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生在太原府的吧?当初舅舅很疼我生母,和她情愫暗生,故而将她偷出来,养在城里。我生母肚子一日日大了,舅舅往她处去的频繁,就被外祖母和舅母知晓了。

这事若是闹出来,舅舅也是大过,丢官罢职是轻的,可能还要去入狱。那时候,舅舅在军中也只是个小官,尚且不能只手遮天。姨父那时候也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落魄贵胄罢了。

外祖母吓死了,生怕我生母连累了景氏合族。

我尚未出生,就是景氏一族的隐患。舅母做主,想处死我生母和尚在腹中的我,外祖母舍不得,说无论如何孩子是要的。

当年和现在不同。当年,舅舅只是小官,任何宰割;安家尚未发迹,勉强糊口;凌家更是无权无势,清贵门第。舅舅若是出事。无人可依。

我生下来当天晚上,我生母就被景家弄走了,大半不会活着。军中发现少了军妓,舅舅那边开始瞒不住了,有人到处在找我生母。

外祖母怕泄露风声,派人将我送到盛京,先寻个地方养几年。让娘和姨母照看一二。等风声过去了,再将我接回去。我出生的时候,风声颇紧。舅舅不敢去瞧,所以他没见过我,他连我生母生的是男是女,他都不清楚。

那时候。娘在京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娘嫁到凌家,整整六年无所出。看着继室婆婆一连生了两个儿子。蠢蠢欲动劝说祖父把爵位让给她儿子,抛弃长房。那时候,爹和娘都小心翼翼,生怕给祖母落下把柄。

六年里。娘吃药、拜佛,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怀上了大哥。姨母比娘晚嫁两年。大表兄和二表兄却都比大哥年长,二姐你也是知晓的。

可能是诚意感动了菩萨。娘终于怀上了大哥。大哥生下来瘦弱不堪,勉强养活了,身体却很差,用药罐子泡着长大的。

大哥五岁的时候,咱们父亲去世,那时候娘怀着身孕。父亲刚过头七,新坟都没有合拢,新碑还没立稳,祖母就闹着要给二叔请封世子,整日在家里折腾得鸡飞狗跳。

那段日子,娘是担惊受怕。她不像现在,娘家有高官依靠,不怕谁。那时候,景家和安家都是无名之辈,娘只有靠自己,和祖母去争。

咱们父亲去世的时候,娘肚子里的孩子才五个月。五岁的大哥身体更差了,有时候会抽搐、口吐白沫。大夫都说不太好,让娘心里有个底,大哥能养这么大不容易,让娘别贪心。

大哥看上去随时要夭折,二姐你已经两岁了。假如娘再生个女儿,长房就没有男丁。到时候,爵位自然是二叔的,娘就要带着两个孤女在祖母手下讨日子。

祖母多刻薄,二姐你也瞧见了的。长房如果没有儿子,以后娘和二姐你们姊妹,日子有多难过,可以预料。别说日常的饮食起居,就是二姐和妹妹的终身大事,可能都有被糟蹋。

娘就怕身不由己的日子。

娘也不能预料到没过三年,她妹夫和兄弟就会发迹,谁也没长后眼,看不见往后的事。

娘想着,假如真的生了个闺女,就必须做点什么,才能保证以后的生活,不受制于人。哪怕大哥去了,娘和二姐还要过日子,你们需要一个男丁。

当时,娘也是一筹莫展,不知该怎么办。

正巧当时,我被外祖母偷偷送到了京城。娘和姨母合计,先把我抱到凌家,严密口风。一旦娘诞下的是闺女,就把我换过来。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满月了,但是天生不足,又一路风霜,看上去仍是皱巴巴的。

后来,娘果然是生了闺女,那就是念如。娘和姨母依计,把念如抱走,换上我。我到底不同于刚出生的孩子,祖母没少嘀咕这件事。但是祖父非常喜欢男丁,他不准祖母多言。祖母也不敢惹祖父,事情就算成了。

再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有些舅舅的模样,就和娘有几分相似,祖母才不敢再说什么。

我换到凌家之后,大哥仍是病病殃殃的拖了两三年,直到大哥长大八岁,才慢慢健康起来。

而后,沐王突然继位,谁也没想到。原本打算平凡一生的姨父,也因为是沐王的老师而得势,从从五品的小官,做到了正二品的大员。姨父又抬举舅舅,舅舅也成了太原府的刺史,封疆大吏。

