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湘一听,脑门儿简直冒火,她对着笑眯眯的老人家,还没有开口反驳,叶崇磬已经对老人家挥挥手,将车子开了进去,同时问屹湘道:“几号楼?”

“一号楼。”屹湘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多心了,这叶崇磬今天是怎么回事?她看了叶崇磬一眼,只见他的模样倒是再没什么异常…她只管自己先皱了皱眉。

这小区不小,但是楼不多。车子开进来,叶崇磬就说:“黄金地段的老小区,多少人都盯着呢。若是拆了重建,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屹湘看着外面的院子——平板的路,石桌石凳,高大的杨树,树梢上站着的乌鸦…如此阔大的院落,只有四五层高的楼房,若是几十层的高楼拔地而起,跟周边的建筑融为一色,那将是什么样的?

“亚宁也盯了这地儿几年了,就是一直没下手。我原以为他是等着绝好的时机,不想,是艾墨存艾老住在这里的缘故。亚宁那么重情的人,看这个样子,这笔生意他是做不得的了。”叶崇磬将车子停在了小区中央,这里往四个楼座去,都是等距离的,他看看屹湘,道:“你的事,我不大知道,原来,也是艾老的学生。”

难怪。难怪写一手那样好的字。难怪画一笔那样好的画。

他看着她匀净的面容,默默的,念着。

“是。”屹湘点头。避开叶崇磬从目光,抬抬下巴,“一号楼是最里面的那栋。”她从这里看过去,就能看到师父家的阳台了。

她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去路上慢点儿开车。”

“好。”叶崇磬解开安全带,屹湘却阻止他下去替自己开车门,径自下了车。叶崇磬见她从车前绕过来,站到自己这边,就说:“明天早上我过去接你。”他没等她回答,将车窗升上来,迅速的倒车离开。

小区还是砖石地面,车轮摩擦地面,扬起轻尘来。

屹湘看着叶崇磬的车子驶出小区,才转身往一号楼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见从楼上有人叫她:“小湘湘!小湘湘!”颤巍巍的喜悦的声音。

她手搭凉棚抬头一看,白发的师母推开窗子对着她叫呢。

“哎,师母!”她挥了挥手。

这一应一答之间,杨树梢上站着的一群乌鸦呼啦啦被惊起,屹湘只觉得什么东西如雨一般急落,心里一个念头道“不好”,急忙低头,一路小跑钻进楼梯间,她一身整洁的衣服,此时低头一看,白的绿的,沾了一片“天粪”…她可怜巴巴的出现在师父家门口,两位老人家看着她脏兮兮的模样,笑的打跌。

尤其是老顽童似的艾功三,拄着拐杖,指着屹湘,要老伴儿快些给屹湘拿毛巾擦擦,笑着说:“看看,看看,多少年了,老婆子,你还记得那时候她顶着一头乌鸦屎坐在楼底下大哭的样子吗?”

艾师母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拉着屹湘往里走,笑道:“怎么不记得,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呢。那时候湘湘你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七岁半。”屹湘哭笑不得的抖着自己的发梢。密集的鸟粪,头发都黏在了一起。

艾功三坐在圈椅里,看着爱徒的小模样,哈哈笑着,白胡子抖动起来,说:“如今我们没见你,也有七年半了吧?”

屹湘停下手,她正靠在师母身边,听到师父这话,呆了一下。

艾师母拍了下手,说:“小湘湘,不如趁着这会儿去洗洗头?我灶上炖着鸡呢,一会儿你洗好了,咱们也该吃饭了。”

屹湘看看师母,艾师母说:“你们师父这个死老头,这些年越发的孤僻,说是做寿做寿,除了你们几个,他谁也不待见。早半个月开始闭门谢客,就算是有人上门来,什么官家的私家的,都推给我老太婆来应付——今儿潇潇和阿宁不能来,你说来,他就说只咱们仨吃一顿清净饭——湘湘去洗洗,一会儿就好了。你若是想洗澡也行,我给你拿浴衣。”

“不用…师母我洗洗头发就好了。”屹湘拦着师母。

“还不快去。吃完饭等着我考你功课呢。”艾功三盯着电视机,撵屹湘快去。屹湘见师母进了厨房,她歪着头看了眼师父在看什么,不禁笑出来,原来是动画片…艾功三瞪她一眼,她缩了缩头。

