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云倚风回答,“像血灵芝。”

萧王殿下面不改色,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走,我们去吃饭。”

云倚风侧过头,眼底有些隐约笑意。

两日后,风雨门的弟子从新雨城折返,带回了不少关于许家的消息。

云倚风翻着面前厚厚一摞纸:“这么多?”

“是。”弟子道,“我们遵照门主吩咐,只要与十八山庄有关的,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许家在发达之后,虽扎根望星城,却依旧不忘故土,时常会往回送粮食送银子,因此在当地声望极高,乡民们在提起时,皆赞不绝口,极为尊敬。

弟子又道:“但却有一点不对劲。”

新雨城中有不少上了年岁的老者,都住在由十八山庄捐建的善堂里,经常会坐在院中晒太阳。风雨门的弟子买通了几个管事,假借陪老人聊天的名义,想从他们嘴中套出些许家父子的陈年旧事,可这些老人说来说去,也只是一个“本地货郎带着五个儿子,走南闯北讨生活”的大故事,至于更详尽的细节,比如许家曾住在哪间屋宅、许老太爷在年轻时娶了谁家姑娘、媒人是谁、五个儿子小时候做过什么顽皮事,都一概不知,稀里糊涂的,像是根本就没有印象。

弟子继续道:“所以我与师兄都怀疑,他们压根就不是新雨城的人,只是在发达后随意找了处所谓‘故土’,大张旗鼓认祖归宗,地方官员一听到有豪绅要捐钱捐物,自然是欢迎高兴的,根本不会细查,也确实没必要查。”

“啧啧。”季燕然在旁道,“越来越邪门了,敢情这许家父子六人,还真是来路不明?”

第40章 百密一疏

许家在迁居望星城初期, 便已颇有家底, 百姓都说是做货郎时攒下的本钱,可现在看来, 这走街串巷做生意的经历怕也当不得真。

云倚风狐疑:“不会是一群江洋大盗吧?靠着杀人越货起家, 再举家搬迁到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若真如此,那众人先前所猜测的, 十八山庄最终会被官府抄家, 许秋平也因此落魄饿死街头,哇哇哭着要找粮, 倒是能对应得上。

没有过去, 从天而降。十七年前, 许家兄弟五人在初来望星城时,都是光棍一条,对外只道先前忙得顾不上成家,可若将人心往更坏处去想, 究竟是忙得没时间娶妻生子, 还是为了掩盖某些事实, 所以不惜狠下心肠,与过往彻底切割,犹未可知。

季燕然叩叩桌子:“我们目前能找的知情人,只有四个。”

许老太爷受刺激过头,正病得神志不清。许秋盛瘫在床上,目若死鱼, 光知道痴痴傻傻叫喊着要吃饭。许秋意蹲在大牢里,自知绝无生路,怕也不会招供。剩下一个许秋平倒是脑子清醒,可偏偏又清醒过了头,摆出生意场上的老油条架势,牙关咬得死紧。

“眼看着兄弟四人皆已遇害,许秋平却还在装模作样,不肯吐露实情。”云倚风猜测,“他会不会也想到了所谓‘哇哇哭着要找粮’,其实就是指官府在获悉当年的罪行后,必然下令抄家,所以才抵死不松口?毕竟只要他不说,至少就目前这种局面,张孤鹤并不能对十八山庄做什么。”

季燕然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有没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服下之后食欲全无?但是用银针又试不出来,最好还得有解药。”

“毒药?”云倚风想了片刻,“你想诈许秋平,逼他主动开口?”

季燕然点头:“你我总不能一直待在望星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许秋平的自我醒悟上。现在正好,谁都说不清第五句童谣是什么意思,那我们就索牵强附会一番,让他吃不下饭,让他意识到危险将至。”

云倚风爽快道:“有。”

因那童谣与粮食有关,加上许二掌柜的暴食无度,所以整个许家目前对于许秋平的饮食,可谓小心再小心。不仅定时定量,更要由丫鬟仆役试过三次毒,过一个时辰没事才能吃,哪怕饭菜凉了再了再凉,也得确保绝对安全。不过在云倚风眼里,这些都不算问题。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色瓷瓶:“服下之后,第二天就会胀气泛酸,食欲全无。解药也有,待那些试菜仆役晚上回屋后,想办法下到茶水里便是。”

季燕然伸手想接,却被对方灵巧避开,于是识趣拿下扳指虎符,又头疼叮嘱一句:“不准玩坏,更不准往地上摔。”