娘的靠山,一下子就强悍起来,远胜过祖母和二叔三叔。哪怕娘没有儿子,有了姨父和舅舅,祖母他们也不敢欺负娘。

所以,这些年娘非常后悔,特别是大哥后来活了下来,娘就更加后悔,不该换了念如。

只是,已经无力回改。

这件事,关乎晋国公府的血脉。一旦被揭穿,娘就是死罪。不仅仅母亲是死罪,大哥和二姐你们也要受到牵连。这中间有血脉是否正统、凌氏的家业和财产等关联,律法规定娘要被斩首,大哥也要去坐牢,姨父也要受到弹劾。

哪怕现在姨父做了这么大的官,也罩不住娘做的这件事。倘若闹出来,权贵们都怕自家血脉也被换掉,从而家产和血统不保。

所以,娘至今仍要瞒住,只能将错就错。娘不是怕死,她是怕牵连大哥和其他人。

放弃念如,总好过放弃一家人。

娘现在非常后悔,有些时候生气起来,就不想管我了,迁怒与我。

舅舅也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有六个儿子,个个都成器,也不在乎我。这次我到太原,舅舅也不曾多看我一样,二姐你也瞧见了。

舅母却放不下,心里一直记恨那个军妓和那个孩子。她明知孩子已经换了,仍是要折腾念如。在舅母心里,孩子是谁的不重要,她心头的刺才是要紧的。

她需得折腾念如,才能好过些。

外祖母知道念如是亲外孙女,是晋国公府的千金。可是外祖母担心舅母不痛快就不顾一切,毁了咱们母亲不说,舅舅和姨夫的前程也要受阻,所有处处忍耐她,小心她。

因此,外祖母也顾不上念如。舅母折腾念如。再过几个月,念如被远远卖走,应该就是舅母下手的。她已经受够了那孩子仍在太原府。假如她可以做主的话,她更想卖走我。可是她动不了我。

当年舅舅移情我生母,舅母至今怨气难消。她折腾不了我,又不想毁了舅舅和今天的荣华富贵,所有的怨气都扭曲了,报在念如身上。

念如是谁的孩子不要紧,反正跟当年舅舅移情有关,舅母就使劲作贱念如。

要不是我,念如如今和二姐一样,是晋国公府堂堂的千金。她可以衣食无忧,将来寻个乘龙快婿,生儿育女,而不是流落风尘。

二姐,我们要找到她。不管用什么法子,将她带回盛京,先养起来。暂时不能给她身份地位,往后咱们更厉害了,可以给她一个前程。”

凌青桐说得很慢。

有些话,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顿了很久才会忍住哽咽。

凌青菀一直没有开口。

当年的事,对错已经无法更改。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念如,改变她的命运。

假如念如是个正常的孩子,她知道了隐情,心里的怨气有多大啊?

明明出身贵胄,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凌氏、景氏、安氏三府为了自身的名誉和前途,牺牲念如的未来。

一家人眼睁睁看着念如沦落。

特别是舅母,不顾景氏和外祖母,把念如剃度,做了个小尼姑,手段也是狠辣。

但是错在根本,在凌青菀的母亲景氏。虽然她当年有苦衷,但是她的确是亲手把女儿送入火炕。

十年后,母亲得知念如成为名妓,她应该活不成了吧?

“娘什么时候去世的?”凌青菀终问凌青桐。

“十年后......”凌青桐声音有些悲痛,“念如可怜,娘何尝不可怜?念如的下场,娘觉得都是她造的孽。她从此一蹶不振,没过三个月就去世了。她走后,大哥才把往事告诉我。

我以前总恨她对我不亲,甚是怪异,就躲着她,和她闹情绪。而后知道了,我心里很感激她。假如没有娘,我就只是个身份低贱的逃生子,连婢生子都不如,什么前途都没有。

她给了我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地位。

我现在跟她也不亲,我是故意的。一旦和她太亲近了,她心里的内疚就会越深,越觉得对不起念如,内疚会日夜折磨她,唯有和她疏远些,她心里才好受。

我要找到念如,不仅仅是要救她,也是要救娘。二姐、大哥和娘,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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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青桐说得不错,他们要找到自己的家人。

