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能让心愿得偿,我是不信的,”陈微尘对他道,“可其实也不是求实现,只是想那人知道,世上有个人等在那里,愿意和你过上一辈子。”

“酸,实在是酸,”年轻汉子捏着鼻子,“文绉绉的,我不爱听。”

“——那你就酸着吧!”陈公子一番情意本想找个人诉一诉,不料是对牛弹琴,很是生气,与那汉子打闹了好一会儿,才道:“赵大石,我挂条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新挂上去的写着你的名,你说是不是东边小眉写的?”

汉子登时红了脸,坐立不安,也不与他玩了,匆匆忙忙朝着村口要去看——还在门槛绊了一跤。

叶九琊看着陈微尘背影,几乎能想见他总是淡淡温柔的眉目。

他从那眉目中看到了许多人的影子,像书生庄白函家里含羞的小娘子,像望着娘子时的书生,方才匆忙出门的赵大石,还有雪山脚下嫁娶时风吹开红盖头露出的嘴角微翘的新娘。

那只是一个人,却好似又是整个红尘。

他此前是全然不知红尘为何物的,只今日隐约看见。

一夜无话,到第二日,便是老丈所说幽水侯遣人选兵侍弟子的时候了。

这几日来他们旁敲侧击,大致明白了这里的状况。

修仙人超出凡俗,活在凡世外,此处却不然——没有皇朝、皇帝,唯有魔君与魔帝。

凡人耕织劳作,若出现了有修行天赋的孩子,则被选走拜师修魔,从此高人一等。

帝君统掌九洲,下有诸位君侯,皆按实力划定。

此处为九洲中的烛洲,是幽水侯的属地。

据老丈说,幽水候手下那些“使者大人们”除了会定期前来择选有根骨的孩童、少年,也会管一些大事,诸如瘟疫洪水之类天灾——对凡人稍为照拂。

一早便有三个修魔人来到这里,黑衣上纹绣深蓝水纹,走路时粼粼波动。

家中有年龄合适孩童的,纷纷打开大门,等着这三人前来检视。

老丈家的大孙子今年十五,这少年郎天生力气大,被认为极有可能走上修炼的路子。

陈微尘懒洋洋倚在门框上,对叶九琊道:“叶兄,你看那三人,虽说修魔,看起来却是潇洒出尘,气派得很呐。”

叶九琊:“心中有道,自然与凡人不同。”

说话间,那三人已经检视过几个孩子,来到他们所在的这一家。

一个黑衣人先是在大孙子身上捏了捏骨头:“根骨尚可。”

为首那个打量了一下这半大少年,道:“问慧根。”

然后就像当初谢琅问陈微尘一般,手抵他额头开始发问,约莫有几十问后放开:“慧根也尚可。”

老丈喜形于色。

黑衣人对他的态度也客气了些:“老人家,带他去村口等候。”

老丈连连行礼,高兴过后又想起了几日前捡来的两位客人,对黑衣人道:“大人,我家现有两位客人,遇上了怪事,您神通广大,可否……”

黑衣人抬眼看了看两人:“是何怪事?”

陈微尘顺着自己的胡诌,加上这几日来得到的信息编了下去:“我们本是涅明洲人,郊外游玩时忽见天上一阵黑风,朦朦胧胧间就到了此处——该如何是好?”

黑衣人仔细打量了两人,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陈微尘觉得这人算是尽职尽责,听说此等奇事,少不得要问个仔细,甚至禀明幽水侯,把两人带入城中——然后他们便有机会可以接触到真正的魔界,寻找所谓“九幽天泉”的蛛丝马迹。

谁料他道:“涅明洲,实在太远,你们大抵是回不去了,不如就在此处安家。”

然后掀了掀眼皮:“涅明洲风气懒散,懈怠修炼,你们可曾检过根骨?”

根骨,这是万万不能被摸的。陈微尘被叶九琊七日换骨之后,一身纯正仙骨,一旦那人上手来检视,立刻露馅。

他与叶九琊对视一眼——此法不成,看来要另寻他法去深入魔界。

于是道:“检过,我们二人皆无根骨。”

黑衣人“唔”了一声,往下一家去了。

没走几步,却忽然停下来:“不对……不对。”

他来回走了几圈,皱了眉:“气机不对,这里我来过许多次,绝无可能会是这样。”

他来回打量着整个村子,最后把目光投向了陈微尘与叶九琊的方向。

不好,大抵是被发现了。

陈微尘抓住叶九琊,另一手按在随身配着的剑上,打算逃走。

——这是叶九琊将剑道心法修至最巅峰,一身修为所化的剑,能够斩破虚空,杀仙侯都是绰绰有余,他们有此倚仗,也并不惧怕。

那人看着这个方向,对身边人道:“拿天眼来。”

“天眼”此名,一听便知是能窥破某些东西的。

那人接过一个画着奇异符号的黑色甲片贴在额上。

半晌,脸色凝重。

陈微尘浑身绷紧。

黑衣人放下甲片,略有些僵硬,垂下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要攻击的前兆。

陈公子十分有现在要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的自觉,稍上前一步挡住了他。

黑衣人见他动作,像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一般,方才的僵硬被打破,直直跪下。

“陛下!”

