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手臂一揽, 将他抱入自己怀中, 帐中花香尚未散, 忆起昨晚低语厮磨,便越发留恋这缱绻温柔乡,总算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于是又在那单薄的脊背上抚了半天,方才道:“过了晌午吧, 晚上再同将士们一起吃顿大锅饭, 是你喜欢的闹场面。”

新年需得换新衣, 平乐王颇为大手笔,给将军府里男女老幼都添置了五套新冬装,唯独没有云门主。季燕然对他这点识眼色的本事倒是满意,腊月时带着云倚风去街上逛了一圈,又买回了半间房的新衣。

李珺看过之后,偷偷地说:“太丑了。”

云倚风面不改色:“嗯。”

比如说这件, 成衣铺老板极力推荐的,深受广大地主员外喜爱、萧王殿下亦很喜爱的“紫气东来富贵袍”,就丑得很要老命,但架不住穿它的人模样好看,丰神俊朗飘逸潇洒,细窄的腰带一系,同样是那个紫,却生生紫成了一束空谷幽兰,回首笑时,如春风动心弦,整片山谷都安静了。

季燕然眼前一亮,赞叹:“果然好看。”

云倚风看着他笑:“王爷挑的,自然好看。”

平乐王站在旁边,十分悲观地想,有云门主这么惯着,他七七七弟的审美,这辈子是彻底没救了。

翠华又一次被遗忘在了马厩中,晌午过后,飞霜蛟驮着两人,一路风风火火撒着欢往城外跑。抵达军营时,林影正好在同前哨说着什么。

季燕然问:“耶尔腾那头又有新动向?”

“耶尔腾消停,不消停的是葛藤部族大军。”林影替两人牵住马,“看这两月的调拨动向,他们依旧在想方设法压制大梁,贼心不死啊。”

“继续监视,尽量拖着。”季燕然吩咐,“至少在拿到血灵芝之前,先把人稳住。”

林影道:“明白。”

除此之外,他还打听到了另一件事,阿碧在遇到耶尔腾之前,或者说是在失忆之前,似乎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据服侍她的丫鬟们透露,阿碧在犯病发狂时,偶尔会喊出一个男人的名字,像是“多吉”,耶尔腾曾因此震怒,却也问不出更多。

“王爷不是在追查阿碧的部落,怀疑与云门主有关吗?”林影道,“现在多了个男人的名字,也算多了条线索,不如交给格根兄弟二人去查,正好乌恩体内的蛊虫已被取尽,很快就能康复了,早上还在说要为王爷报恩效力。”

季燕然点头:“你看着安排便是,还有,告诉他们报恩不急于这一时,将来有的是合作机会。”

待林影走后,云倚风猜测:“将来的合作机会,是为耶尔腾留的后手吗?”

季燕然叹气:“怎么也不学着笨一些,我才说一句话,你便将所有意思都猜了出来。”

“自然是要有些真才实学的。”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气定神闲,“否则如何能挡得住那几百条手帕。”

耶尔腾其人狡诈,现在虽说讲好了三个条件,但难保日后不会再生事端。格根与乌恩都是一等一的勇士,青阳草原一早就流传着他们智斗恶狼的故事,在万不得已时,季燕然会考虑联合十二部族的力量,让此二人取代耶尔腾的位置。

不过若真有这么一天,那血灵芝…

云倚风笑笑,抢先握住他的手道:“没事,我福大命大。”或者退一步说,命不大也无妨,至少就目前来看,万事皆已圆满。

主帅营中燃着三四个火盆,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季燕然坐在案几后,批复着要紧的军情奏报,云倚风先是挽袖磨墨,磨着磨着觉得胳膊发酸,便偷懒靠在他肩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着盹睡着了。

过了初十,负责护送谭思明的御林军总算抵达雁城,而耶尔腾也与他先后脚进了城门。

先前云倚风人在王城、被宫中太医轮着看诊时,谭思明恰好回了老家探亲,因此两人并未见过。不过季燕然与他倒是不生疏,还清晰记得儿时被这老大夫拧住灌苦药之事。

谭思明回忆:“王爷小时候闹腾啊,力大无穷,三四个宫女太监都压不牢,牙都还没长全呢,就先学会咬人了。”

季燕然:“咳!”

