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掩好身前□的肌肤,道:“我不知道。”

柳三月面色冷凝,阴沉沉地道:“他必然不会是来找我的,柳府三年都没有人敢来。” 他的话其实没有说完,这三年中并非无人来此挑战,而是皆都有来无回。

唐悦淡淡道:“你在想刚才那个人是我大哥,若真是…只怕匕首割破的就会是你的喉咙。”

柳三月心头已自一震,不由自主地望向那道墙壁上的匕首,慢慢地,心中泛起了一阵寒意。

唐悦又道:“我虽不知那人是谁,但与我总是无关的。这拜月教中,难道还会有我的朋友?”

柳三月目光一闪,不再言语。

唐悦笑了,重逢以后,她第一次露出笑容,但那笑容看起来却是充满了讽刺。她道:“还是说,是你害怕了?”

柳三月的声音里全无感情,甚至带了些微的冷酷道:“我只是遗憾刚才若没有住手,你现在就只有痛哭流涕的份了。”

唐悦道:“不,我知道你最后总会放弃的。”她的眼中充满毫不遮掩的嘲讽:“因为你不会为了一时的欢愉,就毁了自己一身的武功。”

柳三月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容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心里,扎得他心底深处血流不止。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唐悦啊唐悦,看来我真是小看了你,原来你笃定我不敢跟女人亲近,否则一身修为便会毁于一旦。”

想起唐悦刚才强忍厌恶顺从无比的模样,柳三月只觉得异常痛恨,他嘴角忽然露出一种恶毒而残酷的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接下去道:“我不能碰你,别人也不能。”

这一夜,唐悦都没能入睡,她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屋里无数的水晶瓶子。这些瓶中盛放着无数闪闪发亮的奇珍,一眼望去,便是夜里也五光十色,色彩缤纷,当真是美到了极致,然而这些光辉却照不到她的心里。她的心里,此刻只剩下悲哀、寂寞,和寒冷。

小怜手中捧着紫檀木匣子从外面推门进来,看到苏梦枕坐在椅上自斟自饮,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公子?”

苏梦枕没有应声,小怜关上了门。把呼呼的风声一并关在门外,他打量了一眼苏梦枕随手丢在一边的紫貂斗蓬,小心翼翼地道:“公子,今晚出去过?”

苏梦枕抬眼看了他一眼,小怜立刻噤声不语。

苏梦枕低下头,轻轻地啜了一口酒,面色却有些阴沉。

小怜轻手轻脚地放下手中的紫檀木匣子,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却是一排细细长长的金针。他仔细地将金针在烛火上反复烘烤后,才低声道:“公子,时辰到了。”

苏梦枕伸出右手,小怜轻轻挽起他的袖子,用金针先针曲池,去针以后,他才道:“公子,三月前我们已用金针封住那情蛊,然后不断施以金针之法,今晚若是顺利,便可彻底痊愈。”

苏梦枕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彻底痊愈?”

小怜被他那奇怪的眼神一瞧,反而觉得心里发虚,原本有十成把握的事已变了味道,硬着头皮道:“是…是。”

苏梦枕不知为何冷笑连连,却也不再做声。

小怜壮着胆子施针数处。苏梦枕额上冷汗溢出,只觉腹中奇痛难忍,甚至可以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麻痹感正从指尖升起,他咬紧牙,一声不吭。

当金针走入中脘时,苏梦枕背已湿透,嘴唇甚至咬出血来,小怜一见大惊失色,忙想要拔出金针。苏梦枕以手止住,片刻后他开始大吐不止。小怜吓得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扎错了穴道。不过多时便见一条小小的物体从苏梦枕口中吐出,类似蛇形,长约半尺,在秽物中蠕蠕爬动着。

小怜的脸已因恐惧而变得发青,苏梦枕的呼吸却已慢慢恢复平稳。

“现在总该好了。”他静静地道,接过小怜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柳三月并没有食言,第二日一早,便带着唐悦一起出去。

