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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犹自叹息:“齐王建还年轻,本王已垂垂老矣,膝下二子一死一病,孙子又不成器,今后大秦到底何去何从,本王只能尽力了。”

话虽如此,易姜并不觉得他有半分认命的意思,在他这个年纪还能仔细谋划,甚至不惜重用她一个女子也要达成目的,绝对不是个容易服输认命的人。

“易姜明白王上的意思了。”

秦王不禁坐正身子:“那么易夫人以为眼下秦国该走哪一步?”

易姜垂首盯着桌案:“齐国虽是劲敌,但这也是由我的合纵造成的。王上因齐国忧虑时,齐国也正因秦国忧虑,二国国力相当,直面对决只会两败俱伤,既然如此,何不重提远交近攻之策呢?”

远交近攻是鬼谷派的主张之一,也就是连横。东西最强大的两国结盟,彼此互不干涉,那么要侵占周边其他国家也就更为顺利。之前范雎也是这般主张的,秦王并不意外,不过也不太赞成。

“与齐合作,难保不会再被反咬一口。”

易姜抿唇而笑:“五国国君各怀心思,上次合纵破裂,要再联合难上加难。至于齐国,不妨让他们自己主动来与秦国结盟,不同于往常的暗中联盟,要让齐国正大光明与秦国结盟,使之不得不与五国对立。”

这倒让秦王没想到:“哦?愿闻其详。”

“秦国当先与魏国结盟,破坏齐魏赵三国结盟,逼迫齐国不得不向秦国求交,此举意在消耗齐国,隔断五国。”

秦王闻言大悦,站起身来。易姜连忙跟着起身,就见他抬手见礼道:“本王愿拜夫人为相。”

易姜回礼,弯身低过他方止:“谢王上。”

秦王稍稍扶她一把,朝旁边的却狐看了一眼:“相国是女中英才,身边该有个人陪伴才是。却狐是义渠贵族,又一表人才,从今往后就让他侍候在你身边吧。”

易姜大惊,还是头一回见到直接赏个男人给她的。

更惊讶的还在后头,却狐不仅没拒绝,还大步走过来抱拳见了个军礼:“却狐领命。”

“…”

相国府里早已清扫完毕,重新布置,易姜的车马穿过咸阳城宽阔平整的大街,进入相府。

一离开王宫息嫦和少鸠就轻松多了,二人忙着张罗布置,心思被转移开去,一时半会儿竟也挺高兴。

易姜在房中列着书目,自她被赵重骄强行带出邯郸后,再辗转入齐,许多以往收集的书籍都遗失了,如今只能重新列出来让人去搜集了来。正好如今来了秦国,还可以再派人打听打听赵重骄的消息。

离开王宫前她试探着问了内侍,近年来的确有刺客在秦王出行时行刺过,但秦王安然无恙,刺客也没抓着。

写完了出门,发现东郭淮正好进门。先前他被安排先行一步去魏国接应,结果易姜遇到公西吾追赶而与他失去联系,还好他找到秦国来了。

易姜见他风尘仆仆,也没与他多说几句,嘱咐他好生休息,息嫦忙领着他安置去了。

虽然身边的熟人多了一个,但到底是身在异国,又是一飞冲天的拥有了个相国府,易姜晚上便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易姜以为是息嫦,起身披上外衫去开门,一打开门愣了愣,竟然是却狐。

他穿着月白的细绢常服,借着夜色,五官看来愈发深刻:“夫人不需却狐陪侍吗?”

易姜这才明白他为何在这里,秦王将他赏了给她,他倒好,直接就住进来了。“不用了。”她有些讪讪,便要关门。

却狐抬手挡住门,声音低了几分:“夫人何须羞涩?神女也有慕春的时候,以往太后在世时还不是时常与我义渠的头领私会,这都是人之常情。”说着他伸手拉开了领口,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在这夜色下看来分外撩人。

易姜还听说过秦国民间有用妻女招待宾客留宿的呢,但亲身体会到底太过震撼。她叹了口气:“我暂时没这个需求,你回去睡吧。”

