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亚宁仰面,怪怪的笑了两声,“我告诉你?”

“亚宁!”董夫人叫道。

芳菲迟疑着,但目光开始警醒而锐利。她看看哥哥,又看看父母,最后,看向三叔,问:“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不让芳菲知道?”董亚宁手里仍拎着枪,他慢慢的走到父母面前去,“为什么不让芳菲也知道,为了这个人渣、为了这个根本不配两条腿走路的东西,你们都干了什么?你们都怎么毁人家女儿的?你们是怎么把我的湘湘毁了的?”

“啪”的一下,他脸上中了一记耳光。

董亚宁笑出来。

“我就知道会这样。爸,从小到大您打我无数次,我总跟自己说您打的有道理。就算是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成了咱们父子俩的交流方式。可今天这一巴掌,我能不能当作是,您承认了我说的这一切?”

董其昌脸上涨红了。

“纵容、包庇…做下这样的亏心事,吃多少斋、念多少佛、在佛爷怀里睡多少宿,才能心安理得的睡个安稳觉?”董亚宁的目光从父亲脸上,转移到母亲脸上,“妈?您在让湘湘去弄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怎么想的?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报应?”

他的枪口对着身后,眼睛锁定在父母身上。

高跟鞋磕磕碰碰在地板上,芳菲走到了亚宁身后。

“对不起你了,菲菲。我现在顾不得你怎么想,不过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个家里,真的像你说的,姓董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然除了爷爷。只不过,生出我们这样的子孙、任我们长成这样,恐怕,他老人家也难辞其咎。”

“啪”的一下,又一个耳光。

董亚宁侧着脸,咽了口唾沫。耳朵嗡嗡直响,他有些短暂的失聪。只是脑子愈加的清明。侧着脸,倒看见了旁边面无人色的芳菲——正瞪着一对大眼睛,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这让他已经麻木的感觉,掺进了一丝锐痛。

芳菲突然的尖叫了一声。

尖叫声划破了夜空,传的老远…

董夫人急忙的追着芳菲出去,就见她飞快的跑下去,只是鞋跟太高,她一时不慎,摔倒在院中。董夫人急切的追上去,一把抓住芳菲,芳菲想挣脱但是没有能够,哆嗦着看着母亲。

“菲菲!”董夫人一双手握着女儿的手臂。

“…”芳菲头晕目眩。

“菲菲…”

“妈…妈妈…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跟爸爸怎么能这样?”芳菲反抓着母亲的手,“妈!湘湘的…湘湘的孩子…”她哽咽难言。眼睛也紧绷了。她完全没有眼泪。头脑中一片混乱。只是狠狠的抓着母亲的手臂,拼命的想要镇定下来。

她不能慌乱。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知道今晚陪着父母来到这里,必然会有事发生。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样的事。

她的手死按着地面,获得一点支撑和安定的力量…

董夫人眼看着芳菲慢慢的缓和下来,已经顶到脑门儿的一股子气,松下来一丝,她虚脱一般坐在地上。

刚刚里面那惨烈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而此时寂静无声,却比那样惨烈的场面更让她担心。

她不由自主的闭了闭眼睛,为这寂静中的未知。

芳菲看着母亲的反应,已经知道她无需再作任何猜测、也干脆不必再开口问。砖石小径的凉意透过晚礼服侵入肌肤,直达心脏——她松开了握着母亲手臂的手,说:“我哥问的没错,报应来了,是不是?”

她不去看母亲的脸。

酒会上父母和哥哥的反常表现让她已经生疑,帘幕后叶家人那避开众人视线的隐秘举动更有些诡异。任之后再表现的云淡风轻、歌舞升平,毕竟还是有些痕迹的。但她初时以为不过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叶家邪门儿的大哥在他的不同俗流上再添一笔就是了,并不在意。那毕竟是别处的繁华、别人家的经书,该怎么念该怎么粉饰,只管瞧着就是。哪儿料到紧接着上演的,自己家里却才是真正的撕破了华丽的织锦缎,露出千疮百孔、爬满蛆虫的里子来。

芳菲静静的对着母亲说:“妈,我哥已经够难的了。别再逼他了。我也姓董。”她望着那落地窗,只有小半个淡淡的影子,一动不动的映在那里,那是她亲爱的哥哥——让她此时只看着这影子、不忍想到他样貌便已经心痛如刀绞的哥哥。

