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说服大少爷, 让他暂时从旁协助,你若有其余中意的下属,也能先调至身旁。”云倚风道,“王爷会调拨一批驻军,用来维护城中秩序,但最多只能驻扎一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你必须学会所有事情,明白吗?”

江凌晨没说话。曾经不知天高地厚、费尽心机想要谋取的掌门之位,就这么突然被送到了面前,他心里有震惊,亦有无法掩盖的深刻慌乱,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喃喃问:“那三哥呢?”

“在真相未明前,就说有事远行了吧。”云倚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解药,递到他面前,“将整个家看好,嗯?”

江凌晨与他对视着,眼眶还挂有一圈红,手也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白鹭剑。他自幼锦衣玉食,做事亦是骄纵任,从未尝过半分真正的“江湖滋味”,更不知何为酸苦,何为责任,但有一天,暴风雨突然就兜头打来了,打得他晕头转向,伴随着滚滚雷暴,将整个江家都罩在了密不透风的惨雾中。

少年声音微微颤,却终是紧咬住牙关:“好。”

处理完掌门之事,还有月圆圆。

她服下梅竹松的药后,很快就苏醒过来,听云倚风说完事情始末,呆呆坐在床边,只有两行眼泪滑过脸颊。

“那一晚,我的确是去给少爷送糕点的,我知道他向来睡得晚。”月圆圆道,“本来想顺道去林中收集些霜露,用来煮茶,却看到少爷正带着那名妇人…他还让她快些走,当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害怕,觉得撞破了大秘密,就赶紧跑回去了。”

却没想到会被管家的媳妇看见,而先前无意同院中小姐妹说过的那句“去给少爷送点心”,也成了撒谎的罪证。

季燕然问:“既不是你做的,为何要承认?”

“我不想承认的。”月圆圆辩解,“但当时云门主说放走朝廷要犯,事关重大,不管我说不说,都非得查出一个结果,少爷他就慌了。”那只是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妙情绪,谁都没能捕捉到,除了唯一知道真相的月圆圆。

“我那时就想,既然所有证据都指向我,不说还要被送进洪堂受刑,倒不如帮少爷顶下罪行。”月圆圆道,“反正他在外面,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一定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

云倚风无声叹气。

“在江家,我只相信少爷一个人。”月圆圆放低声音,“他说什么我都信。”

“我们也信他有苦衷,所以才要去西南。”云倚风道,“你既是他最信赖的人,可愿去帮九少爷、也帮江大哥守住这个家?”

月圆圆抹了把眼泪:“嗯。”

清月也给云倚风送来了一封密函,与鬼刺有关。

季燕然问:“找到他的下落了?”

云倚风皱起眉头:“他与蛛儿像是被人绑到了西南。”

怪不得丢下自己不管,怪不得丢下迷踪岛不管,怪不得杳无音讯这么久。信中虽未言明绑匪究竟是谁,但西南…要知道,鬼刺不仅是医,还擅制毒蛊,倘若真是那伙人带走了他,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谢含烟当初能用血灵芝同你我谈条件,现在也一样能同鬼刺谈条件。”季燕然道。

但那片灵芝田实在太过珍贵,将来或许还能救更多人的命,若只为防鬼刺就将其付之一炬,未免浪费可惜。便从临近州府调来军队,暂时守住了旧木槿。

临出发前,季燕然与云倚风还去探望了江南斗。

因那走火入魔的残余病症仍需再治疗一段时日,所以梅竹松暂时留在了江家,商议好四月中旬,再动身前往西南汇合。

房间里依旧飘散着苦涩药味,江南斗靠在床上,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精气神,又因这一夕之间的变故,而变得重新苍老憔悴起来,长叹道:“凌飞的身世…当时三弟病弱,因嫌府中人多嘈杂,母亲便做主,让他夫妇二人搬去了清静水乡养病,两年间极少与家人联系,再回来时,怀中就多了个孩子。”

云倚风问:“江三爷身体孱弱,那孩子…没人怀疑过吗?”

“三弟病逝后,弟妹对孩子不管不顾,丝毫不见疼爱,我当时的确有过一些猜测,却并没有证据。”江南斗道,“再后来,凌飞逐渐显露出了武学天分,家中老人们都说,说他与三弟幼年一模一样,如此一来,就更无人怀疑了。”

“那他身上的旧伤呢?”

