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倚风点头:“行,我听你的。”
江凌飞还在忙着处理家事,两人便手牵手出门去吃晚饭。
离开那乌烟瘴气的大山庄,心情也好了许多。云倚风在铺子里买了块红豆糕,乎乎捧在手中:“怪不得江大哥死活都不愿意回来当掌门,这劳心劳力的,哪比得上王城逍遥快活。”
“他终究是江家人,总不能眼看家族败落,自己却还在外头游手好闲。”季燕然道,“也就辛苦这几年吧,待家风肃清了,小一辈也长大了,便能将肩上的担子卸下,继续过他纨绔大少的逍遥日子。”
两人正说着话呢,“小一辈”就从前面走过去了,江凌晨依旧一身白衣,头戴银冠,独有一份少年人的英姿勃发,身后带着数十名武师,倒也有几分模样——但也仅是外在模样了,内里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长大。
云倚风叹一口气,看着少年背影,生生多出几分老父亲的愁思。
季燕然被他逗笑,也未去大酒楼,只寻了个僻静的河边小馆,点一份铜锅煮肉,二两小酒,与他在这秋末的最后一场细雨中,吃了顿有滋有味的家常饭菜。
雨丝沙沙打在篷布上,店主人早已识趣地去了内室,只留下两位客人,坐在屋檐下相互依偎着听雨,头顶两串红灯笼晃啊晃啊,晃出一片氤氲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季燕然问:“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云倚风懒洋洋闭起眼睛,“吃撑了。”
季燕然笑,伸手揽着他,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真想身后这处茅屋,就是我们的家。”自己已经解甲归田,而他也不是风雨门门主,就是两个普通的人,过着普通的日子,听一会儿雨,就回去睡了。
“那不行。”夜风有些凉,云倚风缩进他怀中,“这茅草房四处漏风,我才不过苦日子。”
季燕然收紧双臂:“嗯。”
反正家中钱财都归你管,将来要过什么日子,你说了算。
过了一会,云倚风突然感慨:“此时风雨潇潇,若再有一壶酒,一张琴,就更好了。”
季燕然收回思绪,将他打横抱起来:“回家。”
“回家弹琴吗?”
“江家正乱着呢,弹什么琴,不准弹。”
“…”
嗨呀。
第131章 梅柳书院
江南震对谋害江南斗一事供认不讳, 被江凌飞下令, 终生囚于西郊偏院,无命不得外出。
江凌旭终得洗清冤屈, 回到了鸿鹄楼。掌门之位是不必再争了, 经此一事, 他也彻底被磨平了勃勃野心,只将旧时商号镖行重新捡起来, 规规矩矩做起了江家大少爷。
飘满药香的卧房中, 江凌飞坐在床边:“叔父今日觉得怎么样?”
江南斗靠在软被上,点头:“梅先生医术高超, 将我照顾得很好。你初任掌门, 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忙, 就不必日日都来此处了。”
江凌飞笑笑:“叔父嫌我烦吗?”
“怎么会。”江南斗握住他的手,感慨道,“江家、江家幸亏有你啊。”
丫鬟送进粥汤,江凌飞顺手接过来, 慢慢喂给他吃。说来也怪, 先前两人一个高高在上, 一个吊儿郎当,不说互相看不顺眼吧,但也确实没什么感情,每年稀稀拉拉见那几次面,也全靠姓氏中抹不掉的一个“江”,但现在, 江南斗武功尽失缠绵病榻,江凌飞被迫接过江家的担子,一老一少反倒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亲情,如狂风暴雨的两尾飘摇小舟,紧紧系在一起。
江南斗叮嘱:“过两天就是你爹的祭日,好好去拜一拜他吧。”
江凌飞的爹,也就是江南斗的三弟,江南舒。据传此人天生便是武学奇才,模样更是英俊风流,被老太爷视为掌上明珠。只是如此倜傥公子,却体弱多病,江凌飞刚出生没多久,他便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三夫人悲伤过度,从此久居佛堂,日夜诵经思念亡夫,像一朵失去养分的花,迅速枯萎衰败了下去,思绪恍惚。
江凌飞就是在这么一个环境下长大的,鲜少能见到面的母亲,安静的宅子,悠远的佛经,还有袅袅的青烟…差不多就是整个童年了。也难怪,长大之后一入王城,便繁华乱花迷人眼,赖在萧王府中死活不肯走,还将老太妃也分走一半认作娘。
…
云倚风清清嗓子,敲门:“江掌门。”
江凌飞笑道:“江掌门刚打算去休息,有事?”
