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要江南震一个暗示,谢少爷便能逃过一死,但他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多次挽留,又是下棋又是饮酒,一直拖到了官府上门。”

云倚风没说话。于法理的层面来讲,江南震此举倒也挑不出错,但于情于生而为人,就的确有些…那或许是谢家唯一有可能留下的男丁,年龄尚小,又远在丹枫城,若得人相助,隐姓埋名南下出海,想保住命并非难事。

“而那江南震,明明做了猪狗不如的事,却名利双收,逍遥快活。”雪衣妇人道,“莫说是谢小姐,就连我这外人,也听得恨极了。”

“所以你便编造出江南震与谢家沆瀣一气、通敌卖国的故事,想借王爷的手除掉对方?”

“他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雪衣妇人默认,又道,“江南斗走火入魔,便是他一手所致。”

猝不及防,迎面又是一桩不知真假的“真相”,云倚风揉了揉太阳穴,诚心道:“你打听到的东西还真不少,那你知不知道,替江南震夺取账本,一心想要扶他登掌门之位的那人,究竟是谁?”

雪衣妇人却不愿再答了,而是问道:“萧王殿下,你会放了我吗?”

“按律来说,是不能的。”季燕然没说话,云倚风替他回答,“而且婶婶方才还在说,自己不怕死,不必用死来威胁,怎么现在就又改了主意?”

“只是觉得不值罢了。”雪衣妇人道,“况且心愿尚未达成,又如何舍得死。”

“心愿?是说毁了大梁江山,令百姓流离失所,令先帝在九泉下无法安眠吗?”云倚风摇头,“西南的确深受昏官所害,你与族人要报仇,也算有理有据。但谢小姐跟着凑什么闹,这江山不仅仅是先帝的,也是卢将军心心念念、要以命相护的,她身为将军的妻子,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退一万步说,哪怕卢将军当真是为先帝所害,冤有头债有主,百姓何辜,日子过得好好的,却要平白兜住这股子阴风?”

雪衣妇人道:“你又不是将军!”

云倚风诚心道:“你也不是。”

雪衣妇人:“…”

雪衣妇人道:“滚!”

“这一时片刻,滚是滚不了了,王爷还有许多话要问。”云倚风看看天色,“也罢,先吃点东西,再审也不迟。”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昏沉沉的蜡烛照着面与小菜,没什么食欲。云倚风想了一会,道:“王爷有没有觉得,她配合过了头?”虽然态度恶劣,但也算有问必答,甚至在某些问题上,还能称得上是滔滔不绝。

“她像是并不讨厌王爷。”

“是。”季燕然笑笑,“当初在雪山时,可是要拥立我做皇帝的,自然不会讨厌。”

云倚风:“…”

你倒记得清楚。

第129章 真真假假

“滔滔不绝有问必答, 也未必就是不讨厌我。”季燕然替他倒了杯茶, “也有可能我们所问的事情,恰好就是人家想答的呢, 自然要十分配合, 知无不言。”

云倚风犹豫:“你的意思…”

“我猜她话里有水分, 但也有实情。”季燕然道,“至少那段西南往事, 我先前曾听许多人说起过, 的确是不见天日的黑暗十年。”

“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国家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东北初步安稳, 江南风调雨顺, 粮食大丰收。”季燕然道,“所以朝廷总算能腾出精力,去处理西南的遗留问题。”

卢广原带去了军队,也带去了大量的生活必须品, 那片土地上的人民, 终于得以重新找回笑容与希望。

“听闻父皇在弥留之际, 曾再三叮嘱皇兄,万不可再开卖官之风。”季燕然道,“他对西南是心存愧疚的,事后也确实做过多番弥补,但对于死在那十年中的百姓而言…鹧鸪想要为族人报仇,我能理解。”

“当时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云倚风问, “如果是王爷,会怎么做?”

“借钱,但前有周天子债台高筑,往近处说,江山正处于动荡期,三天两头有人自立为王,风雨飘摇的,哪个巨贾还敢将银钱借给朝廷,抢就更不行了,对方手中握有巨资,若被逼急了造反,岂非给自己找麻烦。”季燕然道,“说实话,如果是我,得看当时的局面,还容不容得下朝廷徐徐图之、慢慢攒钱解决问题。”若火已经烧到了眉毛上,那…但想到无辜百姓,心中总是不忍,所以说,自己当真不是治理天下那块料。

“我却偏就喜欢王爷这一点。”云倚风笑笑,“不贪心,也不逞强。”

只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将日子过得有条不紊、自在逍遥。

雪衣妇人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也未睁眼。

云倚风抬了张板凳,坐得离她八丈远,主动解释:“我怕婶婶再吐我口水。”

雪衣妇人怒道:“你!”

