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铁河又是头也没回,一伸手,就将自端的手准确的抓住了,拉着,也不说话。

“我等会儿再吃…”自端望着叶崇磬。

叶崇磬有点奇怪,就听铁河说:“干嘛还等会儿?过了饭点儿你再吃,回头胃疼不给你…”

自端空着的那只手一下子比在铁河的唇上,说:“叶哥哥,湘湘一会儿就到了。”

两个大男人都沉默了。

“我们俩刚通过电话,我…多多去年在家里吃牛肉面,吃的很开心。我就想着…”自端声音柔柔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佟铁河咳了一下,瞅着叶崇磬,说:“我媳妇儿。”

自端扯了下他的手,他转头看她。

叶崇磬笑,问:“干嘛呀你们?亚宁来吗?”

“不来。”自端说。

“他要来才怪。”佟铁河回过头来对叶崇磬说,“那个小多多,和他那爹、他那舅舅小时候一样,一肚子心眼儿。”

叶崇磬笑着点头。多多么,当然。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多多了,上次见,是去看美网,在包厢里遇见多多、邱亚拉和汪瓷生。两老一小见了他都很高兴,尤其是多多,跟着他回他的包厢去。一场比赛看下来,他体会到董亚宁说的“巨累”是什么感觉——夏天亚宁跟多多在伦敦看比赛,只看了一场盛装舞步,董亚宁回来就说,“我恨不得揣着大英百科全书坐他身边儿,省得老怕自个儿一不留神就显得像个蠢蛋”。董亚宁后来叹了口气…这种压力,没跟多多相处过的人,不懂。

他是会觉得心疼。

希望他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别那么聪明,别着急懂事。

他想着,喝了一口酒。

“多多有什么心眼儿啊,上回他们几个一起玩儿,让妥妥给治的晕头转向。”自端听了就笑,伸手扯了下铁河的衣领,轻轻的拍了拍。还是望着叶崇磬的。仿佛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对他很抱歉。可是偏偏又不好说的很明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深海似的…

叶崇磬微笑着。

明明是根本不相像的眼睛,他愣是觉得相像。

自端听到外面车响,说:“来了…我先去看看啊。”她说着,又看了叶崇磬一眼,才走开。

叶崇磬沉默着,佟铁河见他酒杯空了,要给他倒酒,他说:“够了。再喝就高了。”

“高了就高了。晚点儿老金来了,你还是得喝。”佟铁河照样给他满上。

叶崇磬看着酒杯里汪着的颤盈盈的白酒,酒香扑鼻而来,他笑着说:“这酒真不错。”

“管够。”佟铁河说。

叶崇磬拿起酒杯来,两人碰杯的时候,酒洒出来一点点,洇在手上,有一点点灼热感。

按说门外的狗儿们该叫唤了,可并没有。

说话声由远及近,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叶崇磬!”那个极漂亮的小男孩冲进来,哇的一下叫起来,“你真的在这里啊!我以为Auntie骗我…”

叶崇磬笑。

仔细看看Allen,好像长高了一点,又好像没有。

还是这么瘦瘦的细细的。

他捧着他的小脸儿,狠狠的揉了下。

“叶大哥,二哥。”屹湘进来。她已经脱了外衣。屋子里暖和的很,再加上餐厅里热气沸腾的,她面色有一层红润润的粉色,看上去气色很好。

叶崇磬点点头。

自端让屹湘先坐下,说:“我还没吃饭呢,等你们。”

“我要不早就来了,临出门想起你上回说的那款牦牛绒的毛衣来。我拿回家不知道搁哪儿了,找了半天才找到。”她说着就笑了。

“你可真是的…多多,饿不饿?”自端笑着问Allen。Allen摇头,她跟屹湘说:“飒飒听说多多回来了,说改天请你们吃饭。”

“她什么时候生啊?”屹湘端起面前的小瓷碗。刚刚上桌的热面汤,闻着就香。她跟师傅说要韭叶子。

番外 一闪,一闪,亮晶晶(三)

“还有一个月。”自端微笑着。

“真佩服她。都那样儿了,前儿还热火朝天的在排练。”屹湘摇头。

自端看Allen安静的坐在她们身边,目不转睛的看拉面师傅的神乎其技,低声跟屹湘问道:“能住几天?”

