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妃上前按制行大礼,殿中顿时安静,众人都打量着这位南国来的公主。

皇后穿着一件紫缎裙,端坐在最上首,笑着同众人介绍:“欣妃自南国千里迢迢的来,这和我们也是一场缘分,大家要多照看些。”

众妃嫔都应声答应。

欣妃在皇后的左下方坐下,这才发现四妃中已来了两位。一位是曾碰过面的淑妃,还有一位模样文静素雅,颇带些书卷气,听她说话也是轻柔恬静,想必就是文妃。

妃嫔们聊着一些闲事,皇后和欣妃就说了一些宫中的规矩,又问了几句南国的景况。今日宫中齐聚,都是来观察这位新来的妃子,众妃嫔都隐隐把目光放在欣妃身上,顺带也打量着后面的子虞和绛萼。

子虞感到那些探究的眼神,心里有些紧张,端正的站着不敢动弹。

殿中又攀谈了一会儿,明妃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袭嫣红的儒裙,衣襟上精绣花鸟纹饰,来时裙裾荡漾,泼如红霞,明丽非常。今日是欣妃第一次请安,她却穿地比欣妃和皇后更见华丽,进殿时如一团彤彤火焰,叫人不敢逼视。

与皇后见过礼后,她转头看向欣妃:“这位就是新来的公主吧?”

一开口,声音嘶哑,虽不像传闻中八旬老媪那般,却也与她姣丽的面容格格不入,欣妃暗自惋惜。

皇后说道:“怎么还能称公主,都已经是宫中的姐妹了。”

明妃盈盈一笑。

如果是别的妃子说刚才那样的话,会让人感到话里有音,可这位明妃虽只短短说了几句,却自有一种飒飒风姿,吸引目光,叫人难生恶感。

妃嫔们的目光不住在明妃和欣妃之间流连,似在比较什么,明妃坦然自如,欣妃心下稍有不快,只有装作不知。

皇后见几乎宫中的妃嫔都到了,笑着说:“前些日子我还觉得宫里太过冷清了,今天才算添了些热闹。我想起一个故事,今天趁着都在说给你们听。听说邽铃平原上有一群羊,那里土地肥沃,草长得特别好,羊都喜欢在那里生活,当羊越来越多,有些羊都担心草原上的草不够吃,于是想办法把瘦弱的羊赶出羊群,让他们被草原上游荡的狼给吃了。原本相安无事的羊群就这样开始变地分散,它们即害怕草不够吃,要赶出其他羊,又害怕其他羊害自己,久而久之,分散的羊群被狼给一只只的吃光了,”皇后抿了一口茶,眼光一一从众人的脸上移过,说道,“其实草原这么大,怎么会不够一群羊吃呢,那些自作聪明的羊,在伤害其他同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变地多么危险——我想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吧?”

众嫔妃无不回答:“明白。”

皇后说出这一番话后,气氛变地有些拘谨,又坐了一会儿,妃嫔们纷纷告退。皇后也自觉地有些累,欣妃便带着子虞和绛萼离开了。

回瑞祥殿后,欣妃没有了早上那般的兴致。按制午后还有一场命妇的觐见和宴席,可欣妃来自南国,此处并没有相近的嫡系,所以变得无所事事。

子虞也就随之闲了下来,这场千里姻缘,整整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而现在就突然这样沉寂下来。子虞知道,欣妃的不高兴不止于此,还因为皇后上所说的故事——那只被赶的羊显然意有所指。

绛萼也悄悄对她说,并没有看到穿秋香色绣石榴样鞋的宫女。这个线索本就飘渺难寻,她们也并不如何失望。

子虞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才靠在枕上,顷刻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子虞!”

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转身一看,有个人坐在她的床头,面容隐在帷帐外,模糊地看不清楚。

“子虞,你就打算这样混混噩噩地过下去吗?”那人问她,声音轻柔地仿佛是落地轻羽,不惊尘埃。

她心想,这声音怎么如此像三姐,想要细细地看一看,伸手去撩帷帐,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砰的一声响,她的手磕在床沿上,顿时惊醒。

原来是梦!