云倚风笑:“下毒解毒的事,就交由星儿去做吧,当是谢王爷那五间房的新衣。”

按颜色与材质分类挂着,整整齐齐,还配了相应的坠子、腰带与折扇,哪怕一天穿一件,至少也能换上一年。熨得飘逸括,熏得花香沁人,下午的时候,灵星儿站在门口,发自内心地“哇”出声来。

“我都没有这么多新衣服。”她心酸而又羡慕地咬着牙。

云倚风哄她:“下回让清月带你去买。”

“可我向来不爱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灵星儿扯扯衣袖,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于是从他手里接过瓷瓶,“那我去做事了。”

在下楼梯时遇到季燕然,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提醒一句:“王爷,门主他今晚要泡药浴的,你可得牢牢看着他。”

季燕然不解:“牢牢看着?”

“对啊,那药泡着不舒服,门主经常会偷奸耍滑,我们都头疼得很。”灵星儿认真道,“先前一直是由清月师兄守着的,现在他不在,就只有靠王爷啦。”

她姿态落落大方,就像正在同朋友说话,丝毫没把对方当成位高权重的兵马王爷。声音脆嫩,似一把湿淋淋的小莲藕,透着少女独有的娇和甜。于是季燕然也跟着笑道:“好,我记下了。”

灵星儿道谢之后,一路轻快跑出了客栈。季燕然上楼敲敲云倚风的门,气定神闲地问:“晚上你何时泡澡?我来看看。”

云门主听得一愣:“嗯?”

十八山庄。

厨房里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自从许秋平回家后,他的三餐便是定时定量的一碗菜饭一碗汤,再也不见七碟子八碗,免得多中生乱。官府守卫将小院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灵星儿站在树下直撇嘴,门主要派自己做事,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张大人,将这些黑脸神遣散一些,真当自己已经同清月师兄一样厉害了不成。

她虽有风雨门弟子的身份,可以在山庄里大摇大摆自如行走,厨房却是万万进不得的。而若等饭菜做好送出来,这一路上怕是更难找到机会下毒,眼看时间已经一点一点过去,灵星儿深呼一口气,打算去后院碰碰运气。

只是还没等她转身,不远处却突然跑来一个小丫头,穿着水红的袄子,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腮边还挂着两行眼泪。

“站住!”官兵挡住她,厉声喝问,“你是谁?”

“我…我要找我娘。”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又看到自己面前明晃晃的刀,顿时愈发害怕,扯着嗓子就哭了出来。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莫说是平白出现一个小姑娘,就算是平白出现一条狗,也会引来众人加倍谨慎,更何况这丫头闹腾起来,那叫一个烦人啊…声音刺耳极了。

官兵守卫暗中呲牙,带人过来看究竟,这片刻的戒备松动,倒是给了灵星儿一个机会。她飞速闪身,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混进了厨房。

外头有家丁认出小丫头,赶忙过来抱起她,解释说这是帮厨钟姑的女儿,怕是在哪里贪玩摔伤了,才会跑来找娘。

一听是许家自己人,再看她的确摔破了膝盖,正在流血,守卫也就没再追究,只吩咐家丁带着她去包扎,这事便算过了。

一个时辰后,饭菜被送往许秋平的小院。

灵星儿隐匿在暗处,直到盯着他吃下大半碗菜饭,方才回去复命。

客栈里头,云倚风把菜牌还给小二:“再加一碗汤吧,别的暂时不要了。”

季燕然坐在对面,一手端着茶杯:“食欲这么好?”

云倚风道:“嗯。”

云倚风又道:“吃得过饱,不宜沐浴。”

“无妨。”季燕然替他拌面,“过饱就多等几个时辰,何时肚子不撑了,何时再泡也不迟。”

云倚风看着窗外,听而不闻。

季燕然继续慢条斯理道:“星儿姑娘既将此事托付给了我…咦,她回来了。”

云倚风扭头,果然就见灵星儿正叉腰站在楼梯口,一脸恨铁不成钢。

就知道,每回泡个药浴,借口都能想出一箩筐,整层楼就只剩了这一桌,是不是还想吃到明天早上去?

季燕然及时解释:“我正在尽力相劝。”

云倚风摆出门主的威严来:“事情办得如何了?”

“一切顺利,许秋平已经吃完饭了。”灵星儿道,“尝菜的三名仆役,我也在他们的茶壶中下了解药,亲眼看着喝下去的。”

云倚风点头赞许:“做得不错。”

季燕然笑着招呼:“星儿姑娘辛苦了,坐下一起喝杯茶吧,顺便教教本王,要如何说服云门主听话沐浴?”