却狐闻言便不再坚持,那就是要等她有需求的时候了。“那么夫人可要记着在王上面前多美言几句。”他见了个礼,拉好衣襟,转身走了。

易姜好笑,秦人直接,重利功名,可见一斑。看来她这个相国的位子还没坐稳,名声已经要臭了。

第72章 修养七一

中原列国得知秦国竟然任用女人为相,震惊之余扼腕叹息:到底是化外之邦,虎狼之国,这等不合礼仪的事也做的出来。

至于对易姜的评价,那就只能用惨烈来形容了。一个嫁了人的女人不安分守己,反倒跑去秦国做了相国,这是千百年来没有过的奇闻。

顺带连公西吾也遭了秧,堂堂齐国相国竟连妻子都留不住,委实无能!只怕身子上还有什么不对盘的地方,否则人家何必跑走,还在府上养了个年轻力壮的武将?

流言四起,人道齐国二姜,前有文姜,后有易姜。文姜是齐僖公之女,与异母兄长齐襄公乱.伦被丈夫鲁桓公得知,齐襄公竟然派人杀了鲁桓公。尽管行为不端庄,此女却又以才华着称于当世,所以被称为“文”。易姜如今的名声竟然与她齐头并进了,实在是让她汗颜。

好在流言虽然不佳,倒也兴不起什么大风浪。这个时代就是这点好,议论的再热烈也只是当个奇闻看看,不会有什么卫道士来揪着你不放。就是秦王的母亲宣太后,生前也是利用美色周旋于权势之间,灭了义渠国便是她的功劳。

这世道,出格的女人多了去了。

秦国本就不是那等靠中原礼法约束着的国家,长期与戎狄打交道使秦人骁勇善战,过往的困苦和艰难又使他们更加注重现实的利益。自商君变法后,秦国成了列国中的一个异类,那么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也不意外了。别说用个女人为相,秦王就是用个獒犬为相,你又能奈他何?

其实隔着一个函谷关,秦国的消息并不像其他列国之间那般通透,所以其余的人也只知道这些,关于易姜如何在秦国为相,如何让官员们接纳她,实在是一点也不知晓。

倒是有秦国商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据说她上朝会第一日,文武官员无一下拜,她视若无睹,不以为忤。但若有办事不利者,则必以商君所立秦法严惩,绝不姑息。

还说她以前做门客时结识的楚国人申息与她有私怨,得知她入秦后要跑出咸阳,被人捉住扭送给她,她也没追究就放了。理由是私怨不触犯国法,不予问罪。

有人说她是鬼谷传人,但她行事又像是法家做派,军事主张又有兵家风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儒家,因为她不好繁文缛节,就连下人也可以亲昵的交谈,甚少顾及身份等级这些虚表在外的事。

就在这位女相掌政的第一年,秦国派了使臣前往魏国。史官记载:“使魏三月,具礼丰厚。”足足出使三个月可见重视,还送了丰厚的礼物,这其中就有点玄妙了。

赵国是第一个开始慌张的,齐国一直表面上撑着它,却又始终不肯撤走驻在邯郸的二十万兵马,所以魏国是它唯一可以倚仗的盟友了,偏偏此刻魏国又被秦国勾搭上了。

赵王丹近来时常对平原君自责:“本王当初不该不信任易姜啊,如今她去了秦国,半分也不顾念赵国了。”

平原君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去跟大舅子说好话,让他千万不要动摇。

可惜魏无忌这次做不了主,魏王是个怕死的人,秦国肯示好就意味着魏国安全了,自然高兴,已经决定派使臣再去秦答谢了。

等到第二年开春,秦国再次派人出使魏国,这次排场更大,出礼更多,连相国本人都来了。

齐赵魏三国结盟当年由易姜一手促成,如今又在她手中分崩离析。各国惶惶不安,齐王建也开始睡不好觉了。

一旦秦国与魏国交好,那么首当其冲要倒霉的是韩国和赵国。齐国若是袖手旁观,韩赵被秦所灭,国力大增,再也比不过。可齐国若去支援韩赵,魏国恐怕又要横插一脚。

后胜在他耳边吹耳旁风:“易姜离开公西吾入秦,难保不是公西吾的主意,王上不可再信任他。”

齐王建无可奈何,公西吾把持着全国的势力,又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他能怎么样?何况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相国这一年来的变化,想必妻子逃离是真的,他纵然一个高洁不染俗世的出尘人物也是会伤心难过的。