凌青菀的身体里,住着卢玉的灵魂。她的姐姐已经去世,哥哥不可能相认,晋国公府才是她今后的家。

凌青桐是舅舅的血脉,舅母不会让他进门,哪怕真的回了景氏,也要被舅母折腾死。他没有退路,晋国公府也是他的家。

念如是他们的家人。

“好,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凌青菀紧紧攥住了弟弟的手,声音坚毅,毫无往日的温婉柔媚。

凌青桐回视她。他年纪小,所以眸光浓郁乌黑,似墨稠初绽,清澈明亮。从他的眼眸里,凌青菀能看到几缕沧桑迷蒙,可更多的是坚强和柔情。

他们是亲人。

守护了彼此,他们才有个家。他们不同于大哥凌青城。凌青城不管如何,都是晋国公府的嫡长子,而凌青菀和凌青桐不一样。

故而,他们需要更加努力。

“会的。”凌青桐握住姐姐的手,更加用力。

两人不知怎么,眼底都有了些水色。

半晌,他们才各自敛去。

“......我能梦到往后五十年的事。”凌青桐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对凌青菀道,“还问不问你以后啦?”

“当然。”凌青菀道,“快告诉我。”

凌青桐转颐看着自己的姐姐。

蛾眉纤柔,妙目流盼,他二姐也是个隽雅妩媚的女人。她初雪肌肤,纯净细腻,添了潋滟风情。

所以安二哥那么疼爱她。

“你不就是一内宅妇人。你还想以后怎样?”凌青桐突然笑起来。他的声音虽然稚嫩,语气却老练得很,打趣凌青菀。

凌青菀瞪了他一眼。

凌青桐明知道她要问什么。

她想问自己和安檐的将来。

凌青桐笑了笑。他眯起眼睛,回忆往事。而后,他突然笑道:“呃,你先猜猜,安二哥以后的前程......”

“去外地做个刺史?”凌青菀问。“去了哪里?”

这是安檐的理想。他不太喜欢京师。京师无从禽之地。哪怕骑马打球,也颇有约束。

安檐性格沉闷,他将来还能有什么太大的出息吗?

凌青桐却哈哈笑起来。

笑罢。他恐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说:“刺史?你太小瞧他了。安二哥以后是禁军殿前司都点检,兼禁军侍卫司都指挥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邺都留守。”

凌青菀就惊呆了。

这是什么官?这等于是人臣之极致啊。

禁军,等于是朝廷的军队。分为侍卫司和殿前司;侍卫司的最高将领是都指挥使;殿前司的最高将领是都点检;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就是宰相啊;邺都留守,也是官职,是留守京城的意思。就是说皇帝如果离开了京城,朝政就是安檐把持。

文臣武将的最高官职集于一身,这难道不是功高盖主吗?

“他......他对官家有什么大恩。能封如此高官?”凌青菀惊愕,问凌青桐。“你记错了吗?”

凌青菀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对朝政的把持,到了如此地步。

凌青桐的声音更低了:“往后的皇位,变更甚快。安二哥历经五朝......”

就是说,往后的五十年里,除了现在的官家,还会出现四位皇帝。

五十年,四位君主,假如不是动乱时期,这个变更是非常诡异而且迅速的。

“......每位官家,都是一岁左右登基;驾崩的时候,年纪最大的二十五岁,最小的七岁。”凌青桐又低声道,“所以大家说安二哥冷血残忍,有很多学子骂他是大奸臣。不过,他对二姐你是真心的好。”

这个暗示非常明确了。

安檐的确是把持朝政。他会选择年幼的君主,等那些君主到了不受控制的时候,杀掉重新从宗室里另选幼童。

“他为什么不自己做皇帝?”凌青菀低声道,“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安檐完全可以学样啊。”

他们的声音轻不可闻,甚至比落花的声音还要轻柔。

若凌青桐的话是真的,那么安檐掌控军队、操纵文臣,将小皇帝变成傀儡,完全可以取而代之,何必冒险,一再选君王?