房中昏昏暗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掀起床幔,骤然一惊,还真有一个人影坐在她的床边,仔细一看是绛萼。

“你……”子虞抱怨道,“吓死我了。”

“睡地真沉,”绛萼淡淡一笑,“刚才是做了什么梦?我看你乱摆手。”

子虞梦的糊里糊涂,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绛萼见她要起身,说道:“晚膳都过了,你要是累就别起了,我让人帮你热些点心。”

子虞觉得奇怪:“怎么不叫醒我?娘娘那里如何?”

绛萼没有答她,站起身,点了盏灯拿来,房里顿时多了光亮,灯罩上画着几只彩蝶,在满屋淤积的黑暗中栩栩如生,烛火摇映下让人生出扑翅欲飞的错觉。

绛萼微叹道:“娘娘等累了,陛下没有来,只好去睡了。”

子虞皱起眉,心里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失望:欣妃的样貌品性在宫中也算是少有的,北帝的反应怎会如此冷淡。她又想起自南国起,欣妃待她亲厚,情分非一般主仆可比,那份怅惘感同身受一般,更加郁郁。

绛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一声:“瞧瞧你的脸色,我还指望你去宽慰娘娘呢。”

“我会尽力。”子虞软软应声。

“我知道你和娘娘想的都一样,”绛萼挽住她的手,缓缓道,“你平时这么机灵的人,怎么就没转过弯来呢。我们是初来乍到,宫里宫外都盯着,要是陛下现在就当公主如珠如宝,那不是把我们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早开的花就容易早谢,我们是要在这里扎根的,有了耐心才能长远。”

子虞略感诧异,把刚才的话又思量一回,点头道:“我知道了。”

子虞时不时会猜想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南国时,他被民众传为残酷冷漠的王者,在欣妃的眼中,他是温和多情的良人。据闻他还是太子时,就领兵平过藩国之乱,是个难得一见的优秀将帅,他也爱好琴画诗词,对名士才子尤为宽厚——这一些,是子虞从宫里东挑一点西捡一块地听来,虚虚实实,并不能做十分的真,而宫中人只是含糊地议论,子虞觉得圣上难以揣测,心里更加敬畏。

大婚那日后,皇帝再没有来过瑞祥宫,之后虽然赏赐了不少东西,却也依稀平常,欣妃为此消沉不已。子虞三人不住劝慰,收效却不大,欣妃听了她们的话,只叹息说:“那天他待我这般温柔,我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三人听了这话,反倒不知如何接口了。

转眼已是五月中,春光老去,院里的丁香留不住芳香,廊前的杏树早就绿荫华盖。宫内宫外的气氛跟着夏日一起炎热起来。

欣妃的吉牌摔碎一事像是投进湖中的石块,引起轩然□。朝臣们本就对南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她饱含警惕,为了防止皇帝沉迷女色,他们不断劝说皇帝,欣妃是败国公主,不祥之人,这些大臣根本不了解欣妃的品行,只从吉牌之事衍生到天意——反正天意飘渺难寻,可以随他们大做文章。

皇帝被烦的多了,眼看这议论有扩大的趋势,回答了朝臣们四个字:无稽之谈。官员们眼看皇帝的耐心将要磨尽,很聪明地偃旗息鼓,更重要的一点,皇帝月余没有踏进过瑞祥宫——朝臣们欣喜地联想到,他们的直谏起了作用。

消息传到瑞祥宫已晚了七八日,欣妃又气又恼,她在南国做公主时顺风顺水,到了北国却步步维艰,稍有差池就为众人所诟病。可是想了片刻,她凝重的表情一收,神色间又恢复了些许光彩,对子虞道:“臣子是这世界上最狡猾的人,总以为自己高瞻远瞩,预防这预防那,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们会说:‘看,当初就被我们预见到了’;如果没有发生,他们又会说,幸亏我们预防地早……真是做鬼做神都是他们!”

