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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仆从都被公西吾调走了,院落里没有旁人走动,分外安静。

易姜知道无忧怕生,吃完饭后还是去将他抱回了房。

公西吾今晚没有忙碌,早早安歇,躺在床上拥着易姜,她的怀中是撰着小拳头安睡的无忧。

“竟然会有妻子团圆的这一天,我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实现了。”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有些像是自言自语。

易姜没有应答,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公西吾的变化,不像以前那样接触时也觉得遥不可及,他成了近在咫尺的一个普通人,竟然会在意这些他曾经弃如敝屣的情感。

小孩子起得早,天尚未亮无忧便起来了,公西吾担心他吵着易姜,在他小手朝母亲捞过去时将他抱了出去。

易姜晚了一个多时辰才醒,起身穿戴梳洗,听到外面吵嚷的声音,她走到房门口悄悄将门推开道缝,原来是云阳夫人,声音是从斜对面的书房里传来的。

“王上说你上疏给他推拒了婚事,你这是糊涂了不成?楚王好歹一国之君,你拒绝了他,还有机会挽回吗?”

“不用挽回,这桩婚事我本也不愿。”

“为何不愿?楚国王姬还配不上你不成?”

“我自有计较。”

后面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忽然传出一声漆器掷地的闷响,云阳夫人拂袖出了书房,脸色铁青地朝前庭去了。

易姜反身回到房中,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要出门。

拉开门却是一愣,公西吾背对她站着,廊前几株迎春开得正好,娇俏嫩黄的花蕊伸到了他的脚边,轻轻触到快要曳地的衣摆。

他转过头来:“你要走了?”

易姜身形稍稍一滞,点点头:“秦国有许多事情,我不能久待。”

“因为却狐么?”

她摇了摇头。

公西吾低低笑了一声,听来仿佛是幻觉:“我知道你是为了楚国来的。”

易姜脸上含了笑:“怎么会,我是为了师兄的婚事来的。”

“可这桩婚事若是不牵扯楚国,你大概就不会来了,可能现在还与却狐成了婚。”

易姜将手上搭着的披风系上,再抬头时语调已经变了:“师兄既然知道,为何还依着我的话退了婚?”

公西吾的脸在晨光下似镀了一层薄薄的光,看起来尤为平静:“因为明知道不可能,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你是真的来与我复合的。”

易姜走近两步,抬头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你居然会有这样的念头?”

公西吾低头凝视着她的双眼:“师妹变了,如今连感情也可以利用了,果然不可与当初同日而语。”

易姜挑眉,低笑两声:“错了,我不过是来与你做交易的,虚与委蛇地用身子绑着你,期望你能稍微惦念一点往日的夫妻情分,便能伺机破坏此事。你下的决定太难更改了,我只能这样。利用感情?这我倒没想过,因为那首先需要你对我有真感情,你对我有吗?”

公西吾忽然伸手扣住她腰,将她拉到眼前:“师妹觉得呢?”

易姜倏然愣住,公西吾的脸近在咫尺,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明明没说什么,却让她莫名地想要退却。

她忽然想起之前他说完放手后那个突兀的拥抱,还有床笫之间那句问话,他问她为何要将他变成这样,她本不理解,现在终于明白是什么模样。

她挣开他,有些慌乱,口气却越发生硬:“嗬,师兄竟然会与我说感情,感情可是会毁了你的。”

公西吾脸色微白:“不错,这是我当初说过的话,师妹学得很好。”

“是,我已经成了当初的你,这不是师兄期望看到的吗?”易姜霍然转身离去。

回廊上静悄悄的,她的脚步迈地飞快,直到转弯时倏然停住。前面一道小小的身影正朝她飞奔而来,她担心他摔着,连忙弯腰伸手,无忧欢快地跑过来,一头扑进她怀里。

“母亲抱抱。”

易姜蹲下来,搂着他小小的身子,忽然有种抱着他一走了之的冲动。看着孩子兴奋的小脸,却感觉万分难受,胸口微微起伏着,连呼吸也有几分沉重。

无忧不知她怎么了,天真烂漫得搂着她,要带她去看他的小木马。

易姜勉强挤出笑来,安慰了他几句,起身要走。

无忧不肯让她走,小跑着要追上去,却被公西吾及时牵住了手。

易姜到前庭前脚步停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头。

出了相国府走了几步,便有东郭淮牵引着车马过来迎接,他似乎颇为诧异:“主公不是说至少需要好几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也没有想到。”易姜登上车,坐到最里面,背抵着车厢。

的确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动了真感情,他怎么会动真感情?

