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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颊又瘦削了几分,双眼愈显深邃,形容憔悴,从往常那清贵淡雅的气韵中生出了颓然来,虽又是另一番独到的景致,可大夫瞧着却有些担忧。

“相国别太担心了,忧思郁结于心,只怕对身体不好。”

公西吾恍若未闻,视线只落在易姜身上,手里倒是拿了一卷竹简,但半天都没翻动过。

大夫跟随他时间也不算短了,却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暗暗叹了口气,去榻边喂易姜喝药。

公西吾忽然伸手过来:“我来吧。”他站起身来,骤然一晃,险些摔倒,一手扶住榻沿才稳住身形。

大夫连忙搁下药碗,朝外高唤了两声,聃亏大步进来,不由分说将他背了出去…

易姜感觉自己行走了很久很长的一段路,四周都是重重雾霭,只有一束微光引着她前行。

等到终于走到尽头,却是别有洞天,阳光和暖,天蓝云淡,四周草木繁盛,鸟语花香。一路走来,落英缤纷,旁边一汪小池,池水清浅,游鱼恣意。

头顶漫天花雨,她伸手接了一片在手里,觉得自己到了仙境,前方树下倚着个少年,身披大红的女装,冲她微微笑着。

“赵重骄?”她小跑过去,上下打量着他,他竟然好好的,还是那双明亮的桃花眼,歪着脖子看着她笑而不语。

易姜心想自己果然死了,竟然遇到了他。

“你还好吗?”她径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赵重骄挑眉,声音又如往常一般悦耳了:“当然好了,没了仇恨,落得逍遥。所以你不用自责没能救我,这于我本就是解脱。”

听他亲口这么说,易姜心中的确轻松了一些:“那我就放心了。”

“这样就放心了?”赵重骄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叠起双腿晃着双脚:“你没有其他放心不下的事和人了?”

“有…我放心不下无忧,自他出生我就未能好好照顾他,如今又丢下他一走了之。可我不死,子楚不会放过他。好在他在公西吾身边,我不用担心他的安全。”

“那其他人呢?”

易姜有些怅惘,许久才道:“没有了。”

赵重骄的双眼润了水般明亮,声音轻飘飘的荡在风里:“真没有了?”

“嗯。”

赵重骄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那走吧。”

易姜一愣:“去哪里?”

“你都没牵挂了,还问去哪里做什么?”赵重骄拽她起身,引着她朝前走,一直到了那清澈的池水边,伸手朝里一指。

易姜探头看过去,池水里映着她自己的脸,恍然竟有陌生之感。再看看,又多了无忧的脸,又有公西吾的脸。

身后的赵重骄忽然推了她一把,她朝前一倾,跌入水中,狠狠呛了一口水,鼻腔刺痛,顿觉窒息。

连忙要划动手臂,却发现自己浑身被绑的严严实实,惶恐地抬头,水面上是一轮明月,冷冷地照下来。这场景那般熟悉,竟然是多年前在赵国被害时的场景。

拼命挣扎,有人拖住了她的手臂,贴着她的唇渡了口气给她。她睁大了双眼,借着月光看到公西吾的脸。

惶惶然间竟然渐渐浮到了水面,她深吸了口气,陡然睁开了双眼。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布,湿漉漉地搭在她脸上,那块布缓缓地在她脸上移动。原来是有人在用湿帕子给她擦脸,动作有些笨拙,时不时抹过她口鼻,叫她呼吸有些困难。

她终于明白为何在梦里会感觉到水还有窒息了。

好不容易有力气抬起手来,捉住那只抓着帕子拼命忙活的手,却是一愣,那只手很小。

“母亲醒了?”帕子被一把扯开,无忧的脸探了过来,大半个身子都扑了上来,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珠转个不停。

易姜怔了怔,抬手抚摸着他的小脸,原来是他在给自己擦脸。

“我去告诉父亲!”无忧刺溜一下滑下床,蹭蹭跑了出去,外面回廊上登时一阵空灵的回响。

易姜没什么力气,来回扫视,榻顶遮了软幔垂帐,帐外是一方屏风,漆木方窗外阳光投射而入,打在屏风上,入眼时不再刺眼,柔和了许多。

外面脚步声纷乱,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试了两下没有成功,来人已经绕过屏风到了跟前。

易姜抬头,愣了愣,眼前的女子头发绾成了柔和的圆髻,垂在脑后,分外温婉,交领深衣的袖口缠着竹青色的绣纹,整个人都素淡雅致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神也没了往日的棱角。

“少鸠?”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嘶哑的厉害。

少鸠连忙转头去屏风外倒了水来,坐到塌边,扶她坐起,一点一点喂她喝下去。

易姜喉中总算舒服了一些:“你怎么会来?”