云倚风:“…”

“在风雨门时,这种事都是师兄来做的,他本事大着呢。”灵星儿坐在桌边,“比如说今天下午吧,许家的厨房被官兵围了好几层,我险些完不成任务,可若换成清月师兄,他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季燕然嘴角一弯:“最后你不也混进去了吗?”

“那不一样,当时有个小丫头摔伤了,哇哇哭着跑到厨房要找娘,我才趁乱混进去的。”灵星儿抱怨,”否则还真是没有法子。”

她天烂漫,本想趁机撒个娇,怪一下门主没有事先同张大人打招呼,害自己颇费了一番功夫,云倚风却从中听出一丝异样:“哇哇哭着跑到厨房,要找娘?”

“对呀。”灵星儿想了想,“好像是钟姑的女儿。”

云倚风皱起眉头,隐约意识到了一些事。

最后一只年纪小,究竟是哇哇哭着要找粮,还是…找娘?

若真一字一句分析起来,显然后者更符合常理,小娃娃哭着要找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走!”他来不及解释,拉着季燕然就往楼下跑,“我们去十八山庄!”

灵星儿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定睛时,桌边已空无一人,只有一碗刚端上来的汤,还在冒着腾腾气。

而许家早已乱成一片。

许秋平僵地躺在床上,双目大睁呼吸全无,在他的手腕处,留有一对芝麻大小的伤口,血液凝固成黑色。

“王爷,云门主。”管家跪地哭道,“五掌柜他…他走了。”

据说傍晚时分,下人进屋想收拾碗盘,推门却见许秋平正直倒在桌边,整条胳膊都是黑的,等大夫赶来的时候,早已回天乏术。

“是被毒蛇所伤。”云倚风检查过后道,“西域红蛛蛇,三寸赤红,头有鸡冠,马上吩咐所有人仔细检查住处,切莫让它再伤到人。”

管家听得脸色发白,连连应着,也顾不得再哭了,一溜烟跑出门去吩咐。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叹气:“还是迟了一步。”

“能暗中放蛇,说明凶手就在山庄里。”季燕然拿起桌上食盒,“今日那突然跑到厨房哭闹的小丫头,实在蹊跷,去看看?”

第41章 一个香包

那食盒是最常见的红漆木盒, 季燕然随手一拿, 本只是说话时的无心之举,并未想过要仔细检查什么。可就在他放下去时, 指尖却突然就触到了一丝冰冷寒意, 像融化的雪片, 稍纵即逝。

一条三寸鸡冠小蛇高昂脖颈,自食盒夹缝中猛然蹿起, 如一道红色闪电, 毒牙森森。

白色衣摆带出厉厉疾风,云倚风出手极快, 季燕然被他推得连退两步, 再看时, 那条西域毒蛇已缠在了对方雪腕间,头颈皆被牢牢捏住,半分动弹不得,正在“嘶嘶”而又愤怒地挣扎着, 不断有猩红的粘液自齿间滴落下来。

萧王殿下还没来得及关心这恶心粘液有毒与否, 云倚风便已手指一错, 如鹰爪猛然收紧,“嘎巴”一声,将那红蛛蛇捏得粉身碎骨,污黑血液霎时飞溅,炸开的鸡冠也迅速萎靡下去,耷拉着脑袋, 稀烂而又瘫软。

云倚风将它丢到一边,单手撑在桌上,纯白衣袖层叠滑落,也沾上了指间的红黑血液,稍微有些刺眼。漂亮泛红的眼梢微微上挑,看向一旁的季燕然。

萧王殿下拉过他的手,信誓旦旦。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从今日起,我娘也归你了。”

云倚风没理这纨绔王爷的胡言乱语,只将胳膊回来:“有毒,别碰。”

季燕然皱眉:“那你…”

“我不怕。”云倚风把手浸入干净水盆里,轻飘飘道,“我百毒不侵。”

季燕然听得颇长见识,但仔细一想却又奇怪,既已百毒不侵,那这三不五时就忽冷忽的奇毒,算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情节亦不怎么有趣,王爷不听也罢。”云倚风洗了七八遍手,方才将那粘腻腥臭的气息洗干净,“走吧,我们去找钟姑。”

季燕然道:“若我想听呢?”

