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崇磬说:“没问题,那就这样吧。”

收线的一刻她听到Allen在追问叶崇磬什么,声音尖细清脆。

屹湘攥着手机,将叶崇磬的号码存了。想起来,又去翻看刚刚的电话号码。总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熟悉,尾号是连续4个4…她呆看了一会儿。

高秘书匆匆的从楼里出来,将一只蝴蝶发卡交给屹湘,说:“说是落在沙发下面了。老太太眼神儿真好。”

屹湘接过发卡来戴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只顾了说话,滑落了也没发觉。

“还有这个,老太太说肯定也是你的。她家里没这样的东西。”高秘书又递过来一样,在手心里。她笑微微的,说:“我觉得也该是你的。以前夫人出访,也常留意这个——是给你搜罗的吧?她说你喜欢这种风格的胸针。不过,现在象牙制品管制这么严格,而且你又成了动物保护主义者,可能也只是看,自己不会收了。”

屹湘接过来,先说了句“这个不是我的”,随即便愣了。

这东西断然不是她的,但也绝不是没见过。

哑光的紫金玫瑰盘花底座,维多利亚女皇那冷峭高傲的侧脸,侧脸上细小的裂纹…她握了胸针,说:“我们走吧。”

她说着就先上了车。

攥着胸针的手一直扣在腿上,透过裙子,手心和腿上的汗简直融汇到了一起。

高秘书坐在她旁边,在这时递给她一方手帕。

屹湘接过来抹着汗,才发现自己自从上了车,就没停了出汗,可是车内的冷气已经开的很足。

“还要去吗?”高秘书轻声问,“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家吧。反正没有提前约好。”

屹湘点了点头,看看外面,问:“洪阿姨离职以后,就住这里?”

“对,就在这里。这原来就是他们家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分的老房子。老太太早前也是在你外公身边工作过的,后来也受过连累。洪梅从结婚就跟她母亲住在这儿了。为了照顾老太太方便,几十年没离开过。现在又在这继续带孙子。”高秘书说到这里,发觉前面开着车的司机给她做了个手势。

屹湘也看到了,于是问:“怎么了?”

司机说:“那辆车还在跟。”

屹湘听出话里的意思,她回头看后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后面车流拥挤,她也辨不出究竟是哪辆。只是有一阵紧张感,迅速的滚过。也只是片刻,便镇定了下来。这不是第一次遇到,当然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理应处之泰然。“不是我们自己人?”她问。

高秘书立即说:“没有,今天没安排人跟着。”

屹湘知道高秘书跟司机都是受过特训的,警惕性比她是好了不知多少倍。可这样的跟踪,她也不是没遇到过。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一次。到了艾老家,那车子就不见了,我以为是同路。”司机说。

屹湘见高秘书并不意外,显然见惯这种场面。她坐正了,说:“没关系,继续开车吧。”

高秘书也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屹湘,才说:“你等下放心上去。我会想办法确认的。下来的之前等我的电话。”

屹湘却说:“不用那么兴师动众。”她低头看了眼手机。

高秘书也不言语。眉头略皱,显然是在算计下一步要怎么做。

屹湘到了洪家楼下,拎了带来的礼物,独自上楼去了。她站在走廊上,特别往窗外看了看,才去按洪家的门铃。

只响了一下,里面就有人说“来了来了”,声音洪亮悦耳。

屹湘便知道来开门的定是自己的老保姆了。果不其然门一开,一个抱着婴儿的六旬老太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她,却是愣住了。

“阿姨。”屹湘叫道。怕她不相信似的,又轻声的补充:“是我,湘湘。”

洪梅被屹湘那一叫,惊喜交加间,就听着她叫着“湘湘、哎哟湘湘”,一行拉着屹湘的手往里让,一行叫着“老范快来抱着孩子”,那婴儿也许是不惯被这么忽然抬高的声浪吵到,小嘴巴一扁便开始哼哼唧唧,眼见就要哭出来了…屹湘趁着她忙乱,进门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在门厅里,看洪阿姨将哭闹的婴儿交给丈夫,立刻回过身来,双手执着屹湘的手,先是抓着,紧紧的。