“听闻你出了事,我与裴渊赶来秦国看看,好在遇到了聃亏,才知道你被公西吾安置在这里。真是命好,昨日刚到,你今日就醒了。”

易姜讪讪笑了笑:“没想到再见会是这幅模样。”

少鸠也笑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意味:“我也没想到,更没想到公西吾竟然因为你的事一病不起。我原本还有些忧虑,此刻见他对你这般上心,似乎该相信裴渊对他的评价了。”

易姜有些发怔:“他…怎么样?”

“无忧去叫他时他刚喝了药睡了,我便先来看你。”少鸠的口气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放心吧,他这病,你才是药,你没事了,他就好了。”

易姜思绪空茫,困倦和饥饿一并袭了上来,毫无精神。

少鸠似乎变得会照顾人了,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扶她躺下,一面出门去准备吃的。

易姜吃了些东西,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中间醒过一回,就见无忧趴在她榻边,紧紧抿着唇,一脸谨慎,见她睁开眼睛才松懈。

“母亲不会又睡着不醒了吧?”

易姜心疼地刮了刮他的鼻子:“母亲只是睡觉,不会不醒的。”

无忧这才放心了,搂着她的脖子蹭来蹭去。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屋中炭火烧的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易姜一睁眼就看到榻边坐着的人,散着头发,衣衫不整,整个人都颓唐着,视线怔怔地落在她身上,见她醒来,他的眼中陡然有了神采,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易姜被他用力扣在怀里,身躯浮软,只能伸手搭住他的肩。他的脸埋在她怀里,扣在她腰后的手微微的抖,只能用力按住才停歇。

“你终于醒了…”

易姜窝在他肩头低声道:“这次又有劳师兄搭救了。”

“你没事就好。”公西吾闭了闭眼,直到此时依然有些后怕,倘若再不醒,终日灌那些流质食物也无法维持她的性命了。

易姜瞥见他消瘦的侧脸,心微微地揪了一下,又缓缓地松开。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眉角,贴在她耳边低低呢喃:“别走,任何时候都别轻生。”

易姜闭上眼睛,他的气息在身边弥漫,塞满了意识。

公西吾就这样搂着她,像是担心她再昏迷不醒一般,守了大半夜才离去。

第二日一早无忧便跑来了,将易姜摇醒,但没一会儿就被少鸠给哄走了。

裴渊隔着屏风来拜见,得到允许才绕过屏风。这么久没见,他稍有清减,偏圆的两颊消瘦了一些,却愈发精神奕奕,显出男子气概来了。

“先生可要好生休养,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仿佛还跟以前一样,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他说话分外放松,易姜本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但他说要让她好生休息,很快便告辞了。

易姜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想要穿衣下榻,却没什么力气。

公西吾走了进来,已没了先前的颓然,一丝不苟地束着发髻,宽袖深衣也齐齐整整。走至榻边,他一面帮她系腰上结带,一面道:“秦国暂停攻楚了。”

易姜撑着他的手臂下了榻:“原本也没到时候,子楚太心急了,不过这与我已没什么关联。”

公西吾扶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雪还未停,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天地看起来分外安宁。

易姜瞥了他一眼:“此番比试是我输了,师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公西吾竟有几分犹豫:“我一直希望能赢,可真赢了,又有些说不出口。”

易姜蹙了蹙眉,视线投向窗外:“师兄尽管开口便是。”

“我想要你原谅我。”

她一怔,转头看向他:“仅此而已?”