艾功三听屹湘关了浴室的门,咳嗽了一下。艾师母从厨房探出身子看他一眼,二老相视而笑…

屹湘甩着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陪着两位老人家用晚饭。四菜一汤,艾师母做的简约而精致。屹湘多年未尝到师母做的饭菜,也多年未同二老相聚,这一餐饭吃的她柔肠百转。饭后艾功三踱着步子进书房,屹湘帮师母收拾好了桌子洗好了碗,蹩进书房去,就见师父甩了下手里的拐杖,指着画桌,说:“来,给我动动笔。”

屹湘见师父白胡子一撅,红润润的面孔在灯光下,跟画上的寿星佬似的,可爱极了,不由得笑出来。

艾功三胡子撅的更高,拐杖戳着画纸,“嗯?”

屹湘还没拿起画笔,就见师母端着水果盘进来,对着师父说:“死老头,没事儿摆着师父的谱儿干什么?湘湘,咱吃水果…好好儿的考什么呢?今儿就玩儿,给你放假。”

艾功三吹胡子瞪眼,拿老伴儿却没辙。

屹湘把师父爱吃的菠萝先递上去,老爷子咬了一口嚷嚷太酸了,她又用小钎子钎了草莓给他,这才哄的老爷子笑出来。

艾师母抖开屹湘带给师父的生日礼物,原来她是将芳菲送的那块西阵织给师父做了见袍子。西阵织本来就花纹优美,她只简单的做起来,那片仙鹤的寓意,也合了今日。艾功三试穿了一下,觉得甚好,笑眯眯的拍了拍屹湘的额头,说:“我就说,你这丫头不好好儿的画画,偏去做什么裁缝…嗯,如今看来,做裁缝你也是个不错的裁缝。好,是我艾功三的好徒儿。”

艾师母笑眯眯的,说:“对,艾功三的筐子里从来就没烂杏。”

屹湘帮师母整理着屋子里堆的满满的寿礼,各色各样的东西,让原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拥堵些。她忍不住问:“师母,没想换个大点儿的住处?”

艾师母“嘘”了一声,对着老爷子的放下努了努嘴,说:“快小声点儿,死老头子最听不得这句话——你呀,潇潇呀,还有阿宁,都这么说——尤其是阿宁,老劝我们搬。老头子就拿拐棍抽他,说他财迷心窍。”

屹湘把几个锦盒搬到一边。她打开来看看,又合上,在笔记簿子上记下来编码和内容。师母说话又轻又快。她想起刚刚叶崇磬说的,想来,董亚宁并不是不动这块地的心思。她看着这老式的三室一厅,老人家虽然只有两口人住,但是东西实在是多。老式房子的设计又不像现在的屋子,功能那么分明…“师母,这人参就放厨房吧。赶紧吃掉,搁久了别忘了,喂了虫子。”她抽了一盒人参出来。那人参甚好,有她小臂一半粗细。她看了看,里外都没有标明是谁送来的。

艾师母看了一眼,说:“哟,我今儿还找这盒人参呢,本来想炖鸡——是阿宁那天早上送来的,他也这么说,这东西难得,别喂了虫。”

屹湘又拿起下面几个盒子,也是名贵药材,一并都给送进厨房里去。她洗着手。因嫌穿来的衣服脏了,找了两件师母的衣服穿上,棉布的,又肥又大,却挺舒服的。听到门铃响,师母喊她去开门,“看看谁来了。”

她答应着就去。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她拉开师父家掉了漆的木门,隔着外面的防盗网门,看清站在门外的,正是董亚宁。

两个人隔着铁网注视着对方。

“湘湘,谁来了?”艾师母在里面问。

屹湘这才开了锁。

董亚宁一把拉开了铁门,对着里面高声道:“师母,是我!”屹湘往旁边一闪,给他让开路。他大步子的进了屋子。他身上带着寒凉的气,经过屹湘身边,并将冷冽的酒气也带了过来。

屹湘听着师母和师父惊喜交加的声音,默默的关了两重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董亚宁规规矩矩的请师父和师母上座,“磕头拜寿。”他说着,动作标准的跪了下去。正经的给艾功三磕了头。然后笑嘻嘻的由跪改了坐,就坐在蒲团上,细长的眉眼弯弯的,说:“师母,我今儿晚上不走了,给我收拾一张床好吧?”