“阿姨啊…”屹湘轻柔的叫着她。记忆里总是温柔和顺的保姆阿姨,忽然间老了也觉得性情变了很多似的,许是真是年纪见了长、许是见到她意外又意外,有些失了常态。这让她分外的酸楚和感伤,又觉得温暖。低头看了洪阿姨的手,总是温柔的哄她睡觉、吃饭的手…

洪阿姨一双眼睛早就红了,手也颤了,喉咙也硬了,哽咽半晌,才说:“…阿姨真以为…阿姨没想到…”她两手摸着屹湘的手臂、肩膀、颈子…像是要确定这是个真人不是幻觉,又像是要确定眼前这个真人确实完好无损,仔细的看着,直到拨开屹湘的额发,看到那条伤疤,她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六)

“阿姨,别这样。”屹湘将她的手拉下来,扶着她坐下来,“我来看您,可不是想招您哭的。”她笑的也勉强,只是忍着泪,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洪梅丈夫老范,叫了声“范叔叔”。

老范应着。他拍着婴儿的背,看着妻子和妻子牵挂了许久的这个女子坐在一起相对垂泪,并不多言。他怀里的婴儿也不再哭闹,虽然泪盈于睫,一对瞅着屹湘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很是好看。

洪阿姨扭开脸,擦了下脸上的泪。

屹湘为了缓和下气氛,站起来看看这婴儿。她原本只想夸赞几句这孩子好看,没想到婴儿看到她,忽然伸着手让她抱。屹湘对着这扑过来的婴儿,几乎是在毫无心理预期的情况下,就伸手接住了他——非常胖的一个小子,很沉。她抱在怀里,肩膀胸口被婴儿沉重的小身体贴住,瞬间背上就出了汗。她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尽力的好好将婴儿托住,让他舒服一点。

洪阿姨见她发窘,就想把婴儿接过去,没成想婴儿紧箍着屹湘的颈子,不肯松开,她只好让丈夫去沏茶,对屹湘说:“也不提早告诉我…我好给你做点儿你爱吃的东西。”她拍着孙儿的后背,责怪的看着屹湘,“潇潇回乌市了对吧?这个坏小子,也不透露消息给我。他结婚告诉我信儿,我没能去;他倒也惦记我,带着他的新媳妇儿来看我…我其实是最想你,也不方便就那么闯过去看你。心里还真盼着哪天见你一面,就是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洪阿姨说着又擦眼睛。

屹湘说:“阿姨,这么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爱抹泪儿。羞羞。”

“这孩子!”洪阿姨破涕为笑。

“我还记得那时候您躲房间里看言情小说,哭的鼻子眼睛都红了。我妈妈以为范叔叔欺负您,叫我把范叔叔喊过去,她教训了一通,临了儿才知道是看小说惹的祸。”屹湘笑着说,“害我妈妈也好奇,到底是什么小说让您那么入迷。结果一家子传着看。我妈也看的鼻子眼睛红红的出不了门…”

洪阿姨笑起来,揉揉眼睛。这么温馨的往事,她的小湘湘都记的清清楚楚的。

屹湘轻拍着婴儿,对阿姨笑笑。

洪阿姨看到屹湘抱孩子的这生疏而别扭的姿势——但凡是女人,无不有天生的母性,抱孩子即便是第一次,也都会自然的寻找到让孩子舒服的方式…她有些疑惑。屋子里只有她和屹湘,加上这个不会讲话的婴儿,她还是看了眼厨房的方向,从这里都看不到她的丈夫身影,才轻声的问:“湘湘,你后来…都好吧?”