“我们买了油炸小鱼,送一包过来。”云倚风将手中腾腾的油纸包递给他,自己挪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本打算叫大哥一起出去吃饭,但王爷说江家事多,让我不要前来打扰。”
“是嫌我多事碍眼吧?”江凌飞擦干净手,自己捏了条小酥鱼吃,“家中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还真不算忙,不如我也跟着你们——”
话未说完,云倚风便不知从哪里出一封信:“既然不忙,那这里刚好还有另一件事。”
江凌飞:“…”
“风雨门刚刚截获。”云倚风撑住脑袋,“黎盟主送给江四少的。”
江凌飞出信函略一观,倒也没写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字里行间只命江凌寺要低调行事,安心本分地当好江家四少爷,好好辅佐新任掌门,将江家继续发扬光大,以维护整个武林的正义与安稳…总之,都是些冠冕堂皇,制成匾额也挑不出错的废话。
云倚风道:“看来他是不打算再继续帮着四少爷了。”
“黎青海惯会观察风向,自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与我、与王爷作对。”江凌飞向后靠上椅背,“但我确实还没想好,要如何去处理这件事。”
云倚风明白他的意思。按理来说,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要查个清楚的,但黎青海盟主当得好好的,汉阳帮又是仅次于江家山庄的大帮,多年苦心经营,早已在武林中扎下了盘根错节的老根,若想撼其根基,只怕有得头疼。
江凌飞叹一口气,手中酥脆的椒盐小鱼也没了滋味。云倚风见他一脸愁绪,便主动道:“不如我先派风雨门弟子去探探消息,无论大哥将来要怎么与黎青海算这笔账,能多握几天线索在手中总是好的。”
“如此,也好。”江凌飞笑,“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还有一件事,”云倚风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圆圆姑娘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江凌飞将小鱼丢进纸包里:“是。”
云倚风委婉提醒:“我在来的路上,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再拖下去,怕是有损掌门威严。”
虽说江南斗遇袭一事已经查明,确与月圆圆无关,但夜半私自放走朝廷要犯,却是她亲口认下的罪行。家中人人都在嘀咕,怎么同样是触犯门规,江五爷一夕之间就被削权关押,处理得干净利落,可换做那小丫头,反而就一直拖着,连问都不准旁人问一句?这不是明晃晃的包庇,又是什么?
“我会处理好的。”江凌飞站起来,“苍松堂那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过去看看。”言罢,便拂袖出门,只留下大半包乎乎的椒盐小鱼,和一个唉声叹气的云门主。
季燕然正在院中擦剑,见到他又捧着鱼蔫蔫回来了,便道:“被赶出来了?”
“江大哥压根就不愿意听与月圆圆有关的事情。”云倚风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你是对的,下回我不去自讨没趣了。”
季燕然笑,喂他吃了几条小鱼:“武林盟主的事情呢?”
