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瘦了那么多……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刍着。

她以前不算是太出色的美女,可是一言一行皆有股浑然天成的狠劲,行事果敢,比男生还舍得拼命,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坚韧的气质所吸引。

正是这个特质,使得她在这个美色至上的时代,轻易就能从一众美女中脱颖而出。

她是个性远胜于容貌的那一类姑娘。

可是今晚所见,她像是经过寒霜洗礼的植物,低落,无力,黯然。

齐唐回到家中,没有急着去休息,而是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

曾经有过好些美女流连于这个寓所,起初也有欢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发生争吵。那些美丽的身影和名字,渐渐从他的生活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像一阵青烟,或是一滴露水,未留下一丝痕迹。

他偶尔也觉得可惜,但至多也就到这个份上而已。

他讨厌周旋、迂回、啰里啰唆的情感关系,他所在的星座更是以理性、冷酷、无情而著称,而这些特质,他全部具备。

叶昭觉,她需要被人锤炼,锻造,重塑原形。

齐唐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叶昭觉做一些事情,也有权利为她做一些决定。

邂逅齐唐只是这个春天给予叶昭觉的第一个意外,不久之后,简晨烨的回归将在她心里引起更大的震动。

但在此之前,她不得不先应对最实际的困难:生活费已经见底,她眼看着自己就要山穷水尽了。

站在ATM机前,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

那个可怜兮兮的数字,让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她又从右到左数了一遍:个、十、百,小数点后面是……她双膝一软,差点儿当场跪下。

好穷啊,穷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她先是在心里检讨了自己一万次,接着又声讨了这个复杂的社会一万次,可是骂完之后,那个数字还是一动不动地显示在屏幕上,不怀好意地提醒着她惨痛的现实:你没资格再躲在公寓里扮弱者,你要站起来,走出家门,咬紧牙关承担人生。

生活可不是黄金档的言情剧,女主角只管化上美美的妆尽情伤春悲秋,自有英俊专情的男主角跑来双手奉上一片真心,口口声声承诺你现世安稳,锦衣玉食。

他们绝口不谈金钱,因为金钱庸俗,而真爱无价。

可眼下,叶昭觉窘迫得恨不得连视网膜都能明码标价。

再这么自怜自艾下去,一定弹尽粮绝,她终于振作起来,清醒地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之前朋友们好心的劝慰和忠告,都不及现实扇来的这个耳光响亮有力。

生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房租、水电、煤气、通信、饮食,这些名词将化作一张张具体的账单像雪花一般纷至沓来。

你以为“人生”二字有多抽象?这些通通都是活着的代价。

因为种种情感破裂而半死不活地熬过整个冬天的叶昭觉,终于在这个春日的下午幡然醒悟。

她并没有资本忘却现实,沉溺于小情小爱。

早在同龄人还完全不明白“贫穷”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透彻地领悟了这个词究竟有多沉重。

没错,有邵清羽那样家世的人才可以由着性子,把失恋闹得惊天动地。

而她叶昭觉打落牙齿要和血吞,长夜痛哭后没有时间感慨人生。

清晨第一道光束照进窗口,她就得整理好仪容,投身于由人类构成的大江大海。

一针一线,一饭一粥,都只得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社会就是有阶层,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反之,不过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为了安慰平凡、平庸、贫穷的人们,而编造的善意谎言。

现在,叶昭觉只有一个任务:想办法,活下去。

她用钱包里的最后一点儿零钱,在路边买了个烤红薯。她拉上拉链,现在钱包里只剩下最后两张红色钞票了,瘪得令人抬不起头来。

手机响了,她一只手举着滚烫的红薯,另一只手艰难地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喂?”

“听说你终于肯出关啦?”闵朗还是那么吊儿郎当,“我还真想你了呢,昭觉。”

“有事说事,烦着呢!”烤红薯烫死人了,她十分不耐烦。

几分钟前她还在心里默算,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光靠吃红薯为生,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

“乔楚说你现在能见人了,我本来还打算去你家看看你,不过吧,我们孤男寡女的……喂喂喂,别挂,你那边好吵啊,你在外面吗?正好我和晚来在一块儿,你来聚聚呗。”

叶昭觉刚想拒绝,话还没说出口,那边已经换成一个女声:“昭觉啊,我回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你呢,过来吧。”

这个声音,正是徐晚来。

叶昭觉可以跟闵朗直来直去,对他恶语相向,可是对徐晚来就绝对不行。

从很久以前,大家都还在青春期时,她俩的关系就有点儿难以定论。

说是好朋友吧,又觉得欠点儿亲密,可是要说不太熟吧,又显得太不把闵朗和简晨烨放在眼里。

彼时,她们二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各自的性格中都带有一点儿敏感和疏离,双方对于交朋友这回事都不太主动,如果不是为着简晨烨和闵朗,她们大概根本不会凑到一起。

正是中间隔着这一层,叶昭觉才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徐晚来。

按照闵朗他们给出的地址,叶昭觉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才到达目的地。

从大范围看,这里属于S城人流量最大的商圈,但根据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显示,闵朗他们似乎并不在商业街上或是百货商店里,叶昭觉随着指示拐了七八分钟,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的所在地。