“鹧鸪首领的夫人,我记得应当是叫玉英吧?云倚风称赞,“婶婶人是凶了点,但却有个温婉动人的好名字。”

雪衣妇人冷冷看着他:“你来这里,就是想夸我的名字?”

“还想问江家的事。”云倚风道,“若谢家小少爷是被江南震所害,那为何十余年后,谢含烟还要带着婢女,再度前往江家做客?”

“她并非做客,而是去为弟弟报仇的。”

雪衣妇人说,在最初时,谢含烟并不知谢勤的死与江南震有关,所以只把对方当成父兄的昔日好友,因家族败了,关系也就淡了,人情冷暖自古如此,也怨不得什么。直到许多年后,才偶尔获悉真相,动了报仇的心思。

云倚风问:“如何报仇。”

“那时江南震正在各处高价征求绣娘,为他的老母亲绣一幅百寿图。”

谢含烟的绣活做得巧夺天工,她假称自己是西南绣坊的主人,很顺利就了江家。但江南震天多疑,从不让外人住苍松堂,便安排主仆二人借宿在自己的二哥、忠厚老实的江南牧院中,才会遇到孔衷,才会有后来那封书信。

“风雨门才刚刚翻出信函,你们就已得到消息,准备好了这出戏,究竟是谁在通风报信?”云倚风趁机又问了一回。

玉英却仍不肯回答,只继续道:“当时谢小姐住在江二爷院中,日日都在谋划着报仇大计,谁知她的贴身婢女却像吃错药一般,竟相中了江南震那狗贼,还做起了当妾的美梦。”

云倚风:“…”

所以谢含烟就将婢女杀了,然后又抛进井中,自己逃之夭夭?

“那是她咎由自取,看上谁不好,却偏偏看上江南震,要去通风报信、卖主求荣。”玉英放缓语调,“谢小姐在杀死婢女之后,担心会被江南震察觉,便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向江二爷匆匆告别,独自离开了江家。”

云倚风心想,如此仓惶急忙,遗失那张琴,倒也合情合理。

从那之后,谢含烟就一直盯着江家,却再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下手机会——毕竟江南震亦非常人,而是一等一的高手,身旁又有护卫无数,堪称铜墙铁壁。但这样年复一年的盯梢,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江南震为夺掌门之位,先是暗中伤了江南斗,后又嫁祸于江凌旭;以及江凌寺与黎青海私下勾结,于盟主之争时往江南斗杯中下药,诸如此类的龌龊脏事,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玉英不屑:“江家外表光鲜,内里早已烂透了,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人!”

云倚风纠正,我江大哥还是很不错的,江小九也还可以,就是傻了些。不过说起九少爷,就又有一个新问题,当初撺掇他去搞绑架的那伙黑衣人,是不是你们?

玉英面露疑惑:“绑架?”

不是吗?云倚风盯着她看了一会,道:“说谎长皱纹。”

玉英闭上眼睛,不理会他这小娃娃一般的幼稚诅咒:“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若不信我的话,去仔细查一查江家的事情,便知真假。”

查是一定要查的,云倚风心想,哪怕只为帮江大哥,也要把江家的事情搞个清楚明白。

鉴于玉英只肯说这么多,季燕然便决定先将人带回丹枫城,在江家慢慢审。

云倚风另派一队人马,昼夜兼程追上了孔衷一行人,对方果真正准备出海去投奔儿子,玉英在这一点上倒是未曾说谎。再一细问信中事,孔衷笑道:“那名妇人啊,我自是记得的。对方自称西南绣娘,手法出神入化,人也知书达理、雍容贵气,我自是仰慕极了,只是她格高冷,鲜少说话,婢女也沉默寡言,我唯有远望美人,叹之羡之。”

当然了,所谓“对皇家的深仇大恨”啊、“神秘的身份”啊,都是玉英在假扮孔衷时,信口胡扯来误导季燕然的,事实上孔衷压根就没同谢含烟主仆说上几句话,顶多偷窥两眼,对往事自一无所知。

云倚风问:“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众人此时已经回到了江家山庄,玉英被关在最戒备森严的牢房里,因担心她会再度遁地逃走,便用精钢锁链挂住手脚,由数十名弟子昼夜轮番看看守。

季燕然道:“她执意要让我们先去查江南震与江凌寺。”

云倚风猜测:“是想替谢小姐完成心愿?”