陈微尘:“……”

此情此景,他首先想到的是——

“叶兄,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25章 星罗

三个黑衣人齐齐跪下,大气不敢出。

陈公子满脸无辜,活像蒙受了天大的不白之冤。

然而此时不容得他解释,只好逢场作戏。

他慢悠悠走到三人面前,认真道:“你们认错了。”

黑衣人诚惶诚恐:“是,陛下,我们认错了。”

陈微尘拿扇柄挑起为首那个的脸来,与他对视着,见他眼中既敬且畏的神情十分真切,开始就坡下驴。

他“啧”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曾见过我?”

“是的,陛下,二十年前您在星罗渊封帝时,我曾遥遥望见过您。”

陈微尘继续从容不迫:“天眼?”

黑衣人脸色煞白:“我用天眼亵渎陛下,窥探陛下气运,请陛下责罚!”

陈微尘放开他,声音冷淡:“情有可原。”

黑衣人连连顿首:“多谢陛下。”

陈微尘步回原来的地方:“你们走吧。”

黑衣人如蒙大赦,连接下来几家的孩童都不去检视,拉起老丈的大孙子,逃一般走了,与来时相比毫无仙风道骨可言。

把孩子送至村口的老丈本来还拉着孙子的手殷殷叮嘱,猝不及防人就被拖走,不由得一头雾水:“大人们怎么这样急?”

见三个瘟神远走,陈微尘立刻撇清关系,要证实自己的清白:“是他们认错,我与那见鬼的魔帝没有半点关系。”

叶九琊淡淡“嗯”了一声,他们往回走。

陈微尘犹不放心:“信我?”

叶九琊:“我亲自镇守天河,二十年间未曾有魔物渡过。”

陈微尘放下心来。

他又有些惆怅:“魔逆天道而修,故而气运极厄,看来我的气运是糟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地步,不必修魔,便能与魔帝相媲美。叶兄,你说,我是不是该改去修魔道?”

叶九琊:“你已身具仙骨。”

陈微尘闷闷道了一声“也是”,扇子往木桌一扔,躺在床上:“不过,我不修魔尚且如此,若修了,恐怕立时天雷轰顶,与你的焱君一道去了。”

叶九琊看着陈微尘。

他在想,究竟是什么缘故,才能让一个人这样不容于世。

魂魄转世重生确有先例,可先例中纵然也牺牲许多,却不曾有这样的代价。

佛道三世轮回、十世轮回的修行,不仅不会横遭天谴,反而积攒功德。

当年事,他并不是一清二楚。

只知道那人是向天道自请兵解,天降万道惊雷,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若他原本就给自己留下退路,算不算违逆天道?

若他上一世行的便是背离天道之举,然后避过轮回再世为人,是不是会招来天道这样的敌视?

剑阁镇守天河,守仙家,尊天道,他原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然而归墟崖上迟钧天对天道的敌意如此明显,让他不得不多想。

会不会……面前这人根本不是巧合的魂魄碎片入体,而原本就是那人完整的三魂七魄?

他看着床上人风流温雅的相貌,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意,一时竟怔住了。

——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陈微尘于半空中遇到叶九琊的视线。

他略阖了眼,有些低落:“你又在想他。”

他起身,拿过冷白的长剑,轻轻抚触:“说是无情道,心里却装着焱君,到底是不是无情,有没有动心?”