“弟妹说是因为难产,天生心脉受损,需以药物常年疗养。”江南斗道,“小时候有好几回,都险些犯病丢了命,熬过十岁后,方才渐渐好转。”

一直以来替江凌飞看诊配药的,都是江家的老大夫江敏,但据他所言,自打少爷十几岁时游历去了王城,就再没找自己配过药了,还当是重新寻了宫里的御医。

“我与母亲都不知道这件事。”季燕然道,“所以这么多年来…”

“谢含烟。”云倚风看着他,“她在卢将军战败十年后,曾以绣娘的身份到过一次江家,那时候江大哥差不多也是十岁,而江南斗所言的‘十岁后逐渐好转’,或许就是因为有谢含烟暗中诊治。”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江凌飞与谢含烟的这段关系,云倚风始终就存有深深的疑虑。他那日并未撒谎,风雨门弟子的确在王城找到了一名稳婆,对方清楚记得谢含烟小产时的情形,或者退一步说,就算稳婆说谎了,那还有蝴蝶癔呢?经历过那般九死一生的病症,不知吃了多少稀奇古怪的药物,后更颠簸仓惶逃往西南,怎么可能保得住腹中孩子,还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江府中,直到十年后方才母子重逢?

云倚风道:“还有一种可能,谢含烟抵达西南后,与别人又生了一个儿子。”

“凌飞的身世,卢广原最后一役的真相,还有那井中婢女究竟因何丧命,我都会查个一清二楚。”季燕然道,“江南舒夫妇当年住在清静水乡,你且派人去附近问问,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

云倚风点头:“嗯。”

他坐回桌边,又道:“现在已经能断定,与江南震暗中勾连之人就是谢含烟了。她先挑唆江五爷暗伤老掌门,又借他的手除去江凌旭,最后再放出老掌门遇害的真相,让江南震再难立足于江家。我甚至怀疑送信给皇上,说江南震与卢谢两家关系匪浅的,也是她。”所有的事情,看似纷杂,却都在暗中推着江凌飞往上爬,先是掌门,后是盟主,然后便是她筹谋多年,也是盼望了多年的报复,搅得李家江山天翻地覆,不得安稳。

以及那教唆江凌晨,雇佣暮成雪绑了江凌飞的神秘客,应当也是同一伙人,否则如何能知道他的陈年旧伤,还再三叮嘱,监禁即可,万不能伤及命?

云倚风一时没想明白:“可为什么要绑了江大哥?”

“我猜是怕他碍事。”季燕然坐在他身侧,“谢含烟一直是知道血灵芝在哪里的,当初玉英既在葛藤部族,那耶尔腾应该没说谎,我若乖乖交出西北十五城,你的确能活下来。可万一我不答应…要是凌飞在,你猜他会不会见死不救,帮着母亲一起隐瞒,眼睁睁看着你丧命?”

云倚风道:“不会。”

“我猜他也不会,谢含烟更知道他不会,所以只有让凌飞远离西北,整个计划才能继续进行。”季燕然握住云倚风的手,“我们明日便动身。”

西南也好,天涯也好,总得将人先找到。

烟月纱被暂时封锁,只留月圆圆一人进出,每日帮忙拂去薄尘。江凌晨在掌门之位上坐得生涩忐忑,却到底还是在大哥与其余几位叔伯的帮助下,咬牙坚持了下来,加之丹枫城中尚有军队驻守,倒也无人敢生事端。

拥有百年基业的世家大族,就这么在沉浮浪潮中,晃晃悠悠地、艰难而又缓慢地前进着。

离去那日,丹枫城里的春花,开得正是荼蘼绚烂时,红红白白,漫山遍野。

飞霜蛟与翠华一前一后,如飞剑疾驰,直指西南。

——江湖风云·完——

第6卷 西南鬼影

第136章 天降横貂

越往南, 天气也逐渐炎起来。夜半一场急雨后, 非但不见凉爽,反倒更添几分湿哒哒的燥意, 里衣也贴在身上, 在床上翻了七八个身后, 云倚风终于放弃睡觉的念头,半撑着坐起来一看, 不出意外, 身侧又是空的。

季燕然正坐在屋顶,看着远处漆黑的天。这一晚没有星星, 只有客栈檐下的两串灯笼, 摇摇晃晃照着院中寂静花草。

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不多时,便有一双手臂轻轻圈过腰,小声问:“又喝酒了?”