屹湘也看看Allen,说:“十二天。”

Allen坐的离叶崇磬很近,手搭在叶崇磬的手臂上,一对小脚踢动着,很快活…

叶崇磬摸摸Allen的头。

佟铁河另倒了半杯酒,直接递给Allen,说:“来,爷们儿,喝一个?”

他本是开玩笑的,不料Allen真的伸手来接,他笑着,对屹湘说:“湘湘,看好了,这小子有潜力。”

“有你这么逗孩子的吗?”自端皱眉。

屹湘笑笑,说:“这有什么。我爸在我还得手抱的时候,就拿筷子沾了白酒喂给我。不也没事儿吗?”

Allen笑笑,对铁河眨眨眼,说:“Vanessa说了不算。Mummy要是知道谁给我酒喝,会来拼命的。”

面端到他跟前,他拿起筷子来,刚要开动,忽然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瓜钻到他身边来,仰头看着他。他转头看了看这个洋娃娃似的小丫头——个子还那么矮,他坐在椅子上,得低下头才能看到她。她还圆滚滚的,球儿似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在地上滚起来似的。见他看自己,她回身紧靠着叶崇磬的腿——他眨了眨眼,她也眨眨眼。

几个大人都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俩小孩儿过招儿。

帖帖一转身,抱着叶崇磬的腿,说:“叶伯伯是我的。”

Allen张了张嘴,转头看着碗里的面,又看看生怕他抢去了自己宝贝似的帖帖,拿起筷子来,忍了又忍,像是说服自己似的,说:“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啊。”

“就是我的。”帖帖小嘴一抿,仰头看着叶崇磬。

这小神态,像极了她父亲。

叶崇磬笑着,伸手拍拍Allen的背,就把帖帖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只是笑。

佟铁河捏了下女儿的小鼻子,说:“一晚上说的话,比一礼拜都多。”

帖帖皱皱鼻子,小胖手捏了叶崇磬的袖子,嗯了一声。

“皮呀。”屹湘笑道。

“宠呀。”自端低声。

“男人,哪个不宠女儿?”屹湘笑着。何况是这么可爱的女儿。“小模样儿像你多,小脾气儿神情像二哥多。”

“都这么说。”自端笑。

师傅一碗面一碗面的做好,放在各人的面前。

Allen吃着面还要拍照,想起什么来,又要师傅给他解释什么是蓬灰…转眼看帖帖,还赖在叶崇磬的膝上,他皱皱眉。帖帖不甘示弱的,一对碌碌的大眼睛瞅他。Allen仿佛不习惯,只好转过脸去继续吃面。

叶崇磬笑着,把帖帖扶的稳稳的,说:“我怎么就想起来听谁说过一个笑话,你可是四岁那年自个儿跌进阿端的小床上去了,这事儿是真的吗?”

自端听了,看铁河,粉白如玉的面孔上,竟泛了红似的;铁河想了想,说:“这事儿,真有。”他看看自端,笑。

真是到了什么年纪,该脸红的时候,她还是脸红。

谁知道呢,匪夷所思的事儿,就那么发生过了…

屹湘和崇磬看着这俩人,都笑了,说起小时候的笑话来,每个人都能抖出一箩筐来…

他们正聊的兴起,陈阿姨来叫自端过去,说娃娃们该睡觉了。

自端要出去,屹湘也站起来去帮忙了。

她们一离开,餐厅里顿时就空荡荡的了似的。

锅里的热汤还在沸腾,虽然已经落了火。

外面风挺大的,吹的呜呜作响。

叶崇磬看了眼窗外,灯光中的树影随着风摆动。

水杉树在隆冬才更见风骨。因为叶子都落尽了,也没有色彩装饰,直直的立着,本色便显露出来…他在想焰火在球场上说的那些,虽说是玩笑话,但也是实话。他第一次来铁河自端的这个家,是他决定回国来工作之前。那天他一个人开车来的,车进了院子他的车绕进水杉林。早听说铁河这一处园林有些意思,亲眼见了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天铁河也是一个人在家。气色不十分好,跟他说话,倒也坦然。他正经历一段难熬的时间。

他那天看着水杉树林跟铁河说了句话,他说铁子,树一点点长起来,眼是看的见的,日子一点点的过去,心是会知道的。

“当时我怎么就那么文艺腔儿呢?”叶崇磬笑着,自嘲。多时以后他才真正能够体会那种心情。那是说了放手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不情愿。