董夫人怔了一下。

也许是头一次,她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到过、又或者是从未意识到的刚毅果断…

董其昌仍跟儿子对面而立,谁也没有先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先开口。

他的眼睛沉沉如墨潭。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九)

他踱了两步,走到董其勇的身边,蹲下来,查看着,问:“老三?”声音低沉而平稳,就像是最平常的一句招呼,接下来似是要问他的弟弟是不是要来杯茶那样。而董其勇虽然没有能够发声,眼皮一开一合,及时表示自己没事。于是董其昌按了按他的肩膀。

董亚宁背对着那边,但从落地窗的反射,他看到父亲的动作——足以说明一切的动作。他忽然间身体发抖。抖的不由自主的,从唇齿间便钻出了怪异的笑声来。这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董其昌听着这样的笑声,并不为所动。他沉着冷静的保持着一贯的仪态,待董其勇挣着从地上起来,他看了三弟一会儿,目光转到儿子和儿子脚边那只猛兽般的獒犬身上,看了好一会儿,他慢吞吞的将礼服外套脱下来——从进了儿子的公寓,就算是恶狠狠的挥了两巴掌出去,他还是板板正正的一副随时可以返回酒会的样子——他说:“三儿,去洗把脸,我有话跟亚宁单独说。”

董其勇站了一会儿,就在他要起步走的时候,旺财再次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

亚宁低头,说:“慢着。”

董其昌就在儿子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他眼中已经隐藏起来的杀气。只是他扣住了旺财的脖扣——这只极其服从命令的獒犬,兽性被主人这轻轻一扣压制住。

“从我这里滚出去。”董亚宁说。看都不看其他地方,将手里的那把M2举了起来,“拿上这个。”

“亚宁!”董其昌脸色一变。

董亚宁也不看他父亲,只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董其昌要开口,董其勇却阻止了他。他走过来,脚步有点蹒跚,从亚宁手里拿过手枪,倒是不抖不颤。

董亚宁手里一松,拍了拍旺财的头。

“爷爷在一日,你且活一日吧。”他淡淡的说。听着粗重的呼吸声,不是旺财,不是三叔,也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此时反而镇静下来,抬眼望着声音的来处,一字一句的,让人人听的清楚似的:“不然,我让你生不如死。”

董其昌坐在沙发里,望着背对背站立的三弟和儿子,悬崖上孤单单的长在岩缝中的松树似的一对男儿,都有种孤寒的气息,也都在风雨飘摇中倔强生长…他清清楚楚的听着三弟说:“我生不如死,也有很久了。你放心,该还的,我都会还上。”

董其勇说完,人便往外走了。

亚宁坐下来,仍然摩挲着旺财硕大的头颅。柔软的、毛茸茸的、滑不留手的…整栋房子里的钟表先后的响起来,在半分钟的时间里,鸣声此起彼伏。

“有什么该报答的,到这一步,也报完了。再觉得对不起爷爷奶奶,也不该是这样。他是你亲弟弟,就算不是,就算是你身边普通的人,危急关头舍身救你,也不是做不到。更何况更应该感激的不是他,而是二叔。”董亚宁手停在旺财的脖颈上。他不用看父亲的脸色也知道自己戳到了父亲的痛处。“我常想如果活着的是二叔,该有多好…”

“你住口。”董其昌说。

语气并不粗暴,甚至很平和。

亚宁抬起头来。父亲此时应在最最痛苦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一家始终对当年那场车祸避之不谈。他谅解父亲对三叔的纵容和溺爱,就是因为知道父亲心中之痛。于是他也做了这么久的“帮凶”…

“湘湘的事,全是顺势而为。一个是血亲,一个是外人,舍谁保谁,不言而喻。”董其昌深陷沙发中,和缓的说。

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黑影里似有嗜血的猛兽,只等这血腥味的出现。

他搓着手指。习惯性的。这些年他是慢慢的、暗暗的开始修习佛学。荣退后居隐二线,虽然时日并不久,但在家里手上一串凤眼菩提总是不离手的…

“爸,这些年,您细想起来,有没有后悔过?”董亚宁看着父亲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挥向自己的手掌,有时滚烫、有时冰冷。这种方式的父子对话中,到底有多少、或者究竟有没有,是因为父亲有口难言和不便出口?是因为愧疚?

“后悔?”董其昌反问,“那么你以为,邱家让藏了这么些年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一时不慎嘛?”

