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定了两处。回头您亲自去看看吧?比住Reitz要近便许多,大概缩短十五分钟车程。一处是高层建筑,两居室,小区安静,多数是像您这样的海归,容易交到朋友…”

屹湘敲了下桌子。

程程笑了,接着说:“另一处是一四合院的三间厢房。闹中取静的地界儿。屋主出国了,四合院整体出租,二房东又再转租。”

“位置呢?”屹湘想想,这个倒是合她心意些。谁耐烦去交朋友。她只需要一个蜗居的处所。

程程报了地名儿。

“我听说那一带现在拆的很厉害了。”屹湘说。

“剩下的很有利用价值呢,都开始商业化。老胡同的味道几乎完全被钱淹了。”冯程程微笑着,“那先给您约这一处看看吧。我已经先去踩过点儿,屋前有一架紫藤,到夏天窗前必然一挂美景。不过租金贵的吓人。还好是公司掏钱。”她调皮的吐了吐舌。

屹湘笑了。

等程程出去,她交代给小李说她今天不用车送。她今天晚上回家吃饭。从包里拿出证件来确认一下。潇潇就是滴水不漏,那么忙还记得走之前给她办好了新的出入证。

在路边等出租车的工夫她打量着东邻的瓷器店。已经打烊了,店内黑漆漆的,显得橱窗格外亮。橱窗里摆着当季最新的成套瓷器,好看极了——芳菲应该算是学以致用了吧。当年她主攻的便是陶瓷与珠宝设计,也把这两样结合的很好,曾经送过她一条陶瓷项链,挂在颈间,配着香云纱旗袍,美不胜收…

屹湘让车子在巷口停了,自己慢慢往里走。

此时天已经黑了,两边的红墙在昏黄的路灯下呈现出一种棕红色。越往里走,越觉得幽静黯然似的。

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嘀嘀响,车灯拉长了她的影子。

她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急忙转身,果然那车子停下来,前灯暗了些,她才看清楚车牌,不禁一呆。

车子后门打开,从车上下来的人,一时之间看不清究竟,但看那体态,正是她父亲。

屹湘的喉咙似是被什么一下子堵住了。

从喉咙到心房,一路灼痛下去。

“…爸?”终于叫出声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邱亚非伸出一只手来,“湘湘?”

屹湘借着头顶的光,看着父亲消瘦的脸。

瘦了,也苍老多了…她握住父亲的手。宽厚而温暖的手。

邱亚非拉着女儿,一起往家里走去…

郗广舒看到父女俩拉着手走进院门的时候,竟然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她手里正拿着芫荽,因为这父女俩说好了今晚一定会回来吃饭,她亲自下厨做了他们爱吃的虾仁馄饨。又因为湘湘这丫头不爱吃芫荽,偏偏老头子又极喜欢这香气,她少不得想点儿办法,怎么能让父女俩都满意了…此时看着父女俩一起出现,就好像多年来梦境里的画面一下子幻化成了真,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顾站在那里看着。

邱亚非先笑了,跟屹湘说:“瞧瞧妈妈高兴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还是你的面子大,这些年你们亲爱的妈妈可难得下厨。”

“妈。”屹湘松开父亲的手,叫了发愣的母亲一声。

“咦!”郗广舒这才回神,她拍了一下手,在厨房里帮忙的崇碧听到出来,叫着“邱伯伯”,笑嘻嘻的看着屹湘。

屹湘看着站在母亲身边穿着同一款式围裙的崇碧,容光焕发且喜气洋洋,俨然已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郗广舒催着父女俩“快些洗手,饭马上就好,都给我坐好了乖乖等着饭上桌”。

屹湘答应着先往自己房里去了。

进门前回了下头,果然父母亲都还站在原地,含着笑看她。

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温暖,却逼的她泪腺一颤再颤,差一点儿就流下泪来,只好快快的闪避进房去…

“今天怎么样?”郗广舒把手里的芫荽交给崇碧,低声问丈夫。

邱亚非托了下镜框,说:“很好。”见妻子眼中是略微担心的神色,又说,“我先去打几个电话——今儿家里可是小团圆饭,别这样,让湘湘多心。”

厨房里崇碧在喊“妈妈水开了”,郗广舒忙回身进厨房。

屹湘刚出了厢房,听着这一声“妈妈”,心里却忍不住泛了酸…

饭桌上崇碧乖巧而活泼,跟父母亲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听的她也一愣一愣的——两人几乎是同时回国的,崇碧怎么就跟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用换气儿似的,已经把状况摸了个门儿清浮出水面了?可怜她竟然还带着一副娇气的肠胃在适应呢…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是整条的芫荽。