子虞听了感到有趣,同时又疑惑欣妃怎么有了说笑的兴致,说道:“娘娘真是好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能谈笑风生。”

“摔碎那天我就料到了,这反应一点不稀奇,随他们怎么说,”她低头想了片刻,微笑道,“现在我知道陛下不亲近我并不是出自本心,这就够了。”

子虞瞧她神态恬美,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我们来日方长。”

欣妃静默片刻道:“是呀,来日方长。眼下这些才不过是明枪,暗箭还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呢。”

宫中人多口杂,本就爱道是非,欣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一些宫人对瑞祥宫的态度极为冷淡。唯独歩寿宫的文妃遣人送了些北国宫用器物来,又给欣妃捎了几句抚慰的话,显然是在与欣妃交好,这让宫中不少人感到惊讶。

欣妃心想这个时侯决不能让人小瞧了,特意挑了一对翠十八子手串作为回礼。十八颗质地光泽几乎相同的翡翠珠,上下两端穿珍珠,中间的六瓣花式结牌上嵌着红宝石,精巧难言。便是文妃这样娴静沉稳的人,打开礼盒时也露出惊叹。对着前来送礼的子虞和穆雪笑容可掬,言笑切切,留坐了许久才让她们离去。

走出歩寿宫外,天色尚未晚,一溜的雨青色瓦片反着夕阳,淡淡的青光虹影,如有霞光笼罩。只是宫墙巍峨,子虞仰起脖子才能看见半个日头,颤巍巍的似乎快落进宫殿里去了。穆雪也发现此处宫墙似乎比别处高出许多,转过头去问缘由。

文妃的贴身宫女将她们送出宫,此刻听了穆雪的发问,笑嘻嘻地向前一指:“女史不知,前面那条路,是通向玉华门,”手指一转,她又指向另一边,“而那里过去,就是永延宫。”

玉华门通向外廷,永延宫则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这条路显然就是宫中的“官道”。

子虞和穆雪在南国时就曾听说过这条通道,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迎着她们的目光正从那一头渐渐走近几个人,穿着绯红色的侍服。

“是永延宫的卫尉和卫士。”宫女小声提醒。

离得还有些距离,子虞远远一眺,走在最前面的卫尉的身形动作竟这样眼熟——让她的心重重一跳,紧张起来。不消片刻,人已走近,她看清了他的脸,身子顿时僵了一刹,心如同烧起火来,唇微翕,硬忍着没有出声——那是她的大哥,罗云翦。

她呆呆看着他们走过,心纠结成一团。

穆雪一拉她的袖子:“你这是怎么了,眼圈都红了。”

子虞抑着心头的激动,摇了摇头:“没事。”

回瑞祥宫的途中,子虞摸了摸腰间,神色一慌,便对穆雪说自己的玉佩丢了,要回头去找。让穆雪和随行宫女自行回宫,她转身走了回去。

歩寿宫的人多,她又刚从那里出来,自然要远远避开。在南国时就听瑶姬指点过宫中布局,沿着玉华门还有几处宫殿,都是品级低,在宫中尚未出头的妃嫔所住。那几个宫殿由长廊相连,廊名“九华”,要出玉华门,这是必经之路。

子虞走到九华廊,来往宫人不绝。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钗环衣饰太过显眼了些,忙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头上的发簪珠花取下。

她又望向官道,宫殿飞檐上挂着的红日还未落下,光线也好——大哥路过必然会看见。

这一等直等到暮色沉霭,宫灯初上。

子虞由满心期望变地心焦不已,暗暗责怪自己的莽撞:事先没有打听清楚,或许今夜是大哥轮值永延宫,更或者,刚才大哥并没有瞧见她。

可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必须要见大哥一面。

远处的好几座宫殿已经上了灯,稀稀落落的仿佛是天上掉落的星辰,分明极近,瞧着又远的很。偶有一阵风过,檐角的光点就晃动起来,一点点的流光潋滟,又似流萤。

子虞等的疲惫,正要离去,官道的一头蓦地转过一团灯火,渐行渐近,卫士走动的靴声橐橐在暮色里挺得格外分明。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过去,灯火后勾勒出一个轮廓,身量高大,眉目英俊。