董亚宁后背僵直。

“最亲近的血缘,会成为最锋利的武器,亚宁。”董其昌好像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只是声音仍在平淡中掀起风雷,让董亚宁听了,耳边轰轰直响。无数个场景和人影在眼前迅速的掠过,让他僵直的后背层层起栗。

董其昌点着头,“如果真的是武器,也是我们该当的,怨不得人。只是…”

“无论如何,都不准再动她。”董亚宁打断了父亲的话。

这栋楼里的钟表再次陆续响起,离黎明尚远,夜深而重,好像永远都没有天亮的一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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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下了车,跟在高秘书身后走着,不停的揉着眼睛。眼皮不停的跳,从她上了车开始。这两日她在固定的时间去安宜医生那里,为的只是睡一个好觉,不想今天一觉睡的过了头,醒过来竟这么晚了。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是极安静的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屹湘认出是Allen的声音。

Allen作息一向严格,怎么还没有休息?

她快走几步。

走在她前面的高秘书就说:“是崇磬来了。”

她话音未落,屹湘也已经看到了正在院中跟Allen玩在一处的叶崇磬——Allen被他高高的举起来,正在够着架上垂下来的葡萄花。两人不知在争论什么,Allen的小手里捏着一串豆绿色的葡萄花,屹湘看到他竟然去闻,冲口而出:“多多,别闻那花!”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

叶崇磬转过身来。

“Vanessa!”在叶崇磬肩上的Allen看到她,叫道。

叶崇磬将Allen放下来,抬头笑微微的对着屹湘,看她走近,轻声说:“我问过了,多多对花粉不过敏。”

“是只对一种花过敏…鸢尾花。”Allen摇着手里的葡萄花,纠正叶崇磬,“我做过测试的。”又对着屹湘解释,很有自信的样子。

屹湘略松了口气。

叶崇磬无声的笑笑,对屹湘说:“我正好回家,顺路来给你送支票的。耽误了两天,不好意思总欠着账。”

“不着急的。”屹湘也轻声说。看到他的礼服搭在石凳上,温莎结歪斜着,袖子撸上去,方便活动。也不知道他跟Allen在这里玩儿了多久了,看起来,和Allen一样,脸上都有亮晶晶的汗水…天气是真的热透了。

“快进去洗洗手,弄一只花瓶,把花儿放进去——明天我带你去潘家园玩儿个有意思的。”叶崇磬低头拍了下Allen的后脑勺。

“什么?”Allen却不着急去洗手,反而跳到石凳上,翘着脚问叶崇磬:“你不是说,有个好玩的机器人?”

“那个啊,那个等你下次回来,给你看。”叶崇磬看着Allen笑。

Allen抿了抿唇。

屹湘走下来,站在两人中间。Allen又显出他那执拗的小表情来了,很难糊弄和对付过去的样子。

“这样吧,等你回美国去,我让人带你参观我们的实验室,有好多好玩儿的机器人。”叶崇磬看出屹湘担心Allen摔了,他微笑着、不着痕迹的站到Allen身旁。“保你喜欢。”

Allen眼睛亮了。他看看屹湘,伸出手臂来,勾住她的颈子,问:“可以吗?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Allen的小身子热乎乎的,屹湘被这股热烤的快化了,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待反应过来,她立即看叶崇磬。

叶崇磬笑笑,说:“我来安排。难得多多有兴趣。”

“会不会妨碍你们工作?”她问。感觉到Allen箍着她颈子的手臂紧了,显然挺期待叶崇磬的答案。她看看Allen,待叶崇磬说出“没关系”来,她才说:“那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机会难得。”

Allen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从石凳上跳下去,说:“我去看看Mummy!”一溜烟儿的跑了。

叶崇磬看着他跑开,虽然很想说句慢点儿跑别摔了,却没说出口。男孩子,还是磕磕碰碰长的更结实——他转眼看看屹湘,拿起外套来,从口袋里取出支票,递给她,说:“看看数字对不对。”

屹湘接了,仔细的查看着。

叶崇磬不由得就想起来,那一次,他撕下支票来递给她,她看着支票上的名字,慢悠悠的念出来…他以为她是认不得这个复杂的“磬”字。很多的ABC,汉字认知能力退化的厉害。后来印证起来,明白过来那时候的她,定是认出了他。

那时候的她,是古色古香的小店里,浑身灵气的女子。

“我明天就交给师父。谢谢你。费心了。”她说。将支票放进皮夹里。

“客气什么。是我该谢你肯让我尽这个心。”叶崇磬边说,边穿上上衣,“这笔买卖只赚不赔,你又不是不知道。代我问候艾老。”

“一定。”屹湘看他。天气热了,他还是穿的整整齐齐的,绝不失礼人前的样子。“我让人倒茶。”

她说着,看看四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父母不在家?姑姑不在家?崇碧呢?