云倚风笑道:“谭太医一路辛苦了,先在府中好好歇一歇吧。”

谭思明上下打量他,果然同传言中一样,仙气飘飘得很,气度比起皇室贵胄来丝毫不差,还要更多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感,便在心里想着,怪不得王爷放着那么多倾国佳人不要,偏偏挑了这个,风华的确不一般。

几人正说着话呢,葛藤部族的人却已经登门了,说来请谭太医过去。病人为重,喝茶歇息是没时间了,谭思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问:“那位阿碧姑娘到底是什么症状?我听人说她一发病就尖叫,却不肯让这里的游医梅先生看诊,就只等着我?”

“是。”云倚风道,“谭太医不必担心,我陪你一道过去。”

同行的还有灵星儿,她一直挂念阿碧,总觉得葛藤部族里没一个好人。因此一到客栈就“蹬蹬”跑上楼,耶尔腾虽不满她鲁莽冒失,但见阿碧一看这丫头就笑,难得能展开愁眉,便也将斥责咽了下去。

谭思明初见阿碧,也被她那双碧绿剔透的猫儿眼惊了一惊,不过很快就稳住心气,凝神替她看诊号脉,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松开手指,解释道:“并非中邪,姑娘这病名曰蝴蝶癔,大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旦受到刺激便会惊惧尖叫,四肢如蝴蝶颤翼,发抖不止,故得此名。”

云倚风暗自惊奇,他其实乱七八糟猜测过,觉得耶尔腾这么费尽心思找太医来,八成是想借机下点蛊,好带回王城传给皇上,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心思,却没想到谭太医还真的能治。

耶尔腾大喜,问道:“那要如何才能治愈?”

“这…”谭思明犹豫片刻,道,“先服两剂药试试吧,这癔症急不得,得细水长流,慢慢治。”他很快就写好了方子,又叮嘱一旁的侍女,说此药极为苦涩难咽,务必要咬牙全部服下,一滴浪费不得。

这回看诊实在太顺利,比出门吃顿饭的工夫还短,云倚风内心感慨,别人家的病啊。

只是顺利归顺利,在离开客栈后,谭思明看起来却多了几分心事。在离开王城时,李璟就曾将他宣召进宫,提醒此行或许会牵扯到旧人往事,却没想到还真被言中。

已过初十,街道两旁的铺子差不多也就都开了,云倚风一边走一边介绍,说了三四家才发觉,原来身边的老太医压根没听,神思恍惚的,八成连魂都已经飘到了天上去,于是道:“谭太医,谭太医?你没事吧?”

谭思明猛然回神:“啊?”

云倚风试探:“不会是阿碧的病还有内情吧?”

“这…倒也不算内情。”谭思明暗自叹气,小声道,“蝴蝶癔极为罕有,我上回见,还是二十余年前,在那谢家小姐身上。”

云倚风听得一愣,谢家小姐,谢含烟?

根据谭思明的回忆,那时候谢家已经出事了,男丁皆下狱,女眷也被软禁家中,而卢广原尚在外驻守,一时片刻赶不回来。

云倚风道:“谢小姐也是因为家中变故,受到刺激,才会癔症发作?”