子虞一怔,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天:娘亲做了桂花糕——那可不是坊间做的普通样式,真真是采了八月正盛的丹桂,挤去苦水,用糖蜜浸渍,再和着糯米蒸出。一年做不了多少,也就两笼,府里上下一分,子虞只能得两三块,文嫣嘴馋,吃完了自己的,还要偷她的,母亲每每纵容文嫣,她气地恼了,把剩下的一块砸在地上,哭着就跑出去了。躲在后院的假山后,傍晚时分,大哥找到了她,眉间紧拧,满脸焦急,见到她的时候并不责怪,揉着她的头发说:丫头,为了这么点事,连家都不要了?

子虞簌簌地落下泪来。

泪水模糊了视线,待罗云翦支开卫士,走到她面前时,子虞抬头只含糊地看见了他脸上的惊讶,伤悲,无奈。

“大哥!”子虞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仓促间狠狠吸了口气,却堵地心口阵阵痛楚,一眨眼,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往下落,“大哥,家没了,我们的家没有了。”

听得她的哭声,罗云翦如被针刺了一般,手攥紧拳头站立着,沉默而不语。

子虞抽泣着,看到大哥的黯然,心里莫名一痛,这还是她那个随父亲四处征战,飒爽豪气的大哥吗?他的模样没变,可是一双眸子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当年得胜归来,纵马京郊的少年意气,仿佛从他的身上消磨殆尽,眉宇间空留沧桑。

子虞还年轻,可这时却不禁感慨:命途多舛,她记忆里的大哥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罗云翦见子虞哭声渐止,神色哀伤地说道:“我与父亲的部众失散,突围之后才知道他已自刎谢罪,我立刻带所剩将士回京,可是途中遭人暗袭,侥幸存活性命,养了几日的伤,醒来时外面已经在谣传我罗家叛国……”

后面的故事不用说,子虞已经明白了,大哥当时无路可走,如果要对南帝辩白,只怕没有到京城就会性命不保,所以只能如传闻一般,做了北国降臣。她被其中透露的信息惊呆了:“是谁要这样对付我们家?”

“傻丫头,”罗云翦艰难地一笑,“父亲那样耿直的脾气,得罪的人还少吗,也许是有人觊觎父亲手中的兵权,也许是父亲得罪的权贵……只怕,当时朝堂上下都联手了。”

子虞顿觉不寒而栗,身子微微颤抖。

罗云翦怜惜地看了妹妹一眼,扶住她的肩膀,沉声说道:“四妹,大哥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可你要好好听着,现在我们好不容易保得性命,就不要去动那些愚蠢的念头——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冤屈,真正能沉冤得雪的又有几桩,便是真相有一日能大白于天下,也不过是史官手里寥寥数笔,那时你我都成了黄土,又有哪个罗家后人去享受真相大白的喜悦。”

凝视着大哥的脸,子虞半晌说不出话,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道:“大哥以前最像父亲的!”

“像父亲那样不懂变通,不懂钻营?”罗云翦被她的话刺痛,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如果像父亲那样,我就该明知必死也要上京申辩,然后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我这样做,除了丢掉性命,还能得到什么,难道南帝会因此饶恕我们,难道那些人就会良心发现?”

子虞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态,急的又掉下眼泪:“大哥,是我失言……你能活着我不知道多高兴……”

罗云翦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还没有见识过那些残酷丑陋的事情。”

子虞忍着伤心,缓缓道:“大哥说的我明白,过去的我们不能再去追究,可是大哥忘了么,文嫣还在南国,难道我们就此不管她了吗?”

罗云翦伸手轻揉妹妹的头发,这才发现她已是及笄的少女,楞了片刻,柔声劝道:“我们现在又能为她做什么呢,没有权,没有势。”

“大哥现在已经是永延宫的副卫尉了。”子虞道。

“这不过是陛下安抚我的一个闲职,”罗云翦看着她,似乎还在看一个孩子,“有背景的普通卫士,说话都可以比我更硬气一些。”

子虞茫然地张大眼,恍然想起——北国不是他们长大的故土,在这里他们孤立无援。

“大哥,我们怎么办,文嫣又怎么办?”

