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所思只好具体描述:“是吉祥如意的绕,还是凶险重重的绕?”

邱道长一捋胡须:“于寒冷风雪中遇一点星火,于漫长黑夜中遇一束微光。”

吴所思双目殷殷:“啥意思?”

邱道长颇为同情地看了眼这没文化之人,长袖一飘,翩然离去。

吉。

大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缥缈峰顶,黑云如晦,天边隐隐传来闷钝惊雷。

地蜈蚣连滚带爬扑到悬崖边,看着那些断裂的藤蔓,惊愕道:“这,这昨晚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是谁,谁干的!”

其余人站在他身后,皆沉默不言,只有玉婶往柳纤纤身边靠了靠,战兢道:“是被人割断了吗?”

“什么意思?”金焕听到后,也急急问。

云倚风解释:“那些能下山的藤蔓,已经被人全部割断了。”

金焕膝盖一软,靠着季燕然才没有跌坐在地:“是谁干的?有脚印吗?”

没有脚印,也不会有脚印,黎明时分那场狂风大雪,足以掩埋所有痕迹。云倚风看了一眼众人,道:“快下暴雪了,先回赏雪阁吧。”

若说地蜈蚣先前还是吊儿郎当,没把一切当回事,那么当他看到那些断藤时,才算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死亡的恐惧。他随众人回到前厅,围坐在火盆边,虽说室内温暖,却依旧停不下颤抖的双手。

云倚风用茶碗盖撇去杯中浮沫,也未说话。倒是柳纤纤按捺不住,先开口道:“我昨晚一直同婶婶在一起,从未离开过流星阁。”

“是啊。”玉婶也道,“我们昨晚睡得熟,都是一觉就到了天亮。”

金焕一手握住季燕然,另用涣散的双目在厅中寻找着暮成雪:“是你干的,对不对!”

地蜈蚣无辜被盯,叫苦道:“我真没干啊,我昨晚一直被锁在西暖阁的偏厅里,险些被冻死。”

他这么一说,倒是将暮成雪的嫌疑又多加了两分,这回连柳纤纤也跟着问:“喂,你昨晚都干嘛啦?”

暮成雪道:“睡觉。”

柳纤纤又问:“有证据吗?”

暮成雪道:“没有。”

他语调冰冷,又有杀人如麻的名声在外,柳纤纤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只低低嘀咕了一句,没凭没据满身疑点,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云倚风圆场:“凶徒也未必就在这厅中,既然地蜈蚣能闯进来,那其余人能找到其余路,也未可知,况且还有个不知所踪的岳之华。大家既然同在一条船,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先自相残杀。”

“话是这么说没错。”柳纤纤沮丧,“可现在究竟要怎么样嘛,哪怕是在闹鬼,也总要先把鬼揪出来才成啊!还是说岳之华正躲在某处暗道,冷眼看着我们?”

地蜈蚣摇头:“这赏雪阁里,是没有暗道通往外头的。”

季燕然问:“为何?”

地蜈蚣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上次来偷时,已经仔细摸了一遍。”

那阵山上好东西又多,防守又几乎没有,这绝世神偷便如同掉进米缸的老鼠一般,喜滋滋住了将近半个月,直到将每一寸地板都敲过一遍,确定再无油水可捞,方才心满意足扬长下山。

其实众人在被困雪山初期,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暗道的事,在岳之华失踪时,更是细细检查过一遍赏雪阁,虽然一无所获,但此时被这精通机关的地蜈蚣再一确认,还是觉得有些愁闷。

柳纤纤又问:“接下来要怎么办?”

地蜈蚣心一横,拍桌而起道:“不如就这么杀下去!那轰天雷也不可能埋了满山,总能找到一条干净的路吧,难不成要在这里白白等死?”

云倚风点头:“好办法,你先请。”

地蜈蚣:“…”

地蜈蚣耷拉下脸,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室内再度变得寂静,过了良久,金焕突然道:“季少侠,云门主,你们昨晚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二人。

季燕然不动声色:“金兄这是何意?”

“昨晚我昏迷之后,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金焕声音有些虚,却还是咬牙道,“那应当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吧?既是人人都有嫌疑,自然人人都要说一回自己做了什么,还请两位勿怪。”

云倚风道:“昨晚我一直待在观月阁的前厅里,途中趴着睡了一会儿。”

金焕再问:“那季少侠呢?”

“我们一直在一起。”季燕然答,“片刻都未分开。”

柳纤纤在旁话:“可云门主刚刚说他睡了一阵子,他睡着的时候,谁能替你作证?”