“是。”谭思明点头,“蝴蝶癔不比其它,若一直拖着不治,可是会耗损元气、危及命的。”

但谢家已倒,人人避之不及,哪怕丞相府后院里传出的尖叫声再凄厉,也无人敢管,捂住耳朵走快些便是。最后还是周九霄偷偷找到太医院,央求谭思明去替谢含烟瞧瞧,并说若被人发现,自己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故事里听到周九霄的名字,还是以如此伟光正的形象出现。别说云倚风不适应,就连刚刚进到前厅的季燕然,也觉得自己听错了。

然而还真就是周九霄。谭思明解释:“周九霄与卢将军都是朝中猛将,两人会有些私人交情,并不奇怪。他在当晚就弄了一辆空车,亲自带着我混入了谢府。那时候谢小姐已经很虚弱了,幸亏我去的及时,再迟几天,怕就真的没救了。”

只是他虽治得了蝴蝶癔,却救不了整个谢家,菜市口每天都有人头落地,消息传入丞相府,谢含烟成日以泪洗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后来更是在一个风雨狂暴的夜里,彻底失踪了。

云倚风皱眉:“是被周九霄带走了吗?”

“或许吧。”谭思明道,“那种风声鹤唳的关头,有胆子、有能力、有理由冒这险的,也找不出第二人。”

第97章 前朝旧臣

二十余年前, 先帝以雷霆万钧之势, 在一夜之间扫平了谢府。季燕然虽未亲身经历,却也不难想象当时局面, 朝中定然人人自危, 恐避谢家不及。在那种情况下, 周九霄竟甘愿冒险替谢含烟请太医,确实与他在传闻中的形象不太相符。要知道这位周大将军, 当初可是因为纵子闹市行凶、后又玩弄权谋而被李璟革的职, 奏本里都参此人跋扈嚣张、视人命如草芥,王城百姓提起时亦骂声一片, 像是掏也掏不出半分优点。

谭思明解释:“在先帝一朝, 周九霄也是立过不少军功的, 并非一无是处。而且细论起来,卢将军还要算是他的学生。”毕竟两人的年龄差摆在那里,再惊世的帅才,初出茅庐时都得由老将带着。

季燕然又道:“阿碧的病既与谢小姐一模一样, 那谭太医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能治好?”

“能倒是能, 但就是…”谭思明面露为难, 凑近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云倚风在旁听得错愕:“当真?”

“千真万确。”谭思明道,“所以那位阿碧姑娘的病,治与不治,全看王爷。”

季燕然点头,爽快道:“治。”且不说耶尔腾的第二个条件,光凭目前种种线索、所串联起来的她与云倚风之间的关系, 也非救不可。

客栈里,厨房已经煎好汤药,果真酸苦难下咽。阿碧只喝一口,便咬紧牙关不肯再张嘴,身边伺候的几名侍女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强行将她按住,往下灌药,灌得整座客栈都是尖叫,吓人极了。

“大首领。”侍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阿碧姑娘不肯吃药,我们只能这样。”

“下回手轻一些。”耶尔腾并未生气,好不容易找来的大夫,他也想尽快治好她,治好这见鬼的蝴蝶癔,最好能将记忆也一并找回来。看看究竟是一个多么神奇的部落,才能生出如此漂亮似妖、专夺自己心魄的碧瞳美人。

阿碧缩在床角,她是真的被方才那灌药的阵仗吓到了,不由自主就想逃往另一个世界,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一张模糊面容,似乎很熟悉,又似乎极陌生。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源源不断的碎片不断涌现又迅速消失,分明是截然不同的灵魂,却要挤在同一个身体里,逼得整个人都快发疯了。

那双碧玉一般的眸子笼上暗黑,侍女赶忙提醒:“大首领,姑娘好像又要发病了,要继续喂她吃安神药吗?”

“喂吧。”耶尔腾站起来,“让她好好睡一觉,明日谭太医再来时,问问他可有办法,能使这惊惧梦魇少犯几次。”

林影此时正等在客栈外,说是王爷请大首领过府一叙。

耶尔腾对此并不意外,又道:“萧王殿下想见的,怕是不止我一人吧?”

