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关门的那个瞬间,我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早晨,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这个魄力?

为什么我最近总跟这一类事情沾上边?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得罪了头顶上哪一位神仙?

没有时间给我考虑这些问题了,因为,我看到,何田田这个三八也开始动手了!

邵清羽真是女中豪杰啊!她整个人压在蒋毅身上的同时,居然还能抽出手来跟何田田过上两招,并且嘴里还在召唤我:“昭觉,你来帮我抓住这个骚货!我先弄死这个姓蒋的贱人再说!”

第3章 run!run!run!

我有得选择吗?

我用了两秒钟的时间把头发全部拢上去扎成了一个团子,一咬牙,一闭眼,怀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情,加入了这场混战。

啊啊啊!痛死我了啊!是哪个不讲卫生的傻帽平时不剪指甲啊!我手臂那几道鲜红的东西流出来的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血啊!

啊啊啊!又是哪个傻帽的手肘撞到了我的眼睛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以后只能去盲人按摩院工作了啊!

局面真的太混乱了,她打他,她打她,她也打她,他们也打我!

这三个人一定吃激素长大的,一个个力气都大得像是绿巨人附体,死揪着一整天只喝了六杯柠檬水的我,你们好意思吗?

就在我的神智渐渐模糊的时候,蒋毅终于找到了一个脱身的机会,他甩开邵清羽的动作比当年流畅多了,姿势也潇洒多了,在他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就算是,铁打的肠子,应该,也断了吧…

这一次,轮到我说这句话了——

“蒋毅,我…”

门被打开了,蒋毅落荒而逃,邵清羽紧随其后,何田田也不甘示弱地挣脱了我,果断地追了上去。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将近二十年过去之后,电影里的画面在这个酒店走廊里被真实还原了,蒋毅在这一刻仿佛阿甘附体:run!run!run!

而他的身后,就如同电影里演的一样,也跟着一大群不明真相但却被他的激情感染了的群众。

等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去的时候,“摄影爱好者”已经集体到达了高潮,他们连我都拍,有些白痴还开着闪光灯拍,我那刚刚恢复了一点视力的眼睛瞬间又被一片白光给闪瞎了。

你们的素质呢!

柠檬水赐我神力,让我终于顺着酒店里的消防楼梯跑到了一楼,好不容易跟上了大部队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彻底虚脱了。

隔着酒店的玻璃旋转门,隔着攒动的人群,我看见邵清羽,她站在大街上,哭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邵清羽那种,怎么都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一直以为,人长大了之后就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没脸没皮地大声号哭,因为人人都要面子,谁没有点羞耻心呢?成年人就算再悲伤再难过再痛苦,也只能晚上缩在关了灯的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默默地呜咽。

但今天我知道了,不是这样的。

原来一个人到了最伤心最绝望的时候,是不会顾及尊严这回事的。

我忽然像疯了一样推开周围那些交头接耳、不顾别人死活的看客,冲进去一把抱住邵清羽,那个瞬间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她像是我的女儿,我必须要保护她。

她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哭得我都恨不得杀了蒋毅,她哭得我都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了。

蒋毅站在路边,一边慌乱地整理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边伸手想拦辆出租车。

何田田站在蒋毅的旁边,脸上有几道抓痕,虽然样子有些狼狈,但看得出她对眼下这个效果非常满意。

我抱着邵清羽,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衣服上那一片潮湿由温热渐渐转为冰凉,在用手指给她梳理已经乱得像一团麻的头发时,无意之中,我碰到了她后脑上的那块伤疤…

如果你真正在一个人身上倾注了感情,那么,当你触摸到他的伤痕时,你自己也会觉得疼。

就像是记忆的阀门被拧开了,往事的惊涛骇浪迎面扑来,遽然之间,我心里升起熊熊怒火。

我叶昭觉的姐妹,就是这么给你们欺负,给你们糟蹋的吗!

“蒋毅,你有种就别走!”我放开邵清羽,一把抓住蒋毅。

他看着我,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有愤怒,有羞耻,有厌恶,有悲哀,也有忧伤和恨。

我怔住了。

抛开他和邵清羽的关系不说,我们曾经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第4章 昏迷之前

校园时代,我在课间十分钟卖小零食赚零花钱,他自发地带着哥们儿兄弟来捧场,每次都买走一大包,其实我知道,他们男生是不爱吃那些玩意的。

还有,放学之后,他经常舍弃跟哥们儿一起踢球的机会,跟邵清羽一起陪着我去小食品批发市场进货,任劳任怨地帮我把整箱整箱的矿泉水从一楼搬去五楼的教室。

是的,我仍然记得他当初的样子,穿一件白T恤,背上被汗水洇湿一大片,短短的头发,笑起来特别敦厚耿直,当我连声道谢时,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客气什么啊,都是朋友。”