情深至何处,转身时才懂。

佟铁河笑笑。

没说什么。

他这个人嘛,有些话,绝不可能说出来。

“还好,都在。”叶崇磬说。

他们就这么说着话,喝着酒,帖帖起先还自顾自的玩儿着,后来就困了。

佟铁河把帖帖接过去,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指了指楼上。随后他抱着帖帖走出去,上了楼。

婴儿房在他房间的隔壁,门虚掩着,他往里看了一眼,自端和屹湘一边一个坐在婴儿床边,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人都在笑…他停住了脚步。

仿佛多年之前,那两个小姑娘头碰头的在一起看书,蜜蜂飞到阿端的头顶上来,惹的他们惊慌失措…还是他拿起书一下子拍过去,麻烦解决了。

他不禁微笑。

帖帖咕哝了一声,他看看。胖嘟嘟的小丫头,眼见着一天天的长大,很快就会长到她妈妈当年的年纪…他只觉得肩上沉了下,退了退,把帖帖抱去她的小床上睡觉。

每天晚上都要他讲故事才能入睡的,今天是玩儿的累了吧。

他看了帖帖好一会儿,悄悄的走出去。帖帖的保姆小秦等在门外,他让她进去看着点儿。自己慢慢的走到婴儿房那里…

婴儿房里一室奶香。

安安稳稳早就睡安稳了,只有疙瘩还睁着大眼,眨啊眨的。

屹湘下巴颏儿搁在他睡的小床边上,看他的小手儿攥着自端的手指,自端低声的和疙瘩说着话,好像根本也没有什么内容,只是咦咦哦哦的…她看着自端,是个很美的侧影。

不知不觉,她就有些恍惚似的。

一阵阵甜笑在耳边响,仿佛是幼时,在房间里头对着头笑语盈盈…此刻自端依旧温柔而恬静,看上去饱满圆润的似颗珍珠,完美无瑕…屹湘低低的叹息,叫一声“阿端啊”。

“嗯?”自端听到她叫,看她。

“有时候,我可真想你。”她说。

自端无声的笑了。她轻柔的抚着疙瘩的肚子,疙瘩终于困了。

“我知道。”自端腾出一只手来,握了屹湘的手。

“我都没有说过…”屹湘轻笑。眼睛就潮湿起来。

“不用说的。”自端也笑,柔柔的。“你是湘湘嘛。我都知道的。”

屹湘看着睡着了的疙瘩。

是的,不用说啊,不用的。

不用…她是湘湘,她是阿端。是她无处躲藏的时候,愿意给她拥抱的阿端;是她无论多久不见,也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的阿端;是她不管怎么坚强,都不需要在她面前挺直脊梁的阿端…她的阿端。

她于是真的软软的靠在这小婴儿床边,笑了,说:“疙瘩可有哪点儿像子千吗?完全是飒飒的样子。”

“所以宝贝一定要像他。”自端笑着说。金子千说了,要是女儿再不像他,这辈子要冤枉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安安稳稳还不开口说话吗?”屹湘问。近日听阿端抱怨,说什么招儿都用遍了,她的双生子还不开口叫爸爸妈妈。

“我怀疑他们俩专门和我们较劲呢。佟铁百宝出尽,他们就只是看。”自端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儿子们。

屹湘想着佟铁河那样子,就觉得滑稽,忍不住笑,说:“没关系,帖帖说话也晚,你们家就这基因。”

“唉…”很温柔的叹息,看看屹湘,自端问:“多多呢?这阵子还好吗?”

“还好。我今儿来的路上看着他,还想,从前哪里知道,做父母的会操这么多心呢?真是见天儿在跟前儿,操心;见不着,还是操心。”屹湘摇头。

自端握着她的手,半晌没吭声,只是听她说。

“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话有点儿多?”说了一会儿,屹湘笑着问。从前她们在一起,都是她说的多,有时候好久得不到一句回应,以为阿端睡着了,碰她一下,她才说“听着呢”…“是不是啊?”

