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前辈……那个,”谢琅苦着脸,“我家清圆……”

陈微尘轻轻笑了一声。

“迟前辈,”他道,“您要用那灵猫窥探气运脉络,在幻荡山周围布下阵法,借猫不还,小道士可是已然惦记了半年有余。”

“那猫自有灵性,”迟钧天冷冷道,“此时或许已经自己回了清净观了,”

她虽解释了猫的去处,却不能解释另一件事情。

从方才陈微尘之言中,人们得知她已在幻荡山周围布下阵法——而且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并且众人上幻荡山此事全部是由迟钧天促成,这样一来,便显得她别有用心。

天演的门主万俟浮更是怒瞪她道:“孽徒!你果然有所筹谋!”

迟钧天却毫不在意,对陈微尘道:“你与其在此时挑拨离间,拖延时机,倒不如养好精神。开启造化台后,叶九琊剑下,或可多活一会儿。”

陈微尘只是笑。

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迟钧天不由皱起眉头来。

陈微尘慢悠悠道:“我只笑你虽然野心勃勃,却终究不是正统天演传人。”

迟钧天眉头蹙得更紧。

陈微尘接着道:“既然万俟前辈也在此处,倒不如由前辈来主持造化台。”

仙道众人虽不觉得他怀有哪怕一点儿好意,却也觉得他所说有理,毕竟天演门主德高望重,比起迟钧天来,他们更加信服万俟浮。

迟钧天也并不恼,道:“既如此,便交给师父。只需叶剑主挡住那魔物,让他不得在造化台上动手脚,师父自然能顺利进入生生造化中,重固人间世与心魔世的屏障,使心魔不能再从缝隙中出来,扰乱人间世,危机便可解除。”

有人问:“那外面的心魔呢?”

“徐徐杀之。”迟钧天目光锐利,道:“而陈微尘此人正是心魔道化身,可惜隐藏过深,使我们今日才刚刚发现。他现在花言巧语,不过是想要拖延造化台开启的时机,使得从裂隙中通过的心魔更多,攻破屏障,成为他的助力而已。”

“而所幸叶剑主已至无情道三重天境界,正可对付心魔?”陆岚山开口。

迟钧天道:“正是。”

“既如此,事不宜迟,还请迟前辈取出造化台。”

迟钧天点头。

只见她以精血画出法阵,不一会儿,半空出现一丈余的圆盘,上绘太极阴阳双鱼图。

圆盘看起来平凡无奇,然而气势沉郁宏伟。

迟钧天道:“师父请。”

人们望向万俟浮,却发现他神情十分不对。

陆岚山问:“万俟前辈?”

万俟浮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也略有发颤,道:“开启造化台之法,她虽然知晓,却并非全部,生生造化台开启之术乃天演最大隐秘,即使她是我亲传弟子,当时得我喜爱,我也只传她天书残卷,而非全部……”

迟钧天目光一凝。

万俟浮道:“幻荡山是气机聚集之地,自然是最好地点。除去几样承载盛衰气运之物,还需三人,此三人……三慧根之中,需只有一心,护持造化台,不得分神。我原以为她已不知怎样得到了全部开启之法,却……”

心念电转间,众人已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三心——杀心,莲心,灵犀心。

即使最上乘资质,也罕有人单有其中之一,而全无其它两样。

不过,眼下偏偏现在就有这样三人。

陆岚山以莲心入剑道,年纪轻轻成为南海剑台之主,融禅意于剑法中,剑势变幻中,三千世界婆娑开谢。

清净观掌门人谢琅,单有灵犀一心,虽还年少,未成气候,却前途不可限量,不然以一重天境界便当上门主,位列十四侯之一,未免太过儿戏。

而那杀心——自然是叶九琊,他有最上乘的习剑天资,亦习得了最上乘的剑法。

除他们之外,再无一人。

造化台有了这三人,自然能够顺利开启,然而迟钧天的计划中,必须要叶九琊对付陈微尘才行!

若陈微尘无人牵制,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

——甚至取代万俟浮进入造化台中,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为敌人做了嫁衣?

大殿中一阵静默。

他们走入了一个死局。

迟钧天看着万俟浮:“你……”

万俟浮叹了口气,无奈摇头。

陈微尘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看着他们。

时间流逝,而成千上万的心魔正源源不断从剑台砺心镜中来到人间,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凡人神智混乱而死。

心魔有多少?

——世上有多少人,心魔世便有多少心魔。

待它们倾巢而出之时,恐怕就是人间不复存在之日。

然而他们现在降临人间的景象,却能比得上世上任何一处拥挤的人潮。

寂静持续了很久,很久。

陈微尘不再看他们,而是看向外面的月亮。

圆月。

迟钧天道:“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子夜之后,便不再是开启造化台的时机。”

若不开,便是苍生浩劫。

若开,也是。

明月渐升渐高,辉光遍地,盖过繁星与琉璃殿中明珠的光芒。

月亮每天总要挂在夜空,总要升上中天。

而所有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日圆月走至中天之时,会发生些什么。

气氛凝固,而时间却不会停止,它立刻就要挂到夜空正中了。

一阵脚步声从大殿门口传来。

来人是刑秋。

他似乎失魂落魄,现在却没有人管这些。

万俟浮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问:“你的慧根为何!”

