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华禅师微微一笑,对着裴子余说:“与佛有缘,千里之外亦如晤佛面;与佛无缘,近在咫尺亦对面不识,将军何须惊惶?”

裴子余被堪破了心事,不由得有些尴尬,只得也对着他行了礼:“大师勿怪,我实乃惊弓之鸟。”

钱程白了裴子余一眼,把智华禅师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大师,你上次说,我回家是时候未到,那现在怎么样了?”

智华禅师指了指她的手腕:“钱施主何不看看你手上的佛珠?”

钱程狐疑地抬起手来,佛珠还是一样的佛珠,只是中间那颗紫色的珠子仿佛颜色深了一些。

“施主能到此处,都是缘分。问问你自己的心,想不想回去,要不要回去?只有当你心无旁骛的时候,才是你回家的真正时机。”智华禅师将右手放在了心脏的位置,缓缓地道。

钱程不答应了:“大师,你这不等于没说吗?人家书上的大师都是知道哪时哪刻,哪分哪秒,你这样太不负责了!”

“施主天真率直,贫僧真有些舍不得。”智华禅师笑道,瞥了一眼在一旁有些坐立不安的裴子余,“难道施主就这么想回家吗?难道这里没有人可以留住施主吗?”

钱程有些失神,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大师,可以留住我的人太多了,我一个人分不过来。”

智华禅师双掌合十,口宣佛号:“施主可扪心自问,到底何去何从,万事皆有因果,无须强求。贫僧只能送你四个字:心无旁骛。”说着,他口中念念有词,慢悠悠地隐入佛堂不见了。

一连好几天,钱程都过得有些恍惚,她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是不是老天爷开的一场玩笑?是不是一个错误?

让她坐卧难安的是龙椅上的景恒之,他的病容未见消退,咳嗽之症也未见好,每日在早朝的时候见他强撑着病体处理朝政,她就忍不住心疼。

她拼命想着以前现代有什么法子可以治这种咳嗽的秘方,想了半天只想到冰糖炖雪梨,还有就是枇杷叶熬汤汁,于是便偷偷找了材料,钻在厨房一个下午,熬了一锅黑乎乎的汤水,颇有成就感地交给了田素素,让她送进宫去,却没想到,田素素苦着脸回来了:“大人,陛下说多谢大人劳神,只是这药好虽好,却少了一味最至关重要的药引子不能喝,他只能放在桌案上,每天看上一眼。”

“什么药引子?”钱程撸起了袖子,“是灵芝还是鱼翅?是龙须还是龙唾沫?我去找。”

田素素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陛下说,是钱大人捧着碗的手。”

钱程顿时萎了,她万万不敢再单独进宫去,单独面对景恒之,她怕她守不住自己最后的防线。

让她难受的是荆田玉和裴子余,那两个人再也不提感情上的事情,只是一下朝就来找她,今天这个请她去赏画游船,明天那个请她去采花摘藕,今天这个送来糕饼蜜饯,明天那个送来稀罕物事。田素素在一旁看了,一直不住地叹气,就好像她是个天下第一的负心人一般。

钱程每日都在挣扎,觉得自己害了这两个好友,可要让她狠下心再也不见他们,简直就是要了自己的命。

最让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是景恺之来窜门时和她讲的一件八卦:丽妃自请去陪伴太后礼佛,景恒之的唯一的两个后妃一废一离,便只剩下了一个昭仪,一个贵人,眼看着就要空了!

“皇兄这是要干嘛?”景恺之有些纳闷,“他喜欢你我知道,可你一个大男人,即不可能入宫为妃,又不能为他留个一子半女,他到底心里头是什么打算?”

钱程心里隐隐明白景恒之的打算,这让她简直无法安眠,半夜都会偶尔被噩梦惊醒,不是她浑身褴褛被赶出了宫门,便是淑妃和丽妃恶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让她把她们的老公还回来;不是三个男人轮番哀怨地在梦里看着她,就是三个男人一人一个拉着她的手脚把她四分五裂…

在一个月色明媚的夜晚,当钱程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对着如水般的月光,她终于下了一个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吾独爱夜的手榴弹!么么哒!