唐悦终于见到了唐漠。

虽然她早已知道唐漠现在已忘记了她,亲自确认的时候,却还是感到痛心。

唐漠不再是当年英姿勃发的青年,他已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机器。只要轩辕迟迟一个命令,他的剑便会毫不迟疑地削下敌人的脑袋。

哪怕那个人是他曾经关心关爱的妹妹唐悦,结果也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唐悦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并没有剑,而是正捧着碗在吃饭。

唐悦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因那碗里盛的东西,绝非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吃的。

那已发霉的饭和腐烂的菜叶传出的味道,让人简直要将昨天吃下去的东西一下子全吐出来。

可是唐漠吃的很认真,唐悦以前见过他吃饭,那种矜持冷淡的模样与如今简直判若两人。更何况当年唐家堡是什么样的排场讲究,到了今天竟已天翻地覆。

唐漠坐在台阶上,正将一块腐烂的白菜叶吃下去。唐悦几步便走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断然道:“大哥!不要再吃了!”

唐漠抬起头看向唐悦,那冷冷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天底下最痛恨的敌人。

唐悦吃了一惊,原本拉住他手腕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了。很多年前,她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但那不过是一条路边的野狗在嘴边的骨头被别人踢开的时候,露出的一种极度凶狠的神情。

她永远也无法将高傲冷淡的唐漠,与丧家之犬联系在一起。

她忍不住质问道:“难道拜月教已穷到只能供这样的东西给人吃?”

柳三月冷笑道:“拜月教给客人的美食当然不是如此,可惜你大哥不是客人,他不过是圣主身边的一条狗。”

看到唐悦眼里露出痛苦的神情,柳三月反而表现得很高兴,他慢慢道:“你现在知道你大哥在哪里,但即便你求他,他也不会跟你走的。”

唐悦冷冷地道:“你们简直不是人。”柳三月大笑道:“看看你大哥和我,谁更像是个人。”唐悦低声道:“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柳三月眼睛里露出了警戒怀疑的神色,道:“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大哥身上的咒术,拜月教中有能耐解除的除了圣主外再没有旁人了。”

唐悦虽然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唐漠,但她的神情却已平静下来。

柳三月忽勾起了嘴角,道:“谁也想不到,当年名声赫赫的唐大公子,竟成了这副模样。”

唐悦不再言语,她慢慢蹲下了身子,坐在唐漠的身边。柳三月吃惊地看着她伸手帮唐漠理了理头发,道:“你现在也见到你大哥了,还要如何?”

唐悦道:“我只想…只想能每天过来看看他。”

唐漠低下头,对他们之间的对话充耳不闻。

柳三月似乎没想到唐悦说出这样的话,这在倔强冷漠的唐悦来说,简直已算得上低声下气了。

想起关于这对兄妹之间的传闻,他心中一动,口中却冷冷地道:“拜月教的废堂并不是你随便就能来的地方。”

拜月教废堂,住着的人都是心神受控的江湖人士,他们之中甚至有许多成名已久的武林名宿。然而这些原本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却已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们此刻都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神情呆板僵硬,甚至对外界的一切刺激毫无反应,除了那一双双还不时眨动着的眼睛之外,他们简直已跟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无异,唯一能让他们动容的,只剩下施咒者的命令。

唐悦走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看了一眼唐漠,对方却连头也没有抬起来过。

她并未跟着柳三月回去,只因她心中的痛苦实在已无法压抑。

她已哭不出来,她的眼泪在唐家堡一夕覆灭之时便已流干,但她从来没有这样无措过。

冬日里的寒风将她一头的发丝吹得蓬乱,但她却毫不在意,只一直漫无目的地走。她明知这拜月教中到处是陷阱,到处是眼线,却也不在乎,只因她实在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她突然明白轩辕迟迟为什么要将她带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让她活下去,并且折磨她。

有什么比这样毫无办法的活着更能折磨一个人的好法子?

唐悦暗问自己:“我能怎么办?”

“当我遇到痛苦难过的时候,总是会有大哥来帮助我,可现在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却只能束手无策,甚至不敢拼死一搏!”