“你这个小子喝醉了就来搅和我们。不准。”艾师母嗔怪,“开车来的?”

董亚宁嘻嘻笑着。

“胡闹!”艾功三手边的拐杖抄起来,对着董亚宁便打了过来,董亚宁也不躲闪,拐杖就戳在他肩上,艾功三并没有用力,白胡子撅着,瞪亚宁道:“只是不长记性。以后你再敢喝了酒开车,我打断你的腿!湘湘!”

屹湘正在厨房里泡茶,听着师父叫她,走出来。

艾功三用拐杖戳着董亚宁,眼睛却看着屹湘,说:“等下你开这小子的车,送他回去。我这儿不留醉猫。”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还没(九)

屹湘往前走了两步,答应道:“好。”过来给他们斟茶。她手里捧着的是把青花老茶壶,壶盖因碎过,锯了几颗钉。磨的精细,细纹上钉了银星也似的。屹湘看着这壶盖,心想着壶,一用也是很多年了。茶壶里热水烫,隔着壶都烘出了热茶气,她手指沿着壶肚儿慢慢的走…

“我不回去,就要在这儿住下。”董亚宁执拗的说,“师母,我想吃酒酿丸子…今儿早上才回来的,这会儿好容易赶过来,您倒是给点儿好吃的呀…”

艾师母笑着,“还要酒酿丸子?我看你这孩子今日是安心要醉,讨打。改日再吃,要多少都给你煮。”她像哄孩子似的,伸手过来,一根手指点到董亚宁的眉心去。董亚宁笑着。三分醉意七分疯傻,十足十的恃宠而骄。于是艾功三的拐杖又招呼了亚宁一下,瞪眼说:“恃宠而骄。”

亚宁笑歪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色的信封来,双手递给师父,说:“凑巧得的,请师父赏鉴。”

屹湘起初坐在旁边的小木凳上,捧着茶,就见师母起了身,她便随着师母进了厨房。

艾师母整了整头顶那印花布的头巾,见她跟着进来,说:“你只管喝茶就是了,进来做什么…阿宁又不知道跟师父献什么宝呢?”

屹湘默然。

外面师父的笑声朗朗。老人家心情真好。所以不管是什么,能让师父今天这么高兴,他功不可没。

她见师母洗了手拿出一只汤碗来,心知师母这是又心疼董亚宁了。就听师母说着:“这阿宁的毛病,就是吃了酒什么东西都不肯下肚,只仗着年轻这么折腾,长久下去,身体迟早出问题…这可怎么好哦…”艾师母嘟哝着,从瓦罐里舀了莲藕排骨出来。她示意屹湘端出去,“拿去给他吃…他要真不想走,这就给他拿被子出来。”

“师母,您也太宠着他了。”屹湘心里有气。一对老人家耄耋之年,他上门来就是一通折腾,今日这是有现成的吃食,若是没有呢,难不成让师母大晚上的给做?

“我倒也想一个劲儿的宠着你,你可老也不到我跟前儿来呢!”艾师母笑着,给碗里添了两根芫荽,说:“阿宁爱吃——我料着他但凡是回来了,就不会不来。特意多做了些煨着。看看,这就叫有备无患。去吧。”她说着将瓦罐盖好。

屹湘只好将那碗排骨端了出去。此时董亚宁正跟艾功三看他带来的那幅字,艾功三一见屹湘,立即招手道:“湘湘来。”

那碗莲藕排骨放在了茶几上,屹湘将白瓷勺子对着董亚宁的方向,转过身去看师父手里的字。

董亚宁靠在陷了一角的老弹簧沙发上。弹簧不知坏了几颗,他坐在那儿,换了几个姿势,都能被里面断掉的弹簧硌着…他往前挪了一下,拿起汤碗来。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汁鲜美至极,他慢慢的吃着,听师父问他:“那日我倒是听说有几幅好字在拍,一时倦了,没凑那热闹去看看。怎么到你手上的?”