刑秋道:“全是杀心。”

这四个字,听在仙道众人耳朵里,不啻于救命之音。

他是个魔修。

魔修主杀心,与剑修主杀心一样,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还是魔帝。

而要当上魔帝,总是需要一些异禀的天赋的。

万俟浮长舒一口气:“开造化台。”

叶九琊在看陈微尘。

陈微尘也在看叶九琊。

一路浮沉坎坷,终到兵刃相见之时。

第76章 斯人

陈微尘站起身来, 向下走了几步。

他白发如雪,黑袍迤逦,手持一把遍体晶莹的冷白色剔透长剑, 正是“折竹”。

叶九琊的手按在了九琊剑漆黑的剑柄上。

还有余暇旁观的人们都觉得,这两个人的剑, 该对换一下才算合宜。

正这样想着,却听得当啷一声响, 陈微尘掷剑于地, 道:“自然不敢在叶剑主面前卖弄剑法。”

恰逢其时浩荡冷风吹入殿中,在幻荡山这样一个奇异的地方,风也不同寻常,置身其中的人们只觉耳边满是木叶纷落,万物萧条之声。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 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使我白头。

陈微尘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折扇, 此时唰然展开,白纸黑字句句分明,映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十足邪性。

此时此刻, 再没有人怀疑这是来自世外的魔魅, 要找苍生索命。

万俟浮正在启动生生造化台。

新凤涅槃心头血,名为开阳。

东海千百鲸蛟飞龙殒命,凝成寂灭香。

昔日王朝覆灭, 太平盛世焚为锦绣灰。

封禅台上,书生剑刺死天子,开辟欣欣新朝。

最后是魔界星罗渊,人间与心魔世接壤之处,盛而衰,衰而盛,浸入骨血,是为九幽天泉。

原本平凡无奇的造化台缓缓变大,穿透整个琉璃大殿,直到目力不可及之处,并放出耀眼光华。

阴阳双鱼图缓缓转动,使人目眩,一种混沌的气息笼罩这片天地,无比深沉厚重。

与此同时,另一道阵法以迟钧天与天道为中心,也在疯狂蔓延开来。

这场景本应使人目不暇接,他们的目光却都停留在殿中央的陈微尘与叶九琊身上。

陈微尘以扇为剑,那轻薄无比的纸扇在他手中变成了锋利逼人的锐器,招招狠辣,不留丝毫余地。

而叶九琊衣袂翻飞之间,剑光冷寒,剑锋与扇面相触,竟发出金石之声。

这两人之间的过招,已经不是其它人能够看懂的境界,只能看出是势均力敌来。

万俟浮运转法诀,大喝一声:“起!”

造化台发出沉闷轰隆声。

殿中的两人却停了下来。

陈微尘放下手中扇,道:“叶剑主无情剑意,果然臻至巅峰。”

叶九琊却并未收剑归鞘,淡淡道:“不及你心狠。”

陈微尘怔了一怔。

有人高喊:“叶剑主,快诛此妖孽!”

叶九琊向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那人忽地打了个寒噤。那一眼之中的冰冷凉薄,像是生生拽着人没入无底冰湖中。

此时,叶九琊在下,陈微尘在上。

叶九琊的剑尖缓缓抬起,遥指向陈微尘。

陈微尘并不动,只安静站着。

过一会儿,甚至微笑品头论足起来:“三分剑意,七分杀气,叶剑主果然嫉恶如仇,不愧为仙道楷模,想必今日之后入主幻荡山,成为仙帝,当比那位焱帝更加……”

冰凉的二字自色泽浅淡的薄唇中吐出:“住口。”

陈微尘垂下眼。

陆红颜看着那两人,忽然听见身旁的老瘸子咳了一下,又笑了一声,道:“女娃,你看这两个人,如此关头,还在打情骂俏,实在有趣,有趣。”

陆红颜不解。

“正所谓世人皆苦,有情皆孽,”老瘸子摇头晃脑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见叶九琊缓缓步上台阶,每走一步,境界便拔高一分。

这座大殿里,方才还是秋风萧瑟,此时却变成了凛冽寒风,噬人肌骨。

此时叶九琊周身气势已到了仙道众人不可想象的地步,只怕此时殿中所有人合在一起,也挡不住他的一剑。

而迟钧天怔立场中,眼中除了不可置信,只有茫然。

二十年前景象,与此时场景交叠,不分彼此。

帝君独立山巅,神情宁静,天空劫雷滚滚。

她以为他会出手。

——她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他任滚滚天雷劈下,而毫无动作。

正如她现在也不明白,剑尖抵住胸口时,陈微尘为何同样安静。

陈微尘看着叶九琊,不仅没有反抗,甚至还微微歪了歪脑袋。

如雪白发落满肩头,不知为何竟有一分乖巧的天真。

他对叶九琊道:“叶君,你抱抱我吧。”

叶九琊眼眶忽然隐现殷红血色。

他手中剑甚至微微颤抖。

众人屏息,生怕他下一刻拿不住剑。

——那九天之上的仙君,冷冷清清的皓月一样的人,何曾这样失态过?

