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眼花。

不料那影子闪过去,又回来,就在窗前,立住了。

在这看到她,似乎也是意外的,轻声的唤她一声“屹湘”,带着疑问。

她怔忡片刻,望向那微微有笑意的眼睛,嚅嚅不能语。

“你怎么在这里?”叶崇磬随后敲门进来,见屋子里只有她在,又问:“秦先生呢?”

屹湘站了起来,说:“有点事情离开了。”

“我才从家里过来。陪奶奶去看崇碧,还跟多多玩儿了一会儿。崇碧说我欺负多多。就因为我下棋没让多多子儿,还赢了他。”他说着微笑。

屹湘听他悄然的对Allen换了叫法儿。

叶崇磬过来,在她旁边那张圈椅里坐下,细看她一会儿。只有数日不见她,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

他问:“你过来有事情?”

“我请秦先生看看几样东西。”她轻声细语的说。手揉着腕间的表带。她想,叶崇磬最近大约是因为崇碧身体抱恙,来家里的次数明显的多了些。想想时间,跟她不过是前后脚。就这么巧。可见该遇到的,始终会遇到。

“难怪呢。”叶崇磬说。他没有解释说什么是“难怪”。“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屹湘便从桌上拿起了那几页清单,递给他,说:“这两张单子上的秦先生已经要了。”

“艾老的藏品吗?”叶崇磬逐一的看过,又看她一眼,问:“老人家真舍得?”

“他还是希望它们仍然落到懂得珍惜的人手里去。”屹湘说。

“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这个幸运?”他将剩下的那两张掂在手里。

屹湘沉默片刻,说:“已经拜托了秦先生呢。”叶崇磬眼神里有看到珍宝的光彩,非常的明显。她能了解这份儿心情,这是志在必得的冲动。她曾经在他眼中不止一次的看到过,印象深刻。

叶崇磬微笑着,问:“你还记得我们那次见面?你见我犹豫着要不要买那胸针,说,我可要横刀夺爱了。”

“记得呢。”她说。小小的激将法。他早已看穿了她的小伎俩,也并不揭穿。

“刚拿给秦先生吧?不知他是不是联系别的买家,联系了也没关系。价高者得,我也要做一回横刀夺爱的事来了。”他将清单一齐放在桌上,大手一扣,仿佛那些东西,都已经是他的了。

屹湘缓缓的说:“早知道倒卖字画古董是这么的容易,我早该入了这一行。”

叶崇磬说:“你看看这些东西,谁见了舍得放过?”

他语气那么笃定,倒让屹湘有些动容。

“其实有几样,师父也拿不准是不是真品。”屹湘老实的说。

叶崇磬敲了下桌子,看着她,似笑非笑的。

屹湘迎着他的目光,倒也坦然。

“你呀。”他终于说。另抽了张便笺,依着前面秦先生的样子,写了个数。

这时候秦先生从外面进来,看到叶崇磬便说:“来的好快。我以为你还要等一会儿。东西他们还没给送过来,我这就催催的。”他说着笑了,对着屹湘眨眨眼,说着当着他们的面打了电话,待要坐下的时候,看到叶崇磬写的,说:“我就说若是你看到了,必然是要留心的。”

叶崇磬笑道:“艾老手上放出来的东西,都不下手,等什么呢?”

屹湘看看那价钱。叶崇磬给的算公道。她沉吟,看秦先生。

秦先生笑笑,说:“我就是去寻那两位买家了,价钱嘛,有一位出的比小叶高一点。”

屹湘还没说话,叶崇磬便道:“那我在这个数字上再加一成。”

“这成了集中竞价了?”秦先生笑着。对着叶崇磬,“我再问问。那边也很有诚意。”

叶崇磬笑道:“我倒不怕竞价。那边胃口也别太大了。是谁呀,若是熟人,你跟他提提我的名字,让他匀我点儿?”