“半坛朝雪。”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哄道, “还要一阵子才会天亮, 再去睡会吧。”

“房间里太闷。”云倚风坐在他身边, “傍晚时,风雨门送来了一封信函,我本打算让你好好睡一觉,明早再说的。”

季燕然眉间一动:“凌飞的事?”

“有人在滇花城郊看到了赤霄。”云倚风看着他,“那条路是去腊木林的方向。”

野马部族销声匿迹已有数年,而在数年前, 鹧鸪的老巢就建在深山腊木林中,古树高茂,瘴气重重,蛇虫鼠蚁蜿蜒而行,甚至连一朵花、一棵草,都极有可能是夺命剧毒。

“能探得他的行踪,就算好消息。”季燕然道,“腊木林,当年卢将军便是冒着瘴毒之险,多番深入此地,用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方才终于说服鹧鸪,使他不再与大梁为敌。”

“这回,说不定我们也能说服江大哥呢。”云倚风笑笑,“别担心。”

季燕然揽过他的肩膀:“我与凌飞十八岁时便认识了,一场秋日围猎会,参与的都是世家子弟。”

现在仔细想想,负责整个流程的官员,恰是那位王东王大人,所以围猎的顺序、酒宴的座次…是预谋吗,或许吧。但即便如此,他仍愿相信在青溪猎苑的那段初识时光,所有彻夜长谈的夜晚,笑是真的,少年意气是真的,一见如故是真的,千杯难醉也是真的。

“这么多年,江大哥若真心想杀你、想杀皇上,应当能找到不少机会。”云倚风道,“在面对那群江湖人时,他尚且不忍下手,又如何会帮着谢含烟,将天下搅出一片腥风血雨来。”再是亲生母亲、再有救命之恩,也不足以将一个人变成魔,更何况,在王城还有老太妃,正在乐呵呵地等着干儿子回家。

季燕然胡乱抹了一把脸,眼底血丝通红:“我就不该让他离开王城。”

云倚风没再讲道理,只伸手将他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脊背。

夜风无声拂过面颊,草叶沙沙。

玉丽城外,便是深山茂林。边境地带向来鱼龙混杂,集市也不像中原那般秩序井然,而是闹哄哄挤成一团。赌石客围做一圈,高声嚷嚷着,遇到好货时,更是嗓子扯破天,吵得临近几个小摊的老板头都大了,纷纷躲到一边阴凉处。

一刀切出绝世好水头,那癞痢头的瘦猴高兴得摇头晃脑,险些喜癫过去,刚打算揣着宝贝回家,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卖我。”

“卖?买得起吗你?”瘦猴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见对方打扮朴素,一张面具将脸遮去大半,模样都辨不清,刚打算嘲讽两句,几张金叶子却已被递到眼前:“够吗?”

“…够,够够够。”瘦猴手直发颤,声音也抖,好不容易将金叶子塞进袖笼,再抬头时,那黑衣人却已经走远了。

“少爷。”一蓝衣人正在前头等,“你去了哪里?”

“买东西。”江凌飞牵过马,“走吧。”

蓝衣人名叫猛豹,算是仅次于鹧鸪的二号人物,也是野马部族的管家。他见江凌飞似是心不在焉,便提醒道:“此番行动失败,还暴露了身份,谢夫人听到消息大发雷霆,少爷回家之后,怕是——”

“那便让她杀了我吧。”江凌飞不耐烦地打断,翻身上马,一路向南而去。

猛豹被噎了一噎,半晌后,也匆匆追了上去。

云倚风蹲在小摊前,也仔细挑拣了一堆玉料。

“喜欢这些?”季燕然有些意外。

“这是避虫石,磨成粉后制成膏,能使蛇虫鼠蚁不敢近身,比寻常草药更管用。”云倚风将那一把碎石收好,“我自幼尝尽百毒,自是不怕林间瘴气,但王爷不同,现在梅前辈又尚未赶来,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因天色看着要落暴雨,两人便暂时歇在了城中客栈。云倚风正好能有空闲,将那些碎石打成细粉,再加上花油调配驱虫药。季燕然见他忙忙碌碌不愿分神,便请小二将晚饭送进房中,黑毛猪肉配上当地特产腊味,放在油锅中细细一煎,香味飘出窗户,袅袅向上散去,就那么好巧不巧地,钻进了某间客房里。

小鼻头一动,小豆眼一颤。

跟着杀手吃了半个月素的胖貂,在被窝里睁开眼睛,瞬间就精神了!