林影笑笑:“若大首领还有客人,不妨一起带着。”

而这所谓“客人”,意料之中的,正是失踪已久的周九霄。

当初在东北寒雾城时,周明装神弄鬼将季燕然骗至望星城,计划失败后,也咬死不肯说出叔父周九霄的下落,没想到对方竟会与耶尔腾一道出现。虽在外流落多年,这位昔日大梁的将军,看起来却没有丝毫落魄,依旧红光满面身材魁梧,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

“萧王殿下这些年,东征西战威名赫赫。”周九霄道,“比起当年的卢将军来,也丝毫不差。”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云倚风,笑道,“云门主,久仰。”

“你的胆子不小。”季燕然道,“居然当真敢大摇大摆地来见本王。”

“我当初既然告诉了大首领,谭太医曾治好过罕见的蝴蝶癔,就已经做好准备,今日会见到王爷。”周九霄道,“王爷也一直在找我,不是吗?”

季燕然纠正:“本王不是在找你,是在追捕你。先有流放途中越狱脱逃,后有缥缈峰赏雪阁,派出侄儿拉拢本王起兵篡位,现在又与葛藤部族一起出现,按律也能斩个七八回。”

“王爷何必急着斩我。”周九霄平心静气,“我此番前来,是有许多话,想同王爷好好聊一聊。”

季燕然问:“若本王没猜错,肃明侯杨博庆,也是被你带走的吧?”

周九霄点头:“是。”

耶尔腾微微皱眉,他先前可不知道,周九霄手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数月前,王爷带兵西行,肃明侯听闻消息后,便在大原城待不下去了,总觉得会等来一把斩首的尚方剑。慌乱之中就写来书信求救,想要离开大梁。”

季燕然冷冷道:“然后你便杀了杨府上下三十余名下人,只为不泄漏风声?”

周九霄摇头:“此事还真非我所为,而是杨家自己下的杀手。杨博庆在府内豢养了一群秃鹫武士,当时我只派了商队,前往太原城乔装接人,至于杨府发生了什么,事先一概不知。”

提起秃鹫武士,云倚风倒想起来了,先前李珺说起过,曾看到一群打扮古怪的巫师大半夜出现在杨府花园里,当时两人都以为是红鸦教,现在看来,莫非就是这伙人?而在大漠的传说中,秃鹫一族也的确有收集猎物骨骸的习俗,比如取下指骨,串成象征胜利的饰物。

厅内的烛火跳动着,周九霄继续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位肃明侯,他一无军功,二无谋略,只凭着家世背景与受宠的妹妹,便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简直像个莫大的笑话。”

季燕然靠在椅子上:“那为何还要救?让本王一剑杀了他,岂非更好。”

周九霄反问:“难道王爷不想知道当年白河放闸的真相吗?”

季燕然抬眼与他对视。

“想来王爷已经听说了,当年白河放闸,乃杨家一手所为。”周九霄道,“可这背后还有另一个故事,先前怕是没人说起过,杨博庆此时正在雁城,若王爷愿意,我这便将他接来。”

耶尔腾听得越发不悦,目光也越发阴沉。他虽与周九霄有合作,却并不接受对方背后还要再藏另一个人,这让他有一种被蒙在鼓里、倍受愚弄的感觉,但想到将来的一系列事情,还是选择将不满强压了下去。

马车很快就接来杨博庆。李珺听到消息后,被吓了一跳,赶紧偷偷摸摸趴在门缝处,眯起眼睛往里窥。

杨博庆穿着一身布衣,神情憔悴,头发雪白,颇有几分落魄流落的模样。只是一想起这看似可怜的老头,数年前密谋开闸淹城,现在又豢养武士屠杀百姓,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云倚风便觉得后背一阵发麻,什么同情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而且这老头,一张口就说白河一事虽为杨博广主谋,背后却始终有另一股势力在推波助澜,并非旁人,正是先帝李墟。

季燕然怒道:“放肆!”