秦先生知道他在开玩笑,说:“哪有你这样的?”他这回并没有出去,而是在手机上写了条信息。

叶崇磬笑而不语。

屹湘待秦先生再次报价、叶崇磬面不改色的又提了一个百分比的时候,开口了,说:“秦叔,这部分,让给叶大哥吧。”

秦先生手机嘀嘀一响,他看了一眼,便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说:“好。”

叶崇磬一笑,对屹湘说:“可惜没随身带支票本子的习惯。”他说着,在便笺上写了两行字,签了自己的名字,推给秦先生,“做个中人。”

秦先生笑着签了字。又转给屹湘。屹湘看了看,并没有什么错处,就在空白处签了字。

叶崇磬拿了便笺,郑重的说:“这我就放心了。”

“没见你这么仔细的。还真怕煮熟了的鸭子飞了?”秦先生笑眯眯的,把自己手边的支票给了屹湘。

屹湘跟秦先生解释了几句,便说自己该走了,“另外还有点事情。”

等她走了,叶崇磬跟秦先生闲坐了很久,两人都不出声。

叶崇磬瞥着她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人走了,影子似乎还在那里的。只是淡淡的,若这室内焚着的龙涎香,清雅而隽永…他出神。

她人有些恹恹的,满面满身的病容,似遭了什么劫。

这念头让他心头一跳,回过神来,秦先生正在说着什么,他一时竟没有听到。

“…上回她的房东陈太在这里看上了两样东西,走的时候仓促没来得及过来拿,她预备替她带回去的。”秦先生说着,看看叶崇磬,“你呀,说用心也真是用心,粗心也真粗心。你们还是姻亲呢,这么近便,也没见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叶崇磬沉吟。

下午在邱家,奶奶倒是问起屹湘来,就是谁也没有多说。

他这么想着,心里颇有些异样。

清单上列着藏品的字迹,馆阁体,极美。可字里行间又带着一点点惊怯,似有什么化也化不开,倒像是她眉宇间郁结的那团阴暗晦涩之气,从她眉心,挪到他胸口来…

外面进来人送了两个锦盒。是一对联珠瓶,一对碧玉镇纸。

叶崇磬看了,跟秦先生交割好,道了谢。

“好东西啊,真得好人使唤。”秦先生感慨了下。

叶崇磬听了,抬了抬眉,问:“刚那买家,是亚宁吧?”

秦先生翻了下眼珠,“怎么见得不是我?”

“东西虽好,出价也忒高了点儿,不是你的作风。何况,不收,也不是他性子了。他要那一半也就算尽了心了。都拿下来,有点儿沉。”

“人精啊,都人精。”秦先生又翻眼,“屹湘怕也知道了,不然未必那么快答应出给你。”

“这就是了。”叶崇磬笑笑,说:“你不人精,一年光跟我们抽佣金抽的把你这博物馆养的跟台北故宫似的?”

秦先生哈哈大笑,亲自送叶崇磬出去。看着他的车子走了,才回来。没有回那间屋子,而是去了隔壁,敲了敲门,进去,对着里面的人说:“都走了。”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一)

董亚宁坐在罗汉床上,瞅着一盘棋。秦先生进来这么一说,他将手里的棋子一投,转身下来,拿起搭在床边的外套。

秦先生站的近,看了看那盘棋,笑了声,说:“这都什么呀,一盘死棋!你这是没招儿了嘛?”他说着捻了颗白子,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下在哪儿。

董亚宁也回头看了眼。

他打从进来便一个人坐在这里,一子一子的落着,也就成了这么一个局。他见秦先生指间的那颗白子定住,犹疑不决,便从他那里拿过清单,叠起来放在外套口袋里,说:“支票我放在桌上了。”

他说完就要走,秦先生叫住他,看看他的脸色,说:“刚刚事出意外。你不会不痛快吧?我琢磨着,还是你们心照不宣,把事儿办漂亮了就好。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不要让艾老的东西落在旁人手上。又收了好东西又帮了大忙,小叶不是外人,丫头也遂了心,等艾老满意了,这事就圆满了。”

董亚宁脸上依旧是平板的,没有表情。

秦先生见他今天一反常态,从来了便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往常在他这里,说笑嬉闹是惯了的。虽知道他是脾气不好,但这样子不是脾气不好的问题。何况脸色也极差,他不禁关心了一句:“身体没事吧?”