“我一直只为了自己伤心,所以就拼命地逃开唐家堡,但到头来甚至连大哥最需要我的时候,都不在他的身边。”

“就算现在保住了大哥的性命,但他若是神志清醒,难道宁愿自己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么?我空有一身武功,却没有可以帮助他的智慧,这武功又有什么用?”

唐悦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想着,直到头顶疼痛无比,甚至隐隐有麻痹之感。

突然就撞上了一个人。

她正想避过,却被这个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臂,她冷冷道:“苏梦枕,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苏梦枕沉声道:“你身上的伤,哪里来的?”

唐悦抽回手,用袖子将手臂上累累的伤痕遮好,才道:“与你无关。”

人生奇妙

苏梦枕面色如常地道:“到底是谁?”

唐悦冷冷道:“副教主说哪里话,我变成如此模样,不都是拜你所赐么。”

苏梦枕竟微笑道:“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缘故?”

唐悦道:“副教主贵人事忙,难道忘记唐家堡是如何消失的?。”

苏梦枕道:“你不必一口一个副教主,我实在不敢当。虽然我暂代教主职务,但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唐家堡便是真的要败落,也还轮不到我来下命令。”

唐悦的瞳孔紧缩了一下,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真正要唐家堡消失的,是拜月教主?”

苏梦枕道:“我劝你不要这样想!识时务者为俊杰,唐堡主一世英雄,到老却看不太开,这世界不会对不识时务的人太客气的。”

唐悦道:“那我大哥呢,他总不会对贵教有这样大的威胁,值得你们将他变成废人?你来唐家堡,他是如何对待你,可你现在又是如何回报他的?”

苏梦枕道:“照你这样说,唐公子拿苏某当朋友看待,我应当受宠若惊,感激得痛哭流涕?”

唐悦咬牙道:“纵然你们说不上知心朋友,却也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这样折磨他?

苏梦枕笑道:“既然你都说了我与令兄是朋友,朋友便有帮他分担痛苦的义务。与其让他深陷仇恨不能自拔,还不如让他像现在这样毫无感觉。”

唐悦道:“这么说让一个正常人变成行尸走肉,难道我们还要反过来感激你?”

苏梦枕却道:“那倒不一定,我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别人感激。”

唐悦面上已覆上一层寒霜,道:“好!副教主果然够冷血。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苏梦枕道:“这…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唐悦道:“我最后悔的就是,早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刀杀了你。”

苏梦枕大笑道:“早知如此,苏某便卖你一些后悔药了。”

唐悦道:“可惜这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我又技不如人,可是副教主不要忘了,总有一天,我会摘下你的脑袋。”

苏梦枕凝目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苏某并未觉得活着有多快活,你若是有这种本事,苏某的脑袋,随时欢迎你来取。”

唐悦冷笑,已抬步要走,将要与苏梦枕错身而过之时,苏梦枕却又道:“不过,唐悦,我倒是希望能够听一句真心的话,你是真的想过要杀我吗?”

唐悦止住身形,顿了一顿才道:“不,如果可能,我不想杀任何人。”

苏梦枕“哦”了一声道:“可倾城刀上已染了血。”

唐悦道:“副教主剑下的亡魂,敢说比倾城少?”

苏梦枕道:“我与你不同,根本不会在乎多死几个人的。”

唐悦漠然,终是不发一言。苏梦枕却又回到原先的话题道:“你手臂上的伤口,真是柳堂主所为?”

唐悦道:“你看见了么?”

苏梦枕道:“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柳堂主所为。”

唐悦道:“是又如何,看到他这样折磨我,你不是应该更称心如意?”

苏梦枕叹了口气,道:“我如今才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坏到了这种地步。难道看你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我就该感到高兴么?”

唐悦道:“自然,副教主的欢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的手臂,我身上也还有许多,要看看么?”

