪夜重逢

赫连明玉浑身战栗,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

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这样强烈,更加无法对唐悦解释为什么会突然摔开她的手。

可无论他如何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一切都徒劳无功。

他甚至连认真地去看一眼,都已失去了勇气。

唐悦瞧着他的模样,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他们可能还会追来,快走吧。”

赫连明玉说不出别的话,只好嗫嚅着道:“那…你的伤…”几乎不用回想,唐悦那受伤严重的半边脸都会在他脑海中自动出现。

唐悦已转过身去,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们之间没有一句交谈。半途经过一处泉水,唐悦还曾掬水洗脸。虽然洗去血污之后,那道伤口看起来不那么可怖了,却也再次提醒赫连明玉,那道伤口如同刀刻,是洗不去的。

如果赫连明玉不是那样痴迷于唐悦的容貌,他的反应便也不会如此激烈。至少在这种时候,他能够说出一两句安慰她的话,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般,而非表现出嫌恶的神情。

只要他肯抬起头看看唐悦,就应当知道她并非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镇静,那般毫不在意,他也许就能够发觉,那一向明亮的双眼变得十分黯淡,甚至失去了往昔的神采。

可惜由始至终,赫连明玉都沉浸在震惊和失落之中,根本没有关注到唐悦。

重新回到喧喧嚷嚷的大街上,人们注视唐悦的目光一瞬间全变了。

以前别人看着她,总是带着不自觉的欣赏和羡慕。如今他们的表情却极为复杂,有人同情,有人嫌恶,更多的人却是惋惜。

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女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那道可怕的伤口,一辈子都会追随着她。

赫连明玉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些,落在唐悦身后。

直到他们回到暂时栖身的客栈门口,唐悦才停下脚步。

她站在门前,静静等着赫连明玉走近,忽然说道:“你这样怕我,是不是因为我的脸?”

赫连明玉眼睛不看她,低声道:“你——不该多想的。”

多想?唐悦无声地笑了笑,笑容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悲伤。她慢慢抬起手指抚上那道伤口,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我自己多想么?”

赫连明玉不敢看她,只胡乱点了点头,唐悦的面色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已带了些凄凉的神色,过了一阵才道:“他们那样看着我,难道也是我多想?”

赫连明玉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呆呆地站着。

唐悦顿了顿,像是等待着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等到。她叹了口气道:“我该走了,小王爷,你——保重。”

赫连明玉听她这样说,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唐悦摇摇头,再开口时口气已变得极淡,“小王爷,他们还在等你,进去吧。”

他们,指的是当然是王府的侍从和护卫。赫连明玉还想追问,唐悦却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赫连明玉本以为自己会追上去,可直到唐悦的身影彻底在人群中消失,他的双腿还是如灌了铅一般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他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客栈高高悬挂着的“客似云来”四个金字牌匾,只觉得怅然若失,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赫连明玉浑浑噩噩地站了许久,直到外出寻找他的侍卫回来看到他站在这里,他们以为他魇着了,出声拼命叫着小王爷。他才突然大呼一声跳了起来,像是猛地从梦境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的脑海冒出来一个念头:刚才,她会不会…会不想只是表面上若无其事?难道说他刚才的举动已伤害了她,令她伤心,甚至是难堪,否则她怎么会这样就离开?

想到这一层,赫连明玉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无比后悔。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是那种容易被美色所迷的男人,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唐悦是真正的一见钟情,不只因为她容貌的美丽,更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气质。

可为什么看到她的容貌毁了,他心里的感情就仿佛一下子被蒙蔽了,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他是真心喜爱着她的,为什么这样的爱慕却因为一道伤口就发生彻底的改变?

赫连明玉对自己的举动只觉得无比的厌恶,但一瞬间却又想起唐悦如今的面容。如果当初她不是那样的美丽,这样的伤口也就不会给他带来这样大的震撼,以至于他是如此的排斥,如此的嫌恶。

赫连明玉这样为自己解释着,却终究承受不住良心的责备,派出所有的人出去寻找唐悦。然而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将这座城翻了个遍,也没有得到唐悦的任何消息。他甚至还派出人去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唐家堡,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结果,固然让赫连明玉觉得心里不安,却也令他觉得有些如释重负。因为当他平静下来,就会不由自主想到,如果真的找回了唐悦,他又能如何?难道还真的要娶她,与她共度余生?