——但是他没有拿不住剑的机会了。

陈微尘眼中含笑,撞上了九琊剑漆黑的剑尖——那笑意,说不清到底是温柔,还是残酷。

长剑穿胸而过,溅出一泼血,滴在已经落地的“怀忧”锦扇上,染红了雪白的扇面。

同样的鲜血洇透衣衫,浸在叶九琊的白衣上。

原来的站姿,无论如何流血,总归是流不到叶九琊身上去的,如今白衣染血,自然是因为他赴死前那一句请求的成真。

他如一片离枝的落叶,落在了茫茫雪地上。

陈微尘低声道:“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我,竟然舍得就这样把我杀了。”

“非是不喜欢,”叶九琊的手抚上了他长发,在他耳边道,“是恨你。”

“我也是恨你的,”陈微尘笑了笑,道,“不过还是喜欢你多一些。”

他说着,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杀我之后,万一心中痛苦,我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不过你既然已经把无情道修到了这样的境界,自然没了这种烦恼。”

从没有过多表情的叶剑主,眼中忽然泛上一种淡淡的笑意。这笑意陈微尘却看不见,只有别人能够看到。

造化台光华大胜。

陈微尘道:“走吧。”

叶九琊“嗯”了一声,将他打横抱起,走下台阶。

淋漓鲜血落了一路。

陆红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而谢琅发出一声惊讶的抽气声。

——只见叶九琊身上境界层层跌落。

他走下台阶的那一刻,无情道修为散尽。

陈微尘竟笑了起来,嘴角咳出鲜血,断断续续喘着气:“你终究还是有情——叶九琊,你……”

叶九琊问他:“还有多久?”

陈微尘答:“大约能把事情办完吧。”

叶九琊:“嗯。”

他抱着陈微尘,穿过下面众人,来到造化台前,漩涡黑与白交织,轻易便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天道倚着廊柱,身躯竟在颤抖。

造化台是通道,通往生生造化,万物之理尽在那一方天地中。

一步踏入混沌。

陈微尘道:“叶九琊,你知道他为何要去死吗?”

叶九琊:“不知。”

陈微尘极狡黠地笑了笑,在他耳边说:“他才不喜欢你,他死在天雷里只是想来心魔世见见我。”

叶九琊淡淡道:“他确实喜欢去看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帝君此人,非善非恶,无欲无求,只有这一个,勉强能算是特点——不然当初也不会因为迟钧天一句“尘世外风光”,抛下凡尘来修仙了。

最后登上山巅,又如厌倦尘世般厌倦仙道,发现心魔的苗头后,有那般举动也算说得过去。

陈微尘添油加醋:“你看,他为了来见我,连你都不要了。你那时候才那么一点儿大,无依无靠,多可怜。”

叶九琊:“但他若不喜欢我,又何来你呢?”

陈微尘“嘁”了一声:“心魔和本体什么都是相反的,正因为我喜欢你,他才不喜欢——倒是你,你怎么也学会和人拌嘴了?”

叶九琊不与他胡搅蛮缠,换了问题问:“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陈微尘颇怨念,“也不过是将计就计,既然迟钧天仍然要做天道,就必定要打生生造化台的主意,既然如此,我就也只好来这里了结些恩怨。”

“恩怨?”

“你家帝君虽然不怎么样,可还是有点挂念师父的,自然不能放任她自作孽。他也喜欢我,问我想做什么,我当初告诉他,想看看人间世,他便帮我出来了。”陈微尘道,“心魔之身,自然没有办法在天道眼皮底下进入人间世。但他那时候纵然还不能与天道平齐,也相差无几,更何况还知道迟钧天许多古怪的法子,便把心魔道放在了我身上。虽然我在人间吃了许多苦头,过得也不快活,但终究还要谢谢他。”

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前言不搭后语叽叽咕咕着些帝君如何如何不好的话。

叶九琊轻轻亲了亲他额头。

陈微尘整个人顿时消停了,乖乖被抱着,甚至好像还有点儿脸红。

这就非常稀奇了,陈公子跟着叶九琊这么长时间,该做不该做的全都做了个遍,时刻不忘调戏美人,何曾见他脸红过一次?

叶九琊:“幻境里是你?”

陈微尘“嗯”了一声,别开眼不看他,闷闷在他怀里道:“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本不该这么快放你出去,该好好多折磨你几年。”

叶九琊面无表情,不说话。

只恨光阴太短,纵然是相互折磨,也再没有时间可以消磨了。

他接着问:“天道也一直是温回?”

“有时候是,阿回毕竟还是凡人,控制不住。”陈微尘焦虑地扑腾了几下:“我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原本觉得可以骗你一辈子呢。”

他一动,伤口的血便流得更多,叶九琊捏了一下他脖子让人安分下来。

陈微尘恹恹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流完也没事的,我又不是活人……其实连路都可以自己走。”

叶九琊问:“疼吗?”

陈微尘眨了眨眼:“叶君再亲我一下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