亚宁知道这是问他了,说:“是一个朋友得了,转手给我的。”

“好好儿收拾着吧。这比那炒的价格离谱的几幅要洁净多了。”艾功三将字叠起来收好。取下老花镜来,挂在胸口。屹湘见师父前襟上落了两根白发,替他拂了去。

“师父您收着吧。”董亚宁专心的对付碗里的莲藕,有点儿含糊的说。

“又胡说。我收着,我也得有地儿收着。看看就罢了。”艾功三笑道。

“那请您换个大点儿的居处,您还老不乐意…”

屹湘看向董亚宁。

艾功三清了清喉咙,说:“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惦记着这块黄金宝地?”

董亚宁嬉皮笑脸的,将最后一块莲藕吞掉,说:“师父,谁不惦记着这块地,谁傻。”

艾功三哼了一声。接过屹湘手里的热茶,饮了一口。

“可您放心,只要您不乐意搬,就没人能动这儿一棵草。”亚宁将勺子放回碗里,笑眯眯的,红彤彤的脸上,微有汗意。

有些醉,话倒绝不是醉话。

艾功三看了他一会儿,一杯茶都饮了,也没有出声。只把杯子摆回了桌上,屹湘拿起茶壶斟上茶,却对师父说:“时候不早了,您别喝多了茶,夜里再睡不踏实。”

她明着是劝师父,也意在提醒董亚宁——他此刻眉梢眼角笑意盈盈,也看她一眼,这一眼却是令她冷意顿生。她挺直了背,从容的跟师父说自己该走了。

“嗯,就由你把这个东西送回去。”艾功三指着董亚宁对屹湘说。艾师母在一边笑。原料着亚宁必然要耍一会儿赖,不想他这回痛痛快快的听了话;屹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董亚宁一起走出师父家。

下楼的时候两个人照例一声不吭。屹湘脚步轻,走在了前面;董亚宁脚步沉,走在了后面——楼道里的感应灯倒都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一盏的亮起来的,因此就总是在她身后。楼道里有风,吹在她颈后,忽然就有种寒毛直竖的感觉。

她抬腕子抚了一下颈子,手中装脏衣服的纸袋撞在身上,哗啦啦的响。四周安静的只有二人的脚步声,忽然听到这一阵声响,在耳中格外的尖利似的,让人十分的不舒服。

董亚宁默不做声,看着她距离自己远远的走下去。他就手点了一支烟。屹湘闻到烟味,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淡淡的,就在单元门口,她一侧身出门,他也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了…

董亚宁的车子正停在单元门前。这么不讲理的停法儿,也就得他这么个不讲理的人才会用。屹湘见他按了一下锁匙,车子嘟嘟响着,车灯也闪了两闪。

她站在车边,说:“拿来。”

董亚宁没理她,只手开了车门便要上车。

屹湘动作更快,劈手从他手里抽走了车匙,然后是燃了三分之一的香烟。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

董亚宁愣了一下,也许是喝了酒,他反应是有些慢。他张着手,一左一右的手里都空空如也——而屹湘接下来冷着脸让他“坐过去”,完全撩起了他的怒火。

他盯着她,“你说什么?”车门被他一推,无声无息的合拢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逼到她身前来,略歪了下头,“嗯?”

屹湘穿着师母的衣服,从袖子到裤腿,不单是长了几寸而且还肥了好些,鞋子也不是她穿来的细高跟而是师母的包子鞋,整个人看上去小小的而且有几分滑稽。就那么站在阴影里,仰着头看着样子甚不愉悦的董亚宁,气势上着实是短了一大截。饶是这样,屹湘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后撤半步,只做出淡淡的样子来,说:“既然师父交代了,我就送你回去。”

董亚宁闻言,仰头,呼了口气。

他笑了起来,笑声轻响,在她头顶上方打着旋儿。

她看着他的样子,从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算不了解他的性子,知道眼下的他,十分的不好对付。

“你若是不愿意,另找人来代驾。总之你不能…”她话说到这里,抓着车匙的那只手,便一把被董亚宁捞在了手中,她以为他要拿回车匙,但不是,他顺势推了她一下。她站不稳,趔趄了一步,人歪歪斜斜的倒向车子,她忙扣住车身,车匙卡在车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可人终究是站稳了,尽管姿势别扭至极。冰凉的车贴在身上,冰的她全身都绷紧了。

