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脑子还清醒,绝没有热糊涂了。

他知道自己在干嘛,不用谁来替他担心。

去哈瓦那学搓雪茄,这种事,一辈子做一次也就足够了。

****************

屹湘起床走到阳台上去,窗帘拉开,看出去,城市蒙在淡灰色的晨雾中,朝阳似火,天空正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

看着整个城市慢慢的苏醒过来的过程,其实很美丽。

她回身将音乐的声音放大一些。

大提琴浑厚清扬,更能让她放松下来。

她洗过澡,测了一下血压和心跳,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翻了翻笔记本的扉页上,记录的电话号码和邮箱都在。想起Vincent说的话,拿着笔记本站了一会儿,还是先放进床头柜里去。抽了条毛巾擦着头发。

她头发细软,最不喜欢用电吹风吹干,离去公司还有一段时间,她最好就是坐在这里,听着音乐,把头发慢慢晾干。

电视里无声的放着早间新闻,正播着的艺体版块。

听不到播音,大体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陈月皓上电视镜头,倒是没有在大银幕上好看。仿佛听谁说过,说陈月皓是为大银幕诞生的女子…她刚要换台,就见紧接着一条图片新闻过来,她愣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笔电上的资料,没错,正是同一个人。

她把电视声音打开,新闻已经过去,下面一条就是无关紧要的了。现在的早间新闻简直净是八卦。她想起昨晚在家聊天,妈妈正好看一台访谈节目,那个穿着长衫的老女子对着嘉宾说当年自己被外交部选派作少年留学生怎样怎样的淘气和逃学…崇碧就笑了,撺掇着她问妈妈是不是真的,那时候被选送出国做日后的翻译储备,真的是跟放羊似的疯玩儿?

妈妈瞟了一眼电视,静静的说,不知道他们留美那拨儿是怎么混的,我跟你们老爸可是正经吃苦挨过来的。就说我吧,你们外公可是每周都亲自打电话问功课;你们知道,外公的拉丁文底子比英文都不差,高兴了用拉丁文提问我还必须得能听得懂答出来,还想偷懒?门儿都没有。

他们都笑了。

末了妈妈换了台,还说,怎么搞的,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经历、还老当新鲜事儿出来说了呢,生怕人不知道是特权阶级…

她笑。

潇潇的嘴巴厉害?嗯,那是其来有自。妈妈才是真的厉害。只是轻易不肯刻薄人罢了。

她这么想着,听到有人敲门,脸上带着笑容就去了。竟忘了先看看来的是谁再开门,于是门一打开,她笑的美美的样子,就完全对着了来人。

看清楚站在门口几乎堵住了半边门的男人,笑容也收不住了,她索性泰然自若的继续笑着,打量着一身合体的运动装、显得健康阳光极了的董亚宁。

大清早神清气爽的,一点儿也不像疯狂到下半夜的人。

董亚宁没想到屹湘开了门是这么一副表情看着自己,准备好了的开场白竟然被这个意外堵了回去似的,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你是否敲错门?”屹湘问。

“没有。”董亚宁否认。她背着光,晨曦让她的还有些湿漉漉的发丝都镶了金边;对,就算是乌云,每朵乌云也都镶着金边…“昨晚我们party被投诉。”

“那不是party,那是小型骚乱。”屹湘说。脸上的笑终于都隐了去。吓,兴师问罪来了。

董亚宁笑了下,“是吗?”

“是。所以我投诉了。”屹湘语气淡淡的,“就算你是这儿的股东,住店也要守住店的规矩。你怎么玩儿,那是你的事,打扰到我休息,投诉是我的权利。”

“说的对。”董亚宁微笑着,“我来道歉。”

“我接受。你请回吧。”屹湘看着董亚宁。这么温和的模样,是他又不像他。她没来由的有种需要警惕的感觉。于是她迅速后退,准备关门。

董亚宁动作比她稍快,一抬手撑住了门。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八)

“董亚宁!”屹湘心猛的突突跳起来,她关门的力气加大,董亚宁的力道也相应加大,两个人的手,借着门板,形成了胶着对峙。她问:“你这是要干嘛?”