都没有人招呼他的吗?

叶崇磬说:“是多多出来招呼我的。”他说着便笑。难以抑制的一种温暖感觉。进来的时候,家里的工作人员说邱亚拉在但是身体不太舒服,要进去叫起,他阻止了。屹湘的电话当然是打不通,他本来想等一下就走的。不料那个小人儿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从里面出来,一本正经的问他话、招呼他进去坐、还让人给他弄喝的——只见过三两次呢,竟然就记得他爱喝什么茶,直接让人上家里的好茶,吩咐起来有板有眼的,让人忍俊不禁。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家里哪种茶还不错的,端上来的瓜片真是好。上次我来就想问,你们家的瓜片不知哪儿来的?喝着比平常的好很多。”他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茶杯。

屹湘这才注意到,看着杯里只有浅浅的一点茶汤了,说:“不晓得。可能是潇潇吧。”她是知道家里人除了潇潇大约再没人花这些心思。父亲爱茉莉花儿。因为养病,喝茶也少了,如今偶尔来一杯高末儿,总说提神醒脾最好。

叶崇磬想了想,点头道:“也只有他了。”

屹湘在石凳上坐下来。

“抱歉。”她说。站了这一会儿,又觉得累。

叶崇磬也坐下来,看了她片刻,默默的,又看看腕表,才说:“明天我带着多多出去玩儿半天,行吗?”

屹湘撑着头。可以说不行吗?明明已经听到Allen跟他约好了。可是她真不想他们这么接近。

“屹湘,我只是喜欢多多。既然他不讨厌我,我就和他亲近亲近。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叶崇磬温和的说。他再看了看腕表,说:“我还是早点儿走把。”

“我送你。”屹湘说。

“快别。这儿凉,你不要久坐。”叶崇磬忙阻止。心里有些悔,在这儿耽误了她这么久。于是他道了别,快步的离开。

屹湘在他离开之后,在石凳上坐了很久…

“Vanessa,快来!Mummy头疼!”Allen跑着过来,站在廊下,着急的对着她喊。听得出来他极力的镇定着,可嗓音仍发紧。

屹湘急忙起身,跟着Allen往后院跑去。

叶崇磬跨过垂花门便看到院中紫藤架下的竹椅上,母亲早已换了家常的衣服,一身闲适的正在摆弄着桌上的茶具,走近了,便闻到淡淡的茶香——看见他,一招手让他坐。

“这么晚还泡茶?”叶崇磬一坐,便歪在了竹椅上。

“你也知道晚?”叶夫人反问。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一)

她斟了两杯茶,自己先端了一杯来,且不管儿子。

叶崇磬在竹椅上歪着,松散着筋骨,有点懒洋洋的。瞅着桌上的那杯茶,忽然嘴角微微的颤了下,脸上便有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叶夫人看了,心里蓦然一动,说:“我看你今晚也没少喝酒,自己开车回来的?”

叶崇磬沉默着。心知母亲这么晚坚持让他回来一趟,起头儿上无非是因为今晚就会说那场“小闹”。失常失范的崇磐,失常失范的亚宁,应该再算上一个失常失范的他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环境,这小闹也能戳了不少人的神经。

他微笑道:“那点儿酒。”

“那点儿酒?”叶夫人略沉了脸,“你一向谨慎,总是让我很放心。”

叶崇磬笑笑,说:“要不我早回去休息了,还不是您,非让我过来?”

“我再不让你过来,不是你在我这儿立规矩,是我得在爷爷奶奶面前立规矩了。”叶夫人微微的皱了下眉。

叶崇磬又笑笑。

“咦?”叶夫人看着儿子,“你还笑的出来?”