罗云翦转过头,望向远处宫殿里灯火通明,子虞瞧见他眼里又恢复了那种鹰隽般锐利的光芒。

“如果能在这里出人头地,那些摆弄我们命运的人,就再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第十二章 文妃

六月末,石榴花快要谢了。

受文妃相邀,欣妃带着宫人前来烹茶品饮。才来到宫门前,就听见内殿里头传来笑声阵阵。

欣妃微挑起眉,子虞得了眼色,便问守在外面的宫女:“是有其他宫的娘娘来了吗?”

宫女笑道:“不是,是三殿下在里面呢。”

待宫中把欣妃一行引进殿中。子虞便看见今日的歩寿宫分外热闹,一众宫女簇拥着主位上坐着的人——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着浅绛色的长衫,规矩地坐在文妃身边,眉清目秀,十分端正。

文妃抬头招呼欣妃:“你可来的正好,”转头又对身旁的少年道,“睿绎,这就是瑞祥宫的欣妃娘娘。”

三皇子睿绎站起身,大方地行了个礼,年纪虽小,已经显露出稳重老成。欣妃不由赞赏:“殿下年少持重,真是不同一般。”睿绎得了夸奖,微微颔首,没有丝毫得意与浮夸。这一下不但宫人们心中赞扬,文妃亦感满意地点头。

子虞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在这个年纪,还只懂得撒娇撒泼呢。

欣妃坐下后笑盈盈地问:“刚才在宫外听见笑声,是发生什么乐事?”

文妃身旁的女官道:“陛下今日考校功课,殿下回答地比太子还要流利,得了许多赏赐。”

欣妃正想夸上两句,睿绎却正色道:“今日所考的‘是非明辨’,论是非本是臣道,明辨是君道,太子今日虽然说得少,但是不偏不倚,正遵循君道所为。”

刚才答话的女官不免有些讪讪,文妃淡然笑道:“有的人说千句万句,旁人也不一定能听进耳,菩萨一言不发,拜它的人却总是络绎不绝,”她拍了拍睿绎的手,“殿下,你已说了该说的,出去玩会吧。”

睿绎带着随侍走出大殿。欣妃又惊又叹:“三皇子聪慧有大才,姐姐必是下了苦心教导的。”

文妃只笑不语,转头吩咐煮茶,待殿中宫女离开大半,这才悠悠道:“苦心这个词可不能乱说……”

欣妃看到这模样,已知她对身边人并不完全放心,便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只谈论些煮茶细节,文妃也颇具兴趣的应答。两人谈的有趣,屏风后的茶水已经三沸,茶香馥郁地透了出来。

六月的天气,半杯热茶也能烘出汗意,宫人们机灵地打开窗。子虞向外望了一眼,不期然见到瑞祥宫的宫女采颖在外探头探脑,神色不同寻常。子虞知道她从小跟着欣妃的,并不是个鲁莽的人。

两妃相谈正欢,子虞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正殿,才踏出门槛,采颖已焦急地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大事不好了。”只一句话就说得子虞心惊胆颤,拉着她走到偏僻处:“什么事?”

采颖哭着脸道:“穆女史方才在外面遇到一个孟浪的官员,争执了起来。”

子虞一怔,随即蹙起眉头,举步向宫外走去,袖子突然被拉住,她疑惑地回头,采颖期期艾艾地说道:“刚才我来的时候,不敢进殿,在外面恰巧遇到三殿下……”

子虞又惊:“难道你告诉殿下了?”

采颖一脸惊惶,眸里已盛了水汽:“殿下已经去了!”