这些事情我一直都记得,哪怕到了撕破脸的这个时刻,我还是觉得那些过往很感动。

对,都是朋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拉开,我回头一看,是邵清羽。

她不哭了,也不尖叫了,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大火燃烧完之后的灰烬。

她看起来很平静,但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就会知道,这种平静是狂风暴雨即将来袭的前奏,沉闷、压抑、蓄势待发。

她说:“蒋毅,你要走,可以,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蒋毅立刻面无人色,路人们也纷纷侧目,人群里传来意味深长的“啧啧”声,坦白说,就连我,都没想到邵清羽会这么狠。

只有何田田,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早已料到这一幕的笃定笑容。

古龙说得对,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很久以后,在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何田田对我说了一番话——

“邵清羽根本就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单纯,那么无害的一个人。认真想想吧,她从十二岁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必须每天跟后妈斗智斗勇的氛围中,当着她爸爸的面,要装作乖巧听话,背着她爸爸,得算计后妈和妹妹分走了她多少宠爱,长大了还得提防她们分走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那么复杂的环境里,会生长出一个心思简单的女孩子?”

末了,何田田给出了她自己的结论:“你以为邵清羽真的有多爱蒋毅吗?你错了,全世界她只爱她自己。”

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邵清羽,在我的心里,她一直都是多年前那个幽幽地说出“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的孤单无助的小姑娘。

即使她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蒋毅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踩在脚底下,踩成了烂泥的时候,我仍然只认为,她是被伤害得太深重了。

我想劝劝她,不要做得这么绝,这个人不是阿猫阿狗,张三李四,能得罪了就删掉电话号码,看不顺眼了就取消关注。

这个人,是跟她交往了多年的男朋友,相爱过,彼此温暖过,赌气时说分手,气消了就当那句分手是放屁,从高中开始就计划着将来要跟这个人结婚,给他生孩子,要和他组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庭。

我想用力地摇醒沉浸在悲痛中的邵清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她推开我,径直走向蒋毅:“没听清楚吗?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

我知道邵清羽不会听我的劝告了,她是铁了心要让蒋毅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从此以后,路过这条街必须绕着走,别人提起这条街的名字就等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只好转过头去,看着别的地方。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围着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稍微善良一点儿的人动了恻隐之心,在旁边小声地说:“美女,算了,别搞得你男朋友下不了台,你们回去再解决吧…”

邵清羽充耳不闻,她冷笑一声:“别拖拖拉拉的,从手表开始吧。”

我没回头,只听见一声响,我猜应该是手表被蒋毅扔在地上了,接着,便是邵清羽大力地一脚踏上去的声音。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表面玻璃碎裂的声音应该是轻不可闻的,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随着玻璃一起被碾为齑粉的,大概还有些别的东西。

邵清羽又开口了:“鞋也是我送你的,脱了吧。”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下来——”她停顿了一会儿,“你自己看看吧,全身上下有什么不是我送的。”

我忍无可忍了,回过身去想阻止邵清羽继续发疯,然而我转过去的瞬间,看到蒋毅注视着邵清羽的那一幕,忽然之间,我伤感得无以复加。

没有爱了,没有一丁点儿爱了,他的眼神,表情,身上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气息,难以言说,不可名状,但是——就是那么清清楚楚地宣告着:我不爱你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蒋毅忽然笑了。

用尽我生平掌握的所有词汇,也没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笑,是悲哀到了极致的笑,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笑,是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从今往后生死两讫的笑。

那种笑容,后来也在简晨烨的脸上出现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蒋毅笑着问邵清羽:“你是要我今天死在这里,才满意吗?”

她愣了一秒钟,忽然哭着冲上去跟蒋毅扭打起来。不,不是厮打,蒋毅根本就没还手,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棵沉默的树,对于邵清羽所做的一切都选择了承受,不反抗。我从来不觉得蒋毅身上有什么文艺气质,但在这个夜晚,他是那样的沉静和哀愁。

我对着何田田喊:“别发呆了,一个拉一个,你跟蒋毅先走。”

四个人再度纠缠在一起时,又重复了之前在房间里的混乱,但这次好一点,蒋毅和何田田都比较理智,也不愿意再继续出丑,只有邵清羽,她彻底疯狂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真的不知道那股力量来自他们三人之中哪一个,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从人行道上飞出去了。

在身体往后倾倒的那几个瞬间里,我的脑海中唰唰唰地闪过很多念头。

——这个月工资还没发。

——简晨烨买了零食在家里等我。

——乔楚的电吹风还没还。

——周末我应该给我妈打个电话,可是我也还没打。

——我没有医保。

当那辆躲避不及的摩托车重重地撞上我的小腿时,我听见了很多声音: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摁快门,摩托车在我耳边轰响…

我有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像是灵魂从笨重的身体里飘了出来,悠悠晃晃地飘到了半空中,俯视着芸芸众生。

骑摩托车的男生慌慌张张地从车上下来,摘掉了他的头盔。

邵清羽放开了蒋毅,扑上去抱住了我。

蒋毅跟何田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围观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去,以我为圆心,围成了一个规整的圆。