他望着叶九琊,离得极近,伸出手,想要触一触这人的冰凉柔软的墨发。

将触到时,指尖顿了顿,又收回去,眼中失魂落魄。

“叶九琊,我常会想,如果我是他,是不是就可以这样做。”他闭了闭眼,转过身去不再看,“我要疯了。”

“或许你本来就是,”叶九琊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只是自己不知。”

陈微尘摇了摇头,声音中竭力压抑某种不可言说的悲伤,“我不是,求你不要再说。”

他们间原本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僵硬冰冷下来。

是夜,两人都没有入睡。

房间未点灯,叶九琊在窗边,而陈微尘右手支腮,斜倚在桌案上,半阖了眼,整个人浸在夜色里,比起白日,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这沉郁中几分真几分假,却是不得而知。

他们在等人。

看那黑衣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必定管不住自己,要去说给主子听。

魔帝毕竟不同于人间皇帝,哪有微服出巡的道理,幽水候听闻后,必定要前来。

而陈微尘有了那一身可与魔帝相比的气运,对他自己毫无用处,可在魔界就是无上修为的证明,他自己本事稀松平常,却可以借此兵行险招,与虎谋皮一回。

夜深,月至中天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映进来一个修长而绰约的影子,女人的裙裾露出一角。

“陛下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声音软而不媚,堪称百转千回。

是个身穿深紫衣的女人。

待看清陈微尘相貌,她几不可查地微微顿了一下:“您……”

陈微尘勾唇笑:“我?”

幽水侯道:“您比那时年轻了许多。”

陈微尘略抬眼,漫不经心看着她:“我长得像魔帝?”

幽水侯审时度势,恭顺地低下头,道:“这位大人。”

陈微尘轻轻抚着手中剑,威胁之意满满,剑气萧寒,带着逼人的冰冷威势,使人胆战心惊。

幽水侯轻轻瑟缩了一下:“您要侯位?”

魔界中君侯交替是要一战分胜负生死,幽水候看着他身上与魔帝相差无几的气运,心知自己绝无可能是敌手。

陈微尘声音冷淡:“我何须要你侯位。”

幽水侯轻舒一口气:“那您?”

陈微尘:“九幽天泉在何处。”

幽水侯答得乖顺:“星罗渊之上,魔皇宫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魔界之旅进行时,晚安啦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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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捧个场嘛让小扑街扑的姿势优雅一点qwq

第26章 平生

据迟钧天所说, “九幽天泉”乃是担魔界造化之物,那么它处在魔皇宫中也算应当。

这样说来,他们要取得九幽天泉, 就要去往星罗渊——少不得要与正主照面,那位魔界君主不知修为几何, 但魔界星罗渊是与仙道幻荡山一样的所在,他既然能够封帝, 想必实力卓绝。

陈微尘看着幽水侯。

她低着头, 目光停在地面上,发髻上插一朵深红的花,花瓣根处泛着一丝丝诡谲的黑气,正蛇一样流窜着,愈来愈快。

陈微尘抬眼看叶九琊,见他也正看着幽水侯。

他心中渐生警兆, 握紧手中剑。

魔界中相互倾轧生死相决,险恶程度远远高出仙界。

若九幽天泉是珍贵宝物, 他人想要窃取必会悄悄潜入,不泄露消息,下一步便是杀幽水侯灭口。

若像锦绣灰那般,虽承载气运, 却并无特殊效用, 或许使眼前幽水侯起疑。

房中静极,只闻呼吸声起落。

天边星子明灭。

陈微尘耳边忽响起刺耳尖啸。

女人面上现出一丝冷笑,瞬息之间, 身体蛇一样折过来,苍白的手指朝他喉间刺去。

陈微尘早有戒备,出剑横挡,无双宝剑锵然一声撞在幽水侯雪白的腕子上,竟然有如金石相击。

女人被那力道击退几步,哑声喝道:“哪里来的散修,带上关气运的宝物装神弄鬼,就要来骗九幽天泉!”

重重阴冷气机锁住整个房间,使人如同置身幽深潭底。

她修为实在不弱,那一击中所能被看出的境界,至少与仙界二重天武修相当。

可叶九琊一身修为所化的剑更不是凡物,即使陈微尘不能再消耗元气使出在归墟时破虚空的一剑,也能与她平手。

她一击未成,身边气机喷涌,显然正蓄力要再一击。

陈微尘却开口:“夫人,是哪里出了破绽?”

女人面庞上笑意森寒:“你身上气运,仔细观之,分明来自外物——魔界多年未曾有过这样宝物,交出来,可饶你不死。”

“夫人,”陈微尘的声音似是叹息,“眼力不好,是会坏事的。”

女人不复方才温顺模样,下巴抬起,略带些轻蔑的高傲:“我倒要看你能装到几时。”

陈微尘慢吞吞解下腰间装着寂灭香与锦绣灰、绣云水的精致锦囊来,放到一边:“夫人,你再看。”

幽水侯冷眼看着他将那含着无上逆厄之气的锦囊拿下,下一刻却发现他身上气运却几近于丝毫未减。

她大惊失色。

陈微尘对自己一身的晦气十分自信,又差不多明白了眼前女人欺软怕硬的性格,好整以暇看着她。

幽水侯觉得自己这下确凿是招惹到了了不得的人物,方寸大乱,折身逃向门口。

冷白飞剑瞬息之间脱手,剑气煌煌,阻住她去路。

“夫人,”陈微尘声音在她身后悠悠响起:“方才说我是来骗九幽天泉,从何说起?”