她仔细的看着屹湘脸上的神气——从进门的一刻她就没停了打量屹湘:还是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也有成熟女性的风度,身子瘦瘦的,虽然比先前更玲珑了些,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她不由的心里有些发急,目不转睛的看着屹湘,等着屹湘的反应。

屹湘看起来是只顾了逗弄婴儿,却也小声的说:“都好。”

洪阿姨拍了拍胸口,好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说:“我就说!这么些年,我回回梦到你,老是那样子。醒过来我就是揪心扒肝儿的难受。总是不敢打听个确切。好孩子,阿姨总算放心了。”

屹湘看向她,如此真挚的感情,毫不掩饰的流露,也只有至亲至信的人,才会这样了吧。她眼睛有些湿。洪阿姨发现,急忙岔开话题,又催着丈夫上茶…婴儿在屹湘怀里似乎渐渐觉得舒适,靠在她胸口,安静下来。

屹湘端坐着,被这团温热的小身子压着腿,渐渐的没有那么难受了似的,看着婴儿,小声的说:“我几乎认真没抱过孩子…这些年,这是第一次。心里总是有些怕…”

真难以启齿。她竟然怕这样可爱的婴孩儿。可那恐惧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过的。

洪阿姨正把茶递给她,听着她说,却把茶杯又放下来,看着孙儿昏昏然欲睡,便接过来,帮着丈夫把孙儿抱进去安顿好了。出来的时候看到屹湘仍坐在那里,跟她进去时候姿势一模一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过去坐在屹湘对面,伸出手臂来,无声无息的,拥抱着这个她从小带到大的孩子。

“我还记得您的儿子小宝哥,比我和潇潇大不了多少…您那时候总是要带我们,顾不上带他吧?后来到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小宝哥可叛逆了,有回我看到您被他气急了动手打他,他就顶嘴说您小时候就没管他,特恨您…您这也是为了工作,更是为了我们…”

“可能自己也结婚、又做了爸爸,早就能理解我了。”洪阿姨拍着屹湘,安慰她,“都是慢慢的懂得做父母的难处。小宝现在孝顺的很。”

屹湘说:“我听潇潇说,小宝哥现在可能干了。”

洪阿姨笑,笑容里有得意也有欣慰,说:“还要说他能干?潇潇就不说了,你呢?我前阵子在报纸上也看到过你的新闻——我的湘湘才是最有出息、最能干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阿姨,谢谢你。”屹湘说。

洪阿姨的眼睛里,一丝疼惜转瞬即逝,她转了脸,把茶几上的碟子拿过来,自制的点心塞到屹湘手里,让她吃。

“跟阿姨说什么谢谢。难道阿姨明知道你难,不帮你?那时候,并不是只有阿姨知道你难,可也只有阿姨能贴身的照顾你。”

屹湘将点心掰开,酥皮点心碎渣落下来,她都用手接了,撮起来含在嘴里,是甘香四溢。只是呼吸有些重,险些呛了,忙拿了茶来,嘴上还说:“还是这么好吃。”眼泪终于被她憋回去了。

“我还常想着,那时候你跟我闹小脾气,非要我做了这样酥皮豆沙饼哄你才肯跟我说话。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的模样没怎么变,脾气看样子也没怎么变。”洪阿姨轻声的说,轻的如同耳语,“若你在眼前儿,我时常做了给你送过去。”

“我以后…会再来的。”屹湘说。

洪阿姨却轻声的叹了口气,握着屹湘的手,说:“阿姨知道你过的好,就好了。你来不来,阿姨都觉得安心了。就是有些话,虽然在我也许是不当讲,还是想跟你说——不要苛责自己。没有人会比你做的更好了。”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七)

屹湘默默的将手中剩下的半个豆沙饼吃了,那甘香的味道,到后来,竟有些苦涩…洪阿姨一定要留她吃饭,她推辞,再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洪阿姨简直不晓得要送给她点儿什么合适了,只好将自己亲手做的这各式点心,一股脑的全都放进一个饼干盒里,塞到屹湘手上,说着:“下回来,千万提前告诉阿姨,给你做最喜欢吃的东西。”