手背上一点微凉,她低头看去,愣了愣,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流泪。

可笑,这么久以来都没哭过几次,今天哭什么,明明是她占了上风不是么?她终于斩断了过往对情爱的向往,成了理智果决、不择手段的政客,他反倒成了被感情羁绊住的那个,难道不该得意么?

她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眼睛,凸出的刺绣纹样刮过眼皮,火辣辣的疼。

第85章 修养八四

秦王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倚在案后,刚灌完一口药,后脚便吐了出来。内侍慌忙来伺候,他摇了摇手,深深叹息,这样子下去,真不知道还能支撑几日了。

他咳了一声,朝窗口看了一眼,正是午后斜阳春风暖人之时,问左右道:“相国回来没有?”

内侍回道:“已经发信回来,说是在路上了。”

秦王满意地点头:“来去如此迅速,看来与公西吾断地够干净了。”

内侍笑着给他捶腿:“王上这话如何说的,相国都要与左庶长成婚的人了,自然是断干净了。”

秦王摇头:“她先前哪有想要成婚的样子,本王催一句她便应一声。不过这次不等本王开口便去齐国解决了齐楚联姻之事,却是叫本王看清楚了她的立场。如今她表了忠心,本王再催婚,倒显得不够信任她了。”

内侍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道道,只劝他好生休息,别想这些事情了。

刚说到此处,外间禀报,相国易姜求见。

她一边进门一边解下银白披风递给门边的内侍,俯身见礼。

秦王抬了一下手:“相国此行一切顺利?”

“回王上,一切顺利。”

“那就好。”秦王的手指微微点着桌案,斟酌了一下才开口:“相国助本王拿下韩国,又立下此等大功,本王该好生封赏才是,不知相国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易姜敛住眼眸,从攻韩开始她就一直在等着这一日,但秦王实在不好应付,直到她这次拆了齐楚联盟才终于发话。

“王上知道臣一个妇人立于秦国,未免多有难处,眼下却狐又身负重伤,我以后必然更加艰难,所以我想请王上赐蜀地给我做封地。”

蜀地之前是蜀国,先王在位时被司马错所灭,如今成了秦国的领地。易姜并不在乎那块封地上的赋税,在乎的是那地方的三十万兵马。没有兵权,任何一个将领都可以将她拉下来,根基永远不算稳固,何况还有个白起在。

秦王仔细斟酌着,手指在桌案上点击地愈发频繁起来。

易姜也有耐心,就这样站着等。

秦王大约是思考完了,点了点头道:“这是应该的,相国为秦国立下的功劳远不及这些回报,本王便赐你蜀地。”

易姜跪拜谢恩。

正要告辞,宫外一个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着气道:“王上,赵国将公子子楚送回来了。”

秦王刚阖眼假寐,闻言又睁开:“哪个子楚?”

“就是前些年送去赵国做人质的公子异人,他如今改名叫子楚了。”

“异人?”秦王的孙子虽然都不大成器,但数量也有十几二十个,好半天才想起这也是自己孙子,偏偏排行居中,不上不下,难怪记不得,遂摆了摆手道:“唤他来见吧。”

易姜稍稍退开一些,盯着殿门,很快殿中就走入一行二人,为首的人身材瘦高,穿着鸦青色的曲裾长袍,尖瘦脸,五官倒很端正,看着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

他的身旁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穿着靛青袍子,梳着总角,圆脸大眼,看起来很精神,只是神情看起来倒比前面的大人还小心严肃。

二人向秦王见了大礼,一一报上了称呼,为首的正是子楚,孩子是他在赵国生下的儿子,名唤政。

易姜的视线来回在那孩子身扫视,心情难免激动,这便是后世所称的秦始皇嬴政?

“相国在看什么?”秦王见她一直盯着孩子,还以为有什么异常,忍不住问了一句。

易姜垂首道:“臣失礼,实在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知礼的小公子,不愧身上传承着王上的血脉。”

恭维的话谁都爱听,不仅秦王受用,就连子楚都转头看了她一眼。易姜对上他的视线有些意外,子楚与她素未谋面,但看她的眼神并不友好。

秦王与子楚说了几句家常,十分生疏地问了些问题,子楚回答无不小心翼翼。秦王点点头,视线又落去嬴政身上,随口问了几句课业学习的事情,孩子也回答的很谨慎小心,但这次的答案他不甚满意。

“这年纪,该学些有用的东西了。”

子楚忙道:“子楚之前在赵国朝不保夕,难以顾及此事,如今在回国路上得到武安君许诺,他答应了要亲自教导政儿的学业,不知王上以为如何?”