谁的脸我都看不清楚,谁的声音我都听不真切。

小腿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我所有的念头和意识在那个瞬间全部化为云烟。

如果说我在昏迷之前还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我没有吃饭。

第5章 君子近庖厨

我没有昏睡太长时间,掐指一算最多就半个小时吧,贱命一条果然好养活。

其实…我真的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是饿醒的。

算那些人还有点人性,知道送我就医。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睁开眼睛就看见如丧考妣的邵清羽,这个白痴应该是被吓傻了,都不会说人话了:“呜呜呜…昭觉,对不起…呜呜呜…我是傻帽,简晨烨会杀了我的…”

一般电视剧演到这样的情节时,某些人就会安慰闯了祸的人说“不关你的事,只是个意外,别太自责了,别放在心上”这一类的台词。

不好意思,我不是这类人。

我就是要顺着邵清羽的话说下去,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告诉她:“对,你就是个傻帽,被杀了也活该!”

她完全傻了,像是根本没预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愣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开始哭:“呜呜呜…昭觉…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呜呜呜呜…”

真不要脸。

正在这么尴尬的时刻,一张陌生的青年男子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带着一点怀疑的语气问:“她真的受伤了吗?我看她精神好像还挺好的。”

医生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伸手摸了摸我那条肿得跟象腿似的小腿,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男青年的疑问:“骨裂了。”

最后的诊断为,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胫腓骨骨裂,六到八周之后可以扶拐下地。

我听到最后一个字时,正好看到男青年手里拿着的摩托车头盔,就在那瞬间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我身残志坚地从病床上跳起来揪住他:“你赔我的腿!”

打石膏的时候我简直伤心欲绝。苍天,我拿不到全勤奖了,你知道吗?刚交完房租和押金,我的卡里活期存款只有三百块钱了,你知道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想到自己一两个月不能工作,我又饿又痛又伤心又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如同火山爆发时的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在捉奸现场努力维持的那份镇定此刻全然不在了,我就像那些专业哭丧的大妈大婶一样,一口一句“老天爷,你要给我做主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那个骑摩托车名叫汪舸的青年脸上挂着一层冰霜,这场面太难看了,他觉得自己很尴尬,明明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被我渲染得好像他杀人放火,强占了良家妇女似的。

又过了片刻,他见我还不打算收敛,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你别鬼喊鬼叫的,是谁的责任还不一定,我看你是故意装得很严重的样子想讹钱吧!”

被人说中了心事的我一瞬间有点心虚,幸好我的演技不错,并没有因为他的质疑而露出破绽:“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像是碰瓷的人吗?我有手有脚,自力更生,穷也穷得有志气!”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顿时为我赢得了周围不少人的赞许,大家纷纷向汪舸投去了鄙视的眼神。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都不顺畅了,又过了一会儿,他表示好男不跟女斗:“行了,我一定会赔偿你医药费,放心了吧。”

“那我这段时间因伤不能工作的损失怎么办!”我穷追不舍,能多捞一点算一点。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按你的收入水平,赔你半个月的工资。”他实在懒得跟我废话了。

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我暗自盘算着,有什么工作是必须要用到腿的…就像是有一道光在我的脑中闪过,我心一横,决定赌一把,撒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太不要脸了的谎:“我,是芭蕾舞演员!”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门口传来一连串刺耳的笑声。

拆台的不是别人,是我亲爱的男朋友,简晨烨。

一连两天我都没跟简晨烨说话,任凭他百般认错,千般讨好,我都视他如无物。

到了第三天,他装出来的好脾气用光了,也懒得装模作样炖骨头汤了,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青菜瘦肉粥扔在我面前,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样子。

反了天了!

我大怒:“简晨烨,你是人吗?”

他面对着电视背对着我,换台换得飞快,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好没面子,我好想哭…然后我就真的哭起来了:“你让着我一点会死吗?”

他仍然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背影里透着一股赌气的成分。

我有点绝望。

脆弱是一把多米诺骨牌,推下去第一张,之后所有的牌都会依次有序地翻倒。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小拳头,对准心脏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狠狠地捶下去,一拳,一拳,又一拳。

原本是生理上的疼痛,引发的却是心里翻江倒海的悲伤和忧愁,我忽然有种感觉,万念俱灰。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活成这个样子。

拿着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的工资,住在一个每个月房租就得两千的房子里,老板和房东不高兴了,赔你点违约金,随时就能让你滚。

去商场买件衣服得先看标签,太贵了就趁早死心,稍微便宜点的就在试衣间里拍下款号回家上淘宝找代购,还得厚着脸皮问卖家,能包邮吗?

护肤品只能用最基础的保湿乳液,化妆品只有国产的睫毛膏和眼线笔,稍微像样一点,敢拿出去见人的Dior粉饼还是两年前邵清羽送的,大半已经见底。

那些说衣服价格贵不贵并不重要,只要身材好,会搭配,照样能穿出气质来的话,都是穷人们自己安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