“反正迟早是要说的。只是这事,又不是板上钉钉,好让人都知道。我并不是怕什么,存心瞒着的。”叶崇磬慢慢的说。藤萝影子密密的投下来,母子二人身上都是细细的淡淡的痕迹,茶香袅袅…叶崇磬并不想再喝茶。多多那双小手摸着给他的茶碗,起初只是一本正经又有些好奇的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望着他,那距离跟他与母亲间的差不了多少。换了一个环境,他此时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平和。

“您还记得那阵子我给您看过一块石头?”叶崇磬也摸着有些烫手的小茶杯,见母亲沉默,他问。

“你少岔开话题。”叶夫人虽是这么说,还是静等着崇磬继续讲下去。那块石头她当然记得。有一天崇磬巴巴的抱了石头来给她瞧,她以为出了什么新鲜事儿、难道是好久没开到的打眼货?不想却不是。石头再金贵也有限,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崇磬当时脸上那隐隐藏着的喜色。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身为母亲的敏感,她总觉得那石头,对崇磬来说也许有些更深的意思。此时崇磬果然旧事重提了。

“正题。”叶崇磬说。他要跟母亲说的,就是屹湘挑的那块原石。那日一切开,是灰白的切面,屹湘以为是废料,闷闷不乐的,还输了他一个月早餐的东道。其实就在他们一转身,不过是师傅多切了一下,废料立刻变了珍宝。秦先生让他回去拿,问他的意见,也说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怎么收拾还真得要精打细算。秦先生的意思,简单的说就是将利益最大化。但他却没让再动,拿回来让母亲看过之后,便放在了自己书房里。只要回家来,他随时都能看到那切开的籽料。“当时您也说,若性急心急,指不定就把这样的宝贝当废物扔在一边不理了。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让它重现光彩,从此错过了也未可知。幸运的是,我们没错过。不过是再换了个角度琢磨,就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对块石头尚且如此,何况对人?”

叶夫人小口啜着茶。

“那石头是她挑的。”叶崇磬说。滚落在他脚背上让他受伤的、被她选中的时候说成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有缘的”石头,也许又是让她至今想起来仍会觉得糟糕的、却是在他眼里蛮温暖的石头。

“小磬,我对湘湘没有偏见。你呀,甭举这样的例子,说给我听。你妈妈我一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常年琢磨石头,练出一双毒眼来。”叶夫人和缓的说。

叶崇磬怔了下。

“你对湘湘的心思,虽然没过明路,一点半点的,也瞒不过我。你说没存心瞒什么,这话对,也不对。对我们你是没存心瞒,对她、对别人你却不能不瞒一些。目的恐怕也不都为了你自己。”叶夫人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想了想,才说:“你跟碧儿,都是主意特正的孩子。我一直有个原则,就是不管家里需要、希望你们两个走什么路,从我和你父亲这儿,是不会强迫你们的。包括跟什么样的人结婚,都尊重你们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妈。”叶崇磬说。

“你明白就好。湘湘呀,我倒不是照着什么标准考察过。耳听毕竟为虚,眼见那才为实。两家子走的一近了,自然而然的就能多看到一些。那孩子看上去大大咧咧、潇潇洒洒,其实不是普通的敏感和懂事。重话都不用说一句,脸上露点意思,她就懂了。我想,要是反对你们交往,也不用使什么损招儿,玩儿什么圈套儿,用不着。再说了,我们犯不着对着别人家的孩子使劲儿,管好自己家的孩子比什么都强。这些你肯定清楚。我说了,你一向谨慎,做什么事,思前想后、顾虑周全。我们能想到的,你会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也未必想不到。”

叶崇磬望着母亲。重话在后头。

“这是我的态度。虽然还没有跟你父亲沟通过,但是我应该能代表他的发表这个意见。崇磐的例子在眼前,你也知道咱们家,崇磐那么得爷爷宠,动了真格儿的,一样不行。你可想而知。今晚爷爷对你、你对爷爷,话都算挑明了、也说透了。”

“是。”叶崇磬听着母亲的话,平和,但是太冷静也太理智了,凉的像石头。

“那我索性也把话说透:湘湘,我不讨厌;但是至少现在不行。”叶夫人明明白白的说。

叶崇磬没有问为什么。

叶夫人拢了下身上的披肩,柔软的质地,好看的色泽,正是湘湘送她的礼物。虽是初夏,夜深了,还是凉的。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二)

“我的话你再想想。去休息吧。”将茶杯续满。藤萝的阴影下,瓷杯壁上樱花的图案模模糊糊的…崇磬没有表态,在她意料之中。母子俩大概都知道,继续深谈下去会是怎样的,却都没有再说。

“那么,晚安,妈妈。”叶崇磬站起来。

“晚安。”叶夫人说。她的手微微晃了一下,杯中茶水起了一点风浪。她仰头看了下天空。隔着藤萝,夜空被分割成极细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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