云倚风道:“我能。”

众人面露不解。

云倚风清清嗓子,耐心解释:“我是枕着季兄胳膊睡的,因此可以证明,他的确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多时辰。”

柳纤纤:“…”

是吗。

虽然一个大男人,睡觉还要枕着另一个大男人的胳膊,不管怎么听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至少也能彼此相证。金焕松了口气,低头道:“是我多疑了。”

“这种关头,多加几分警惕也是应该的。”云倚风道,“金兄看着双目红肿,中毒后理应多休养,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金焕摸索着站起来,又不安道:“那我爹…”

“会先安置在观月阁回廊下。”云倚风道,“待到金兄视力恢复,再筹办后事也不迟。”

金焕答应下来。下午的时候,众人在回廊搭了个简易木床,将金满林的尸首放了上去。柳纤纤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脑袋,白着脸道:“怎么连头都被砍掉了,可真是惨。”

“往后别说了。”云倚风提醒,“免得金兄听了伤心。”

“嗯,我懂。”柳纤纤见四下没有旁人,便又悄声说,“我可不是落井下石,就想提醒一句,先前金家父子时常鬼祟密谋,凑在一起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我一早就说过这件事,云门主还记得吧?”

云倚风微微挑眉:“嗯?”

“反正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我是信你的。”柳纤纤用鞋底碾了碾小石子,又气恼道,“虽然你喂我毒药!”

云倚风笑道:“姑娘只管好好保护玉婶,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

柳纤纤继续问:“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去找暮成雪聊一聊。”云倚风道,“至少弄明白,他为什么要上山。”

西暖阁中,暮成雪正独坐院中,面无表情看着膝上的白色雪团。这位貂兄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先是在厅中大摇大摆吃了半天点心,然后就蹿上江湖第一杀手的腿,开始仰面朝天呼呼大睡,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季燕然推门进院。

暮成雪正准备摸下去的手僵在空中,双眼冷冷一抬,你有事?

季燕然未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为何要来缥缈峰?”

暮成雪把貂放在石桌上:“因为岳名威出钱雇我。”

季燕然又问:“杀谁?”

暮成雪答曰:“不知道。”

季燕然眉头微皱。

暮成雪与他对视:“要合作吗?”

临近傍晚,季燕然方才回到观月阁。

云倚风正与金焕在前厅喝茶,见他后道:“我们方才还在说,这天都快黑了。”

“同暮成雪多聊了两句。”季燕然问,“金兄的眼睛怎么样了?”

“依然看不清,不过比中午时好了许多。”金焕忐忑试探,“聊这么久,可聊出了结果?”

季燕然道:“暮成雪说他之所以上山 ,是受了岳名威蒙骗,甚至都不知道要杀谁。”

金焕听得一愣:“这般稀里糊涂?那可是排名第一的杀手。”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季燕然道,“不过对方倒是很爽快,还说要同我们合作,在下山之前,谁也不可杀谁。”

“那如何使得?”金焕激动起来,“家父在世时就说过,这山上无缘无故能杀人的,只有杀手。现在我们若信了他,却反过来被他一刀砍了接着养阴鬼,岂不是…岂不是…”他说得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半天也没“岂不是”个后文出来,倒是将自己挣得越发双目赤红,暴凸可怖。

云倚风赶忙哄他:“金兄切莫恼,眼睛要紧。”

金焕急得脸都要筋,看起来已经认定暮成雪才是幕后凶手,只是心口虽恨意滚滚,却又不能不顾双眼冲出去报仇,最后只饮牛一般灌了大半壶冰冷的茶,方才平静些许。

季燕然拎着他站起来:“金兄还是回内室歇着吧。”

金焕一把抱住门框:“我还不困。”

季燕然直白道:“但我有私房话要同云门主说,不方便落入旁人耳中。”

金焕听得后背起鸡皮,什么话?

季燕然将他丢回卧房,转身回到云倚风身边,神秘道:“来来来,给你看我大氅里的好东西。”

好不容易才摸到门口偷听的金焕:“…”

第17章 回廊异响

云倚风目光狐疑:“什么?”

季燕然随手从怀中扯出来一只打瞌睡的小毛团——方才在离开西暖阁时, 顺手牵了只貂。

云倚风果然笑出声, 从他手里抱过来,摸一把那肉嘟嘟的肚皮, 喜欢得很。

金焕站着听了半天, 两人一直在低声说笑, 没聊到任何有关杀手的事,反而是自己被蝎尾花毒弄得再度有些头晕, 只好摸黑回到床上, 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屋外积雪松软,雪貂先是傻颠颠滚在里头, 将自己裹了满身冰碴子, 后又连爬带蹿钻进云倚风怀中, 湿着脑袋撒欢。季燕然捏碎一块点心,将馅儿喂过去:“方才去西暖阁时,地蜈蚣说他前几日在缥缈峰下,曾见过数十只纯白雪貂。”

“数十只?”云倚风拍了拍手里的小东西, 疑惑道, “虽说不算珍兽, 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况且雪貂天喜欢独居,数十只聚在一起…有人在养着它们?”