“喂,昭觉,这里。”

老远就听到闵朗的声音,他站在一个独门院子门口,笑嘻嘻地冲她挥着手,快步过来。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闵朗,叶昭觉都想深叹一口气。

他啊,好像就是那种天生要让别人难过的男生。

从年少时期开始,一路帅到现在竟然还没长残,甚至常年黑白颠倒的作息都没有能够摧毁他的美貌。

小时候,叶昭觉一直认为,闵朗如果不拐一两个女孩子跟他私奔,简直愧对“青春”这两个字。

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女生一个个前仆后继地沦陷,为他伤过心、流过泪,与他闹过、吵过,可是从来没听谁说过后悔。

叶昭觉每每看见那些姑娘,总忍不住在心里替她们惋惜,唉,怎么办呢,他可是只属于徐晚来啊。

跟着闵朗进了大门,眼前是一幢两层楼的仿古红砖建筑,一面墙上布满爬山虎,院内环境静谧清新,一阵风吹过,植物清香扑鼻。

虽然离喧闹嘈杂的商业区这么近,可是一声汽车鸣笛声都无。

闹中取静,这里确实是绝佳的地段。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叶昭觉被勾起了好奇心,暂时忘却了账户余额带来的心灵创伤。

“晚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做工作室,我陪她一起来看看。”闵朗面上有种奇异神采,好像这件事比他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来得要紧。

“工作室?什么工作室?”她刚问完这个问题,徐晚来便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昭觉,你进来看看。”

叶昭觉侧过脸去看着闵朗,在这一刻她的心里涌起复杂的惆怅,是为了乔楚。

任何人只要望上闵朗一眼,都能如同明镜一般照见他内心所想。

他双眼如琥珀一般清亮,望向徐晚来的瞳仁里有着未染尘埃的洁净与赤诚。

这不是往常白灰里79号的那个闵朗,这也不是那个风流成性的闵朗。

在这个瞬间,时光唰唰倒退,天空雾霾散尽,露出湛蓝的底色,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油亮的光泽。他回到穿卡通T恤、白色球鞋的清朗少年,面对喜欢的女生,笑容里有一点儿胆怯和腼腆。

天上的云飘了过来,又飘了过去,光线在他的眉目之间留下闪耀的印记。

那是往后这些年里,谁都不曾看见过的闵朗。

走入正门,叶昭觉发觉这幢小楼是一座私宅,但尚未进行装修,空空荡荡,连墙壁都是原本的水泥灰色。

徐晚来从还没有安装扶手的楼梯上下来,闵朗十分自然地走到了楼梯底部,伸手就要去扶她,然而却被徐晚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她穿一双CL(christianlouboutin)细跟红底鞋,下起楼梯来却如履平地。她一身黑色,妆容清淡,留着利落的短发,与烟视媚行的乔楚完全是两种类型。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徐晚来。

比起当年,她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举手投足依然充满倨傲。但旁观她与房屋经纪人交谈关于租赁的各项事宜,她三言两语,讨价还价,拉锯之间完全已经是成年人维护自身权益的派头,哪里还有昔日那个文静女生的半分影子?

齐唐说得对,世上已千年。

所有人的人生都在进步,只有她叶昭觉还在原地僵立。

“知道你前阵子不太好,就没去打扰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徐晚来的口吻很客套,但未必不真诚,只是这语气……未免太像问候一个病人。

叶昭觉一转念又觉得,一段糟糕的经历和一场大病确实有共通之处,都需要时间消化负面情绪,对抗病毒因子,恢复体能和元气。

但她不想与徐晚来谈论自己的私事。

来这里的路上,她还一度觉得自己背叛了乔楚,无端生出些愧疚。

“闵朗说你想租下这里做工作室?”她问。

徐晚来环顾四周,点点头说:“对呀,我们已经去看过不少地方了,我最中意这里。空间足够大,也没有各种庸俗的家具装饰要处理,一切都可以按照我的心意来布置。闵朗,你觉得呢?”

闵朗笑一笑:“你喜欢就行。”

叶昭觉非常不习惯闵朗这个样子,这两人搞什么啊,“秀恩爱”也不分场合。

她急忙转移话题顺着先前的话题往下说:“可是这里不太好找,会不会影响生意?”