公西吾点头:“仅此而已。”

易姜看着他的眉眼,情之一道他到底还是算不上精通,竟然为了一句原谅苦心孤诣至此。

“死过一回,我早已没有怨恨,谈何原谅?我只不过是有着我的坚持罢了,这些坚持你都不曾了解,对你而言可能还会太过不可思议。”

他们之间横亘着两千多年的时光,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她认为无法接受的事,他觉得理所应当,他觉得不可理喻的事,她却习以为常。偏偏又都是固执的人。

公西吾勾手将她揽进怀里:“那就告诉我,我未必能够理解,但至少会明白缘由。”

易姜神情有些恍惚,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曾经的他何曾会说这种话。

公西吾按着她的手贴在脸上,深吸了口气,寒风沁入心脾,连那点苦涩也一并卷走了。

第95章 修养九四

公西吾这些年常年在外行走,齐王建并不多加管束,但后胜等人难免会揪住不放。眼下易姜已经大好,他便准备归齐,只是大雪停后,附近的山头都被积雪遮掩住了,道路难行,只能再耽搁一段时日。

聃亏偶尔会出趟门,看一看周遭情形,为公西吾打听一下咸阳城中的消息。今日回来的比较晚,居然还带来了一个人。

原本易姜安排的应急之策就是为了防止被困宫中或者暗遭毒手,不过事后必然也是麻烦众多。东郭淮依照计划去城门边接应她,却没等到人,只好出城来找,终日徘徊,还要防着子楚的人发现自己,希望已经渐渐渺茫,就遇到了聃亏。

聃亏将他带回了宅邸,见易姜安然无恙,东郭淮这才放心。

之前大夫叮嘱病人不易移动,现在易姜已经醒了,便不能再继续住在小厅里了。

公西吾自然不好意思让她住去自己房中,但要是让她单独住一间,未免又显得故作推拒,一时没有办法,便暂时没开口。

早上无忧想要来找易姜,被公西吾提回书房读书去了。易姜闲来无事,吃了早饭便去院中走动,想要早些恢复身体。

院中的积雪被清扫干净了,树木枝头还挑着一层雪白,在阳光下融化,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易姜穿了件重锦绣衣,玄底镶红,上面绣着大片大片张扬的花纹,衣料厚重,恰好遮住人的苍白瘦弱。沿着走廊走了一小段路,撞见少鸠从斜对面的房内出来,裴渊跟在她身后,一手挟了她腰,一手带上门,自然而然。

易姜愣了片刻,侧身站去廊柱下,待二人说着话到了跟前,忽然闪出来,板着脸道:“好啊,不动声响地就成了婚,竟然都不通知我。”

少鸠蓦地落了个红脸,“啪”一下拍开裴渊的手:“这有什么好说的。”

裴渊吃痛,瞪着她鼓了一下腮,转头对易姜道:“原本是要告知先生的,可我们成婚之时秦国正准备攻赵呢,便没有打扰您。”

易姜其实也发现了些端倪,少鸠的长发散在脑后束成一束,温婉贤良的模样,分明就是已经嫁做人妇的架势。

“这是好事,你们二人也不容易,从小一起长大,到如今才在一起。”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又摸了摸腰边,连个饰物也没有,讪笑道:“可惜无法给你们贺礼了。”

少鸠撇撇嘴:“算了吧,要什么贺礼,嫁给他有什么好庆贺的。”

裴渊又想鼓腮帮子,听到身后传来公西吾的声音,立时收起情绪。

“贺礼早备好了。”公西吾宽大的深衣雪白一片,只在衣摆上绣了一支瘦竹,脚下行走时带起衣摆拂动,便如同枝叶随风摆舞,姿容便也似沾染上了几分随性。

他走到易姜跟前,将搭在胳膊上的大氅给她披上,从袖中取了一支彩漆木盒,转头递给裴渊:“这是我们的贺礼,二位千万不要推辞。”

裴渊哪能不推辞,连连摆手,少鸠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玉佩,一块刻了裴渊的名字,另一块刻了少鸠的名字,皆用韩国文字所刻,虽算不上特别精致,但贵在有心。

少鸠朝他看了看:“好歹你们儿子是我接生的,收你们夫妻一份礼也是应该的。”

易姜被她这话弄得有些不自然,公西吾却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玉上刻了你们的名字,若是不收,我们也送不了旁人。”

裴渊听了这话才终于收下,向他再三道谢。

少鸠扯了他一把,将他拽走了。

公西吾目送二人离开,转头扶住易姜胳膊:“师妹随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为我解答。”

易姜不明所以,先前那点不自然顷刻被打散,跟着他前行。

无忧还在书房里乖乖读书,公西吾怕打扰他,带着易姜去了自己房中,扶她在案后坐了,在案头那堆竹简的最下方抽出一只锦袋递到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