屹湘点头,说:“要吃萨其玛。”

洪阿姨说:“好,就萨其玛。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你看你瘦的,以前我照顾你的时候,什么时候让你瘦成这样过。就是瘦了,我也有本事把你喂胖了。”

屹湘微笑,抱了抱阿姨,说:“我会,吃胖一点。”

“别只管用这些话填我,下次来,绝对、绝对不准这么瘦。”洪阿姨又开始落泪,这回根本不去擦。

她就是在洪阿姨泪眼朦胧的注视下离开这家门的。怀里抱着那个饼干盒。刚刚看着洪阿姨将各种各样的小点心摆进饼干盒内…这盒子就变的沉。似乎透过薄薄的、密封的盒子,糕点的香气溢了出来,绕满了全身。恰似洪阿姨静心培植养育的兰花,馨香四溢。电话在响,她想可能是高秘书打来要她下楼的。于是她没接,站在墙边,听着自己由于步速太快而急切跳动的心脏那沉沉的声音,捣着鼓膜…过了好久,她才推开厚重的单元门。外面的光线如此的强烈,以至她眼前又觉得出现了一重白光似的。白光里有一个影子,虽然是淡淡的,但轮廓分明。

她慢慢的等着白光退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有着挺拔身姿的男人,面容渐渐清晰。

他正正的对着她,拦住了她的去路。显然已经在这里等候她很久了。也许从她走进这扇门开始,他就已经等在了这里。他那黑色的车子停在不远处,树荫下,和他今天给人的感觉一样,静静的,却仍是不管放在那里,只要有光线移近,便立即光芒四射。谁也别想遮掩锋芒。

董亚宁背上被六月的骄阳烤的灼痛,仍一动不动。

眼前这个女子,黑裙绿衫,抱着一个老式的饼干盒,轻轻巧巧的从楼道里出来,甩着俏丽的马尾辫,眼睛被强光一刺,很自然的便眯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象牙白的皮肤,珠光四溢。时间好像在她这一眯眼的工夫便倒流了…还是,时间其实从未流逝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种疼痛在咬啮着他。是缓慢的咬啮,疼痛逐渐深入,且越来越清晰。他曾经以为过去了,再也不会有的疼痛,总在看到她的时候卷土重来。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的想要把这种疼痛治愈,结果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迫着面对自己更深的伤口。

她对自己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吃惊。这也并不让他吃惊。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默默的跟着她的路线,终于绕到了这里。

“你来看洪阿姨?”他问。

废话一样的开场白。愚蠢至极。他却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跟她讲这“第一句”话。多年以后他还会不会想起这样一个时刻,来怪自己的愚蠢与幼稚?还会不会有机会?他想不出。正如他已经想不出,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是如何熬过看不到她的时光的了。

“嗯。”屹湘看看他身后。高秘书站在车边,跟司机一道,想来应该是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里。她于是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多了…”

“洪阿姨有没有告诉你,我来找过她?”董亚宁问。

屹湘抬头,看着他的眼。

也许是骄阳似火,将他的眼和眼神都灼的暖了。于是明明他现在脱口而出的,对她来说是很残酷的一句问话、意味着她必须在他眼前来面对一些隐秘的恨不得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她也没有立即被刺痛。她想她应该是被接踵而至的打击刺痛的迟钝了。但迟钝并不代表没有感觉。

她抱紧了饼干盒,让自己有点儿依靠似的。

“没有。”她说。洪阿姨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董亚宁。甚至洪阿姨关于过去,包括自己怎么离开邱家、之后又是怎么度过的这些年,都没有只字片语的涉及。她问:“你来找洪阿姨做什么?”