“王爷先勿动怒,且听我把话说完。”杨博庆不急不缓道,“当年白河改道时,博广起先并没有动歪心思,顶多派人挑衅打架,再放出一些风言风语,想着给那位太子爷添点麻烦。至于提前开闸这种事,是万万没有想过的。”

季燕然问:“那为何后来又想了?”

“受那时的兵部侍郎,南飞南大人唆使,博广才会一时脑。”杨博庆道,“事情败露后,博广供出了南飞,先帝却对其百般庇护,莫说审了,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后来更是加官进爵,这还不够明显吗?”

季燕然道:“南大人已过世十年,无法跳出来反驳,肃明侯自是怎么编都行。”

“我知道,空口无凭,王爷必然是不信的。”杨博庆道,“但王爷想想,为何南飞资质平平,为官多年无一政绩,却能备受先帝器重,一路平步青云?在博广死后的第二年,他的独子杨曹又为何要夜半潜入南府,冒死刺杀南飞,导致自己被活活打死?除了替父报仇,可还有别的理由?还有先帝晚年,曾在一次醉酒后哀恸大喊,连呼数声朕愧对将军,许多宫人皆可作证,王爷应当也是听过此事的,就没想想那是哪位将军?”

当时恰有镇北将军柳大原,因为多喝了几坛御赐的美酒,跌下台阶在床上躺了三四月,险些变成瘸子,朝中便都以为这愧对是指柳将军,当成趣闻来说。但现在一细想,似乎也的确到不了“令天子哀恸大哭”的份上。

杨博庆道:“那声愧对,是对廖将军说的。先帝默许了博广的恶行,只为能削弱杨家势力,却不料廖小少爷正在村内,也被大水一并冲走了。”廖老将军因此一病不起,成了半个废人,先帝便下令,将他接到宫中悉心医治照顾,外人看在眼中,可谓关怀备至。

“我现在说的这些,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杨博庆道,“只是王爷追查了这么多年的真相,我既知道内情,还是想以此来为自己换一条活路。”

季燕然冷冷道:“单靠这无凭无据的一番话,肃明侯怕是活不了。”

“杨家纵然动过不该动的心思,可这世间事,不都是成王败寇吗?”杨博庆咄咄逼问,“先皇登基初期,我杨家不辞劳苦鞍前马后,联合其余名门望族,拼死才稳住了大梁江山。可江山稳固之后,先皇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想方设法削弱杨家,打定了主意要将我们逐出王城,换做谁人会不心寒?”

季燕然提醒:“若先帝当真容不下杨家,肃明侯早在数年前,就该人头落地才是。”

“王爷此言差矣,这人头能保到现在,还当真不是因为先皇想手下留情。”杨博庆道,“当年舍妹一身缟素,于御前高声历数杨家为大梁尽忠之事,后更血溅长阶,以死来为家族求情,许多大臣都看在眼里,先皇若再赶尽杀绝,难免会落个过河拆桥的名声,倒不如开恩赦免,反正那时的杨家,已如西山日暮,再难翻身了。”

“西山日暮,肃明侯当真这么认为?”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盏,“那这些年你安在皇兄身边的眼线,是用来打探宫闱秘闻,闲时解闷逗趣的?”

杨博庆倒未否认,只道:“为多一条活路罢了,免得皇上在王城打算对杨家下手,我却还在晋地叩拜谢恩。”

耶尔腾坐在一边,听着这大梁旧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倒是周九霄,附和道:“若无杨家当年鞠躬尽瘁,大梁怕是要多乱五年,哪怕仅是看在这一点,都请王爷给肃明侯一条生路,让他安度晚年吧。”

季燕然看他一眼。

“自然,依我现如今的身份,并无资格提出任何要求。”周九霄颇为识趣,“但许多事情,朝中那些大人们是不会说、也不敢说的,唯有所谓‘乱臣逆贼’,方才有胆子畅所欲言。”

季燕然道:“怎么,你也有惊天内幕要说?”