唐悦冷笑着,竟真的褪下衣服,露出胸口的一些肌肤来。只见她露出来的地方,布满一道道青紫的伤痕。初看的时候简直令人不敢置信,那雪玉一般的肌肤,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刻意留下的痕迹。有些像是尖利的牙齿咬的,有些又仿佛是尖锐的刀锋留下,甚至还有烛台烙下的印记。这些伤口并不陈旧,一道道都殷红的令人感到触目惊心!这些或青或紫的伤口隐约顺着衣服延伸下去,可见苏梦枕瞧不见的地方,只怕更加严重。

唐悦冷冷道:“如今,副教主看清楚了么?”

苏梦枕垂眸道:“我,我…”

唐悦虽然想装得满不在乎,但那痛苦的神情,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她轻轻掩上胸前的衣服,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微微笑道:“你还想看什么,或者我全部脱下来让你一次看个清楚?”

苏梦枕道:“你…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是想伤你。”

唐悦淡淡道:“是不是都不要紧,脸变成这个样子我都不在意,更何况是这些。”

苏梦枕叹了口气,道:“唐悦,我原本没有想到,柳堂主竟会这样折磨你。”

唐悦道:“这话恐怕也不是真话,把我许给柳堂主的人,不正是副教主么?更何况…”

苏梦枕道:“何况怎样?”

唐悦冷道:“何况他也并未真的将我如何。”

苏梦枕目中异彩流动,终于道:“他…真的没有碰你?”

唐悦缓缓道:“这与副教主无关。”

苏梦枕突然道:“他现在能忍住不碰你,但将来却未必真的能守住诺言。你的武功根本远胜于他,又何必受他掣肘。你本可以…”

唐悦皱起眉头,道:“我可以如何?”

苏梦枕慢慢道:“可以让他永远不能再挨你身子一下。”

唐悦道:“你让我杀了他?副教主,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已疯了,柳堂主是你拜月教的人,你竟然让我杀了他?”

苏梦枕道:“你的目的就是进入拜月教,如今你已进了内城,柳三月对你还有用么?”

唐悦冷笑道:“我倒不知道,副教主是这样的为我着想。”

苏梦枕叹道:“你现在不杀他,总是要后悔的。”

唐悦瞧着手中的倾城,不禁叹道:“可惜我若能如副教主一般有远见,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苏梦枕知道她又在想当初该杀死自己的事情,却也并不如何生气,只是道:“你的容貌,我会帮你。”

唐悦道:“帮我?怎么帮我?”

苏梦枕道:“我…总可以帮你让那道伤疤看起来不那么…还有你身上…”

唐悦怔了怔,忍不住道:“纵使你让我的脸恢复如初,让我身上的伤痕不复存在,你能还给我一个正常的大哥,能把当初的唐家堡还给我么?”

苏梦枕道:“我从不知道,你对唐家堡也有这么深的感情。”

唐悦道:“很多东西,当它在的时候,都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等失去了以后才觉得可贵。”

苏梦枕想说什么,却又默然。

唐悦已走了出去,连头也不回。

苏梦枕望着她的背影正在出神,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语声道:“副教主好大的雅兴,在这里陪美人谈心么?”

语音刚落,一双白皙美丽的手便从背后伸出来,掩住了苏梦枕的眼睛。

苏梦枕不动声色地拉下那双手道:“圣主怎么会来到此处?”

轩辕迟迟绕到他面前,眼波温柔如水,脉脉地凝注在他身上。

阳光映上她的脸,更显得温柔、美丽、纯真,但她的声音比她的人更妩媚,更柔情。她握住了他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抚着他的手背道:“你狠得下心不来瞧我,难道还不让我来瞧你么?”

苏梦枕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的面容,他的眼睛停留在轩辕迟迟的脸上,但目光却显得茫然之极。

他的心似已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轩辕迟迟是何等的角色,又怎会瞧不出他的心不在焉,但她竟似全不在意,笑容仍如鲜花般娇媚清新,她慢慢道:“今晚我要设宴,你来吧。”

苏梦枕道:“很抱歉,晚上我已有安排。”

纵使轩辕迟迟心思深沉,到底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又被捧得极高,此刻不由也变了容色冷冷道:“你要去哪里?”

苏梦枕皱眉道:“圣主,这是苏某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