细心的妈妈…她这回却没有将芫荽挑出来丢一边,而是乖乖的吃了下去。

她微笑,对着有点儿吃惊的父亲说。

“妈妈说你以前若是碗里有一片芫荽的碎叶子都会大发脾气不肯吃饭。”晚饭后两人进了厢房,屹湘让崇碧先穿上那件雪青色的小礼服。崇碧就开屹湘的玩笑,“跟我哥一个毛病…我哥在家呢,等下他过来送东西。”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二)

“嗯?”屹湘听到她说“我哥”,清了一下喉咙——叶崇磬要来?那岂不是…她揉了下额前的刘海。

既然要成亲戚了,迟早要见面的。

“你注意节食啊,怎么见胖了。”她说。

“啊?真的?”崇碧三下两下走到穿衣镜处,也不管屹湘正拿着线,把一缕线拖的老长,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真胖了?”

屹湘咬断丝线。

“我就说不能多吃!我妈恨不得让阿姨给我一天做二十顿。”崇碧掐着腰,转头盯着衣架上的乳白色婚纱,“会不会把礼服挤爆了?”

屹湘忍着笑,拿起小剪刀,贴着裙子底边将零碎线头剪下,说:“人家为了穿礼服好看都肯饿到半死呢。”

“我若为了穿衣服好看少吃一口,我妈会骂到我半死。”崇碧脸皱起来。

“中式礼服呢?在哪家定的,都弄好了?”屹湘替崇碧收起这件。

“我不穿那个。”崇碧说着,把拖尾纱拿起来,对着镜子比量着,“太拘束人了,行动不方便。再说,我穿着也不好看。还是免了吧。”她把拖尾纱戴在头顶,“怎样?”

“旗袍总要一件吧。你呀,前凸后翘的,换句话说就是蜂腰肥臀,最能把旗袍穿出味道来。”她替崇碧心疼这机会。

“气质不符。”崇碧说。

“谁说的?洋人不也照样穿旗袍!”屹湘不赞成。

“潇潇啊。”崇碧把拖尾纱挂起来,扯着白纱,笑着,“我觉得他说的在理。我九岁出国,早就是典型的香蕉人…来啦,我最想试这件。真期待。”

屹湘没出声。

邱潇潇你贯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一针见血。气质符不符合的,非要这时候说嘛?

崇碧俯身,面颊贴在白纱上,嗅一嗅,说:“这味道…好甜,你有没有闻到?”

“闻不到。有也是蚕屎味。”屹湘说。忽然烦躁。

崇碧愣了一下,伸手拍了屹湘一巴掌,叫道:“你敢破坏我的想象。”

“是,美好的婚姻,全靠想象。”屹湘说。

“你怎么这么讨厌。”崇碧皱眉。脸上还是笑笑的。

屹湘过去帮崇碧,“先换了内衣。”

内衣是她帮崇碧准备的。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合适,修改着婚纱,倒是有了主意。找来柔软的乳白色丝绸面料,一针一线的缝制出来。

崇碧穿上,非常合身。

她抚着细细的蕾丝肩带,“我就穿着这个走红毯也不妨事。多美。”下沿的蕾丝边齐着膝。她旋转一下,裙摆蓬起来,乳白色的小喇叭花一般。

“只要你敢。”屹湘从架子上把婚纱取下来,“快来。”

崇碧跳过来,掀起纱摆钻到礼服里面。滑溜溜的鱼似的。

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

其实这礼服也没那么娇贵。材料虽然是丝织物中的上乘货色,也并不是蝉翼一般脆弱,但就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手上的力道都减弱了大部分。每扯动一下,都生怕弄疼了礼服似的。

屹湘先就觉得鼻尖上冒了汗珠。

终于给崇碧束好了腰身,看那鲨鱼骨裙撑斜斜的支起层层叠叠的白纱,上身密密的蕾丝一直护到纤长的颈上…屹湘才轻轻的吐了口气。

崇碧转转身。

全身镜里,穿着白纱的女子,美丽极了。

她眼睛有些濡湿,吸了吸鼻子。

礼服的袖子裹到手掌,她险些抬手去拭。

屹湘忙递上一条麻纱帕子,崇碧摆摆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帕子按在眼上。

“幸亏潇潇不在这儿。不然会吓一跳。”屹湘开崇碧的玩笑。

“你觉得不好看嘛?”崇碧拿下帕子,对着屹湘睁大眼。

屹湘一愣,明白过来,直说:“叶崇碧,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崇碧嘟了嘴。

轮到屹湘几乎笑出眼泪来。

“崇碧啊崇碧…邱潇潇若不是我哥哥,我可要说出好听的来了。”她检查着礼服的细节处,“这件最妥帖,不需要再动了。”

“究竟怎么样嘛?”

