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动,也不说话。

闵朗又说:“但是你别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乔楚用力地把他推开,她实在没法忍受了。

这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连续侮辱了她两次。

她累了,攒了这么久的力量几分钟之内就用光了。

她真是没力气再继续跟闵朗闹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虚弱过,像一个临危之际的老太太,呼吸一下都要了命似的。

“我没有骗你,我有什么必要骗你,”闵朗的耐心不是很多了,但他还是强压着怒火,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跟乔楚讲话,“我跟别的姑娘,除了上床也没别的了,跟你至少下了床还能讲讲话。乔楚你不要逼我,我们以后做好朋友不行吗?”

“什么样的好朋友?”乔楚笑了起来,“吃吃饭喝喝酒,偶尔也能上上床的那种?”

“随你高兴,只要你高兴就行。”闵朗以为真的把她哄住了,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你跟徐晚来呢,也是这样的好朋友?”乔楚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闵朗看着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面前的这个人,她确实跟那些女孩子不一样啊,她像一面诚实的镜子摆在你面前,照得你无处遁形。

“乔楚,你注意一下分寸。”他的耐心用完了,现在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

“我偏要问,你们在一起了吗?”乔楚的心跳得太快了,她简直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在那层薄薄的皮肤底下。

“在一起了。”闵朗抬起头来看着她。

心跳停顿了一拍,乔楚听见一个失真的声音:“那她会和你永远在一起吗?”

“关你什么事?”

“回答我,会吗?”

“不会。”

“那么——”乔楚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她就是个bitch!”

邵清羽的电话来得让我非常非常意外,齐唐看到了我的手机屏幕上的名字,试探性地问我:“不接吗?”

我真的不想和她说话,自从新年Party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络过,而她好像也一直在等我主动交出我的原谅似的那么沉默。

可是今天,在这么特殊的时刻,她突然冒出来了。

我看着齐唐,齐唐也看着我,手机响了一会儿便静止了,正当我放下心来时,齐唐的手机响了——还是邵清羽。

见我没明着表态,齐唐便接通了,我听见邵清羽在那头的声音非常急切:“你能找到昭觉吗,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说,是关于简晨烨的!”

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人扔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齐唐的眼神瞬间就僵住了。

他明白我眼神里隐藏的含义,他知道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于是,他轻声地说:“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邵清羽在电话那端明显是呆住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觉得自己一点儿错都没有了,事情确实如她所预计的那样——叶昭觉借着邵清羽给她介绍工作的机会,趁机捞了一个高富帅傍身。

从此之后,她穿的衣服叶昭觉也穿得起了,她背的包包叶昭觉也背得起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的意思是如果叶昭觉跟齐唐发展到谈婚论嫁那一步的话——从此她们就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婚姻是女人二次投胎的机会,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叶昭觉,她没理由不懂。

我从齐唐手中接过电话,邵清羽的声音里有种很微妙的东西,只有女生才会明白的东西:“打你电话不接,打齐唐的你又肯接了。”

“简晨烨的事情你快说吧。”我懒得跟她废话,直奔主题。

“你不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简晨烨跟一家法国的画廊签了协议,要去里尔开展了,今天晚上的飞机去法国。”

天崩地裂一般。

有一双无形的手,从我胸腔开始撕裂,我无法呼吸,整个人像是坠入了某个黑洞,没有底,我一直往下落,一直落,落了那么久还没到底。

我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转圈,我眼冒金星,喉头发甜——是血的味道,我快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昭觉,昭觉,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邵清羽在电话那边焦急地喊我的名字。

我想回答她,可是我发不出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好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一离开我,立刻飞黄腾达——哈哈哈,我听见自己又开始笑了,还是那种毛骨悚然的笑声,在这个清静的咖啡馆里,连服务生都被我吓到了。

齐唐坐到了我的旁边,从我手里一把将手机拿了过去,我没听见他跟邵清羽说了什么,我整个人都已经崩溃了。

齐唐抱住我,他抱得太用力了,好像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一样,以至于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我又闻到了那种很好闻的浆果的香味,很奇怪,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有一次在电视里看一个纪录片,是讲非洲的旱季。

大象们平时饮用的那片水塘已经干涸了,它们被迫要去到另外一个地方跟其他的动物分享水源,这些动物中包括了凶猛的狮子。

有一天晚上有头大象落单了,饥饿的狮子们一拥而上,旁白说,一共有三十多只狮子,这头大象必死无疑。

然后我看着那个长镜头一直没有断,大象笨重的身体后面拖着一群狮子,有的咬着它的后腿,有的已经爬到了它身上,但是它还是在跑啊跑,很徒劳的样子,但是它还是在跑,然后画面一转,三十多只狮子在分食它的尸体。