“谈不上惊天,只有一些与卢谢两家有关的旧事。”周九霄道,“谢家通敌不假,但若说卢将军也通敌,可就是污蔑了,他为大梁舍生忘死,满心只有百姓与河山,是一等一的忠臣良将。”

但偏偏就是这一等一的良将,在黑沙城一战时,却像是中了邪。

周九霄道:“外人都说卢将军勇猛有余,谨慎不足,才会折戟黑沙城。但实际上在开战之前,当时的副将便已再三提醒过,若强攻冒进,胜算不足五成,他甚至还联合当时的地方官一道极力劝阻,但最后仍未能说服卢将军。”

季燕然问:“所以?”

“这绝对不是卢将军的格,所以只有一个理由。”周九霄道,“黑沙城易守难攻,若想获胜,唯一的胜算便是先以大军压境,将对方军队诱出后,再用另一批兵马自侧翼杀出,神兵天降,打对方个措手不及。王爷征战数年,应当也能赞同我这个说法。但事情就坏在当年卢广原出兵黑沙城后,并无神兵杀出,才会全线溃败。”

季燕然微微屈起手指。

周九霄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先帝许下的侧翼援兵,迟迟未到。卢将军曾与先帝商议,共同订下了这破城的计谋,为免军情泄露,他连副将都一并瞒着,这才有了所谓的‘谋略不足与鲁莽冒进’。可谁知一切都是圈套,当时谢家已倒,王城风雨潇潇,四野盛传卢将军里通外国,先帝便因此起了疑心,索趁着黑沙城一事,彻底除了这个后患。”

此外,蒲昌也是千真万确,曾拼死率领一支亲兵突围而出,昼夜兼程北上王城,奢望能求取援兵的。

周九霄道:“有许多人都见到了蒲先锋,他当时风尘仆仆,满身的血痂都成了棕黑色。可先帝在翌日上朝时,却提都未提此事,蒲先锋也自那时彻底消失了。”

云倚风看了眼季燕然,这段描述倒是与孜川秘图的出现相符。应当是蒲昌在离开皇宫后,得知卢广原已战败身亡,便逃到月华城鸣鸦寺中,编纂了兵书与秘图,后又流落前往北冥风城,在那里成家立室。

“有许多事情,都并非像王爷双眼所见、双耳所听的那样。”周九霄道,“其实我大可以对阿碧姑娘的病症视而不见,替自己求份安宁的,但最后还是想见王爷一面。”

“黑沙城一战,本王虽未亲身经历,可你当时也一样远在王城,并不知道千里之外都发生过什么,又如何能笃定实情就一定如方才所言。”季燕然并未留他情面,又问,“从缥缈峰赏雪阁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是只想求份安宁。当年谢家小姐,现人在何处?”

“不知道。”周九霄摇头,“当年我将人偷偷接出王城后,就按照卢将军的意思,把她送往了南疆野马部族,往后再无音讯。”

南疆,野马部族。听到这个名字,云倚风立刻就记起来,藏在自己襁褓中的那封书信,蒲昌于病逝前亲笔所书,也是叮嘱罗入画母子前往野马部族,投奔首领鹧鸪,并且还提到了“姑娘”——现在看来,那姑娘极有可能就是谢含烟。而信里写到的另一些事情,包括懊悔未能及时搬来援军、怒斥先帝听信谗言陷害忠良,皆能与周九霄今日所言一一对应。

真相似乎已经浮于水面了。白河一事尚无证据,但黑沙城与卢将军的离奇战败,条条线索都表明,的确与先皇有脱不开的关系。

耶尔腾在旁不凉不道:“若论起玩弄权谋,谁又能是大梁皇帝的对手,我今日也算长了见识。”

“大首领的见识,还是涨在别处吧。”云倚风与他对视,“明知此二人乃大梁要犯,却仍纵容他们留在青阳草原,只凭这点,便看不出首领有任何和平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