“你才话多。”自端笑笑。

房门被敲了两下,极轻。

屹湘抬头见到佟铁河进来,站在床尾看看他的儿子,又看看金疙瘩,才说:“下去吧。你们俩刚才也都没好好儿吃东西。”

下楼的时候,自端要扶楼梯,佟铁河头都没有回,握了自端的手,说:“瞧瞧,不戴眼镜,楼梯都不会下了。”

“喂!”自端轻轻柔柔的叫道。

“你能不能别当着人,这么呼喝你老公?”佟铁河说。

自端有些尴尬的看着屹湘,小声说:“这人就这样。别见怪。”

“我知道。你们俩就没拿我当人。”屹湘拍拍自端,笑。

笑归笑,还是有点儿感慨。

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只身去了伦敦念书,见到铁河自飒他们的时候跟见了亲哥亲姐一样的踏实,跟他们一处喝酒,醉了,铁河也只管拎着她回去往沙发上一丢了事儿…怎么关心人?大约是不会的。又或者,是人不对。看着他们这样,真觉得踏实。

她跟着他们俩下楼来,意外的看到客厅里,壁炉前的摇椅上,叶崇磬坐在里面,看到他们一起下来,微笑一下——面上是一个男人微醺时的笑,沉沉的若醇厚的美酒般漾起来…Allen坐在他的膝上,看样子也已经睡着了。他们的脚下,趴在温暖的炉火前的,是四只大狗。过一会儿,大概是因为太热了,有两只换了个位置,找凉快些的地方趴下了…

她站住了。

佟铁河眯眼看了看那几只狗,望着自端,“嗯?”

“外面冷嘛…”自端轻声的说,“你不要吓它们,它们见了你皱眉都怕。”

屹湘听到佟铁河鼻子里哼的那一声,明明是没有办法的意思。她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笑出了声。

叶崇磬指指睡着的Allen,起身将他放在柔软的沙发上,自端拿了毯子来给Allen盖好。

他们坐下来。

铁河去拿了酒来,一人一杯的倒了。

壁炉里的火旺,暖气也很足,酒杯拿在手里,不一会儿便热了。

屋子里热的像夏天,外面却大雪纷飞。

今年的冬天,冷的早,雪也下的比往年多。

叶崇磬就想起Sophie开玩笑问起的话来,说给他们听…他们就这样轻声慢语的聊着天,什么都说,听上去没有一样是紧要的事,却又好像样样都至关重要。

子千和自飒比预计时间回来的晚些。

进门便说屋子里太热了。自飒大腹便便却穿着极薄又露背的晚装,还说自端,又不怎样冷偏偏还要点上壁炉,就为了那份儿意思,真是矫情到讨厌…她声音大,只说了几句话便吵醒了Allen,却半点儿不在乎的高高兴兴的搂着Allen,还不管Allen愿意不愿意,就亲了他好几下,转过头来跟屹湘说:“我要是生了女儿,多多就给我做女婿吧。”

“伊甸已经先给妥妥定了,你又来抢。”屹湘笑着说。

“妥妥归大壮吧,多多给我们家金宝贝。”自飒不含糊。

喜气洋洋的。

他们这些大人都笑,酒杯碰来碰去的,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似的,只有Allen嘟了嘟嘴,说:“这事儿不能您说了算啊。”

谁都没听见,只有叶崇磬听见了。

他笑着招手。

Allen披着毯子蹦蹦跳跳的过来,靠着他,席地而坐。一对小脚搭在那金毛犬的背上,金毛一翻身,害他一骨碌也翻倒在地,起身就和那睡的迷迷瞪瞪的金毛大眼瞪小眼,Allen还没有明白过来,已经被金毛伸出粉色的大舌头来狠狠的舔了两下,Allen叫着搂着狗脖子将它摁倒在地,滚成一团…这下,大人们更是哈哈笑起来…

因为都喝了不少酒,离开的时候,叶崇磬和屹湘谁都没自己开车,由佟家的司机送他们回去。

Allen一路上都很高兴,一手拉着叶崇磬,一手拉着屹湘,摇晃着…

先到了屹湘的公寓楼前,屹湘牵着Allen的手,站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中,跟叶崇磬告别。

“回去好好儿休息。”屹湘说。她不让他下车来,说下着雪呢,很冷的。

总是看到了他喝了酒,怕他闪风。

叶崇磬还是下车来。

他抬头看了看她公寓的窗口。

灯亮着,光很暖。

他微笑着和Allen握手说晚安,再跟屹湘说的时候,只淡淡的一声再见。

她的眼在夜幕下亮晶晶的。

他微笑的脸暖的能化掉扑簌簌降下的雪,心底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缓慢的跳怂着…一闪,一闪,亮晶晶…他看着他们走进楼里去,在门合上的之前,Allen特地回身,对着他摇了摇手。

叶崇磬略站了一会儿——雪地里两行脚印,深深浅浅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