徐晚来挑起一条眉毛,轻声笑:“我只做高级定制,伺候好一小撮名媛阔太也就够了。”

听到“伺候”这个词,闵朗没忍住皱了皱眉:“倒也不需要说得这么卑微。”

呵,徐晚来脸上浮起轻蔑的神情,并不是冲闵朗,像是冲着那些并不在场的客人们。

“话是不太好听,可事实就是如此。我还算运气好,父母一直全力支持我做。有些同学回来之后,要么转行,要么开个网店,做些时下流行的爆款,吵的架比卖的东西还多。”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物伤其类,语气中有实实在在的悲哀。

徐晚来慢慢踱着步子走到墙边,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着她的鞋跟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墙壁,那个手势既温柔又勇敢,像是抚摸情人的面孔,又像是抚摸旧年月里的某一段心事,宽松的袖子随着手臂动作而滑落,露出她纤细白皙的手腕。

叶昭觉在心里轻轻“呀”了一声。

那一年,闵朗的奶奶去世之后,他们三人陪同闵朗一起送老人的骨灰回乡下祖屋。虽然是一件悲戚的事情,但因为有好友陪伴同行,所以闵朗的情绪还算稳定。

他们下午出发,前后坐成两排,从没见识过田园风光的简晨烨和叶昭觉一路上盯着窗外各种新奇,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竟有几分秋游的兴致。

好在那天车上乘客不多,其他大人看他们毕竟还是几个学生,也就没有太过计较。

车程过半,叶昭觉说话也说累了,转过头去想找闵朗和徐晚来要矿泉水。

她刚转过头去,又一声不吭地转了回来。

简晨烨不明就里,疑惑地睁大眼睛,问她:“怎么?”

叶昭觉冲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又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到后面的两人。

后排的徐晚来靠在闵朗的肩头已经睡着,秋日艳阳从车窗帘子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她侧脸上,依稀可见脸部边缘的绒毛,她的睫毛像蝶翼般轻微闪动。

闵朗的手紧紧握住徐晚来戴着镯子的那只手,他侧过头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当年的那只玉镯,如今依然稳稳当当地套在徐晚来的腕上。

第二章

自从查过存款余额之后,连日来,叶昭觉刷爆了各大招聘网站,个人兴趣抛掷九霄云外,专业对口与否完全不是她的参考标准。

她将个人简历投进一个个联络邮箱,怀着虔诚的心情等待着回音。

这就像是很多年前,人们把自己的心愿和祝福写在纸条上,塞进瓶子里投入江河湖海,瓶子承载着希望顺流而下,漂向未知的远方。

眼前这些事情,对于叶昭觉来说并不陌生。

大四实习期,她和同学一起背着双肩包去各个地方面试,大家都愣头愣脑,人生才刚刚揭幕,今天结果不好还有明天,明天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还有后天,反正条条大路都是活路,完全不值得忧心。

因为年轻,所以眼睛只看生活中明亮的部分,有一种盲目的乐观。

后来她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养伤期间被无良公司辞退,虽然失去了经济来源,可是身边好歹还有简晨烨的陪伴和宽慰。

身边有一个人和没有人,终究还是有些区别。

如今城池坍塌,盟友离她而去,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堆废墟,一砖一瓦再砌生活。

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叶昭觉关闭网页,合上电脑,整个人瘫软在电脑椅子上。

这时,她才感觉到饥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距离上一顿进食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

就是因为这样疏于侍奉肉身才导致体重下降,精神萎靡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能够感觉到饿,并亲自动手做点儿东西吃,这是在世为人的第一步。

终于停止堕落了,她打开冰箱的时候,忽然想到早前齐唐发给她的那条信息,想象着如果是他说这句话,大概会是什么神情和语气。

呵呵,一定没什么好语气,叶昭觉自认为对前任老板的刻薄性情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是一个缺乏内容的冰箱,如果小区里举办“谁家冰箱里好吃的最多”比赛,这台冰箱一定会因为自己的穷酸而在整个小区的冰箱面前抬不起头来。

冷冻室里有一只原先装速冻饺子的空塑料袋,大概是从前忘记扔掉了。把塑料袋拿开,有小半块冻了不知道多久的鸡腿肉。

冷藏室里更凄惨,连一个鸡蛋一把新鲜蔬菜都没有,仅仅只有一根脱水了的胡萝卜,一个脏兮兮的马铃薯,还有,一盒尚未拆封的咖喱。

她走去厨房掀开米桶,所幸米桶里还有点儿余粮。

足够了。

她挤出洗手液,认真地把手洗干净,这个行为里包含着庄重的仪式感,以及某种坚定的决心。

用电饭煲焖上米饭。

用微波炉将鸡腿肉解冻,焯水。

胡萝卜先在清水里泡上几分钟,尽最大可能恢复其生机。

马铃薯削皮,切块,之后一并泡在清水里防止氧化。

从锅里捞出鸡块把浮沫冲洗干净,倒油入锅,烧热,倒入鸡块翻炒片刻;再加入胡萝卜块和马铃薯块继续翻炒,然后加适量开水;拆开咖喱的包装,倒入粉末搅拌至均匀,最后,盖上锅盖焖煮。

叶昭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体像是有一套自动的机制,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下厨了,但是每个步骤她都了然于心,信手拈来。

人生中有很多技能一旦掌握,无论荒废多久,至多不过生疏,但绝对不会忘记。

现在,她只需要耐心等待一刻钟。

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电子屏幕上依次显示着航班落地的信息。

尽管已经是深夜,但到达厅的出口依然挤满了前来接机的人。有些面孔上充满了期待,也有些面孔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抵抗着疲倦。

简晨烨和辜伽罗一同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很般配的样子。