“也有可能是有意拖延时间,等着别人来救。”季燕然拍拍江凌飞的肩膀,“不管怎么说,这里是江家的地盘,人若丢了,我唯你是问。”

江凌飞:“…”

“想开点,替江家抓奸细呢。”云倚风夫唱夫随,及时安慰江三少。几人正说着,月圆圆端着茶盘从外头进来,好奇地问:“谁是奸细?”

“还没找到,往后姑娘也要更小心一些。”云倚风捏了块点心,“说说看,那位江五爷最近怎么样?”

月圆圆撇嘴:“还病着呢,像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出门了,门下弟子也极少出现,走路时连头都不抬。”

看这架势,江南震是打算织一颗茧,将苍松堂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彻底与世隔绝。

自保也好,心虚也好,江凌飞道:“导致叔父走火入魔的罪魁祸首,我定会将他揪出来。”

入夜,云倚风泡在浴桶中,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这回的水就是清水,再也没有香气四溢的洛絮花油,云倚风十分欣慰:“看来圆圆姑娘今晚不当值。”

“她原也不是丫鬟,只是对凌飞的朋友格外上心罢了。”季燕然替他将湿发挽起来,露出一截纤白脖颈,“还有一件事,白日里忘了同你说。”

云倚风转身:“什么?”

季燕然道:“与鬼刺有关。”

派去南海的人已经回来了,却没找到鬼刺,弟子皆说神医自从上次离岛,就再也没出现过,还当仍在戴着蛛儿四处游历。而迷踪岛上也一直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生什么必须要由鬼刺亲自处理的大事。

那他去了何处?

云倚风想了片刻:“若迷踪岛没出事,命根子花草没出事,他应当不至于丢下我不管。”毕竟那老疯子对血灵芝与解毒的痴迷程度,当初人人都看在眼里,没道理一下子就情退去,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被人给绑了?

季燕然点头:“有可能。”

“我还是让风雨门弟子去查查看吧。”云倚风苦恼,“否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指不定下回再出现时,又会带来什么新的麻烦。”

季燕然将他抱出来,用布巾仔细擦干,又在脚踝处亲了一口:“随你。”

云倚风警惕地往后缩:“说正事呢,你先等…嗨呀!”

季燕然在他耳边说:“云儿叫得可真难听。”

云倚风:“…”

由此可见,其实上回圆圆姑娘真的很冤。

因为事实摆在眼前,无论有没有洛絮花油,萧王殿下都是一样的,兴致盎然。

月色低垂。

几个小丫头端着食盒,叽叽喳喳到处串门,互相聊聊天啊,再分食一些点心,前阵子死气沉沉的江家,因为有了新掌门嘛,现在总算多了几丝活泛气儿。

监牢里,玉英正在闭目打盹。

外头突然就传来了沉闷的“咚”声,像是守卫被打晕了。

第130章 圆圆姑娘

来人蒙面黑衣, 一大半脸都隐没在阴影中, 手中握有一枚精巧的钥匙,恰能解开缠缚住玉英手脚的钢链。

“走!”

所有守卫都被打晕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 方才被前来交接换岗的同门发现。

牢门大开着, 人犯早已不知所踪。大弟子赶忙去向江凌飞报告,整座山庄都被煮沸了, 火把蜿蜒成一条巨龙, 将漆黑的天幕也点燃了半边。

云倚风自梦中惊醒,半撑着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似乎是在抓人。”季燕然用被子裹住他, “你好好歇着, 我出去看看。”

外头的人声都赶上山呼海啸了, 哪里还能“好好歇着”,云倚风拖着酸痛的身体穿好衣服,暗暗叫了一声苦。最近劳心劳力又奔波,两人难得有心情做一回风月快活事, 结果胡闹完刚歇下没多久, 就又要爬起来帮忙抓贼——着实遭罪。

“没事吧?”季燕然用掌心托住他的后腰。

“没事。”云倚风清清嗓子, 加快脚步走到江凌飞面前,“江大哥,出了什么事?”