“能跟我说会儿话吗?”董亚宁反问。

她侧了下脸,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照旧穿了高领的衫子,将细细的脖颈裹的严密。

“有。”他说。

说着,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臂。

手冰凉。

竟然冰凉。

屹湘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董亚宁已经将她怀里的饼干桶拿了过来,拉着她就走。走到他们车边,将饼干桶“嘭”的一下放在了车顶。高秘书看着屹湘,就听董亚宁说:“我跟湘湘到那边聊几句。放心,我不会伤害她。”

“董亚宁!”屹湘被他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臂,瞪着他,脸瞬间便涨红了。

“就算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有话要跟你说。给我几分钟。”她的抗拒反应,在他意料当中。他强调:“就几分钟。”

“最好还是不要这样。我们陪湘湘出来的,要保证她安然无恙。”高秘书说。

董亚宁只盯着屹湘,没有再出声,直对着她。

屹湘说:“你放手。”

他没动,也没放手。

“放手,我不会跑。”她说。脸上的红晕范围在扩大。她甚至觉得身上都该是布满了红斑的了。

董亚宁松了手。

屹湘对高秘书说:“高阿姨,你们先出去,等下咱们大门口见。”

高秘书看了她一会儿,才答应着上了车。

白杨树浓重的绿荫重重叠叠的笼在头顶,乌云一般。

屹湘转过身去,背对着亚宁,只觉得这么一刻,心里酸而酥软。恍恍惚惚的,好久以前也有这么样的时刻,午后的树荫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走的慢慢的,短短的一段路,安静的走在路上,明知道很快这段路走完了,却希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于是就在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是他,也许是她,突如其来的折返回去,拉起近在咫尺的那只手,再走一遍…她的背被撞了一下似的,整个人往前倾,她以为自己要跌倒了,但是没有,她被从背后牢牢的抱住了。

头脑中一派空白,她的意识有短暂的停滞。

跟他冰凉的手不同,他的胸怀烫的惊人。烫的她战栗。

反应过来便要挣脱了去,他却是老早预料到了她的反应,手臂圈的更紧。于是就在这午后宁静的院落里,浓重的绿荫下,他给了她一个,多年不曾有过的拥抱。

“湘湘,霍克斯海德,你还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八)

像有一群又一群的蜜蜂飞过头顶,黑压压的,用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密度和速度迅猛的笼罩来,屹湘全身都僵了。

霍克斯海德…

他们说过要一起做的,何止是一样;他们说过要去的,何止是一个地方。

来,来来,湘湘快来。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在英伦半岛旅行,在格林尼治天文台,那著名的子午线处,在场的情侣手拉着手,在玩“你在东半球、我在西半球”的合拍游戏,似乎是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两个小人儿,是跨过了千山万水才到了一起来似的…他开心的拉着她的手说我们也来玩,然后拍照留念。

他总是觉得旅行便是旅行,端着相机、摆好姿势拍来拍去,“到底是相机来旅行的,还是人来旅行?”于是合影就极少。好吧只看风景,陪着他看风景,哪怕是她早已看惯了的风景,也觉得分外的美,一个人看起来再普通的东西,也会变的不那么普通…在子午线处他兴奋的有些反常,却惹的她柔肠百结,从心里不太愿意拍这样一张合影:一个东半球,一个西半球。尽管手拉着手,还是觉得忽然间距离遥远。不知为何会觉得很不吉利。后来想想,也许冥冥之中有些预兆,恰好被她捕捉到了。

他立即看出她有些别扭。拍完第一张合影,就往那条线上一跳,两脚分立两边,拉着她过来,让她依样站了,举着相机反拍,说,笑一下。

对着镜头她露出一点笑容。

照片是她回去后亲手冲印的,拍的异常的好看。她显得比平时要温柔和顺,他显得比平时要斯文俊秀…花枝袅袅、和谐美好的一对,却是好看的不像他俩。印象中那张照片只看到过那一次。她特意翻找过,翻找出很多的底片和照片来,唯独没有了那一卷。她想过也许是注定的,她会失去有关于那一段时光的印记…

拍完照他仍不肯松开她,两人拥抱着,站在子午线上。

他重重的拥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游客看到他们善意的微笑和注视,也让她有点儿窘。