赫连明玉的王妃可以是个平民女子,可以出身草莽,却怎么可以是一个被毁了容貌的丑陋女子?

唐悦一走进客栈的大门,商容立刻认出她来。

即便她的面上覆着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从唐悦跨进大门开始,就有很多男人注意到了她。毕竟在一个大风雪的夜里,有年轻女子会孤身一人走进一家全都是男人的客栈,这本就是一件引人侧目的事。

唐悦没有打伞,如云的发丝上落满了雪花,肩头也湿漉漉的一片。她并没有看向任何人,只从走进来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刻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向掌柜要了点冷饭,匆匆吃了便直接上了二楼的房间。

商容默默注视着唐悦的背影消失在狭小木梯的尽头,终究没有出声阻止。

他不懂,唐悦为什么会在这样的雪夜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她的身边,为什么没有人陪伴?赫连明玉又去了哪里?

唐家堡一夕覆灭的消息在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那个身份尊贵的小王爷,又怎么会不知道?如果知道,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在此刻,竟然不在唐悦的身边?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何时被自己折断的竹筷戳得鲜血淋漓。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掌柜吩咐伙计燃起灯。

然而不论是这略带寒意的灯,还是大堂里的柴火,都已渐渐无法让人们觉得温暖,甚至连热气腾腾的酒,到了胃里都是冰凉的。

底楼的人越来越少了,客人大多边抱怨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边摇摇晃晃上楼去了。

商容向黑漆漆的楼道望了一眼,一时不知该去找她,还是一直坐在这里。

他从听到那个消息以后的小半年来,一直都在找她。却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在这家小小的客栈见到了苦苦寻找的人。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窗棂被风吹地不断发出撞击声,听来却有几分像是有人在猛烈地拍门,在这样的夜里,这突兀的声音便显得有些可怕。

大堂里还有三个男人在喝酒,单从他们擦到锃亮的刀剑就可以让人轻易地判断出,他们不过是江湖中不入流的角色。

真正的高手,是绝不会这般高调地将武器放在这样明显的地方,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真他娘的冷,今天晚上我该去翠芳楼的。”

“算了吧,你袋子里没几个铜板,路边的母狗也不肯跟你睡的。”

先说话的那人啐了一口,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另一个人调笑道:“老三,你去哪里,该不会真的去找母狗吧!”

说完了就开始放肆地大笑,旁边一个人冷眼瞧着,突然压低声音道:“也不是没法子,刚才进来的不就是个年轻的女人,瞧她那小腰长腿,你要是敢去,还怕晚上不销魂?”

最先站起来的老三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抬头看着那道楼梯,脸色阴晴不定。

“怎么,不敢去?”“那女人看起来就是个好货色,就怕你不敢去。”

商容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已受不了这三个人的污言秽语。

只是他不能在这里伤人,至少不是现在。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那老三却真的摇摇晃晃向楼上去了。

其他两人对视一眼,竟也跟着站起来,尾随而去。

商容冷冷地瞧着,唐悦的武功对付这样的人绰绰有余,实在是不需要他动手。

如果他控制不住先动了手,反而会让唐悦在他面前逃得无影无踪。

半年的苦苦追寻,他慢慢领悟到,唐悦是在躲避着所有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些被她隐瞒的人里,也包括他自己。

尽管知道,商容还是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他凝神听着楼上的动静,担心那些人会不会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直到听到一声男人的惨呼,商容的心才松了口气。

然而没等他真正放心,就看见那叫老三的男人跌跌爬爬从楼上滚下来,口中嚷着什么“女鬼”之类的胡言乱语。

不止是他,接连从楼道上直接摔下来的两个人也都面色惨白,从地上爬起来,连头也不回地就尾随着那人冲了出去。

黑暗中,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木楼梯上走下来,看起来是那样的萧瑟,孤单。

她的面容一直隐在黑暗里,始终看不清,然而等她慢慢走到光亮处,商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她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一头漆黑的长发,顺着瘦削的肩膀垂落下来,衬得她的身形更单薄,皮肤更苍白。

显然那几个人上楼去的时候,她已准备休息。

但她的手上却紧紧握着红芒微闪的倾城,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