92、晋江独发

今天一整天,方泽就觉得自家的大人很奇怪,一大早就焚香朝着西方拜了好几拜,口中念念有词;上完早朝回来,在府里里里外外都走了一圈,和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还停下来聊了几句。

他心里有些狐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情禀告给景恒之,又怕自己吃里扒外太过明显,到时候被钱程发现了不要他了。

正犹豫着呢,钱程收拾停当要出门,方泽急忙跟了过去,刚好听到她在和钱平交代:“府里的银子还够不够?”

“还有几百两,大人要是没啥大用处,够我们花上一年的。”钱平掐指算了算。

“要是不够了你可帮我记着点,陛下欠了我两万两,到时候问陛下拿。”钱程叮嘱说。

钱平的神色变了变,板正的脸上忽然有了些许的惊慌之色:“大人你不会是…又有什么变故吧?你忘了谁也不会忘了银子啊!”

钱程大为尴尬,训斥道:“你家大人是这样钻在钱眼里的人吗?大人我现在要去趟大理寺,上次就是去了大理寺被人劫走了,这次我先交代一声,就算忽然不见了,也不会太过混乱。”

钱平瞟了方泽一眼,鞠躬道:“有劳方大人了。”

方泽的心里一跳,盘算着自己这边的实力:就算邬赫逖派上大军过来,这一百多号亲卫营和这几个暗卫也能支撑上片刻,足够景恒之收到消息救援了。“大人放心,绝对没有人能再从我手上把你劫走。”

钱程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怜悯,她不敢看方泽的眼睛,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两封信笺:“钱平,要是我晚膳的时候没有回来,帮我给陛下和裴将军送过去。”

钱平应声接了过来,钱程突然又叫住了他:“等一等!”

钱平愕然回过身来,只见钱程抽走了信笺,呆呆地看了半晌,又狠了狠心,把它们放回了钱平的手中,一挥手道:“走,我们去大理寺找荆大人。”

大理寺还是那么威严,此时没有案件审理,荆田玉正在查阅案宗,一见钱程又惊又喜,笑着说:“阿程,哪阵风把你吹过来了?”

钱程的笑容看起来却有些牵强:“田玉,我有件宝贝找不到了,可能是丢在那时候关押我的牢房里了,我想去瞧瞧。”

荆田玉眉头微蹙:“还有东西不见了?我记得我当时都仔细找过了。”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只不过我很喜欢。”钱程笑着说,“你不是说我的那间牢房早就封了,从来没人进去过,说不定还找得到。”

荆田玉心里有几分狐疑,看钱程有些急切,只好点头说:“那好,我陪你一起过去。”

大理寺牢狱阴森,长长的甬道两旁被分割成一个个的牢房,里面不是传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哭泣声、自语声、喊冤声,狱卒们不时地来回走动着,间或训斥着犯人。中间还有审讯室,偶尔还会传出几声惨叫,令人不寒而栗。

钱程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心惶惶地问:“田玉,这些犯人都是犯了什么事啊?”

“大理寺里进来的都是重罪,”荆田玉淡淡地说,“贪赃枉法,意图动摇大乾根本,或者是杀人越货,身背无数人命的江洋大盗。”

钱程心里害怕: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魂魄,会不会视她为妖孽,除之而后快?

“阿程你怎么看起来一脸的惊慌?别怕,他们都锁在里面,不可能出来。”荆田玉安慰她。

“不是,不是,”钱程定了定神,叮嘱说,“田玉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小心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来报复你,不如这样,恶人交给手下的人去做,你就在上面装装样子,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荆田玉只听进了前面一句,一脸的感动:“阿程,我会小心的,只是我从陛下手里接过任命的旨意的时候,心里就发过誓,一定要为大乾、为陛下涤清朝政,还我大乾的朗朗乾坤,个人的生死荣辱,我已经不放在心上。”

钱程气得差点跳脚:这个榆木疙瘩,怎么看起来如此温柔可亲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居然这么迂腐?自小看过这么多历史故事,忠臣在帝王用到你的时候自然千般捧着,要是哪一天你威望过重,影响了王权,还不被整得死去活来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交代,可抬头一看,自己以前的牢房到了。

一时之间,钱程心中感慨万千,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木栅栏,想起自己那一日的狼狈孤苦,眼圈都有些发红。