“我不想说。”

“…”

季燕然陪在他身侧,两人一道离开了许秋平的住处。偷眼一瞄,见对方像是并未生气,也并未被勾起伤心往事,于是又在心里补一句,将来无论哪天,要是你想说了,王城也好,春霖城也好,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备下一坛酒,入口甘甜的,有好听名字的。陪你将惆怅往事悉数葬在酒里,痛快一醉后,再醒就只余一场酣梦,与美满余生。

云倚风道:“到了。”

官府守卫已经将整座大杂院围了起来,许秋平离奇毙命,无论是因为蛇还是因为毒,厨房里的人显然都该是第一嫌疑人。此时已近深夜,冷风“嗖嗖”地刮着,吹得桌上烛火乱晃,更添几分忐忑寒意。小丫头蜷缩在娘亲怀里,虽不明白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却依旧觉得有些害怕,只用双手拧着衣边,抿住嘴不出声。

云倚风敲了敲门,突如其来的动静,将屋内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过了好一阵子才想起去开门。原以为是凶神恶煞的家丁喊自己去问话,却没想到外头站着的会是季燕然与云倚风,看清来人后,钟姑明显松了口气,那小姑娘也爬起来打招呼:“大哥哥。”

钟姑将灯火拨亮:“王爷,云门主,快请坐。”

“深夜登门,打扰了。”云倚风道,“不过有些事,还是想及时问清楚。”

钟姑点头:“是,是,我明白。”

“官府的人来问过话了吗?”

“张大人已经问过了。”钟姑道,“下午的时候,丫头曾哭闹着跑来厨房找我,所以大人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们。”

但并没有审出什么,也确实没什么。小丫头在爬树时不小心跌伤,当时院里没有别的大人,看到膝盖流血心里害怕,就跑去厨房找娘亲。虽说哭得闹心了些,但她并没有进到厨房,很快就被家丁抱走了,这段时间钟姑一直在后院忙活,甚至都不知道外头的事,所以看起来并无太多疑点。

可灵星儿却恰恰是因为这片刻哭闹,才得以顺利溜进厨房下毒,照此一推,那其他人也完全有可能与她一样,趁机换了藏有毒蛇的食盒进去。

云倚风笑笑,声音温和:“穿着这么漂亮的粉裙子,怎么会想起来去爬树?又不是个疯疯癫癫的小男娃。”

“我…我先前也没爬过。”小丫头不好意思道,“下午的时候,我在院里跳格子,是大哥哥说树上有鸟巢,里头有各种颜色的稀罕小鸟,我就想去看看。”

云倚风心里一动:“大哥哥?是谁?”

“他说自己是山庄里的教书先生。”小丫头道,“对了,还送给我一个好看的香包。”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踮脚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才扯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包袱。钟姑在旁看得吃惊:“这…这丫头,这些事情,怎么从没同我说过?”

“大哥哥叮嘱了,不许告诉别人。”小丫头打开包袱,又看了眼云倚风,“他还说,除非是这个大哥哥来问。”

事情似乎已经被剖开。

那香包绣得精巧,一面是重重芙蓉叠牡丹,一面是桃花从中美人颜,另有蝙蝠喜鹊锦鲤鱼,都是寻常的吉祥样式,唯有一面,是一条红蛇盘于桌上,张嘴似要扑向前方女子,地上还有五个打闹的小娃娃,绣像中人人喜笑颜开,处处花团锦簇,画面填得极饱满,因此也冲淡了几分诡异意味,不细看的话,甚至根本都不会注意到瓜果中的那条蛇。

若这五个小娃娃是指许家五兄弟,那图中正在照顾他们的女人,显然就该是年轻时的许老夫人。她看起来像是死于毒蛇利齿,也恰好对应了许秋平的“哇哇哭着要找娘”。

钟姑战战兢兢地问:“有…有问题吗?”

“有问题的是那所谓‘教书先生’。”云倚风将香包收起来,又对小丫头道,“他还同你说过些什么?”

“嗯…”小丫头仔细想了半天,结结巴巴道,“也没什么,就说这山庄很脏,倒了就倒了,还说坏人都会有现世报,还说、还说他知道很多大秘密,我若有本事,就自己去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季燕然与云倚风却明白,对方这话并非要说给小丫头,只想借由她传达。

但送信的方式何止千百种,他偏偏要选这最麻烦、最随的一种——甚至有些像是开玩笑,如果两人一直没有找来大杂院,没有看到这个香包,那想破解许秋平的惨死与童谣之间的联系,怕是又要费一番大力气。

在小丫头的回忆下,云倚风画出了那“教书先生”的样貌,回头却见季燕然还坐在桌边,微微皱着眉。

“走吧。”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我们去找张孤鹤。”

夜幕阴沉,与白天的气温相比,像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风也更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