董亚宁见问,便说:“没事。”

秦先生便只陪着他从里面出来,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两人都不说话。穿过夹道,走到前院去,董亚宁的车子停在院子的一角。

他上了车。

车子开的极慢。

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那两张清单似乎会发热,渐渐的变的发烫起来,透过衣衫、透过皮肉,似乎是能烫到更深处去。

他只觉得由内到外的难受,只得将车子靠边停了。他下了车,走到前去,掀了车前盖,里面放着两个纸盒子。是皮三早上交给他的,是她车里的东西。他已经翻来覆去的看了很多次。

她的私人物品也被收好了搁在一个纸袋里。

他拿出来。

随身的大包用了很久的样子。四边都有些磨损。可柔软的很。她就喜欢用这样的大包,大的好像能把她半边身子都装进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能都随身带着了。可要是在包里找什么,就犯了难,脾气又急,把大包呼啦一下倒过来东西撒满地的事情,有时候一天就要来那么一两回。

他拿出她的手机来。已经没电了。

他无意识的按着键。当然是不会有反应的。

包里还有一个卡片机。

他将电话放回去,卡片机有电。他按开电源。画面在小液晶屏上展开的时候,由暗到明——照片拍的很随意,角度有些混乱,显然不是精心设计的摆拍。仿佛是连拍摄模式都弄错了,完全抓不到重点,拍摄当日的光线又不好,简直没几张能让人看下眼去的。只是画面里始终有一个小男孩。背对着镜头的、只有模糊的侧脸的…一帧一帧的过着,过的很慢。

他终于转了下脸。

就在他要关掉相机的时候,一帧清晰的照片出现在屏上。

是动物园大门口。大头贴似的,画面中的两张面孔神态各异,清晰极了,清晰的她下巴上的痣、小孩子那长长的睫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用力的按着键向下翻找,几张合影之后是两段视频。

跟着颤抖的镜头,这个斑马笑呵呵的爬着栅栏的小皮猴子,比起那天爬在树上的倔模样,看上去可爱许多。

怎么这么喜欢爬树呢?

他皱眉。

画面里偶尔是孩子说话,也有她的,不过是一两句让他小心。她的口音跟孩子迥异,却也有一点点迁就的味道。似乎是在努力适应什么。其实她的音很美,但她…他想想,她究竟离开英国后,怎么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

就像他今天一子一子的落着,落到一盘局看上去已是无处可逃?

从相机中传出的沙沙声响,是风声、脚步声、一点点的呼吸声、还有衣物摩擦的声响,有些杂乱,搅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忽然的一声呼唤。

他一震。

画面停止了。

有什么东西也停在了这一刻,他按向“播放”键的手指,竟然有了些怯意。

屹湘刚刚到了医生诊室门外,随身的电话便响了。高秘书正要到休息室等她,见她站在那里有些发怔,便过来问她:“怎么了?”

屹湘摇头,说:“没什么,只响了一下。没来电显。”电话是临时的,现在只有家里人会打给她。她倒是并不觉得什么。“也许是妈妈。”她说着将电话递给高秘书。

高秘书接了,说:“我在这里等你。”

屹湘看了眼医生诊室门上的牌子。一门之隔,她只要推开门就可以。

“郗小姐?”护士在旁边,“安医生在等你了。”

安医生。“青蛙”Dr.Morrison替她联络的在国内的心理医生安宜。美籍华裔。与青蛙师出同门。不管她的履历是如何的辉煌,只凭着她是青蛙信任的人,她的程度必然不低。

邮件和电话的往来是有的,安医生有一把笑起来分不出年纪的嗓音。倒让她格外喜欢气这种不见面的交流方式。

她转眼看看护士和高秘书。这两人都很有耐心的在等着她。

“这就进去。”屹湘说。她说着便敲了门。

诊室门一开,里面在等她的医生看到她,微笑着打招呼,说:“终于见到你了。请坐吧。”

屹湘到柔软的沙发上。她还没有开口,就听医生说:“刚刚跟青蛙通过电话。她这几天联络不到你,你就出现了…我想你一直没有来,应该是状况很好。”

“安医生。”屹湘叫她。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二)

“叫我安宜吧。”安宜医生给她倒了杯清水,走过来的时候,宽大的袖子拢上去,笑着说:“我这里只提供清水。”

“谢谢。”屹湘看着水杯,又看看坐到旁边她自己那张柔软沙发上去的安医生,“您也叫Morrison医生青蛙。”

安医生开朗的笑着,说:“是啊,”她比着自己的眼睛,“她那一对青蛙眼。不要瞪太大哦,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你有没有发现她一着急就会瞪大眼睛?”