“我…想一个人找,你们在外面等我片刻,田玉你若是有事,先去忙,别管我。”她犹豫了半天,还是狠狠心开了口。

荆田玉微微一笑,笑容和煦:“阿程,看来你这件宝物稀罕得紧,是不是怕我抢了去?好,你慢慢找,等会儿出来我们一起用午膳,我去上岚酒楼定个位置。”

钱程差点没哭出来,张了张嘴,却眼睁睁地看着荆田玉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钱程才撕去了栅栏上面的封条,推门进了那件牢房,方泽想跟进来,却被钱程拦在了外面,让他就像以前一样,在外面守卫便可,不可打扰。

那张木床和以前一样,上面的床单上那块血渍还在,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钱程一屁股坐了上去,顿时空气中布满了灰尘,呛得她咳嗽了起来。

她侧头盯着那床看了半晌,慢慢地平躺了下来,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牢房的顶,双手交叉在胸口,把那串手珠露在外面,凝神屏息,强迫自己脑中什么都不要想,嘴里念念有词道:“阿程,回家,回家…”

方泽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有些害怕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栅栏前,颤声说:“大人,大人你这是中邪了不成?”

钱程被他吵得定不下神来,恼怒地吼道:“方泽,快去旁边呆着,要是坏了我的好事,我就再也不要你当我的贴身护卫了!”

方泽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只好退开了几步,低声和门外的侍卫说了几句,那人应声而去。

钱程心里有些着急,抬手看了看那颗紫色的珠子,见那颜色仿佛又深了几分,“心无旁骛…”她喃喃地道,“要么睡上一觉,睡着了才会心无旁骛吧…”

意识渐渐地迷糊了起来,钱程只觉得自己好像又进入了连绵不断的迷雾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在这白色的迷雾中徘徊,找不到出口。

远处渐渐地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钱程紧走了几步,忽然看见有一个人躺在床上,那张床太眼熟了,当初她为了睡得舒服点,揪着她老板一起在B市的一个奢侈品中心挑了这张床,花了将近十万——包括将近四万的进口席梦思和四万的床。

贵宾犬的添添出现了在她的视野,只见它咬着垂在地上的被子,呜呜地叫着,试图把床上的人叫醒。

忽然,床上的人飞起一脚,准确地落在了添添的身上,添添嗷呜叫了一声,在地上滚了两下,缩在门口,哀哀地看着那张大床,再也不敢动了。

钱程看得大怒,刚想开口呵斥,却见卧房的门开了,她以前的老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乐不颠颠地跑了进来,双手不停互换着捏着耳朵:“阿程,快起来,我给你下了面条,趁热吃!”

床上的身影动了动,终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那张脸长得和钱程一模一样,只是眉目间带着几分冷漠和阴狠。

钱程终于恍然大悟:这个以前的钱程鸠占雀巢,把她的窝、她的老板给占领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老板除了初中追她那会儿为了讨好她,曾经给她炒过一盘半焦的蛋炒饭,后来就再也没有请她吃过饭;到了他手下打工后,他更是抠门得令人发指,每天让她请客吃饭,美其名曰帅哥陪吃饭,不收钱就不错了…

现在,这个端着面条,一脸宠溺的人,真的是她的老板吗?

钱程正困惑呢,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阿程,阿程你醒了没有?我带了你爱吃的锅记生煎包子,差点被狗仔队拍到。”

这不是李明启的声音吗?怎么带着几分讨好,几分谄媚,还有几分摇尾乞怜?钱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这种买包子的事情,李大明星可都是借口会被狗仔队拍到,想方设法地指使她去买的!

钱程不假思索地抬起了腿,正要往前迈去,耳边忽然传来了焦急的呼唤声:“阿程,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走了?”

“你答应过子余不偷偷摸摸走的,你发过誓的,你要变成穷光蛋的!”

“好,你这么狠心,就别怪我失了常性!你要是不回来,你所有在意的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钱程吓得浑身一哆嗦,四下瞧瞧,却没发现景恒之的身影,她犹豫了片刻,那只迈出去的脚好像僵住了一般,怎么也落不下去了:回去了以后还能看到他们吗?回去了以后会不会发疯一样地想念他们?难道,这辈子就要在这样刻骨铭心的相思中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