“我不能?为什么不能?”董亚宁紧跟着一步迈到近前来,脚尖踢到了她的脚尖。硬碰硬的,生疼。

她吸了口凉气,不动。因为一动,必然会碰到近在咫尺的董亚宁。她收了一下手指,攥成拳。

“董亚宁!你让开!”她低声。

董亚宁不但没有让开,他的手臂还立即撑在车顶。弯了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屹湘齐平。他两只手臂如铁闸似的,一关,将她关在了里面。

“你凭什么?”他阴冷的声音,与刚刚笑声判若两人。跟几分钟前屋子里那个温暖的男人,天上地下。

她仍是不动。只盯着他的眼。那眼睛比这夜晚还要深、还要黑…他身上的酒气被夜晚的冷冷的空气稀释了。稀释的同时,孤寒也被放大了。

“凭什么?”董亚宁一字一句,咬的清清楚楚。

屹湘的视线,终于越过他,抬高两寸,说:“董亚宁,说句难听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关我什么事?可你做戏也该做全套,师母在窗口看着呢。”她语气淡而凉薄,脸上反而慢慢的聚集了一点点平和温柔的笑容,“我不过是不想让老人家担心,奉师命送你回家——你说我凭什么?”

董亚宁只看着她的面容。她的笑容越来越柔静,他的面色却越来越阴寒。

“我来这里,没那么多复杂的目的。不像你。”屹湘左手里还拿着那支未燃尽的香烟,此时几乎烧到了她指尖。她手一松,烟掉在了地上。几点火星乱溅开。

董亚宁眉尖一蹙,“你什么意思?”

“这是师父想安享晚年的地方。你别忘了。”她说。

“这我比你清楚。”

“是吗?别告诉我这地儿到这会儿还没变成高楼大厦全是你的功劳——董亚宁你的守候,是清楚的划到你肯守候的界线之内的。对吧?”屹湘问。

董亚宁静默片刻,忽然间再次靠近了她,说:“没错儿。”

“董亚宁,你如果敢…”屹湘见董亚宁回答的利索,心里认真的一沉。只觉得他阴寒的表情和黑沉沉的眸子,全都是现实的威胁。

“我敢,你要怎样?”董亚宁嘴角挂了一丝笑。

屹湘看着他颤动的嘴角,喘了口气。仍抑制不住的手臂都在轻抖,她说:“董亚宁你要是让他们伤心,我跟你没完。”

董亚宁侧了下脸,再转回来,脸上已没了一点儿笑容。

“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出的结论、你的消息又是从哪儿来的,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董亚宁想要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不管是时间、精力、金钱、感情…能投入多少,就投入多少,哪怕血本无归,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想。”他停住,看着她。

屹湘则望着头顶那密合的蓝布窗帘,隔着那窗帘,里面是一个温馨的空间。即便是看不到,她也知道那是多么温馨的一个所在。

她转眼看他,说:“对这里,我希望,而且你应该是不会的…”她试图站直了,却被董亚宁凶狠的一把按了回去,“董亚宁!”她再压低了嗓音。总怕惊动了楼上的人。没想到却令董亚宁越加的放肆。“你要干什么?”

董亚宁没有别的举动。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满心里全是火苗子,莫名其妙的乱窜…他突然手掌一拍,车顶发出一声巨响。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他声音低沉。

屹湘愣住了。听不出他这句话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情绪,也许完全没有情绪,可她还是愣住了…她拿着车匙的手抬起来,在他们之间这点儿有限的空间里,做了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个动作——隔着车匙,她一掌落在他胸口处,将他推到了一边。她趁着这点儿狭窄的空间,转身开了车门,将自己的东西丢到一边,立即发动了车子,看都没有再看亚宁一眼,便开着车子疾驰而去…

董亚宁飞起一脚,脚下那闪着红光的一截香烟舞到半空中,终于是落在了尘埃中。

他掐着腰,对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原地转了两圈,猛的握住拳,捶了一下树干,树上的鸟儿被惊起,呼啦啦的飞起来。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一)