他却不管,笑着,耳语呢喃。

他说你看,这样,我的左半边追着你在东半球,我的右半边追着你在西半球,不管你在那里,我的脚印都跟着你的脚印。

她低头看着他的脚。

荧光绿色的情侣鞋,他的脚尖碰着她的脚跟,亲密无间。她鼻尖有点儿酸楚,笑着说阿笨,看你挑的这鲜绿鲜绿的颜色…我这是跑到哪儿,才能不被发现啊…

就是要你躲不掉。他说。

她笑。说,是啊,得多费劲才能躲得开你的搜索呢。

她转了半边身,从他的眼睛里看自己的影子。

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的,湘湘。

很普通的话,没有强调任何一个音节,听起来含义却是那么的重。看起来粗犷豪放的他,其实在他面前特别羞涩,在承诺和誓言极容易出口的年纪,他在这一处,总是少有的谨言慎行。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觉得特别的感动。

他一句话描述的岁月,似乎清晰可见,在那样的岁月里,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回头,这本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一个动作,她却做不出来了。

头顶那一群又一群的蜜蜂散去,散的干干净净。

她的眼前清清亮亮,仿佛用什么擦洗过一样,透明的让她无所遁形。

她摇头。

只是轻摇了一下,带动了浑身每一处的骨节都在动、都在响。

董亚宁眼睁睁的看着她摇头,不禁用力将她抱的更紧。

“洪阿姨滴水不漏,我想证实的,她并不肯告诉我。”他说。

“你想从洪阿姨这里得到什么?”她开口问。

“到现在为止,我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不知道的,等你来告诉我。不过如果你不想说,也不勉强。”他说。怀里这个瘦瘦的人,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身子骤然僵直。他于是更紧的拥抱了她。僵直之后是剧烈的震颤,尽管她已经用了很大的自制力在控制着她自己的反应,但显然并没有成功。

“全都知道了…那你就该知道,我们…再无可能…一起去霍克斯海德。霍克斯海德…我仍然喜欢那个地方,也仍然是我心里的福地。有生之年,也许会再去,但是,不会跟你一起了。”她说。冷静的自己都不能相信。在他面前,她竟然到这个时候,还能冷静的开口。

“是吗?”他声音低哑。

“是的。”她趁着他松懈,从他的怀抱里挣脱。转过身来对着他,沉静的说:“是真的。亚宁,我…不能再赴霍克斯海德之约。”

他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浓重的树荫下,她的眼睛更黑,脸色也更白。只是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相对,她也更孤绝,更让人绝望。

一口气哽在喉间,他憋的厉害,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便热了,汗涔涔的冒出来,湿了面孔,甚至眼睛,他也觉得湿漉漉的。

她见他并没有话,就说:“如果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我想说的也已经说了。以后,不要提了。七年前的恩断义绝是算数的,你我都要说话算话。我该走了…”

她只是稍稍转了身,就被他猛然的拉了回来,整个人被抵在他的车边,车子低低的,她几乎闪了回去,他抄了她柔软的腰肢在臂弯间。

“董…”她的惊叫被吞了下去。慌乱间只记得紧紧的咬住了牙关。他的亲吻霸道而且蛮横,有一股势在必得的猛烈,和隐隐的怒气,甚至有一点点的无望,和无望之后的孤勇。她只能紧咬牙关,并不想让他得逞,于是唇齿之间的交战,辗转中那咯咯作响的声音,就像是暗夜里两只孤魂野鬼的碰撞,是让人流泪的音乐…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九)

她扯着他腰间的衬衫,所有的力气都在那里似的,抵抗着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相对,哪怕是在他疯狂的恨着她、想要毁掉她重新开始的希望和可能性的时候,都不曾让她这么的难过…眼泪纷纷然的往下落,闷闷的流着,湿润了干涩的唇。

他于是放弃了这无望的努力,可是仍禁锢着她,低低的,在她耳边说:“湘湘,要怎么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