比起其他地方,信陵君府上此刻倒是一派和乐。

易姜从魏王宫里见过魏王出来,顺道拐来了府上。她立在廊下,隔着一丛花木看着园中。侍女们小心围着个孩子,那小小的人儿穿着簇花团锦的绣衣,戴着软软的兽皮帽,张着双臂蹒跚学步,口中咿咿呀呀的叫嚷,脚下没数,一脚深一脚浅,偶尔险些摔着,她的心都要揪一下。

魏无忌在她旁边站着,她身上玄色大袖深衣,纹绣织领,裹着一截纤秀白皙的脖颈,入了神的侧脸仿似一幅绢画,他不禁多瞧了几眼:“你大可以去抱抱他。”

易姜抿着唇,脚步动了动,又缓缓收了回来:“算了,我怕开了个头就忍不住了,还是等我立稳了脚跟再说。”

魏无忌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扭转了个方向:“既然如此还是别看了,你放心,我待他比亲子还亲,你别怪我溺爱了他才好。”

易姜忍不住笑了笑,孩子的确照顾的比她想象的还好,魏无忌为人言出必行,所以她才这么相信他。

“若我没猜错,齐魏结盟长久不了吧?”魏无忌忽然道。

易姜神色微动:“那要看你对长久如何理解了,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永远的关系。”

魏无忌点头赞同,不知为何,一年没见,他一个爽朗的人物总是叹息,像是平白多了许多感慨。

五月,秦相返回咸阳,七月,魏使再入秦答谢。

齐国终于有了动静。

一行车马辘辘而行,通过狭窄的函谷关,渡过涨高了的渭水,进入咸阳。

秦人骁勇善斗,大街之上常有逞凶都狠之人。当年商君变法时首先整治此风气,但至今仍然可见残留。

街道宽阔,百姓们往来不息,交易物品也是种类繁杂。咸阳城不输给任何一个中原国家的都城,甚至可以称得上更繁华,只是建筑都太单调古朴了些,因着崇尚武力,总在建筑上描绘雕刻出兽首做装饰,对外来人而言颇有威慑的架势。

公西吾自车外收回目光,他年少时在秦国游历过多次,如今再重返此地,竟然是在这种境地之下。

齐使的拜帖呈了上去,没有人来迎接,驿馆里的招待也不甚尽心。若是聃亏在,只怕又要指摘,所幸这次公西吾带在身边的人是童子。

一连在驿馆里冷落了五六天,秦国终于有人来迎接齐使,安排他觐见秦王事宜。

公西吾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此行所带随从也不多,的确是个普通使臣的排场。接引之人不太用心,领他入秦王宫时也只是用了一驾再普通不过的马车,不过见他姿态端雅,举手投足自有清贵之气,又不敢太造次。

秋风瑟瑟,在这西北寒凉之地愈发猛烈的铬脸。走过广场,提着衣摆拾阶而上,他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台阶上方易姜抄手而立,一袭黑绸红绣的深衣宽袍,长发束在脑后拢着白净的脸,双目炯炯,亮若晨星,唇边噙着一丝微笑,仿佛看着一个久别重逢期待已久的故人:“居然是齐相亲自赶来,有失远迎。”

公西吾仔细看着她的眉眼,一年未见似乎又添了许多变化,眉梢眼角都多了成熟的风韵,神色间也多了几分世故。看着他的目光不算疏离,却也绝不亲近,只是二国外交上的固有礼仪之态。

他到底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垂首提脚,一步一步走至她跟前,白衣素淡,毫无装点,唯有发髻上束着一支青玉簪,做这种装束,别人很难将他与齐国相国联系在一起。

瞥一眼左右侍立的宫人,他客套地抬手见礼:“有劳秦相相迎。”

易姜侧身,抬手做请:“请齐相入殿与王上叙话。”

秦王是有意这般安排的,这二人毕竟做过夫妻,同处一室究竟是什么模样,他要仔细瞧清楚,尤其要确认易姜的态度,倘若她对公西吾还有半分情意那都是极大的忌讳。真是这样的话,恐怕他就不止要送一个却狐给她了。