“格蕾丝?凯莉复活也没有你美丽。”

崇碧提着纱摆,轻盈地走了两步,“真的?”

“真的。”屹湘后退,隔了一点距离再看,又说:“真的。”极认真。

崇碧过来,抱住屹湘的肩,“这回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肉麻死了。”屹湘抖掉一身鸡皮疙瘩,“快去,还有那两件。”她指着另两件分别是香槟色和乳白色的晚装长裙。

崇碧有些不情愿的换下白纱。

“我愿意天天穿着它出门。”

屹湘笑。趁她换装,把白纱叠起来,分别放进盒子里。

“我去妈妈那儿蹭杯茶,你要什么喝的不?”她问崇碧。

“我不渴。”崇碧对着镜子整理,头都没回的说。

“是啊,你哪儿还顾得上渴啊!”屹湘打趣崇碧。出门便往上房去,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她以为是母亲在看电视,敲了下门便推开,“妈,有没有泡茶?我…”她推开门便意识到不妥。

客厅里可不止是母亲一个人。

她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那男人也看着忽然间闯入的她——叶崇磬?是叶崇磬。此时叶崇磬浓浓的眉下那对跟崇碧极其相似的大大的眼睛里,目光锐利,扫到她脸上来,只有一下,就一下…她站直了,抿住唇。

叶崇磬移开了视线。

郗广舒见女儿进来的突然,愣了一下忙笑道:“就这么着冒冒失失的进来了?真失礼。”她笑着,伸手拉了一下屹湘,对着叶崇磬说:“崇磬,别见怪。我们湘湘还是小孩子性情,毛手毛脚的。”

“不会。”叶崇磬沉静的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他这么镇定,正像是初次见面的人,这倒让屹湘踌躇,心里打着鼓,张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合适。

郗广舒看着女儿,笑道:“不叫人?”真当她三岁孩子似的。

叶崇磬只是微笑,又看她。

屹湘无奈开口:“叶大哥。”停了停,补充一句,“我是湘湘。”

她是湘湘。

“叶崇磬。”他站起来。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三)

屹湘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过去。扯齐了袖子,才发现腕子上还戴着针线包,银光闪闪的一片凌乱。样子确实失礼。

“叶大哥请坐。”她轻声说。

“崇磬快坐下,不要客气。”郗广舒也微笑着。

叶崇磬照旧坐了。

“妈,那我先出去…”屹湘说。

“刚刚不是说想喝茶?怎么就你自己来了?”郗广舒问,看看叶崇磬,又说:“她们两个吃完饭就猫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说谁也不让看。”

叶崇磬微笑。

屹湘整理一下耳边的散发。

郗广舒笑道:“让厨房炖了双皮奶和冰糖番薯。”

“好。”屹湘答应。听母亲说崇碧提过双皮奶是她最爱的甜品,她想起崇碧说要节食的话来,不过叶崇磬坐在旁边,她便没吭声。看到茶几上摆了几样点心,过来倒了杯茶喝,捻了一块绿豆糕,“我先过去跟崇碧说叶大哥来了,她刚才还说呢…”说着人就要往外走。

“等等。”叶崇磬叫住她,“阿姨,我也过去看看吧。”

“好。”郗广舒点头,“湘湘,给你叶哥哥带路——崇磬不急着走啊,等下一起吃夜宵。”

叶崇磬笑着说好,麻烦阿姨了。

屹湘站在门边,绿豆糕粉黏住喉,令她大气不敢出,怕呛着,会显得更失礼。所以她等叶崇磬出来时候的姿态,就相当安静。叶崇磬倒没有显出特别留意她的神情,于是她领着他往厢房走——他脚步很轻,走在她身后几乎无声无息;但距离如此之近,她多少有些紧张。

他不出声,她也不出声。

若是他讲话还好,偏偏沉默。

真尴尬。

叶崇磬走在屹湘身后。

她穿一件长毛衫,料子柔软,随着她的步幅轻摆,几乎扫到他的鞋面。这让他担心自己会踩到她的长衫…他几次放慢脚步,可那长衫还是会扫过来。

屹湘敲门,叫了声“崇碧”,说:“叶大哥来了。”听崇碧在里面应声,才推门,请叶崇磬先进去。

叶崇磬停了下,示意她先。

两人谦让间,崇碧便拖着裙从里间出来,对着他们俩,直问:“好看吗?”