紧接着一股子冷风兜进了衣领,更是从头到脚的冷。冷到连最后那点儿盖着脸能装疯的酒意都留不下了似的。

他从衬衫口袋摸到裤袋里。

终于知道自己身上仅剩的东西,乃是一方烟盒跟一只打火机。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四下里看看,空荡荡的,人影子没有一个。回一下头,师父家向阳的这间屋子,灯还亮着——他点上烟,慢慢的往小区大门走去…

屹湘紧握着方向盘。

董亚宁的身影在她驶离之后,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车内自动播放的是强劲的音乐。汽车音响极好的还原了音乐的质感,超重低音几乎是落在了人的心尖儿上,一直坠、一直坠下去似的,整个人都被震的有些酥麻感。

屹湘将音乐关掉,开了导航。在导航仪上输入了一下,机械的女声开始提示她接下来该怎么走。她在前面街口转了下弯。

看到了宽敞而阔朗的街道,仿佛回到了人间似的,屹湘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这才觉得,这车子性能好极了,方向盘在手中握着,人与车子之间简直浑然一体。

趁着红灯停车的间隙,她打量了一下车内。内饰的奢侈豪华就不在话下了,难得的是,所有的奢侈豪华都被厚重的黑色压住,因此并不令人觉得不舒服。

面前钥匙扣在轻轻摇晃,淡绿色的荧光车标钥匙扣,橙色光的仪表盘,让她面前盈盈一派耀目的光彩。车厢里都是新车的味道。新鲜的皮子味里混着说不出究竟的一股暗香,仿佛走进了佛堂里,渐渐的,这暗香是能够慢慢的渗进人的皮肤中的…屹湘在被这股暗香淹没之前,降下了车窗。

车子加速很快。风劲劲的吹进来,贴着她的发根,吹起她的头发,狠狠的甩向一边去…导航里提示前方有监控,提醒她减速。她没管,反而更用力的将油门一踩几乎到底,呼的一下便过去了。

探头处闪了两下,这一截关口霎时亮如白昼。

车子在她的驾驭下轻飘飘的穿梭在稀疏的车流当中。从师父家小区所在的玉梨巷到这片商务圈,距离不算远。

他的手机撂在搁物架上,此时响起来。铃音单调的很,一根手指按在琴上、反复弹奏似的。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是简单的两个字“李晋”。

铃声住了。

凭着这车牌,她畅通无阻的把车子开进了永昌大厦前的地面停车场。在拎起自己的东西要下车之前,那铃声又响起来,仍然是“李晋”。她扶着门把手停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来接通,对方刚刚说了句“董先生”就被她打断了,她说:“我是郗屹湘。”

李晋在那头立即应了一声“郗小姐”。没有明显的讶异。并且接着便沉默了,等着她开口。

屹湘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真是个人物。能伺候的了董亚宁这样的主儿的,一定是个人物儿。她说:“董亚宁现在应该还没走出玉梨巷呢,你过去接他一下吧。”

李晋说好的您放心,我十分钟内赶到。他仍然没有明显的讶异。也不问为什么。

屹湘收线下车,靠着车子略站了一会儿。

大厦高耸入云,楼底的风很大,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身上都被吹透了似的。看到停车场管理员朝她走来,她扬手锁了车,将车匙交给管理员,“替董先生看好车。”

说罢不等对方有反应,她拿好包,走出了停车场。在街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她被街上飘来荡去的汽车尾气呛的咳嗽起来。上了车,仍是咳。这一咳嗽简直停不了,咳的胸口疼;她从车后座上方拿了矿泉水喝,好容易制住了咳嗽,可那细细密密的疼痛却没止住,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下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穿过这静默的巷子,往那红墙深处去。呼吸着渐渐清透的空气,一点一点的把痛感消化掉。

手心里捏着手机,一晚上没响的手机,在这个时候终于响了起来。不出所料,是母亲打来的。

她说妈妈,我马上到家,待会儿跟您汇报战果啊您别着急。听着母亲平和中含着微微的笑意的声音,背后似乎还有父亲在说了句什么,听起来,也是愉快的…她合上电话。已经看到了家门口。

他问她,到底为什么回来?

这本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她并没有把她的答案讲给他听。

他应该是了解的,可未必能理解她。

她好像不该也不必跟他解释。就像如今她不该也不必指望他能理解她的任何一种选择一样。她和他…不再是需要解释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