屹湘原本拘谨着,被安医生这么一逗,莞尔。

是的,Vincent也这么说。有一次他们开玩笑,她跟Vincent说,Dr.Morrison如果去表演《小蝌蚪找妈妈》里的青蛙妈妈不用化妆呢…Vincent。屹湘忽然想到Vincent,这些日子,关于Vincent,没有人告诉她什么。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安医生看着她沉默出神,低头在笔记本子上先写了几笔。屹湘注意到,换了个姿势。安医生瞥见她并拢的膝盖和脚尖,轻声说:“放松点儿。”

屹湘又换了下姿势。被安医生一说,反而坐姿更端正了些。

安医生笔尖溜着自己淡淡的眉毛。

屹湘慢慢的说:“安医生,我已经停药有一段时间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药盒来。空空的、半透明的药盒。每一个格子上都有小标签。写的是药物的拉丁名字。非常的长,一团乱糟糟的字母。她已经看习惯了的,也背的很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东西她根本离不了。

因为太痛苦,不想面对可是又忘不掉,青蛙医生说不如试试这样,用药物来帮助你。只是这种药物还在临床试验阶段,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作为志愿者参与。

介意。尽管比起做试验小白鼠,她没有别的好办法。事实上她的魂灵比阴湿的地道里乱窜的老鼠好不到哪儿去;老鼠也比她的魂灵要自由的多。

治疗了好久不见好转之后,她才开始服用这种药物。

“对你帮助越大的药,让你的依赖就越重。我跟青蛙的意见一致,还是希望你能够摆脱药物。虽然我这里有可替代的,如果你可以,不用到最好。”安医生转着手中的笔杆。轻轻的一点,笔尖戳在本子上。她的目光透过镜片望过来,随意而温和,并没有显出特别留意观察屹湘的意思。

屹湘说:“我想继续停药。”

攥紧了药盒。心也是一紧。

安医生就说:“要睡一觉嘛?你看起来只是休息的不太好。如果想聊天,我陪你聊一会儿。如果不想,就坐着。”

“最不喜欢的就是跟心理医生聊天。”屹湘说。

安医生笑笑。

她刚刚等了她那么久。叩响门板的两下轻响,充分显示了她有多不愿意走进这间房间。

她转了下身子,示意屹湘换个方向坐。

她的诊室对着养和最美的一个角落,又安静。有的病人来了,就只是坐在这里,看两个小时的静物。

她笑问:“聊够了吧?”

“够了。”屹湘斜靠在沙发里。

“任何的外力作用都是有限的,需要你自己的意志力。”安医生轻声说。

屹湘站起来,在屋子里走着。

脚下的地毯很柔软。

她走了一会儿,脱了鞋子。

光着脚,一步一步的踏着。柔软的地毯包裹着她的脚底,温度暖暖的水也似的…

安医生也不管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写了一会儿,听屹湘说:“虽然觉得厌烦,虽然每次见医生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总需要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行为,跟自己分析如果不去会怎么样…还是会按时的见青蛙。多亏了青蛙。不然,我可能早已经倒毙街头了。”

安医生已经是听惯了各种病人离奇的经历的,但对着这般美人,说出这般话来,她还是被触动了。她抬眼,看着用脚趾轻踩地毯、简直要踩出花儿来的屹湘。

“你现在看起来很好。”

“我确实很好。可是,”屹湘脚趾转而狠狠的按着地毯,“可是当我看到他,一瞬间,我知道再好的治疗、再强效的药物、再顽强的意志力,都只是帮我把过去的自己麻痹到将要死、可以死,但是毕竟,没有死。”

“发生了什么事?”安医生温和的问。

“那天,我开车去撞人了。”屹湘闭了下眼。

“结果呢?”安医生头都没有抬。

“没撞死。”屹湘说。她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腿,“就那么一瞬,我以为已经化成灰的记忆,活了。”

“怕嘛?”

屹湘用力的抱着自己的腿,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安医生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观察她。

这是一个极强的防御性动作。是下意识的想要把自己保护好。但是并不是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恨意和愤怒。看了让人生怕的恨意和愤怒。不难想象,郗屹湘开车撞人的场景,是多么的惊人。

“你在这里,很安全。”安医生说。

屹湘的下巴搁在膝盖上。

“恐惧。耻辱。厌恶。”她哆嗦着,“还有…”

“还有什么?”

她将腿抱的更紧,“我不想再吃药。我不想记起来。我更不想,再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