叶崇磬就见这阔大的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四处都堆着东西,多数都是衣服,当中的空地,很显然是专门为了试礼服,特意留出来的,妹妹崇碧正穿了一件洁白的长裙,对着他微笑。

“怎样?”她问。

屹湘先过去。

这件裙子的后摆很长,马蹄莲状拖在后面。深V,露背,镶着细碎水晶的宽腰带束起来…肩上的带子极细,看上去几乎支不住丝绸的重量。屹湘看了一会儿,伸手将肩带捏了个褶子,对着镜子说:“还可以再贴身些。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更好?”

“嗯,我觉得也是——哥,你觉得呢?”崇碧问哥哥。

叶崇磬看着崇碧露出的大片雪肌,没吭声。

崇碧看他的脸色,用更低的声音对屹湘说:“早知道就不问了,瞧他脸黑的…”

屹湘闻言也看了叶崇磬一眼。

看不出脸有多黑,就是从他眼神里,也看不出有多赞同就是了。

“保守派。”屹湘说着,用针线利落的在肩带上缝了两针,“你要也觉得太露,可以加条纱。”她心想叶崇磬的意见倒不见得能左右崇碧,若是潇潇在这里,一皱眉怕就是决定性的了。

叶崇磬距离她们并不算远,听得到二人的议论,只是继续保持沉默。

“对了湘湘,我让哥哥拿来配饰,你帮我选一下。哥——”崇碧伸着手,叶崇磬把袋子交到妹妹手上,“谢谢哥。”说着推了叶崇磬去沙发上坐下,“等我们一会儿。”

崇碧打开袋子,把里面的首饰盒一一的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说:“都在这儿了,我所有的家当…这套珍珠首饰是跟小姑借的。我没有珍珠,又觉得这件婚纱除了珍珠什么都配不起。”她掀开一个紫红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套银珠首饰。圆润的珠子间,是璀璨的钻。“小姑说,这个就刚刚好。又低调,又优雅。”

屹湘想,可不是,满桌子珠光宝气里,这真得算是低调的了。可若叫她说,什么都不戴就最好。

“还是会抢了婚纱的风头。”她说。既然是问她的意见,她就照实了说,“倒是身上这件,不怕你戴再抢眼些的首饰。”

崇碧带着象牙白色缎子手套,将这一挂珍珠,和另一个盒子里的一挂钻石链子都拿起来,比划着看,屹湘指了指珍珠。

虽然呈星状镶嵌的钻石链子更夺目,还是珍珠比较适合。

崇碧明白她的意思,笑一笑,把钻石链子放回去。

叶崇磬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两个小女子商量这商量那。崇碧美的像个洋娃娃,再怎么装扮都不为过;旁边那个,随意的跪在地毯上,撑着下巴指指点点,模样就像只椰菜娃娃了…他看到崇碧继续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这回拿出来的是几个手袋,都捧在手里,问旁边的“椰菜娃娃”:“…怎样?哪一个配香槟色礼服合适?我觉得这个合适,香槟色配金色,又不是那么耀眼的金色…”崇碧把其中一个金丝编嵌红宝石的手袋举高些。

他架了腿,靠在沙发上。

屹湘说:“就这个吧。”

她极力忽视叶崇磬的表情;再忽视也知道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斜了她一眼。头皮麻麻的。忍不住用袖子擦一下鼻尖,倒被针包上的银针差点儿刺到。忙解下来丢开。

崇碧没留意屹湘的不自在,拎着手袋对哥哥说:“算你这回送对了。”说着又对屹湘晃了晃那个手袋,“难得叶崇磬先生肯去找这些女人的玩意儿,他死瞧不上我搜集手袋,说我玩物丧志。也不知道究竟谁玩物丧志哦。”

叶崇磬看着妹妹,总觉得她穿的少了些,终于忍不住,说:“你不冷啊?”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