云倚风还在嫌弃:“又油又腻的,我想吃碗——”

一个“面”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道雪光白影便已踏上窗台,如闪电般蹿了过来!

季燕然出手如疾风,一把就扯住了那条蓬松尾巴,倒着拎在手中。胖貂肉没吃到,反遭这场无妄之灾,一时间惊怒交加,四只爪子凌空胡乱狂扭,一身皮毛油亮,一身小肉乱抖。

云倚风:“…”

云倚风颤声:“你把它放下。”

季燕然也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捞,居然就捞了这么一个玩意,一边将它送到云倚风怀中,一边道:“暮成雪在附近?”

那还等什么?云倚风将貂往怀中一揣,卷起包袱就要跑路。结果一开门,杀手正抱剑靠在墙上。

云倚风广袖一遮,面不改色:“幸会。”

暮成雪伸手:“还我。”

云倚风后退两步:“休想。”

貂颜祸水费劲地将头伸出来,还在惦记桌上的烤肉,小爪子一通乱挠,挠得老父亲衣衫不整、气焰顿失,单手拎起裤子,忙不赢地回房系腰带去了。

胖貂蹲在桌上,风卷残云吃着烤肉。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与安静,似乎只要那“吧嗒吧嗒”的咀嚼声一停止,立刻就会展开一场惊天动地的打斗。

最后还是萧王殿下先道:“暮兄怎么会来这西南边关?”

“来买几块玉料。”暮成雪看着雪貂吃完最后一盘肉,“今日多有打扰,告辞。”

飞鸾铮鸣出鞘,云倚风道:“坐下。”

暮成雪目光寒凉:“你休要得寸进尺!”

“你哪里让我得寸了?”

“…”

“貂的事情暂且不谈。”云倚风拉开椅子,“既然有缘在此地相逢,我这有笔好生意。”

暮成雪道:“不接。”

云倚风惊奇:“你金盆洗手了?”

“没有,”暮成雪答,“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云倚风流利接话:“你偷走别人的儿子,自然会看亲爹不顺眼。”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暮成雪:“…”

云倚风倒了两杯茶:“在腊木林中,藏着南域野马部族,首领名叫鹧鸪,你对此人可有了解?”

“你才是风雨门门主,却问我对他有没有了解?”暮成雪单手按住胖貂,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搔刮着那毛绒脑顶。

“风雨门的消息,也是靠探听才能得来,并非能掐会算。”云倚风放软语调,“暮兄曾于三年前,受雇前往密林中解救人质,应当对腊木一带颇有了解。”

“那伙绑匪来自林缅国,与野马部族无关。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为寻人质,几乎横穿了整片密林,除了寥寥几处树屋、一群长毛野猿外,再没见过其他人。”暮成雪道,“你确定鹧鸪与他的部族,仍旧住在深林中?”

云倚风摸了摸下巴,就是不确定,才要问你。但根据风雨门的线报,江凌飞去的又的确是腊木林的方向,莫非…整个部落都藏于地下?这样也能解释,为何野马部族会在一夕之间,就突然消失无踪。

但不管怎么说,杀手都是一定要留下来的,一则他已去过一次腊木林,熟悉地形,二则武功高强,三则,貂。

暮成雪微微皱眉:“我说过,不接生意。”

“这不是生意,而是交换。”云倚风叩叩桌子,“野马部族一事解决后,我便再也不同你争这只貂了,如何?”

“好。”

“…”

你怎么突然就又这么爽快了。

“我先回房,等你们商议出下一步计划,再来找我。”暮成雪拿起长剑,转身离开。胖貂趴在他肩头,昏昏欲睡看着老父亲,吃饱了肉,困。

云倚风依旧没反应过来:“他这回也答应得太利索了吧?”

季燕然拍拍他的脑袋:“就这几次来说,你若一直缠着,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头疼的大麻烦,倒不如顺着你的意思,一劳永逸。”

云倚风心想,那这么来看,烦人一些还是有好处的。

只是不知江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镶嵌着明珠的地宫里,江凌飞正跪在地上,面无表情,眼前是一排香火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