易姜微微皱眉,这么看来是白起想办法接他回来的了,看来是在为伐赵做准备了。子楚大概是人质做久了,事先也不问问清楚眼下情形,秦王正有意压制白起权势的时候,他偏偏一回来就站去了那一队。

果然,秦王不大高兴了,尚未开口,下方的嬴政见了揖礼道:“王上恕罪,是政听闻白将军杀敌英武,这才斗胆求他教授骑射技艺,未曾事先禀报王上定夺,罪该万死。”

易姜心中诧异,不禁又朝他多看了几眼,小小年纪便如此会察言观色,真是叫人刮目相看,看来他在赵国的日子过得不尽如人意。

秦王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白起教导骑射可以,学问就算了,还是另请他人吧。”

易姜心思一动,出列一步:“王上若不弃,臣愿请缨。”历史上的秦始皇就够残暴了,白起又嗜杀,再由他全盘接手嬴政的教学,岂不是火上浇油?她怀揣了些许心思,趁着嬴政还小,不管以后秦国是不是能一统列国,能给他灌输一些仁德爱民的思想总不会是坏事。

“哦?”秦王思量了一番,点点头:“也好,相国是女子,教人学问应当最有耐心。”

嬴政当即走过来朝易姜见礼,弯腰至膝:“见过老师。”

易姜抬手扶了他一下,他看着恭敬,却很疏离。

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人物,易姜回去的一路上都还在回味,他不同于旁人,比起任何一个见过的历史人物都要让她情绪来的激烈,这真是一种古怪的心情。

息嫦正在廊下徘徊,见她进了门,连忙迎了上来,一边为她解下披风一边跟着她朝后院走:“主公此番入齐,可有收获?”

易姜怔了怔:“收获?”

“与公西相国啊。”提到公西吾她有些小心,还特地看了看易姜的神色。

“没什么。”易姜进了房间,走去铜盆边抄水洗了洗手脸。

息嫦取了布巾给她擦拭:“当真一点也没有吗?”

易姜冲她扯了扯嘴角:“倒也有一点,我如今博取了秦王的信任,也有了倚恃,用不了多久就能将无忧接来身边了。”

息嫦有些惊喜:“主公怎么做到的?”

易姜脸上的笑渐渐隐去:“我利用了公西吾。”

“这…”息嫦叹了口气,走去床边给她铺床,一面小声道:“自我跟着主公以来,就没见过您为自己做过什么,一直为了活命辗转奔波,如今好不容易成了秦国相国,为何不能顺着心意和公西相国和好如初呢?您要为自己想一想,不能这样过一辈子。”虽然名分是主仆,但这么多风雨过来,她看待易姜已如妹妹一般,都是女子,自然体谅彼此的苦处,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

“是啊,我一直在为了活命挣扎…”易姜在案后坐了下来,不禁被她的话勾起了过往。从赵国到魏国,魏国到齐国,齐国又到秦国,随波浮沉,天下都走遍了,却没有一处是可以给她安身立命的。现在为了无忧,要付出的更多。可是要说和公西吾复合,她不禁苦笑:“我身在秦国一日,就不可能跟公西吾复合。”

息嫦手下一停,不解地看着她:“为何?”

为何?就凭秦王的目的,她本来就是用来对付公西吾的。

易姜不想总提起这事,打岔道:“却狐如何了?”

息嫦愣了一下:“说的是,我险些忘了告诉主公了,您入齐那日他像是担心失了靠山一般,竟然跑去追您,结果一整夜没回来。后来请了府兵去找才总算将他找回来,可他回来后又不理人,终日窝在房里生闷气不见人,也是叫人无奈。”

“竟有这事?”易姜起身:“我去看看他。”

息嫦摇了摇手:“您回府前我刚送了药过去,他喝完就睡了,主公晚些再去吧。”

易姜只好点头,恰好这一路奔波也累了,便与她说了一声,也倒去床上睡了。

照理说太过疲倦应该睡得深沉才对,可她睡得很浅,还做了梦。

梦里身在齐国相国府里,廊下开着迎春花,自累叠的山石边延伸而出。廊柱旁立着公西吾,穿着鸭卵青的绕襟深衣,腰间玉佩流苏在春风里轻晃。他的手中牵着小小的无忧,父子二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迎春花谢,蝉鸣声起,秋叶簌簌,冬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