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我觉得那真是太绝望了。

我趴在齐唐的胸口,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头被狮子们分食的大象。

两个小时之后,简晨烨在国际出发的大厅里办理值机,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织着满头脏辫的姑娘,很瘦很瘦,穿着厚毛衣也能看出来的那种瘦。

她嚼着口香糖,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书在看,前面走一个人,她就用脚踢一下自己的行李箱,根本看都懒得看周围一眼。

排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还埋在书里,值机的工作人员喊了一句“这位小姐,请过来办理登机牌”,她没反应,工作人员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简晨烨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看向他——顷刻之间,简晨烨心里有点震动。

那不像是一双成年人的眼睛,那眼睛清亮,而且黑白分明。

“轮到你了。”简晨烨指了指柜台。

这女生转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把书塞进了随身背的包包里,掏出护照往柜台上一拍,接着便费劲地把旅行箱往传送带上拽——那箱子真大,看起来简直能把她自己装进去。

简晨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帮了她一把,她看了他一眼,挑了一下眉头,却连谢谢都没说。

工作人员把她的护照和登机牌一起放到柜台上,简晨烨无意中瞥到了登机牌上的名字:辜伽罗。

“先生,到你了。”工作人员示意简晨烨上前一步。

等他办妥手续之后,那女孩早已经不见了。

安检处的队伍很长,简晨烨一直在回头张望着,有意无意地搜寻着什么。

他一直把这个消息捂得很严实,没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个轻狂的人,事情没有等到尘埃落定之前他是不会声张的。

元旦之前他收到邵清羽的短信,说要开什么新年Party,邵清羽特意强调了一点——昭觉也会来。

那天晚上他是想过去见个面的,那么多人在,就当凑个热闹好了,可是他转念一想,正是因为那么多人在,又有什么必要在那种场合相见?

他决定先回公寓去收拾一些需要带去法国的东西,等叶昭觉回来了再跟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他刚收拾完就接到了邵清羽的电话,对方在那头像是火烧眉毛一样焦躁:“昭觉到家了吗?我说错话了,我真该死!你见到她叫她别生气好吗,你叫她开机给我回个电话!”

他甚至来不及问是什么事情,挂掉电话就拎着包冲出了门,冲进了电梯,他想去接她——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一定不是好事——去接她回家,就像从前她下了班,去小区门口等她一样。

就有那么巧。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辆车,缓缓地驶过来。

他看到叶昭觉坐在副驾驶座上,旁边坐着她的老板。

他的意志力是在那一刻溃散的,分手那天晚上叶昭觉说的那些话又卷土重来了——“我们这么穷,有什么资格要孩子”“我也是个人,我也想有人照顾我,关心我,我不是铁打的”。

原话是这样吗?他有点儿混淆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想转身走,可是她下了车,追了上来。呵,穿着黑色的礼服裙,披着别人的西装外套,这太滑稽了。

他记得自己对她说的那句话:都分手了你装什么傻。

他说完就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出于自尊,还有一些愚蠢的理由,他没法当着外人跟她说对不起。

他看着她蹲在地上哭,那一刻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她不要那么难过——可是,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他便轻声地笑了笑,算了,难道还真指望邵清羽能把她带来吗?

她不会原谅我的。简晨烨心里想,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了解她的个性吗,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带着这个念头,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通道。

登机之后他从背包里拿出《十一种孤独》,理查德?耶茨的作品,用十一个小故事来阐述孤独,不是泛泛的描述,而是用具体的故事来说明。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对他旁边的人说:“这个位子是我的,你怎么乱坐啊。”

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用商量的语气说:“我的位子是里面靠窗的,你们女孩子不是喜欢坐在窗户边吗?”

“大伯,你别啰唆了,我要我自己的位子,上厕所方便。”女孩很干脆,不容商量。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简晨烨抬头看了一眼——是她,辜伽罗——这个姓和这个名字都太特别了,他就看了一眼,可他就记住了。

空姐开始挨个检查乘客是否系好了安全带,辜伽罗又把耳机塞进了耳朵,她伸手摁了一下属于自己的那盏读书灯,从包里把那本没看完的书拿出来,找到之前看的那页,又开始读。

她是那样的悠然自得,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

这次简晨烨看清楚了,她手里的那本书,蓝绿色的封面,大32开,跟他手中的这本一模一样——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

他把目光收回来,没察觉到自己嘴角那点儿浅浅的弧度,像一个淡淡的笑。

飞机隐没在夜幕之中,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那就是一颗遥远的小小星球。

此刻,他的旁边坐着一个跟他阅读同一本书的陌生女孩,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吗?