语气激烈而凌厉,发丝随着身体的摆动摇晃着,沾到下巴上。那颗蓝痣,若隐若现…

董亚宁下意识地伸过空着的那只手来。

屹湘猛的松手,门“嘭”的一下被董亚宁的大力兑到墙上去。

这一声巨响,也让董亚宁明白刚刚是自己失态了。

可失态的应该不只他一个。

他审视着她。

“董亚宁,你不是来道歉的。”屹湘看着他。

董亚宁笑了下,摇头说:“我是很认真的来道歉的。”

“你不是。”她还不了解他。不是,绝对不是。这一瞬,她后悔了,昨晚,是不该冲动的。忍了那一时,就没有现在的波涛汹涌。心里还是一阵慌乱。极力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别曲解我的意思。”董亚宁说,“但没错儿,我也是特想知道,像你这样的party女皇,怎么至于对那点儿噪音都容忍不了?还是,你只对别人制造的噪音容忍不了?”

屹湘转了下头,凌乱的发丝被她从脸上拨下来。

董亚宁眯了下眼。

“董亚宁,你讲话不要太过分。”屹湘说。

“有吗?”

“我没那么空闲,在这儿饶舌;也没那么无聊,专爱投诉人——尤其对象还是你。”

董亚宁眉头一动。

“我知道你恨我。”屹湘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总见到你。但是这地儿就这么大。”她看着他。

世界很大,也很小。

她能想到,即便是几乎将自己埋进了沙尘里,远在纽约、甚至数十年不遇的地震海啸中,仍能跟这个人不期而相遇?

她想不到。他应该也想不到。

他不想看到她,难道她就想看到他?

还有没有比对着一个他更让她不愿意的事情?

“董亚宁,正如同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我也有我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是什么理由,你不会不知道。我再狠再坏,我也有爸爸妈妈哥哥疼的。”

董亚宁看着屹湘冷静下来。她的声音甚至不带一丝颤。可见说的全是实话。

只是他黑黑的眸子里星光闪烁。

即便是转瞬即逝,屹湘仍捉了个正着。

心底的疼不是一点一滴的,但是她得控制住。

不然那堤防裂了一丝缝隙,所有的疼痛便是排山倒海而来。

“董亚宁,七年前你跟我说了什么,我还记得。”她说着,门合拢了一点,阴影掩了他一半身子,“除了那句话,其他的,该忘的,我全都忘了。你放心我遵守我的诺言,也请你不用怀疑我的用意。”

董亚宁还是没有说话。

“当然你尽管讨厌我,要怎么做那是你的自由…我是无所谓的。反正大家对我,皆有定论。可再怎么样,我也得活下去。还得活的好好儿的。是不是?”她慢慢的拖了一点音,嗓音有点儿沙哑,可能是说了太多的话,她很久没有一气说这么多话了。

董亚宁嘴角一牵,说:“看得出来。”

“我本来不该也不想说这些。但董亚宁,我和你还得一起笑着至少出现在潇潇的订婚宴、婚礼上。”

“这个你放心。”董亚宁几乎不假思索,“潇潇是我的朋友。何况你是你,他是他。”

屹湘猜得出董亚宁没出口的话是什么。

董亚宁也许有机会就会毁了她,但他不会伤害潇潇。

“那么…不好意思,我还得去工作。再见。”她果断的合上了门。

电子锁咝咝响了两下。

她背靠在厚实的门上,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动静。

他走了,还是没走?