幽水侯见势不如人,权衡之下转过身来,再次低头:“我未看出大人原是避世的高人,大人恕罪。”

陈微尘挑了挑眉:“何以得见?”

幽水侯低眉顺眼:“大人,二十年前帝君登位后,已不再如先前几位帝君一般独占九幽天泉,而是年年向诸位君候分发,我见识短浅,以为您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不知从何处得了承载气运的宝物,要装做境界高深,从我手中骗取九幽天泉。”

“我的确无门无派,也不与其它魔修一道,”陈微尘气定神闲,“自己误打误撞修到这里,听闻九幽天泉可以助我修行,便想找夫人问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大人,那只是片面之词,”幽水侯道:“那人必定对魔道所知不深,以您现下修为,分给君侯的泉水只如杯水车薪。您要想用九幽天泉避过天谴,需得成为帝君,拥有整个泉池才可。”

原来九幽天泉是修魔人用来躲避天谴的宝物。

说来也是——陈微尘心想,假如魔界的帝君与君候也像自己一样被天道不喜,今日封了帝,明天便跌下山崖一命呜呼——简直是滑稽极了。

而眼前这女人手中正握有一些九幽天泉,故而自己寻问“九幽天泉在何处”时,因为所知不详露了马脚,让她误以为自己是要逼她交出自己手中的泉水。

若果真有本事,便杀了她,夺了侯位,自然有源源不断的九幽泉水可得,而自己却向她索要,就成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再加之他身上气运有些源自锦绣灰与寂灭香,稍有些脑子的人都会断定眼前人是个学艺不精的骗子。

幸而这位幽水侯先是与他打了个平手,又在看到他身上真正气运时自乱阵脚,想当然以为他是多年避世不出,不晓得魔界世情的高人,不必陈公子自己想办法掩饰,就为他圆了过去。

事已至此,当然要继续演下去。

陈微尘便蹙了眉道:“果真?”

“是的,大人,”幽水侯见他眼中疑虑,咬了咬牙,拿出一个精巧玉瓶双手献上,“您一看便知。”

陈微尘打开瓶子,见里面泉水澄澄,与寻常清水无异,而他身上时刻存在着的天道重压之感竟略微轻了一些。

他将瓶子收好:“聊胜于无。”

幽水侯的九幽天泉还是让人拿了去,顿时心头一梗,然而面前人气机确凿深沉,她敢怒不敢言。

“明日带我去魔皇宫,”陈微尘对她道,“等我成了魔帝,还你一缸就是。”

幽水侯忍气吞声应了一声“是”,低着头退出去。

她今日先是以为陛下驾临,前来讨好一番。谁料情势变化,又以为遇上了不知死活骗取九幽天泉的蟊贼,心头火起。后来竟是遇到果真能与魔帝相媲美的高人,最终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还丢了泉水——正走着便开始遭天谴,被石子狠狠绊了一跤,草丛中有条黑蛇张着嘴就要来咬,她正生着气,立时使出法术把蛇碎成了千百段。

今日失策,停到陛下前来失了冷静,又确实是自己技不如人,丢了泉水也是活该,所幸并未将泉水全部带在身上,宫殿中还有一瓶——至于那人是否真能打败魔帝,与自己无关,明日派了车马,隐蔽送到星罗渊附近,撇清关系也就算了,那一缸九幽天泉,实在不能奢望。

陈微尘看着被自己骗得不轻的幽水侯离开,笑容里略有些恶劣。

他回过神,把注意力转到叶九琊身上。

之前把两人气氛弄得僵硬,他有些后悔,只好自己搭话:“叶兄,若是方才没有唬住她,动起手来,能有几分胜算?”

叶九琊:“未曾见你真正出手,不知。”

陈微尘叹一声:“我自己是决计打不过,只能拿着你的修为狐假虎威。”

方才用剑与幽水侯过了一招,她没能识出这是仙界之物,也就是说,若修为归还叶九琊,让他以剑修之身出招,大抵也不会被认出——毕竟锦绣城里的和尚也说,剑阁虽是仙道鼎足,可剑之一道与仙并不相通。

然而叶九琊身上气运却绝对与逆、厄扯不上关系,所以还是谨慎为好。暂且让叶九琊维持毫无修为的状态,不会引起他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