子虞嘴唇紧抿,瞪了她一眼:情况尚不清楚,她居然连皇子都牵连进来。转瞬又想到:敢于在宫中生出事端的,必然是极有背景的,穆雪碰上的不知是什么人。

子虞匆忙叮嘱守在外侧的宫女好好照应,只身出了歩寿宫。官道的旁边有一排石榴树,翠郁浓荫,那簇红的花朵缀在上面,犹如火团,似乎只要阳光盛一点就能点燃。此时树下围了几人,子虞一眼认出是三皇子睿绎带着的宫人。

她几乎是用跑的赶上去,走到近前,就听见一个粗声道:“殿下今日得了赏,已是眼高于顶,我这样的长辈自然更不放在眼中了。”子虞一听就觉得不妙,此人态度倨傲,对皇子都能自称长辈。

三皇子不以为意,尚显稚嫩的脸露出沉稳的笑:“睿绎年轻,自知做事不够稳妥,可是郡王在宫中如此做派,就怕有人非议郡王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那郡王冷冷一哼,声音似乎从牙齿里迸出:“往日听说殿下长进了,今日才知不假。”说完也不等睿绎反应,转身即走,宫人不敢拦他。

子虞只望到他的背影,高大魁梧,武官打扮,行走生风,颇有些威势。

穆雪站在一旁,子虞见她面色雪白,神情戚然,便知她受了不小的委屈。穆雪转过脸来,双目莹莹,睫上已沾了泪珠,对着睿绎一拜:“殿下今日救奴婢的恩德,奴婢终生不敢忘怀。”睿绎连连摆手,又觉得留这些宫人在此,不免让她尴尬,劝慰了几句,带着宫人离去。

穆雪半晌没说话,子虞心里有许多的疑问,却不敢冒然发问。过了好一会儿,穆雪拭了拭眼角,开口道:“刚才那是延平郡王。”

听到这个名号,子虞无法保持面上的平静,拧紧眉头发愁:延平郡王是皇后的兄长,自从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他就开始变得霸道蛮狠,去年与南国的金河之战,他也曾领兵参与,立了不小的功劳,现在越发无所顾忌,宫人们背后常说他有两大喜好,一是长使剑染血,二是醉卧美人膝。

两人站着沉默,倒是穆雪先开口:“这件事,今天我会找个机会和娘娘说。”

子虞抚抚她的肩:“你要是觉得不好开口,我去说。”

“这件事……”穆雪咬了咬唇,神态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只能我自己去说,你帮我管束下宫女,可别让绛萼先知道了。”

这个要求让子虞觉得奇怪,穆雪和绛萼素日里总有些磕绊,那也是小女儿之间的意气之争,遇到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抛不开这些。

穆雪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轻声喃:“你不懂。”

“这样的事,大家一起凑个主意才好,”子虞劝她,“绛萼是我们中最老成干练的。”

“所以我说你不懂,”穆雪一个劲摇头,“虽说平时你和娘娘最亲,可是真正能在娘娘面前拿主意的是绛萼。你说她老成干练,这话没说错,如果今日把你换成了她,她不会这样跑来帮我……”

子虞忍不住提绛萼辩解:“我们一起背井离乡,就算平日你们有些不合,遇到这种事,她总会帮你的。”

穆雪听着,没有半点动容,反而唇角勾起笑,冷冷的:“我以为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是真糊涂。”

子虞怔住,想不到平日最娇憨娇俏的穆雪能用这样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穆雪也觉得刚才口气太过生硬,神色稍软,讪讪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件事你还不懂,子虞,你才在宫里住了多长时间,我八岁就在宫廷了,有些事,现在我说给你听,你未必明白,可是很快,没有人告诉你,你也会明白。”

子虞叹了口气:“我也知今日的事并不简单,只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她说得诚恳,穆雪容色一敛,低声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可在这里,各人自有主意,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在帮你出主意时到底是真帮你,还是为他自己出谋划策。我必须在别人先有主意前,拿定自己的办法。”

子虞凝视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难受,恍惚地问:这还是我认识的穆雪吗?她忽然惊觉,这已不是她第一提出这样的问题,上一次还是对着大哥。

“我从来没有变过,”穆雪淡淡说道,“只是你一直没有看透我。”

子虞脱口道:“ 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