她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动也动不了。

手心里全是汗。

“邱湘湘,从今往后,你与我,恩断义绝。”他说的。

“再相见,就是陌生人。”她说的。

她牙关咬到麻。

那字字句句,换了今日,她也再说不出口。

但是还好,大概是永远,也不用再那般说出决绝的话来了;因为永远也不会再有那样一对眼睛,对着她,再也不会有…

门上轻叩,笃笃作响。

一下一下敲在她前额上似的。

她转身开门。

“董亚宁你…”

但这不是董亚宁。

她呆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个人。认出来,是董亚宁身边的人。见过几次的。

门外的李晋被屹湘脸色煞白的样子几乎是吓了一跳,还好反应够快,将手里的一盆兰花捧上来,说:“郗小姐,我替董先生来的。昨晚我们的客人失礼了,打扰到您。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是董先生特别交代的,请您务必收下。”

屹湘哑然。

白瓣红心的蝴蝶兰,花朵儿在翠叶衬托下美丽娇艳。花枝颤巍巍的,好像要对着她扑过来似的…她眼前好像蝴蝶在飞舞。

“郗小姐?”李晋见屹湘只顾盯了花看,又叫了她一声。花往她面前又稍稍送了一下。

屹湘抬手按了一下额头,对着李晋勉强一笑,说:“谢谢。”

“我帮您拿进去?”李晋微笑。

“不…”屹湘刚说了一个字,看着李晋,点头说:“不用,我自己来。”她接过花。

李晋这才跟她告辞。

回到自家的包房里,见老板正在屋内,背对着外面,好像在巡视着什么。套房里早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丝毫不见昨晚酒浪翻污的凌乱模样,只是空气里过多的清新剂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他轻咳一下。

董亚宁头都没回的问:“收下了?”

“是。”李晋回答。

“说什么了?”他又问。

“谢谢。”李晋看着老板的背影,认真的说。

董亚宁伸了个懒腰,坐到了沙发上。

“烟叶子到了没?”

“在路上了。”

董亚宁闭上了眼睛。

好。很好。

****************

冯程程透过玻璃窗看到自己的老板在翻检桌上的布料,敲门送进咖啡去。这已经是早上屹湘要的第二杯咖啡了。

“客人还没有?”屹湘将布料放下,问程程。约定时间已经过了。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九)

“还没有。付小姐每次上来,汪小姐也都得一再调整日程表。”冯程程说。

屹湘微皱眉头。付小姐…付英晨。Josephina居然能忍得了她这样不守时和恣意妄为。仅凭资料看,有几次付英晨对礼服修改的要求简直不可思议:除了布料还是原来的,几乎每一处都做了改动…她不能想象。前不久,Josephina还因为自己改了她的设计而大动干戈。

冯程程见屹湘脸色不佳,关心的问:“是不是不舒服?”

“小意思。”屹湘不想多说。她怎么可能舒服的了?

“那还喝咖啡。下回给你准备别的。”冯程程说。

“谢谢。不用特意照顾我。”屹湘摇头。

“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喽。”冯程程笑着说。

屹湘看着冯程程活泼的模样,笑道:“好。麻烦你。既然客人不着急上门,你跟我先下去看看。”

刚刚上来的时候匆忙,楼下店里新摆出来的两件礼服,不知为何她瞧着不太对劲。在店中转了两圈,到底是让店员调换了一下位置和灯光,才顺了眼。

“郗小姐。”身后的店员叫她,“这两位客人说要找你。”

屹湘回身,只见进门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印着LW店标的浅蓝色袋子。凭直觉,她判断这二位只是跑腿的。果然那个女子先开口,说他们是替付英晨小姐拿礼服上来修改的。

“请郗小姐尽量快些,这两件礼服付小姐明晚要用。”那女子望住郗屹湘。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他们不但要郗屹湘立刻开始工作,而且要带着这两件礼服回去交差。