“是啊。”季燕然用拇指蹭那毛茸茸的脑袋,漫不经心答一句,“金焕不就明晃晃地在养?”

云倚风微微皱眉。

“没想明白?”季燕然一笑,“上回还是你先发现的, 金焕身边的雪貂经常会换,可这赏雪阁里也没见过雪貂成群抱窝,那其余的去了哪里?”

“在山下。”云倚风顺着他的意思,猜测:“你是说…”

“这里没有能容纳成年人的密道,可未必就没有它能走的路。”季燕然把最后一点糖馅喂过去,“就如当初所言,岳名威定然会在山上安一个内线。”

云倚风道:“嗯。”

雪貂聪明灵活,驯化之后甚至能去集市杂耍,往返送信自然不在话下。云倚风往回廊下看了一眼,金满林的遗体依旧停在那里,一只胳膊掉出白布,被严寒天气冻得青白发紫,惨不忍睹。若金焕当真是岳名威的眼线,哪怕过往桩桩命案皆与他无关,可现如今连亲生父亲都离奇丧命,不知他心中又该做何想?

“你怎么看?”季燕然问。

“金焕是家中独子,平日里备受宠爱,金满林对他几乎有求必应。”云倚风将怀里的小团子放回雪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被岳家收买,甚至做出枉顾父亲生死这种禽兽不如之事。”

“想个法子试试便知。”季燕然道,“不过金焕在双目恢复之前,大概也不会再采取行动。”

“这倒不急。”云倚风道:“看他瞳仁的颜色,最迟明早便能康复。”

季燕然意外:“你对毒物也有研究?”

“风雨门做的就是这种生意。”云倚风揣起手,看着雪貂一路跑远,“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只要有人肯出银子,都能打听。”

季燕然点点头,觉得人生在世,倘若能有这么一位事事皆知的朋友,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

当然,前提得先找到血灵芝,否则不被全国追杀已经算是占便宜。

毕竟此人记起仇来,貌似也不比自己差。

云倚风无辜被腹诽,一口气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季燕然:“…”

季燕然虚伪叮嘱:“多喝水。”

晚些时候,众人又聚在饭厅,一盆火锅吃得索然无味,玉婶见云倚风脸色不好,特意给他蒸了一小碗银鱼鸡蛋羹,叮嘱要多吃两口。

“云门主。”柳纤纤仔细看他,“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怎么病怏怏的。”

“无妨。”云倚风咳嗽,“老毛病,睡一夜明天就会没事。”

季燕然放下筷子,掌心熟门熟路贴上他的额头,微微发烫。

柳纤纤依旧担忧:“该不会又要像上回一样,毒发了吧?”她可还记得那满被子的血,吓人得很。

“先吃饭。”季燕然替他盛了碗汤,目光在桌上环视一圈,伸手一指,“你,今晚来观月阁住着,照看金兄。”

“我?”地蜈蚣先是一愣,后又大喜,赶忙答应下来。他正同暮成雪相处得头疼胃疼全身疼,总觉得对方下一刻便会拔出陨光剑,将自己砍个七零八落,实在瘆得慌,现如今终于能搬出西暖阁,无异于天上掉金饽饽,焉有不肯之理。过了阵子,又得寸进尺嘿嘿笑道:“不如往后就由我一直伺候金兄吧,或者大家搬到一起住也成,彼此多个照应。”

季燕然还没开口,金焕已经在旁推辞:“云门主说这蝎尾花的毒明后天就能解,我也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哪里需要人一直服侍。”

地蜈蚣闻言耷拉下脸,双目巴巴望向云倚风,指望他能帮自己说两句话。却被对方额上的细密汗珠惊了一惊,江湖中只传风雨门门主身中奇毒,可也没说那毒究竟是什么,不过看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似乎严重?

“诸位慢用。”季燕然扶着云倚风站起来,又对地蜈蚣道,“金兄——”

“放心!”地蜈蚣举手发誓,“保证寸步不离。”

身边的人已经快被冷汗浸透,季燕然也无暇再细细吩咐,总归在山上这些人里,地蜈蚣算是最清白无辜的一个,武功不低诡计多端,盯着金焕一夜应当不成问题。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飘飘阁,而是将云倚风带往了观月阁的卧房。

小厨房里又响起“呼哧呼哧”风箱声。

云倚风勉强靠在床头,听全身骨骼细细作响,连耳膜都鼓胀出清晰的痛来,细瘦手指拧住床柱,指甲嵌进木屑也浑然不觉,流了半掌心血。季燕然进门之后看得皱眉,随手扯过一边软枕塞进他怀中,厉声命令:“抱好!”

世界原本只有混沌煎熬,突然被嘹亮吼了一嗓子,如一把雷霆光剑穿透重重雾霾,云倚风惊得浑身一颤,也来不及多做考虑,立刻松开双手,一脸茫然地将那枕头抱了起来。

季燕然颇为满意:“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