“风雨门先去探一探吧。”云倚风道,“我看江大哥的意思,应当也是想查明真相的,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黎青海。”
也对,中原武林的安危,就算不系于顶天立地的大君子头上,也不该由这么一个小人担着,给别人茶水中下药算什么下九流手段?偷儿与采花贼都不如。
季燕然点头:“武林中事,你与凌飞商议便好。”
江凌飞一路去了月圆圆的住处。
她依旧坐在床边,桌上摆着半壶茶,半碗面,窗台上的花也蔫了,以往脆嫩的杆子失去水分,有气无力地垂下头来,随着风轻轻摇曳。
江凌飞拿起那半壶冷水,细细浇进花盆里。他的动作很慢,月圆圆坐在床边,看着那沐浴在日光下的高大背影,突然就觉得鼻子一酸。
“我后悔了。”她说。
“现在后悔也迟了。”江凌飞放下空茶壶,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递到她面前,“吃了它。”
月圆圆眼底有些慌乱:“少爷…”
“放心,不是毒药,我说过不会杀你。”江凌飞蹲在她面前,“这是我问梅前辈要来的假死药,服下后会昏睡半年,现在各路堂主纷纷拿你的事情做文章,唯有如此,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那半年之后呢?”
“半年之后,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江凌飞看着她,“吃不吃,全看你。”
月圆圆声音低哑:“我吃。”
她将药丸捏在手中,又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太阳,晃眼的,照着碧绿的树与红色的花。
…
月圆圆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了江家的冰室中。
云倚风道:“倒也算是个躲清静好办法,但半年后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季燕然握着他的手,慢慢在纸上描画,“你知道的,凌飞在这件事上,可谓严防死守,从不肯对外透露半句。”
为什么呢?云倚风回头看他,疑惑道:“该不会真像外头说的,江大哥和圆圆姑娘,嗯?”
“不好说,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季燕然看着他,“话说回来,你才是风雨门门主,问我?”
“风雨门门主又如何,你又不准我去探江大哥的私事。”
“我是不准,你就饶了他吧。”季燕然放下笔,“好好带着风雨门弟子,去查野马部族与谢含烟一事,顺便再打听打听鬼刺的下落,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
云倚风伸手:“付银子。”
萧王殿下财大气,曰,先欠着。
将来带你去国库里滚金山。
像这种空口开出来的赊欠,早不知积攒了多少条,云倚风兴趣缺缺,一巴掌拍开他,自己去找江凌晨,打算继续教那少年“风熄”轻功,却在半途遇到了江凌寺。
江家四少爷,打扮依旧是儒雅斯文相,拱手道:“云门主。”
云倚风询问:“四少爷这是要回梅柳书院?”
“是。”江凌寺道,“方才去探望叔父,在他房中坐了一会儿。”
哦,去探望老掌门了啊。云倚风又问:“不知江南斗前辈今日身体如何?”
江凌寺答,好。
他满心都想快些告辞,云倚风却很有几分情攀谈的勃勃兴致,主动道:“早就听闻梅柳书院雅致清幽,藏书楼中更是浩瀚若海,有不少珍稀孤本,不知我能否带着王爷,前去见识一番?”
“云门主说笑了,萧王殿下身份尊贵,天下珍宝尽在皇宫,怎会将我这小小书院放在眼中。”江凌寺随口敷衍,“改日——”
“也对。”云倚风打断他,“王爷见过大世面,那我们就不带他了。”
江凌寺:“…”
我们?
云倚风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便一招手:“四少爷,这边请。”
江凌寺暗自咬牙,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梅柳书院中有画吗?”
“都是些今人的拙劣之作。”
“书法呢?”
“也极少。”
“藏书?”