不过他实在是多虑了,那二人站在一处,俱是姿容绝艳的人物,可易姜根本没多看过公西吾一眼,哪怕是商议时,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视线接触,与看旁人没有半点不同。

秦王一把年纪了,阅人无数,看到此刻便放心了。

齐国派相国亲自前来谈和,的确是给足了诚意。秦王不能亏待了他,命驿馆好生照料,不可有半分懈怠,又亲自就之前的疏忽轻慢问候了公西吾。

他倒是什么都淡淡的,并不在意。

出了殿门,易姜走在前面,他落后一步,看着她的背影,手撰在宽袖中紧紧的。终究按捺不住要上前,却见前方有人快步迎了上来,赫然便是曾经的魏使却狐。

“夫人何时回府?”他瞥了一眼公西吾,连礼都未见,反而有几分敌意。他回秦国是为了建功立业的,还指着易姜再给他机会,遇着金主的夫君自然要警惕着。

易姜朝身后努努嘴:“没瞧见齐相在么?我需招待着,你忙完便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却狐这才不得不向公西吾见礼,又问:“可要在府上设宴?”

易姜想了一下,点点头:“难得齐相入秦,自然要设宴款待。”

却狐抱了个拳走了。

易姜继续前行,公西吾跟上,想起传言,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与他住在一处?”

“嗯。”易姜回答完转头朝他笑了一下:“齐相可别在意才好。”

公西吾面上没有表情,胸口却阵阵发堵。

如何能不在意?!

第73章 修养七二

晚上相国府果然备了宴席,少鸠和息嫦原先都没在意宾客是谁,只知道来的人是齐国的使臣。等到公西吾施施然进门,她们二人在廊下一眼看到,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少鸠还算好些,只是不自然,息嫦对公西吾却抱着些许的歉疚,缩在廊角阴影里绞着袖口道:“我对不住公西相国。”

少鸠不以为然:“你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唉,你有所不知,其实公西相国对主公很好的,往常总是来问我她的事,怕主公哪里不如意又不肯直言,生怕自己做的不周全。他那样一个人,看来就是身边没有过女子的,什么也不懂,娶了主公后连照顾人都要现学,也不容易。向来是女人伺候夫君,有几个男人会像他这样爱护妻子呢?”

有点年纪的女人总是对男人带着母性的关爱,少鸠此刻算是体会到了。她耙耙头发想了一下:“对她好也不能将她捏在手心里啊。易姜的性子你也知道,外热内冷,吃软不吃硬,倔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偏偏公西吾总是逼着她。别的不说,就强娶这事,放我身上我也不能忍受,何况是她啊。”

息嫦眉心皱紧:“娶都娶了,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少鸠摇头叹息:“就连儒家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是己所欲也不能施于人啊。我看你要读些我墨家的典籍,我跟你说哈,这世间一切都是平等的,男女也是一样的…”

一见她要给自己洗脑,息嫦连忙转头就走:“我还有事要忙,回头再说。”

“…”

正厅里此刻灯火通明。

设宴招待他国来使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奔着吃,而是奔着谈。所以易姜没有安排他人作陪,只有自己和公西吾,相对设案,方便谈话。

秦国的菜肴粗犷质朴。羊羹不是现代人吃的甜点,而是用羊腿骨整只煨在陶盆里,熬出骨汁来,浓白稠滑。吃的时候要用两种刀具,一大一小,小刀用来剔下骨头上的肉吃,大刀用来劈开骨头吸食骨髓。素食大多是新鲜的野菜,开水滚过捞起来浸在早准备好的汤汁里,像是腌渍过一样染了一层褐色,端上来就吃。至于饭就更豪放了,粟米饭稍稍冷却放在漆盘里,吃的时候用手抓起些许稍稍捏成团塞进口中,一口一个,不能太大也不作兴剩余,总之通常不怎么用筷子。

当初诸侯会盟,周天子在吃饭的时候忽然说想尝尝秦人的吃法,结果却被抨击说茹毛饮血、有失体统,吓得他老人家愣是没敢再提。

中原地区号称礼仪源始,自然看不上这样的用餐方式。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对秦国的一切都不太看得上,一边唾弃秦国,一边害怕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