同一时刻。

乔楚走出79号,这一次闵朗没有追出来拉住她,从她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她恨上他了,他也恨上了她。

而最可笑的是,她一面恨他一面又不能停止爱他。

邵清羽整个晚上都呈现出暴走的状态,她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克制住没有去找齐唐问个究竟啊:苍天啊,齐唐你什么意思?大街上那么多姑娘你不追求,你非得追求叶昭觉,你让我怎么面对你们的关系!

而齐唐仍然坐在那家咖啡馆里,老板是他的哥们儿,一脸啼笑皆非地问:“今天那姑娘…新欢啊?”

他笑了一下,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是旧爱。”

我回到公寓,摁下墙上的开关,可是屋内还是一片漆黑。

我突然想起来,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忘了按时去缴这个月的电费,一定是断电了。

印象中听谁说过,电卡反着插入电表可以预支几度电,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么回事,但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挪到了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们家的沙发多舒服啊,坐下了就舍不得起来。

于是我就这么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我又饿又累——可是我心满意足。

外面灯火通明,室内无边无际无形的黑暗包裹着我,很快我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我就成了黑暗本身。

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没有人找我,一切喧嚣都以光速远离我,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我像一粒小小的尘埃,飘浮于浩瀚的宇宙,我生在水里,我长在树上,我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

第23章 【后记】一粒红尘2结局

你经历过的事,你必再经历

时隔三年,我再写长篇小说,一切像是世道轮回。

换了一台电脑,换了一个房间,在这期间甚至喜欢过的人都换了几个,没有改变的是Word熟悉的页面,还有通宵达旦的失眠。

人生中与你最久的只有自己,我曾经讲过这样的话,但现在我要加一个后缀——还有那些选中了你的事情。

我用了一些时间领悟这件事。

十六岁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一直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还在写,并且因为这件事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走的路跟大多数与我同龄的人都不相同,曾经我以为是我选择了写作,而今我相信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写作选择了我。

命运强于意志,我年纪越大越相信这一点。

十年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在这个夜晚想要详尽地回顾一下却只感觉到了迷茫和徒劳。

当然我确信能够找到很多证据,只要我愿意的话。

硬盘里几十上百万字的文档,几十G的照片,还有类似于多少支唇膏多少瓶香水多少件冬天的大衣和多少条夏天的裙子,我在某航空公司的累计行程,甚至是淘宝上的购买记录——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认真统计的话,这十年间的一切或多或少是有迹可循的。

但这些事物之外,还发生过什么,只有命运知道。

2009年的时候我出了第一本书,《深海里的星星》让很多人认识了我,当年的勒口上放的是一张我戴着鸭舌帽的自拍照,圆鼓鼓的脸,有些傻气的笑容和眼神,还有那一大段作者简介的文字——如今看起来简直不忍直视。

当年,啊,当年,我是把叛逆当标签贴在身上招摇过市的少女,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多特立独行,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哪怕那种不一样是刻意而为之。

那样的轻狂和肤浅,令我汗颜。

直到现在,我依然还在做着自己喜欢也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还是相信爱情,虽然一直没有遇到一个能做我的后盾的人,但我自己能给自己充分的安全感,疲惫的时候没有肩膀靠,但我相信自己这双手。

是的,十年过去了,我从不良少女成为了大龄文艺女青年,但叛逆这回事,已经从表面渗透到了我的血液里。

有时我疑心,或许我的一生都将这样下去——自由而孤独。

我曾无数次回忆过去,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不厌其烦地把人生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那点儿事反反复复地拿出来品尝,咂着嘴,试图每一次都品出一点儿不同的滋味。

《一粒红尘》完稿之前的一周,我与一个四年未见的人见了一面,当然,不是普通朋友。

我们的相识和分开都充满了戏剧性,那时候的我,情感饱满,天真赤诚,也曾说过希望将来能够嫁给他之类的蠢话,突然有一天,他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我没问过原因,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被我这种激烈的表达所惊吓的成分,又或许这就是全部原因?

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再无往来——直到,这个冬天。

出现像消失一样突然,我们都变了,但,我们又都没变。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刚出了第一本书,重逢的时候我的第六本书即将完结。

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聊天,企图对于中间这空白的四年只字不提,这样很好,我一直希望能够与其平等对话,我告诉自己沉住气,不要激动,不要有怨怼之词。

我做得很好,像个成年人该有的样子。

直到——我说——你并不知道这几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吧?

他看着我,眼神诚恳,言辞真切,他说我当然知道。

他说,你做了些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不用知道。

生命中所有的缺失都会得到补偿,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你失去的那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你的人生,如今我真的愿意这样相信。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过了26岁,十年前我一定想不到到自己26岁的时候依然还是孑然一身。

在大多数少女的幻想中,这个年纪,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应该早已经出现,白色的婚纱和钻戒应该都及时登场,一刻也不会迟到。

幻想我也有过,那是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在我对自己的认知并不足够清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