“我不知道。”凌青桐道,“我后来去了两浙路任都转运使,是安二哥安排的差事。我差不多隔三五年才回京述职,见他一面也说不上几句话。我是亲戚,不是亲信,重要的话,他不会告诉我。”

两浙路的都转运使,是两浙路的最高官员,一般由文官担任。天下富饶在苏、杭,苏、杭又隶属两浙路,所以两浙路的都转运使,油水丰富。

凌青桐算是有个很好的前程。

不用说,凌青桐都能有这样的前途,大哥的前途肯定不差。

凌青菀就没有多问大哥的事。

她仍感到震惊,半晌没有再说话。安檐沉默寡言,又高大英武,凌青菀总以为他是个有勇无谋的人。掌控朝政,需要智慧过人,心思缜密。

做个奸臣,比做皇帝难多了。

凌青菀没想到,安檐以后会变成那样。她并不是反感,而是仅仅出乎预料。

安檐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看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安檐......”凌青菀心想。若不是凌青桐这席话,凌青菀是无法想象的。

她对安檐的了解,太浮于表面了。

“......每次见到二姐,你都说很好,就是遗憾没有亲生的儿女。”凌青桐笑道,“不过,安二哥的两个儿子。都是你养大的,你把他们当亲生儿子一样,他们也孝顺你。”

凌青菀好不容易回神,又是一怔。

她慢慢咀嚼这话,灿然生辉的眸子倏然暗淡下来,似幽深的寒潭,深不见底。没有半点波纹。

一个女人没有孩子。这算很好吗?

男人理解的很好,和女人想要的很好,差别真的很大。

“我......我没有孩子吗?”凌青菀顿了下。又问,“我为什么没有孩子?”

凌青桐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他不需要把每件事都告诉他姐姐,让她提前遗憾。

不过。她若是从小调养身子,会不会改变呢?

“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还小;我长大了,一直在宗学读书;而后,安二哥让我去了两浙路做官。中间多少事,我哪里知道?”凌青桐歉意道。“二姐,你可以现在就留心这件事......”

凌青菀为什么没有孩子,这应该是她和安檐的私事。假如凌青桐是妹妹。也许凌青菀会告诉他,但是他是兄弟。

哪有姐姐会和兄弟说这种事?

“二姐。我回来了!”凌青桐突然紧紧握住凌青菀的手,“咱们要找到念如,要帮助你!”

凌青桐要给自己的姊妹一个没有遗憾的人生。

很多事是可以改变的。

凌青菀听了他的话,唇角微动,露出给淡笑:“但愿吧......”她没有再问什么。

未来其他的事,她已经不是那么想知道。她关心的几个人,母亲、凌青桐兄弟、安檐,她都知道了,就足够了。

其他人,凌青菀暂时没兴趣。

“二姐,你别难过,也许以后不一样呢?”凌青桐对凌青菀道,“你瞧,咱们要提前找到念如了,她不会那么惨。

对了,还有些事和我梦里的不一样,像咱们隔壁,从前是没人住的,现在搬过来一位石公子。这些,都是改变啊,你以后也会变得不一样呢?”

凌青菀又愣了下。

果然,石庭是个变数。

凌青菀自己也变了啊,她不是从前的晋国公府姑娘,而是卢玉。也许,她的未来、安檐的未来,会不一样呢?

凌青菀慎重点点头。

等她点头完,发现凌青桐的眸光,又添了有几分苍茫和迷惘。

“......二姐,也许我说的,真的只是个梦。梦里的事,全是我胡思乱想。你莫要当真。”凌青桐道。

他这是劝慰凌青菀。

凌青菀和凌青桐都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而且,很快会发生。

“好,我不当真。”凌青菀笑了笑。

他们话音刚落,就听到了脚步声。

橐驼的脚步声,在凌青菀和凌青桐的雅间停下来。而后,竹帘摇曳而动,高大的身影进来。

安檐回来了。

凌青菀和凌青桐立马都站了起来。

“怎样?”姐弟俩异口同声焦虑问道。假如念如失踪,那么接下来念如可能就要被卖到江南去。

上辈子念如被卖,就是这个时间前后。如今有些改变,只怕会提前。

“有人注意到过她们,她们分为两路,一路往北,一路往南,我分别派人去追了,明天应该能追到带回来。”安檐道。

“二哥,你有几分把握?”凌青桐问。

“八成。”安檐沉吟一下,肯定道,“八成能找回来,你放心吧。”

凌青桐的面上,有了几分欣慰。

凌青菀连忙喊了店小二,让重新上菜。已经错过了午膳时辰,安檐只怕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