江凌飞无奈道:“玉英被人劫走了,正在全山庄搜查。”

“…”

幽深曲折的牢狱、戒备森严的守卫、还有以精钢铸成的枷锁,如此三样加起来,玉英还能被顺利劫走, 若说没有内奸,那简直太说不过去了。

季燕然也是头疼,他自然不可能当真“唯江凌飞是问”,但当初之所以把人放在江家而非丹枫城府衙,就是看中此处更加安全、也更加方便,谁曾想,还真就出了事。

江家已经被彻底封锁,但从夜半找到翌日傍晚,寸寸地皮都翻过了,也未能找到玉英的踪影。丹枫城四侧城门亦是紧闭,官府也开始挨家挨户搜查,另更有十六支飞骑出城追逃,但究竟能不能找到——说实话,就连云倚风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

以上麻烦是归属朝廷的,而对于江家来说,一等一的要事除了协助季燕然追逃,还有另外一桩,便是找出内奸,否则这样的事情还不知要上演多少回。谁能忍受脖子上天天悬着一把刀睡觉?于是诸位堂主纷纷聚于烟月纱中,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请江凌飞尽快找出此人,以正门风。

小丫鬟没见过这种大世面,进来奉茶时战战兢兢,险些打翻了茶壶。

江凌飞不悦道:“怎么是你,圆圆呢?”

“回掌门,月姐姐她身子不舒服,一直没有出门。”小丫鬟道,“许是…许是昨晚染了风寒吧。”

在江家内部,人人皆道江凌飞与月圆圆关系匪浅,将来那小丫头怕是要一步登天的。因此此时一听丫鬟说她不舒服,便都识趣道:“那我等先回去了,掌门还是去看看月姑娘吧,最近天寒,估摸是染了风寒。”

江凌飞正嫌这帮人闹心呢,正好能有个借口寻清静,他独自去了月圆圆的住处,敲了半天门,方才有人来开。

“少爷…不是,掌门。”

“你喜欢叫我少爷,就继续少爷吧,我原也不怎么想当这个掌门。”江凌飞笑笑,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温度,“怎么一整天都待在房中,身子不舒服,找大夫来看过了吗?”

他声音温和,眼里的光也温柔,月圆圆错开视线,道:“我想休息了。”

说罢,也不顾江凌飞还要问话,反手就关上了门。

“砰”一声,险些撞扁了江三少的鼻子。

另一头,季燕然与云倚风还在逐一询问昨夜守卫。这群弟子也是倒霉,中了劫囚者的毒针,一个个口眼歪斜麻痹,说两句话就口水直喷,梅竹松检查过后,说至少得养上三个月,方能慢慢恢复,是西南那头的毒物。

“命能保住,已是万幸。”云倚风道,“按照玉英供述中,她与谢含烟对江家诸事的了解程度,这眼线怕是养了不少时间。”

由于没有一个守卫看清劫囚者的脸,所以江凌飞索下令,家中人人都要说出自己当晚在做什么,并且需得有人作证。

这样一来,当值的、喝酒的、甚至偷偷摸摸聚集在一起赌钱的,便成了首先获得清白的人。再往后,生病的、怀孕的、年龄太幼太老的,也纷纷脱离了嫌疑,还有睡在通铺上的下人,也皆能找到人证。反而是一群有地位的管家,既不像堂主少爷们有人护院,也不像其余人都睡在一个杂院中,单独的院落一落锁,里头的人究竟有没有趁黑溜出去,这谁能说得清?

于是就是这么一群人,被拉到了江凌飞面前。

好端端地过着富贵日子呢,突然就成了“内奸”,众人都莫名其妙、也惊慌得很,七嘴八舌替自己辩解,说一入夜就睡了,直到后半夜才被吵醒,什么都不知道。

“睡觉啊,有证据吗?”云倚风随口问。

人群中有个缺根筋的二愣子,觉得你这问题不是为难人吗?要是有证据,我还能被带到这里来?于是嗓门也大了几分:“云门主不也在睡觉吗?还有王爷与掌门,谁家睡觉不是关着门自己睡,难不成还要开门供人欣赏?”

江凌飞纳闷:“你是谁啊?”

“掌门,掌门勿怪。”说话的人是西院管家阿椎,他赶忙将儿子拉到身后,跪地道,“小三子他儿时发烧,往后就时常犯迷糊,不是有意出言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