屹湘没有答应。她看了冯程程一眼。

冯程程立刻领会她的意思,示意店员从那二位手中接过来礼服,并没有循例请他们休息室坐。

“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这两件非定制礼服,付小姐只是借用。照规矩,原样借出、原样返还。如果需要细部调整,在不影响外观的前提下,当然可以。但付小姐要求大改,恐怕我们不能配合。尤其我见不到付小姐本人穿衣的效果,也不能贸然做出改动。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请付小姐亲自来一趟。”屹湘轻声细语的说。

那二位显然没有想到一上来便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但这么空着手回去是交不了差的。

“以前汪小姐…”那女子开口,便看到郗屹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于是话锋一转,说:“那么还请郗小姐费心。我们付小姐确实急着用。”

屹湘笑而不语。

这时候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男的转身退到一边去打电话。女的留下来,跟屹湘解释付英晨需要对礼服做哪些部位的修改。此时店员已经将礼服挂了起来。屹湘看着礼服,听着那女子的转述,并不立刻发表意见。直到那男子回来,静静的站在一边,她看了他一眼。

男子被她眼风一扫,沉默片刻才说:“付小姐说她很抱歉,实在是走不开,还请郗小姐多多谅解。她想请郗小姐晚些时候到她家中商议方案。”

“请转告付英晨小姐,这两件礼服我肯定不会按照她的要求来改动。”屹湘说。

那男子脸色变了变。

屹湘微笑着说:“如果付小姐同意,我今晚再登门拜访。”

“我们会把郗小姐的意思转达。不耽误您。”两人终于决定离去。

“慢走。”屹湘示意冯程程送客。挥手示意店员将礼服再检查一番。店员发现在其中一件礼服的领口处,有樱桃色的唇膏印子。

屹湘一面交代赶紧做紧急处理,一面叹了口气,说:“这可是Vicent近期为数不多出手的作品,竟然被这么糟蹋。”

店员听到,小声说:“汪小姐相当纵容这位客人。”

屹湘看她一眼。

店员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红了脸。

屹湘也低声说:“做事吧。”

店员忙答应着。唇膏印子不难处理,麻烦就麻烦在礼服的料子相当娇贵,又是娇嫩的湖水绿色,处理不当便会留下印记,整件礼服就成了瑕疵品。

冯程程送客回来,站在一边看着屹湘面沉似水,轻轻地道:“女人呢,索性真不会穿衣也就罢了,肯接受意见,那就是有可塑性;就怕是分明不会穿衣还自以为会,没的救,只会糟践绫罗。”

屹湘不料自己所想,被这个精灵的小冯一语道破,不禁莞尔。

她转身准备上楼,看到男装部的店员在忙着打包。她只见那打包的规模颇为壮观,料想应该是重要客户的东西。

她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要送到哪儿去的?”

店员见她问,忙回答:“是董亚宁先生的定制春装。”

屹湘走过去,大大小小的盒子里,都是搭配好了的最新款式。她戴上丝质手套,掀开其中一件常礼服上装衣襟,内侧果然有他名字的英文缩写。她看了那三个字母一会儿,将薄纱覆上。

摘下手套来,指着旁边那只盒子说:“那套西装搭配的领带颜色不对。”

店员立即取出那条枣红色暗纹领带,核对一下表格,说:“对不起,郗小姐,是我弄错了,应该是这条。”他拨着盒子上的号码,将手里的这条换了孔雀蓝色的上来。

“仔细些。”屹湘说着,笑了笑。

即使她没发现这个小问题,他大概也一眼就会瞧出不对劲儿来。对色彩搭配,他从来敏感,且见解独到…她转了下身,正对着她的小冯放下前台的电话,快走几步过来跟她讲:“付英晨的助理来电话了。”

屹湘点头。

“请您今天晚上八点过去。”冯程程微笑,“到时候我陪您去。”

屹湘笑。

Josephina给她的第一个题目,她解开一半了…

她笑着跟程程说晚上会付英晨之前得吃顿好的才好去,就听见有人说:“付老妖又作怪了?还晚上吃顿好的,中午不必?”

冯程程忙招呼:“董小姐。”

从外面进来的是董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