“只有寥寥近百本。”
“好。”
“…”
第132章 盟主之位
江凌寺自然不会相信, 云倚风此番前往梅柳书院, 是为了看什么藏品。现如今的江家,五叔倒了, 大哥也倒了, 若论起秋后算账, 似乎也该轮到自己头上。虽说当初与黎青海的一切谋划,皆是在暗中进行, 理应不会被外人察觉, 但…对方可是风雨门门主啊。
再想起盟主之争时,自己曾做过的事情, 江凌寺心中越发忐忑, 在进屋时, 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云倚风一把握住他的胳膊:“四少爷,小心看路。”
心怀鬼胎时,最普通的一句关怀也能解读出别的意思,小心看路, 小心看路, 江凌寺后背已经濡湿, 抬头再看时,云倚风却已经在悠闲惬意地、一幅一幅仔细欣赏画作了。
“…”
季燕然最近经常带着云倚风画画,教他何为立意取势,何为虚实疏密,如此再看前人山水时,果然就多了许多先前没有的乐趣。江凌寺见他在那《秋日丹枫图》前站了许久, 似是喜欢得很,便道:“若门主看中了这画,我明日便差人包好,送去风雨门。”
“我只是看看,君子不夺人所好。”云倚风赶忙摆手,又顺便一指画中人,感慨,“这方头阔脸的,还气派。”
江凌寺顺着看过去,几根细木棍样的人正站在山水中,莫说“方头阔脸”了,就连头在哪里都要找上半天——那为何要特意提上这么一句呢?因为当今武林盟主黎青海,就是这么一个气派的长相。
话说到这份上,在江凌寺看来,已经算是明晃晃的“明示”了。房间里静得吓人,他站在原地,只能听到窗外风拂落叶的“沙沙”声,饶是秋日的天气,也生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倒是云倚风,看着一派淡定从容,将每一幅画都要盯上半天,方才摇头晃脑夸赞一句,不错。
“是三哥让云门主来的吗?”许久之后,江凌寺终于受不了这诡异压抑,先开口询问。
“没有没有。”云倚风否认,“江大哥最近忙着处理家中琐事,哪里还能顾得上我赏花看画。”
“若三哥同意,”江凌寺横下心来,“我愿前往江家远在北域的商号——”
“怕是不行。”还未等他说话,便被云倚风打断。
江凌寺暗自握紧拳头。
“江湖险恶啊。”云倚风将手中花瓶放回架上,扭头一笑,“四少爷别多心,我这是为你好,毕竟江家树大招风,保不准就有谁在外头等着,嗯?”
江凌寺没有说话。
他与黎青海二人,当初纯是因利而聚,能同享好处自然好,但现在碗里的肉已然变成足下的刀,在这种局面下,对方会不会用自己来铺路,的确不好说。
云倚风足足赏了一个多时辰的画,方才心满意足,走了。
季燕然问:“江凌寺是何反应?”
“没什么反应。”云倚风道,“主动说要去北域,替江家守住苦寒之地的几家商号。若他与黎青海有过命交情,我还能猜成是另有谋划,但两人的关系像也没多好,那便八成是江凌寺已经后悔了,所以主动放低姿态,想从江大哥手中换一条活路。”
但活路也不是那么好换的,倘若江凌寺手中当真握有黎青海上位的大秘密,那只怕一出江家山庄的大门,就会被对方灭口。
云倚风活动筋骨:“他现在才是真正的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若只是像江凌晨一样,犯了些熊孩子讨人嫌的过失,那诚心认错之后,关起门来打一顿也就过了,可偏偏江凌寺做下的,又是传出去要撼动整片武林的“丰功伟绩”,消息一旦泄露,江湖中人人喊打,哪里还会再有他的半分容身地?
季燕然道:“估摸那位江家四少爷,现在既担心会被黎青海灭口,又担心会被凌飞用来对付黎青海,两头都是敌人,处处不得安稳。”
云倚风发自内心道:“惨。”
太惨了。
而这种惶惶难安的惨日子,江凌寺一过就是两个月。待到秋叶落尽了,丹枫城里刮起了寒风,清月方才送来一封书信,说已将当初盟主之争时的厨子、丫鬟、杂役、护卫全部问过一遍,整理出了厚厚一摞口供,但鉴于没什么要紧线索,就不送来给师父了。
季燕然替他温着酒,打趣道:“买卖做成这样,我可不付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